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比九,反超了。”

薑涼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比任何嘲諷都要管用。多虧麵罩擋住了臉——項南星心想。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肯定非常難看。屈辱、畏懼、猶豫、惱怒,所有這些本不應出現的情緒,此時一定都在他的臉上暴露無遺。

“很多事情是無法控製的。”薑涼說,“你可能會覺得你自己可以控製自己,但是事實上,你隻能控製你的手不伸進他人的錢袋,你的腳不邁進監獄的大門,你的眼睛不去看那些不能看的東西,而你根本無法控製你的肝髒分泌多少酶,你的胰髒分泌多少胰島素,你更控製不了你的心跳,你的血壓,你大腦的潛意識,而這些,隻有藥物能做到。”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所以我知道,剛才被藥物完全控製心髒跳動的那種恐懼感,現在一定還殘留在你心裏。就算你的理性會告訴你應該尋找適當的時機選擇‘觀望’,但你的感性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將這個‘適當的時機’往後拖延,直到沒有選擇為止。”

“他看得太準,下手也夠狠辣。三言兩語,就把對方原本深埋的情緒都挖出來了。”

在酒店大廳裏,看著屏幕的梁京墨忍不住搖頭歎息。作為旁觀者,他雖然不像項南星那樣可以直接感受到對方的氣勢,但卻得以更冷靜地分析那些語言的力量。在計量數字處於劣勢,正要開始反擊的時候,薑涼忽然跳開話題講起了一段往事,這就像是一支迂回的奇兵,四兩撥千斤地繞開了對方的心防,將場麵不知不覺帶入自己的節奏裏。等到他猝不及防地拋出那個答案,項南星才發現自己的弱點已被無情擊中。他隻是用強烈的意誌將負麵情緒壓製住,對方卻可以為了斬斷情緒而毀掉所有在意的東西,雙方的覺悟已經不在同一個層麵上。

就在這時,薑涼第一時間發動攻勢,絲毫不給項南星整理心情的機會。他知道對方的身體在短時間內還難以承受再一次的“注射”,勢必會在冒險與保守間更傾向於後者,而且在計量大幅度領先的情況下,項南星有著更大的容錯空間,就算來幾次防禦落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於情於理,選擇穩妥做法本就是最合適的決定。然而他卻能讓項南星產生了“自己是被對方壓製才選擇防守”的錯覺,這種錯誤的念頭不僅挖出了項南星原本壓抑住的那些負麵情緒,更會影響他的正常思考,使得他接下去的決定更加容易被猜中。

“項南星會把子彈放在哪裏……連我都猜得到,薑涼肯定也一樣。”梁京墨無奈地歎氣。

畫麵中,輪到這一次進攻的項南星已經放好了子彈,正舉槍準備第一發射擊。他的手握得很用力,甚至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憤怒的心情已經無法抑製。

薑涼注意到了這個小細節,嘴角頓時揚起一抹冷笑。

“觀望。”他說。

項南星扣下扳機,換來的果然是“哢嚓”一聲空響。他停頓了一下,原地整理了一下情緒,然後才慢慢抬起手,第二次舉槍對準了薑涼。

“第二槍。”他語調平穩,全然不見剛才的亢奮。

薑涼再次笑了。“觀望。”他斬釘截鐵地說。

這一槍,依舊是空的。

連續兩槍,變換了兩種誘敵的手段,卻依然被對方抓了個正著,項南星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回是真的感到有些沮喪。他仿佛可以聽見全國各地傳來的歡呼聲,他們的皇帝在度過了短暫的適應期後,現在正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與對手拉開距離。比起獲勝更加振奮人心的,是他在應對這兩槍時顯得毫不猶豫,仿佛對手的一切心思都在他預料之中。在那些一度動搖過的民眾眼裏,這種姿態不啻於最厲害的強心針。

“但古怪的是,他給我感覺不是全靠推測,而是真有依據。”項南星暗暗疑惑,“這種信心的根源到底是從哪來的?”

長久積累的疲勞與一時焦慮,讓他的心髒再次狠狠跳動了幾下,也提醒著他自己現在尚未恢複的狀況。項南星挺起胸,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忽然發軟的雙腳。

通過剛才的測試,他知道這些毒藥隻是針對心髒起效,對於他的舊傷則影響很小,至少在醒來後不會覺得哪個部位比之前更疼痛,這樣一來,他與薑涼在耐受力上的差距便不取決於身體狀況,而隻在於心髒機能上的不同。

“我算是個業餘的運動愛好者,心肺機能比普通人應該稍好一些,但薑涼是精通各種戰鬥技巧的主持人,在這方麵隻會比我更強。從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我或許還能承受多一次注射,那麽就要假定他可以撐過三次以上十毫升的注射,甚至連一口氣注入五十毫升的情況都有可能挺住不死。”

“真麻煩啊。”項南星想到這裏便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如果要謹慎的話,他應該在對方積累滿計量之前想辦法讓他中一槍才行,但事實上別說是讓薑涼中槍了,就是累積計量這件事也已經很困難,這一回合上來連著過了兩槍,他全部判斷正確,連一毫升都沒有增加。

接下來的幾槍,又能讓這種被動局麵改變多少呢?

