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身為對手,項南星不禁由衷感慨。毒液的滋味他親身體驗過兩回,那是他完全無法抵抗的毀滅性打擊,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卻靠著強悍的肉體與同樣堅不可摧的意誌將它們壓下。這個絕望的事實直接展示了兩人在底牌上的巨大差距,同樣的十毫升懲罰,項南星隻要再挨一次就可能徹底倒地不起,然而薑涼仍有巨大的承受空間,就算項南星如願將他的計量累積到了五十毫升,那一發大劑量注射也未必真能將這個怪物擊倒。
“遊戲繼續。”徐聞宣布。他神情淡定,聲音裏卻也少有地帶上了幾分驚歎。
此時雙方的累積計量分別是二十四與二十九毫升,項南星在數字上暫時領先,但接下來就要麵對由薑涼執槍的考驗。上一回合裏他的子彈成功擊中對方,按理來說應該是氣勢正佳的一方,然而在薑涼表演了以肉身直接扛下毒液之後,整個形勢已經徹底逆轉過來。
麵對著這樣的對手,他的心理壓力自然前所未有地大。於是從第一槍開始,項南星便選擇了防禦。或許是在剛才的忍耐裏消耗了太多體力,需要休息,又或許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麽都沒用,這一次薑涼沒有嚐試去幹擾項南星的判斷,吸引他放棄防禦。而後者除了在對方宣言開槍後說出“防禦”二字外也是什麽話都不說。
這短短的幾分鍾是大廳至今為止最為安靜的時段,一方宣告開槍,另一方回答“防禦”,如是反複,最後用一聲槍響結束了回合。然而在這安靜的底下卻是暗潮湧動。
薑涼將子彈放在最後一個彈槽,這是極容易預見的情況,但在剛才的餘威影響下,項南星最後也隻能一路防禦到底,讓自己累積計量一口氣上升了十一毫升之多。此時他的累積計量來到了三十五毫升,距離五十毫升的注射線已經不遠。雖然撐過下一回合不成問題,但若是再一次表現不好,之後的那一回合將成為他在這場賭局裏的絕唱。
相比之下,薑涼的斡旋空間則要大上許多。剛剛他已經在戰勝毒液的過程中展現出了自己非人類級別的強悍,足以證明一切,接下來就算接受救護也無損他的威名。這樣一來,他便可以適當選擇“觀望”,讓雙方的計量差距慢慢拉開。
但即便如此,麵對項南星的第一槍,他還是謹慎地選擇了“防禦”。
假如這一次“防禦”順利擋下了項南星的子彈,那麽後者的鬥誌大概會被徹底摧毀吧。電視機前的看客們都期待著這樣的結果,然而這種好事終究沒那麽容易發生,隨著一聲空響,薑涼這一次防禦落空了。
“剛剛的毒液還沒化解,立刻再補上十毫升的話,說不定真能把人擊倒。這一點,體驗過連續注射的項南星再清楚不過。”鳴柳分析道,“從這個角度來說,將子彈放在第一槍有可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薑涼選擇防禦,應該就是考慮到這種情況吧。”
她轉過頭,想看看徐聞對此的看法,卻見後者緊鎖雙眉,像在苦惱著什麽。
“先生,想到什麽了?”她好奇地問道。
“也許是我的錯覺。”徐聞搖頭,“不過在聽到空響的時候,我發現薑涼好像有點意外?”
