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還是那樣,畫麵像是靜止了,一直都看不到變化。”

“那就繼續看。”

“是。”

說話的聲音一老一少,正是黃老和沈靈霜。後者此時正站在一個大屏幕的筆記本電腦前,透過另一頭的微型攝錄鏡頭觀察著別墅裏的情況。在黃老的要求下,鏡頭的方向對準了剛才一直對著的那塊監控屏幕,而且拉遠了一些,將所有的十幾個畫麵全部收入其中。

因為按照黃老的意思,那個被困者也有極小的可能性可以用工具撬開被堵住的門,然後從那一處監控鏡頭的死角離開囚室,這樣的話,這個人就有可能在其他鏡頭裏出現。

“但最靠譜的可能性依然是用擋板的邊緣慢慢處理掉綁在身上的絲線,然後走入鏡頭的監控範圍內,從通風管道離開。自從一隻手取走了畫麵底下的通風擋板後,我一直都沒再看到其他動靜,這當然不可能是人忽然隱形了,隻能說明原本綁在身上的絲線太重太緊,可以活動的手又難以發力,要靠著金屬邊緣自然形成的粗糙凸起來鋸斷這些實在太難。”

“可是之前明明可以伸手去拿擋板的啊。”沈靈霜不解地說,“能夠掙脫一隻手的話,束縛其實已經可以看做掙開一半了吧。接下來隻要耐心發力,即使不靠外力也能很快逃出來。”

她說的其實算是常識了,然而黃老卻慢慢地搖了搖頭。

“你的經驗還是有點欠缺,經曆多點就好了。”黃老拍拍她的腦袋,“這裏被困者使用了一種需要卸脫關節的脫困法,從那隻伸出的手不自然的動作就可以看出來。不過如果你之前從未接觸過這方麵的東西,那也不怪你。”

他正色補充道:“畢竟,這個在殺手界裏也算是非常罕見的技巧了。”

“殺手!”沈靈霜臉色一變。可隨後她又變作了疑惑的表情:“可是梁京墨應該從來都沒當過殺手吧?從他的履曆和身體資料來看他根本不具備當這個的條件啊。”

“殺手有很多種,表麵上看起來再弱的都有過,哪能用既成的模式去套呢。”黃老又笑了,笑容裏帶著幾分對小輩的那種寬容而寵溺的味道。“不過梁京墨確實不是。”黃老說,“從他的角度來說,完全沒有必要去嚐試這麽危險的工作。”

“那你剛才還說被困者有可能是梁京墨?”沈靈霜訝異。

“從項南星的角度來說,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可能。”黃老少有地露出了狡黠的笑,“而且我可從來沒說過底下困著的人就是梁京墨,全部都是他自己一個人想出來的。”

沈靈霜想起黃老剛才的那些話,微微一下:“說起來,黃老您竟然也會說那麽狠的話呢。”

“剛看的電影,現學現賣的台詞。”黃老笑了笑,“用來激勵一下人,效果似乎還不錯。”

說起這些,黃老下意識地又掏出了煙鬥,似乎還想美美地抽上一頓。然而在沈靈霜驚訝的目光中,他的另一隻手在腰間摸索了好一會,最後空空地伸出來,尷尬地笑了笑。

“我剛才把打火機落在那邊了。”黃老聳聳肩,“真是太大意了。”

沈靈霜也笑了。

“黃老,你的那個玩意已經不能叫打火機啦。”

有時候,一點小小的火星也可以發展成燎原大火。

何況如此巨大的火種。

項南星的拇指直接撥開了打火機的蓋子,而後往下一按。一團拳頭大小的火苗突兀地從這個並不太大的玩意口中噴出,猶如一柄小型的噴火槍。在這一瞬間,對麵的殺人魔幾乎是本能地理解了項南星身上那大大小小的燒傷。