遊戲繼續進行,預想中被徹底壓製的情況並沒有出現,隻是形勢的優劣依舊明顯。項南星的第三槍引出了薑涼短暫的猶豫,最後他選擇提出防禦。但這一次防禦落空,計量一下子增加了兩毫升。之後的第四槍也發生了幾乎一樣的狀況,一直到第五槍,當項南星手中的槍發出“砰”的一聲響時,薑涼提出的“防禦”終於起到了保命作用。

在由項南星執槍的這一回合裏,薑涼防禦三次,其中兩次落空,一次成功防下子彈,累積計量總共增加了五毫升,並且成功避開直接注射的懲罰。雖然嚴格來說兩次錯誤的防禦有些衝淡了開局兩連中的驚豔,但瑕不掩瑜,這樣的結果無疑是相當理想的。

“意料之中,你急著增加我的計量,所以必定會把子彈放在後半段。”薑涼說。

此時雙方的計量比變為十一比十四,項南星暫時領先,但接下來一回合輪到薑涼執槍了。

“老實說,我現在不太喜歡自己拿槍的回合。”

薑涼剛把子彈放入彈倉,就貌似哀傷地歎了一口氣:“雖然騙過防禦命中目標的感覺很棒,但當敵人對你產生畏懼之後,他就會一直龜縮不出,那樣一來就隻能慢慢磨穿他的防禦,就算最後贏了,也會感覺很沒有成就感。”

“這種話,至少也要等你領先我之後再說吧。”項南星冷笑。

他當然聽得出對方正在使用激將計,要引他在下一回合裏用上幾次“觀望”,好抓住機會一擊致勝。但仔細想想,薑涼的用意難道真是這樣?

在看人這一點上,他相比善於看透人心的“深淵”徐聞也毫不遜色,再加上這段時間的相處,應該知道項南星不是那種輕易會中挑釁的人。更何況上上回合裏影響項南星選擇“觀望”的原因依舊存在,計量也才剛到十一毫升,還沒到心急火燎想節省一點是一點的程度。

如無意外,這一回合他依舊會將子彈放在後麵兩個彈槽裏,期望最大程度地利用“防禦落空”的結果讓項南星連續自爆,大幅度增加累積計量……

項南星這樣想著,卻還是在薑涼提出第一槍時鬼使神差地回答了“防禦”。和他預想的一樣,薑涼的第一槍是空的,這次防禦讓他直接損失了兩毫升的累積計量。

十三比十四。再不做點什麽的話,下一回合就要被再次反超。

然而當薑涼再一次宣告開槍時,項南星卻還是隻能選擇“防禦”。這一回他倒不是被對方的氣勢或者是之前的那一番話影響,而是基於完全理性的考量。

第一回合的防禦失敗應該在薑涼的預料之中,於是他也會知道,在開第二槍之前兩人之間的計量差距隻有一毫升,項南星一旦再次防禦失敗,就會在計量上再次被反超,開局時好不容易建立的優勢被徹底打破。這是一道心理上的安全線,為了不讓這種情況發生,人會下意識地設法拖延其到來的時間,哪怕要冒著“觀望”後被擊中的風險也是一樣。

因此,他確實有可能針對這種心理將子彈放在第二個彈槽裏,出其不意。反過來,如果項南星能夠克服心理上的不適感,再次選擇防禦的話,就有可能截下這一記突襲。

然而,這一次防禦的結果依舊是落空。

“十五比十四了。”薑涼說。他果然一直都在數著。

第三槍的抉擇很快到來,項南星再次陷入了苦思。薑樂的每一句話裏都像是藏著陷阱,越是仔細去想,越是想要擺脫它的影響,到頭來卻反而更加陷入其中。項南星皺著眉頭看著對方那張似乎永遠自信滿滿的臉,不禁回想起上一回合的情況。

為什麽薑涼對自己的每個決定都沒有猶豫呢?他一瞬間有些羨慕起對方來,然而就在這時,項南星的心裏突然響起了一聲不和諧的警示。

“不對!”他猛然醒悟,“在我即將開第三槍之前,他其實猶豫了一下!”

記憶的碎片被喚醒,思路也隨之活泛起來,數不清的可能性猶如魚群在腦海裏穿行,紛雜淩亂。從那裏麵他似乎隱約看到了自己獲勝的一絲可能,可那感覺稍縱即逝,他看不真切。

但為了這一線機會,他決定賭上一把。

迎著黑洞洞的槍口,他握緊拳頭,強行壓下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我選擇觀望!”他大聲說。幹脆利落的聲音宣布了回答,也宣告著他的決心。

然而,事與願違。

話音剛落,槍聲已然響起,不帶一絲憐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像是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每一個人心髒上。那些站在項南星一邊的人,更是在這一瞬間體會到了徹底的絕望感。

“再一次恭喜你。”薑涼的笑容裏帶著徹骨的寒意。

“這一次,大概要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