鳴柳下意識扭頭看向薑涼,卻在反應過來後苦笑了一下。先不說現在已經錯過了觀察的時機,就算重來一遍,她也未必能從對方臉上挖掘出那樣的表情。那些在掩飾情緒的高手身上極其細微的信息,注定隻有“深淵”徐聞這種頂級的高手才能看到。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顛覆了她過往的觀念。隨著項南星一槍又一槍地發出宣告,薑涼竟然也連續不斷地選擇防禦。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裏毒素作祟影響了判斷,他的防禦連續落空,累積計量以兩毫升一次的速度不斷往上漲。
勝敗乃兵家常事,薑涼之前也有過連續猜測不中的時候,隻要還沒到結局,這些都隻是過程罷了。真正讓鳴柳驚訝的是他此時流露出來的情緒。或許是被疲累削弱了掩飾情緒的能力,麵對著一次又一次的防禦落空,薑涼臉上的訝異越來越強烈,強得連鳴柳都能看得出來。從他的表情來看,他甚至像是認定了項南星的每一槍裏都該有子彈似的。
這訝異裏混雜著疑惑,而疑惑帶來了思考,讓他臉上陰晴不定。在每一槍的間隙裏,他飛快地建立假設,再推翻,再建立,項南星的每一槍都像是在幫他驗證自己的答案。終於,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與此同時,他的眼裏卻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情緒。
“你……竟然做到這個地步。”
薑涼的目光在地板某處掃過,語氣除了驚訝之外,竟還有幾分敬佩。徐聞捕捉到了他的這個眼神,於是順著目光方向看去,略一思索,心中立刻劇震。
“兩個人都是怪物!”他咬著牙狠狠地說。鳴柳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發現了,不過也遲了。”
一聲感歎之後,薑涼的語調竟然變得輕鬆起來。如他所說,不管他發現了什麽樣的真相,至少對於這一回合來說都已經遲了。此時項南星已經用完了前麵的五槍,而薑涼也對應做出了五次防禦,結果全數落空。這一回合結果已定,最後這一槍,雙方不過是例行公事。
但反過來說,如果項南星在這過程中真的耍了什麽花招,而薑涼又已經看穿的話,隻要在下一次再輪到項南星前想到破解方法就行,這樣一想,也不見得就真的太遲。
“你懂的。我說的遲,並不是指這一回合的結果無法改變,而是我已經來不及像你一樣,將對手的秘密武器反過來變成勒住他脖子的繩索。”薑涼微微一笑,“什麽時候發現的?”
“就在我第一次摘下麵罩的時候。”項南星說,“但就算想到,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薑涼笑道:“但不管如何荒謬不堪,隻要是唯一符合所有條件的答案,那就隻能是它。”
他們說的話看似雲裏霧裏,彼此卻都心知肚明。
“所以我采用了那個答案,並假設它的前提成立,以此擬定我的計劃。”項南星說。
“我不得不假設,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聽見’別人的心跳。”
“這是不可能的!”鳴柳失聲,“沒有聽診器一類的設備,人根本不可能聽到心跳!”
“她說的沒錯。”薑涼笑道,“這從生理上就不可能,就算是那種在極度安靜下聽到的所謂心跳聲,最後也被證實不過是耳後動脈的搏動聲響而已。光靠耳朵,不可能聽見心跳。”
“是的,但還有一個理論上可行的做法。”項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的耳朵再靈敏也聽不見心跳聲,但如果你眼睛足夠銳利,卻有可能通過觀察我頸動脈的搏動來判斷心率。”
“正常人在安靜狀態下的頸動脈搏動是看不到的,隻有當他血壓過高、心動過速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觀察到,這種情況如果不是因為心髒或血液疾病的話,多半就是處於情緒緊張的狀態下。你正是根據這一點來判斷我在下一槍裏是否放了子彈。”
“讓我做出這個推測的線索有兩個。第一是你推薦的這個麵罩的樣式,它掩飾了我臉上的表情,護住了幾處要害,卻露出下巴以及更往下的脖頸部位。這樣一來,我會因為臉部被遮擋而下意識放鬆對情緒的控製,而你又可以清楚看見我的頸動脈部位。第二個線索則是你在策略上的變化,當我的狀況穩定時,你會在觀察後適當選擇‘觀望’,但是那兩次我接受治療後繼續遊戲,你卻是放棄觀察,直接選擇一路防禦到底。現在回想起來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當時強心針的效果太強,以至於我的心髒一直處在亢奮狀態,你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出裏麵細微的差別。”
薑涼沉默了一下:“這樣的依據……很薄弱。”
“所以還需要一點想象力和賭性。但現在看來,這是正確答案。”項南星勉強一笑,“能讓你做出一整個回合的錯誤判斷,我這一發算是賭對了。”
不知為何。他的狀況似乎比剛剛被注射完毒液時還要糟糕。但當他攤開手,露出掌心裏握著的那個東西時,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是在第一回合治療後剩餘半管的強心針,此時針筒裏麵已經徹底空了。強心劑可以刺激心髒加速跳動,在短時間內造成亢奮的效果,由此模擬緊張時的表現。正因為觀察到了項南星那過快的心率,薑涼才會在這一回合連續做出錯誤的判斷。
但反過來,這對於身體,尤其是心髒的負擔也是極大。
薑涼沉默了半晌,搖了搖頭:“你會死的。”
“輸掉了,我一樣會死。”項南星說到一半忽然笑了,“這話我好像聽誰說過。”
鳴柳皺了皺眉:“等等,你是什麽時候注射的?”
