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觀看那段錄像的第一反應都是震驚。若是對“諦聽”邵南城有些了解的話,這份驚訝還會更加直接一些。
一個玩家,對上一個以察言觀色聞名的中層主持人,最終的結果卻是壓倒性的十一連勝——而且居然還是玩家的勝利。綽號“諦聽”的邵南城在這個過程中仿佛撞上了一方鐵塊,根本無計可施,不管他如何出言試探,或是借著各種機會想要逼出對方的破綻,這個叫做遲尚玄的玩家都是無懈可擊,根本不給他任何一點情報。
而反過來,盡管邵南城換用了好幾種方式想要誤導對方的判斷,但遲尚玄仿佛開了掛一樣每次都能命中正確的選項,這讓邵南城一路被動,直至最後徹底失敗。
雖然在那一場遊戲的後半程,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邵南城出現了不少失誤,以至於遲尚玄都還沒做什麽,他自己就兵敗如山倒,毫無還手之力。但這一點也完全可以理解,即便是主持人,那也依然還是人。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被意料之外的對手正麵擊潰,任誰的心態都不免會產生一些變化。後麵這幾局雖然沒再像前麵那樣直觀反映出遲尚玄的強悍,但邵南城的失常表現,卻也等於從側麵反映出了對手的強大。
一切嚴絲合縫,對於任何一個將其作為參考資料來看待的玩家來說,這份錄像都是珍貴的情報,這使得遲尚玄在出場之前就已經樹立起了一個特點鮮明的形象。一方麵,他非常擅長觀察他人,另一方麵,他完全不顯露自己的情感,就像鐵塊一樣。
而對於梁京墨來說,這份錄像甚至在之前就已有鋪墊。在他來到林中的這間小屋之前,他曾經在路上遇見了“諦聽”邵南城本人。雖然兩人在那個時候並未互通姓名,但正因為如此,梁京墨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觀察對方的特點上麵了。他知道邵南城本人在觀察他人以及隱藏自身方麵的才華,因此在看到他被遲尚玄單方麵壓製時,這份感受也會更加強烈。
邵南城甚至在那時候就好意提醒他,接下去他會遇到的對手不是人,“簡直就是鐵塊”。
“這一切都是假的。”梁京墨說,“如果先入為主地相信了那一切,就會回避和遲尚玄陷入互相觀察的局麵,由此也就不會發現對方其實並沒有這麽強。可是非常可惜,我從一開始就是個習慣懷疑一切的人,而且非常喜歡挑戰別人給我設下的限製。”
他緩緩說著,言語間有種毫不掩飾的自得。
“反過來說,它讓一個主持人花了這麽多工夫去讓人相信這一點,就是因為隻要敢正麵迎上去的話,就有可能會發現對方並沒有展示出來的這麽強。”他說,“而我就是這樣做了,從而才發現,之前那種牌局過程仿佛被操縱一般的違和感果然不是我的錯覺。”
“全是假的,那就是主持人和玩家聯合起來的一場戲。”
他話音剛落,丹青自然而然地就接了下去:“而遲尚玄,不過是這個計劃裏的一個棋子而已。他確實在隱藏情緒方麵有著天然的優勢,符合要求。因為他的麵部肌肉本來就比常人更加僵硬,雖然稱不上麵癱,但除非是非常強烈的情感,才會讓人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來。”
“隻不過,他並沒有像錄像中那種反過來看穿對手的本事。”梁京墨接了話頭繼續說,“他的觀察姿態,更多的就真的隻是一種姿態而已,我也是在和他麵對麵注視過之後才終於確認了這一點。若是情緒不外露的話,原本也很難確認他到底看到了什麽,隻可惜我曾經和洞察力更強的家夥正麵對過,那種感覺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而遲尚玄這個人,完全沒有給我這樣的壓迫力。”
“說的是邵南城嗎?”丹青問道。
“比邵南城強的人。”梁京墨答。
“想來也是。”丹青點點頭,雖然對方也看不見。
“總而言之,在確認這一點之後,再回顧邵南城之前出現在我麵前的事,不難發現這當中其實早就有預謀了。為了使錄像要表達的內容更加豐滿,他必須出現在我麵前,讓我親身感受到作為參照物的他是怎樣的水平。換句話說,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棋子而已。以主持人的自尊心來說,要讓他心甘情願……或者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得不當這個棋子,謀劃者必須比他更加高段才行。”
“所以你在那時候懷疑我了。”丹青微笑。
“我當然要懷疑你,因為如果不是有看錄像環節的話,這些布置根本毫無意義,而這個環節是出在你的遊戲裏麵的。”梁京墨也笑了,“不過很快我就發現,你大概也是不知情的。作為主持人的你隻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因為如果你要參與到這裏麵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會采用這麽迂回的手法。”
“我會怎麽樣?”
