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這也算努力完成你其中一個願望了吧。”

梁京墨掛掉了電話,夢囈般自言自語了一句。他抬起頭看著布滿灰色黴斑的天花板發呆,思緒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個血跡斑斑的房間裏。

他記得老師最後時刻的話。在兩人最後一次見麵裏,這個男人除了道別以外,隻托付給他最後一件事——讓他帶著項南星遠離那裏,不要再回去了。

梁京墨自認不算好學生,至少不是聽話的那種。在答應下來的同時,他已經暗暗決定日後一定要重返西鳳,完成老師未竟的事業。項南星是通往這目標路上不可缺失的一環,自然也得帶上。但現在他的利用價值已經到了盡頭,留不留在西鳳,對梁京墨來說都無所謂了。

若是自己剛才這一番話能將他從這漩渦中心趕走,也算是對老師有個交代了吧。他想著,但心裏卻莫名有些相反的期待。

就在這時,緊閉的房門被人毫無禮貌地從外麵直接推開。

“哎,電話打完了?”來人故作驚訝地說,“我以為是換成小聲密聊,原來是在發呆啊。”

梁京墨抽抽鼻子,轉過頭冷眼看著對方。“別開玩笑了,‘深淵’老兄。”他毫不留情地道破,“推門前你不就在門邊站著?一道牆對你的耳朵能有多厚,我說什麽你全聽到了吧。”

“深淵”徐聞嘿嘿一笑,也不否認。隻是他笑的同時眼神閃爍,似乎在梁京墨的表情裏發現了什麽耐人尋味的東西。

“不說閑話了。”他擺擺手,“你這電話打了挺久,外麵的會議還要繼續嗎?”

“繼續。至少得把結盟的事跟他們說一下。”

梁京墨揉著微微有些發痛的太陽穴,正要站起,抬眼看到徐聞,卻又坐下了。

“趁著沒別人,有件事想問你。”他淡淡地說,“利用羅侖這條線間接給南宮家下了訂單,委托他們來截殺薑樂一行,這是你幹的吧?”

徐聞臉上笑容依舊。“你怎麽突然想到這事?”他反問。

“剛剛才想到的,細想之後感覺你嫌疑最大,就試著問一下。”梁京墨還在揉著太陽穴,頭也不抬,“就結果而言,南宮家這次入境最終的結果是為我增加了一支可靠的戰力,南宮泰專程帶人前來卻又獨自離開,看上去不像是要完成一次殺人委托,更像是為了到這裏進行家主交接,順道給南宮望輸送人手。這樣看來,一開始委托殺手的那個人不僅沒有惡意,還是一個做長線規劃的,站在我們這邊的高手。他不光和南宮家很熟,跟之前叛出南宮家的南宮望的關係還很好,隻有這樣才有可能居中協調,化解他們父子間的恩怨。”

“在白夜祭的最後老師曾對我說,讓我遠離西鳳不要再回來,不然他就是死了都會派殺手幹掉我。他說這話時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但這細節卻和後來發生的這些事對上了。之前我以為他說的是船上練兵的部分,直到南宮望現身救場時,我終於確認這才是老師的計策。”

徐聞笑道:“那你還說是我?”

“你是執行者。”梁京墨說,“提前與南宮家接觸,唆使死掉也活該的羅侖下單……總要有人做這些事的。我原本以為這個人是南宮望自己,但那樣的話你不會提前勸退薑樂派來幫我的兩位主持人。你將他們送走,顯然一早知道南宮家的殺手們會來,怕互不信任的雙方內部消耗,甚至出現誤傷。能提前知道這信息的人,就是那個被老師托付來執行這條計策的。”

徐聞笑嘻嘻的,算是承認了。“所以呢?你打算感謝我嗎?”他笑道。

“我確實得說一句謝謝,畢竟……”

“說早了。”徐聞擺擺手,“我之前就和老孟說過了,這事情上我和他不過是各取所需。他想支持誰我不管,我自己不站任何一邊,隻是選擇了一個最適合觀看的位置,偶爾出點力做點什麽,也隻是為了看看那樣一來事情會往何處發展罷了。”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不希望你因為我隨手做的事情說什麽謝謝,但某一天要是被我從後麵捅了一刀,希望你也不要恨我呀。”

梁京墨看著他認真的臉,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捂著肚子笑彎了腰,好像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得連眼淚都快出來了。

“剛才說的話有這麽好笑?”徐聞看著他,眉頭一挑,“還是說,這話讓你想到自己了?”

