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梁京墨進入會場之後的第二十九分鍾,遲尚玄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的臉色微微有些漲紅,呼吸也偏急促了一點,然而神色卻依然平靜,仿佛剛剛緊趕慢趕地采集材料的完全是另一個人一樣。
他拉開椅子在梁京墨的對麵坐下,深深地吸氣,呼氣,短短幾次之間便將有些紊亂的呼吸平複下來。“開始吧。”他開口說道,聲音沉靜,既沒有張揚跋扈的必勝氣勢,也聽不出絲毫被動或者退縮的氣息。
他隻是坐在那裏,將收集筐裏的東西慢慢推向儀器那一側的放置位上,手很穩定,連一絲情緒都沒有表露出來。
然而梁京墨笑了。
哪怕再善於隱藏情緒,將表情和動作,甚至語氣都控製得再好,但他剛才畢竟說出了那句話——這可是前幾個回合從來沒有過的表現。
“你著急了吧。”梁京墨笑道,“急著要讓這一輪的對決開始,甚至到了脫口而出的地步。”
遲尚玄定定地看著他,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笑話。”
“這個遊戲的規則和流程是固定的。”他說,“我按時進入會場,超時告負這件事便已經和我無緣。接下來提交材料,喝下毒劑,這些都是規則裏限定好的流程,我和你隻需要照做就可以了,這個有什麽好著急的。”
他剛說完,卻見梁京墨正在對麵露出了饒有興致的表情,像是看著什麽有趣的東西。這個討厭的家夥就這樣嘴角勾起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既然不著急,為什麽你卻會一反常態地說出這麽多話呢?”
遲尚玄的氣勢微微為之一窒。他雖然想要反擊,卻也心知此時再開口隻會成了梁京墨這句話的論據,隻得選擇沉默是金。然而在另一邊,梁京墨卻依舊不肯放過他。
這家夥甚至站了起來,大半個身子撐在桌子上探出了頭,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著急的緣故,因為你對接下來這一輪缺乏自信。”
“因為說到底,這還是你第一次獨自一人下決定吧。”他得意洋洋地說。
遲尚玄的胸口猛地一緊。他下意識地想要抬起頭,卻硬生生地按住了自己的這一下衝動。他就坐在那裏,聽著梁京墨繼續說了下去。
“在這之前,你的每一步都有人給出精確的指示,而你所需要做的所有事情不過是把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角色扮演好而已,這一點你非常擅長,我必須承認,所以曾經有一度我確實被你們蒙蔽了,以為我正在對抗著一個無所不知卻又不泄露絲毫情報的超級高手。”
“不是嗎?”他自問。而後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具體來說,之前和我對決的‘遲尚玄’一直可以看做是一個雙人組合。一個負責在我麵前扮演這個角色,而另一個則設法探查到我所采集的材料,而後將情報傳到‘柵欄’那一側的你,讓你去采集對應的材料。這個計劃有充分的鋪墊,原本應該是十拿九穩的可以擊碎我的信心,然而沒想到,這期間發生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狀況。”
梁京墨微笑道:“我在起點處睡了一覺,拖到比預定時間晚了足足半天才到達。”
“換做是正常的遊戲者,這個無疑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然而對於你們來說這卻等於是出了一道難題。因為你們的計劃原本就是按照被動防守,或者至少也是平等對戰的另一方來設計的,也就是說,你們原本打算在每一輪都對我形成壓製,一步一步摧毀我的鬥誌。然而因為這個時間上的優勢,這種壓製變得理所當然,起不到預期的作用。”
“怎麽辦?”他又問了一句,而後自己回答了,“那就設法給自己一個放棄優勢的名目。”
“在前兩輪,你們隻能按照正常的做法來,所有的一切都符合邏輯,先觀察我的行動再尋找合適的時機。然後在第二輪的時候,你們終於確定了方案,那就是借鑒我的做法,主動讓出主導權,將自己轉變為防守的一方。在當時的情況下,正常人都會覺得你們是在挑釁,是想要證明我能做到的事情‘遲尚玄’一樣可以做到,而且還能完成得更好。事實上一旦達成了這樣的目標,確實可以對另一方的士氣造成不小的打擊。”
梁京墨笑了笑:“很可惜,在第四輪的時候,情報一方出了差錯,你的防守失敗了。那個負責探查的家夥事先在我身上放了追蹤器,而那個玩意被我留在了某個他無法前往確認的地點,和我實際進行采集的完全是兩個地方。他算是盡力,根據那個地點的植物儲備做出了最為科學的應對,然而起點錯了,一切都是錯,他的推測越完美,最終結果偏差也就越嚴重。”