她掃視四周,果然找不到自己一開始扔掉的那半支針劑,想來是被項南星在第二次倒地後趁機抓在手裏了。但光是拿到針劑還不夠,肌肉注射需要找準正確的部位,並且呈九十度垂直注入,那樣大的動作不可能在眾人眼皮底下完成而不被發現。
“傻瓜,他用的是另一種注射方式。”徐聞說,“如果是皮下注射,針筒的角度就可以更平一些,動作也不會太大,上一回合那個趴在地上裝子彈的姿勢就是為了掩飾注射吧。”
“但是那樣的話,藥效會有延遲……”
“正因為有延遲。”薑涼說,“如果沒有延遲,在他注射的當回合直接生效,那麽我就會一直選擇防禦,也就不會中那一槍了。他刻意控製著時間,在前三槍裏身體一直保持著剛剛注射完的緊張感,這樣等到真正放入子彈的第四槍時,身體上的緊張感逐漸消退,他心理導致的緊張就不容易被看出來,非常機智的計謀。”
他看著項南星問道:“比這更了不起的是,在看穿我的手段後你既不揭穿也不設法掩飾,而是直接考慮如何反過來控製它,給我一記反擊。這是從哪學來的?”
項南星笑了笑。
“我有一個朋友,是個賭徒,我曾經近距離看過他的賭博。”他說,“然後我注意到,他發現對方作弊時從不拆穿,他說揭穿對方也不過是讓比賽變得公平,最終變成要靠運氣取勝。但如果反過來控製它,卻能把它變成自己的優勢。賭博,本就是互相較量作弊技巧的遊戲。”
他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用上他的經驗,似乎不錯。”
“原來如此。”薑涼點點頭,“可惜了,這種狀態到此為止了。”
“是啊,如果你反應再慢一些,或者這一回合再多個幾槍就好了。”項南星開玩笑似地說,“如果你的計量能再增加個幾毫升,我的贏麵可會大很多啊。”
“不會再有機會了。”
薑涼答道。他從徐聞手中接過槍和子彈,一翻手腕便裝好了子彈,將槍口指向項南星。這是他執槍回合的第一槍,接下來如果能讓項南星做出幾次錯誤的防禦判斷,兩人五毫升的差距轉眼就能抹平甚至反超回去。
然而麵對他的開槍宣言,項南星卻從一開始就做出了大膽的舉動。
“觀望。”他毫不猶豫地說。
之前設計的連環計策仍在發揮作用,之前那句話便是他送給薑涼的暗示。用強心針間接影響薑涼的判斷隻是表麵,由此造成計量增加的危機感則是他打入薑涼內心的楔子,直到對方裝彈完畢,這個計策才算徹底完成。越是強調如何增加計量,對方就會將注意力放在數字的增減計算上,於是忘記了,看穿對手的空槍才是這個遊戲取勝的真正關鍵。
項南星幾乎可以確定,急於追上計量數的薑涼會把子彈放在後半段彈槽裏,然後使出各種招式來誘使他不斷做出防禦的錯誤判斷。
然而當他話音剛落,看見薑涼表情的那一瞬間,他滿滿的信心瞬間消失,全身如墜冰窟。
掛在對方臉上的是一副早已看穿一切的從容神情。將計就計,從不是他或梁京墨的專利。
“再見。”薑涼以口型說道,然後扣下扳機。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