“你會直接來。”梁京墨正色道,“就像你剛才做的那樣,正麵走到我的麵前,試探我的膽量。你是那種堂堂正正的類型,不是那種奇謀百出的主持人,若不是這樣純粹,你也不會擁有今時今日的能力,和地位。”
丹青點頭:“沒錯。”
“所以將你排除在外之後,整個局麵也就顯得清楚很多了。”梁京墨說,“在這裏發生的,其實是一大一小,兩個嵌套著的遊戲。我和遲尚玄在玩的是由你主持的‘絕命毒師’這一個玩家對抗型的遊戲,可是我們兩人,甚至包括你在內,其實都深陷在另一個相當於‘試煉型’遊戲的局麵裏麵,它所針對的不光是我,也包括了遲尚玄,甚至或許……還有你。”
“你不必嚐試把我也拉下水,因為我非常清楚這裏麵的關係。”丹青淡淡地說,“如果真是試煉型遊戲的話,目標從來都不會是那些不參與遊戲的主持人,所以對我來說,隻要完成自己的主持工作就可以了。玩家的事情,當然是交給玩家自己去奮鬥。”
丹青沉默了一會,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你又說謊了呢。”梁京墨笑道,“但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會故意留出一個暗示,就等等看會不會有聰明的人跟上了。很不巧,我就是這樣一個聰明人。”
他扳著手指數道:“你給了我兩次提示,照你剛才說的,還給了對麵的遲尚玄一次,平均起來一輪你就要泄露給玩家一點信息。這當然不算‘破壞遊戲公正’,因為在你那獨特的邏輯裏麵,拉近雙方那無可奈何的實力差距,是為了讓遊戲最終可以呈現出更加公正的結果。隻不過,光是從這一點來說,你就不算那種‘不參與遊戲的主持人’吧?”
他聳聳肩,繼續說道:“不過聽你這句話我也放心了,原來你也不是完全沒有想過這方麵的事情。試想一下,如果你主持的遊戲實際上完全落入了對方所設的局裏,勝負一早都在別人的操控之中,而你這個習慣部分幹涉遊戲進程,拉平實力差距的主持人卻對此毫不知情,依舊像平時那樣幹著那些自己裁定的工作。這個最後傳出去,豈不是一樁笑話?從這一點來看,區區排名二十一的邵南城就更不可能是主謀了,真正的主謀,你大概已經心裏有數了。”
從梁京墨的角度來說,他對主持人的情況和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了解極其有限,隻能依照常理去分析。“法官”丹青是排名第五的高位主持人,聽秋半夏平時在說的那些話,再回想一下排行第六位的黃老,可見到了這個序號,那都可以算是怪物級別的了。丹青即便到目前為止還不顯山不露水,那也隻是因為他根本還不需要針對玩家出手。
然而,這個計劃卻把這樣一個主持人也算計到裏麵去了。這就表明策劃者在能力上不會比他遜色,或者至少自以為不會比第五位的主持人遜色,這樣一來就可以將範圍縮小到前幾名的主持人裏麵了。梁京墨猜測,這個人的排位最多也不會超出前十。
而在這個局裏,一旦策劃者成功達成目標,丹青就算沒受損失也難免要被羞辱。這當中要麽是有私怨,要麽就是排位在其之下卻自視甚高的某個人,要借此宣示自己更強的事實。
梁京墨的分析隻能到此為止,就算有了正確的思路,他所掌握的信息也不足夠支撐他找到具體的人頭上。但他心知丹青不同,他甚至不需要把話說白了,光是提一提,讓後者開始思考這件,恐怕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
而事實上,就在梁京墨提出這些話之前,丹青自己的心裏已經有了個基本確定的人選。
此時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過了一會,是丹青先開口了。
“你試圖把我拉下水,以此展開反擊的想法,我能夠理解。”他說,“但是規則是絕對的。不管‘絕命毒師’在這個局裏麵處在什麽樣的位置,一旦這個遊戲開始了,就必須按照規則,走到分出勝負為止。”
“那……到它分出勝負之後呢?”梁京墨說。
“那是另一場遊戲了。”
丹青擺擺手:“祝你好運。”
他的掌心之中有一小塊灰蒙蒙的東西,隻是夜幕太深,誰也沒能看見。在夜色掩護下,這塊東西借著擺手的動作被擲出,啪地貼在了旁邊的一棵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