“不愧是看透人心的高手。”梁京墨豎起大拇指,“你啊,明明有立場卻非說沒有,推人一把非要說捅上一刀。要這樣說的話,我剛剛才用最狠的方式捅了某人一刀。”

他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希望對方也不要太恨我吧。”

一邊是歡聲笑語,一邊氣氛卻壓抑得如同墓堆。薑涼將信得過的人召集起來,宣布了和梁京墨一方暫時聯手的事情,並且開始安排人手做潛入皇宮的準備。整個過程中隻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而項南星一直神情木然地坐在一邊,對薑涼說的話沒有絲毫反應。

其他人對於他能列席會議這件事已不驚訝,唯獨暗暗訝異於他那心不在焉的狀態。少數人注意到和他一樣心不在焉的還有坐在旁邊的那位少女。在別人開會的時候,南宮茜一直緊緊握著項南星的手,試圖用自己掌心的溫度讓這雙冰冷的手溫暖起來。

除了默默地做這種事,她已經想不出有什麽話可以說了。

幾分鍾前聽到的真相,至今回想起來仍覺得動魄驚心。

“孟川柏已經死了。”

薑涼說出這些話時神情平靜,一如當時他在白夜祭聽聞勝負結果後的漠然。南宮茜感覺項南星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頭,卻見他依舊撐著一張冷靜的臉,開口問道:“我想知道的是,當時房間裏發生了什麽。”

“在我們開始遊戲的同時,‘大將戰’也開始了。當時孟川柏和黃老之間進行的是一場‘預告’對決。”薑涼說,“他們的籌碼是血,在每一輪裏輸掉的一方會都被抽取一定量的鮮血,直到有一方徹底倒下為止。”

項南星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薑涼看著他的反應,點了點頭。

“和你想到的一樣。我和你當時進行的那場遊戲裏,那些補充的血袋就是從另一邊的遊戲裏來的。”薑涼說,“我和黃老都是A型,你是B型,而孟川柏是O型。換句話說,所有的補充血袋我都能承受,而你卻隻能選擇孟川柏的那些。如果他贏得太多,導致補充血袋裏有太多是黃老的血,你這邊就極有可能死於溶血。”

“所以他隻能輸掉,不停地輸,以自己的血填滿那些遞補的血袋。但如果他真的一路輸到底,就算能讓你活下來,也會導致白夜祭最後落敗。所以在我們這邊的遊戲進行到最後關頭時,那邊的孟川柏才一次性賭上了所有的籌碼,想要一舉翻盤。”

薑涼歎了一口氣:“就結果來說,他賭對了。”

“等等,不對啊。”項南星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無比幹澀,“既然是他最後贏得了這場不死不休的遊戲,為什麽我看到的卻是黃老過來宣布結果?”

“因為在分出勝負之後,他做了一件事。”薑涼說,“他搶過了原本屬於黃老的抽血管,接在了自己這邊,連現場的主持人也無法阻止他這樣做。於是雖然贏的是他,可最後死去的,也是他。”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項南星提出這個問題時,心裏已經隱隱有了答案。回想起梁京墨之前欲言又止的話,他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個被鮮血染紅的房間,裏麵坐著一個揭去麵具,正放任著自己的鮮血湧入導管的中年人。項南星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於是在他的想象中這個人隻能擁有一張模糊的臉,但項南星知道,他當時的模樣一定深深鐫刻在梁京墨的心裏,永遠不會消失。

那些恨意與怒火,都是在那一幕裏誕生的。

“也許你不知道,那兩人曾是師徒,而孟川柏從一開始就不想要黃老的命。遊戲既然必須有人死,那對他就是最好的結局。”薑涼答道,“代替黃老死在這個遊戲裏,一方麵是償還多年前的授業恩德,另一方麵,他也以自己的性命喚起黃老的惻隱之心,換取對方的承諾。”

“承諾是,”薑涼一字一句地說,“黃老以性命擔保,西鳳永遠不會對他的兒子出手。”

“他竟做到這種地步。”項南星喃喃地說,“這實在是……”

“實在是不敢相信?”薑涼冷笑,“說出這種話,你以為你真的了解他?你還記得自己在西鳳是因為什麽事情入獄的麽?”

項南星點點頭。那個沐浴在鮮血中的酒店一直是他長久以來的夢魘。

“酒店裏活著的人數為零——這是孟川柏在那場‘竊國戰’裏宣告的內容。你的結局本不是入獄,而是死在那裏。”薑涼說,“他高估了黃老在麵對強敵時不擇手段的程度,在得知你被黃老安排到那間酒店後,他瘋了似地放棄賭局,追回派出的殺手,全力以赴地衝向失敗的結局。這失敗不僅僅意味著十年間他對於‘竊國戰’的一切籌劃落空,更指向了他的死亡。”

“為了保住你的性命,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後來他在白夜祭裏所做的,不過是將他當時殺出重圍才換來的性命再一次用在他認為值得的地方,僅此而已。”

他的話說完,卻沒有聽到對麵的回答。項南星的雙手從那一刻起變得冰涼,同時被凍結的還有他的情緒和反應。他木然地點了點頭,轉身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他就坐在那裏,任由不遠處的薑涼召開會議,又到會議結束,他低垂的頭再也沒有抬起過哪怕一次。

南宮茜徒勞陪在一側,毫無作用。這殺手姑娘本就不善言辭,對項南星的低落束手無策。偶爾後者抬起頭對她的安慰苦笑回應,那笑容卻隻是令她更心酸。

見到眼前的景象,本應隨著散會人群離開的薑樂默默下了個決定。

“我想向你要點時間。”她側身向著身後說道,“接下來讓我單獨待一會,可以嗎?”

“當然可以,‘公主大人’。”身後的侍女漠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