“我想,在那一刻起你們臨時更改的計劃已經破滅了一大半,而這個結果還在原本緊密合作的兩人中間埋下了不信任的種子。原本應該是準確無誤的情報第一次落空,你就算對‘那個人’依然抱有信心,此時也免不了會有一點點的動搖。”
“而更糟的是,你們之間的聯係並不是實時進行的,像無線耳機之類的設備雖然可以達成實時聯係的效果,但用在這裏一瞬間就會被主持人發現。說到底,由於這位‘法官’大人的存在,那個人不敢將觸角伸到會場之中。而這就是讓種子蓬勃生長的最好土壤。”
梁京墨壓低了聲音。
“現在明白為什麽我要在上一輪拖到最後,卻又在這一輪快速返場了吧?那個一路探查我行蹤的人在上一輪對決結束之前就會發現我的把戲,因為他會發現我已經回到會場,而追蹤器還留在原地,進而很容易地推測出我發現這機關的事實,甚至有可能已經擬定了應變的方法。然而他要怎樣把這件事傳達給你呢?至少也要見上一麵吧。而這一點,偏偏取決於你。”
“我猜測你們的會麵地點應該在‘柵欄’附近。距離小屋太近的話有可能被我遇上,而且‘法官’主持人大多數時間也在小屋這裏,靠太近的話有可能被他察覺,因此你們必須找到一個有點距離的點,這個地方一來一回,需要時間,而我的快速返場將整個行動的時間上限設定在了三十分鍾。假如你選擇前往和他會麵的話,留給你完成其他事情的時間就會對應地減少,這有可能使得你無法采集到足夠滿意的材料。若是你選擇采集材料的話,那就無法獲得這個寶貴的情報,這個二選一,就是我擺在你麵前的難題。”
梁京墨歎了一口氣。
“隻不過話說回來,也有可能存在這樣的情況。那就是你們一早準備好了堪稱必殺技的材料,無需特意前往采集。又或者需要采集的點足夠近,見完麵後采集完再過來都來得及,這樣一來我幾乎就是必敗的局麵了。可是我又覺得……”
他笑了笑,攤開雙手:“俗話說,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人生就是不斷的二選一嘛,我也大膽猜想你們應該也不至於把好處都給占了,姑且就當是賭上一把了。現在看來……我這一把好像還是押對了?我猜,你選擇了自己來,對吧?”
他微笑著緩緩坐回到座位上,雙手抱在胸前悠閑地靠在了椅背上。此時此刻,在他麵前的是一副遊戲之前完全不能想象的圖景。那個號稱如鐵塊一樣的遲尚玄,此時正漲紅了臉,嘴巴微微張開,露出猶如看到鬼魅般的驚恐神色。
他的臉部肌肉止不住地抖動著,神色從驚恐變為憤怒,最後定格在了一個冷笑,卻始終無法再回到當初那麵無表情的模樣。
“說這種長篇大論……又有什麽用?”
他連說這話時的嘴角都在微微**著,臉上雖然掛著個僵硬的冷笑,眼神卻是忍不住地遊離不定起來。
“所有的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揣測而已,對,就是揣測,和遊戲完全無關。絕命毒師這個遊戲考驗的是尋找材料,搭配材料的能力,像你這樣虛張聲勢的人,如果不是我故意放水的話,怎麽可能采到足以致勝的東西!”
梁京墨聳聳肩:“話是這樣說沒錯,不過我覺得你可以試……”
“夠了。”
一聲斷喝打斷了他接下去的長篇大論。主持人丹青,這個剛才一直默默站在旁邊的人此時忽然開口,止住了兩名玩家的爭論。“已經夠了,梁京墨。”他說著,轉過頭看著梁京墨,像是警告,“時間差不多了。”
梁京墨眨眨眼睛,攤開雙手:“也是,時間差不多了。”
他桌子上的收集筐本來就已經幾乎隱沒在了儀器那格子的陰影裏,此時他把手再往裏稍稍一推,讓整個筐子完整地扣上了那個格子。儀器開始運作,隆隆作響,將他推進去的筐收入其中,開始炮製成品。
在他對麵,遲尚玄漲紅著眼睛,同樣將自己的材料放進了儀器裏麵。在這機器短短幾十秒的運作之後,兩人的手邊各自多了一杯無色無味的**。這是或許會致命的猛毒,是他們彼此刺向對方心髒的一柄短劍。
“現在,請雙方玩家喝下第一杯毒劑吧。”丹青宣布。
遲尚玄還在看著眼前的杯子發呆,對麵的梁京墨卻是毫不猶豫,拿起杯子仰起頭一飲而盡。不僅如此,他喝完之後甚至還把這杯子杯口向下地衝遲尚玄亮了一下,那姿態根本就是說,我都已經喝下了,你呢?
“采集時間是我占優,探索範圍是我占優,哪怕你的運氣再好,總有極限。”
遲尚玄喃喃自語。
“對,你不可能贏過我的。”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杯子將那清涼的**一股腦兒倒進了喉嚨裏。在高度緊張之下,他隻感覺這杯東西像是清涼水,沿著食道一路向下,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服感覺。
隻是越舒服的東西,後麵總是藏著越尖銳的毒牙。
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等待著毒性發作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