那一刻在一片豔紅的映照之下,自她腦中浮現而起的,是一隻從火中涅槃而出的鳳凰。

讓時間倒回到十幾分鍾以前,當時的殺人魔剛剛下到一樓,檢查完出口和通風管道口後決定先在這兩處布下延阻性的陷阱。而那個時候項南星正在三樓,渾身被纖細而鋒利的絲線綁著,動彈不得,而且,呼吸困難。

他的脖子被一隻蒼老的手扼住了,對方將力量精確地控製在足以讓他充分地感受到缺氧的痛苦,卻又不至於昏迷過去的程度。

“如果就這麽死了,你甘心嗎。”一個聲音問著他。

他拚命地睜大眼睛,視野卻一片模糊。那個扼住了他的喉嚨,站在他麵前的人此時在這模糊的視線中就像是完全變了個模樣。一身黑裝束的他臉上全無表情,猶如索命的夜叉。

不甘心,當然不甘心了,誰會甘心就這麽死去啊!項南星很想高聲大喊,然而緊緊扼住的喉嚨讓他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從古到今,有很多殉道者,他們可以為自己堅持的‘道’去死。”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說著,不急不緩,同時慢慢鬆開了手上的力道:“他們有的是為了真理,有的是為了承諾,有的甚至隻是為了自己堅持的一個在旁人看來微不足道的東西。這些人在邁向死亡的時候是坦然的,他們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絲毫不會為對此感到困惑。那麽你呢?”

手上的力道忽然猛地收緊,將剛剛流入氣管的些許氧氣再次截斷。

“你呢?你後悔嗎?”

手上持續增加著力道,項南星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了,全靠著拚命鼓舞的意誌力才勉強保持著清醒。

然而此時,就連這份意誌也在動搖。

“你後悔。你在戰鬥打響的時候就開始動搖了,在落敗後更是後悔得無以複加。你後悔自己沒有在戰鬥的一開始就竭盡全力,以殺掉對方為目標全力攻擊。你後悔自己明明已經察覺到了規則中的破綻,卻天真地沒有以此為突破口,更加積極地進行遊戲。”

他冷冷地點破了事實:“其實你心裏很清楚,而且剛才試圖救人的時候就想到了:最有效率的遊戲方式並不是將人救出後離開,而是先把殺人魔這個隱患解決了。當時你雖然沒能識破鏡頭那邊的偽裝,但你的心裏一直都在思考著殺人魔可能身處的位置。在被困者的情況確認之後,你本應該向對方詢問更多關於殺人魔的情報,而後要求對方自救,而自己抓緊時間找出隱患所在的地點。如果當時你真的這麽做了,應該能更早察覺到對方暴露出的破綻。”

“然而你卻把時間都浪費在所謂的‘幫助’那個小女孩上了。一個在監控鏡頭前,隻能通過語言交流的人可以給她什麽幫助?你所看到的視野甚至比她還要狹窄,如果沒有你打岔的話,她甚至有可能更早地注意到房間裏的異狀,就算她真的是被困者好了,你難道真的能幫助到了什麽嗎?”

“你幫她,隻是為了讓自己心安而已。你奢望著通過這種方式結束遊戲,將自己從不得不攻擊敵人的境況裏解脫出來。而這就叫偽善。”

那隻扼住喉嚨的手終於移開了。新鮮的氧氣一口氣湧入肺中,肺內的濁氣卻要湧出,這讓項南星弓起了身子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痛苦不堪。

可這甚至比不上黃老說出的一席話給他帶來的痛苦。在這以前,項南星一直力求自己的行為無愧於心,然而在這一刻,在生死邊緣意識模糊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己之前的舉動,也隨著黃老的那些話語重新理解了當時自己潛意識裏真實的想法。

他說得沒錯,我隻是在逃避而已。嘴上說著不願意傷害別人,可實際上是不願意自己的雙手染上血汙。於是依賴他人,放棄思考,將自己的命運交給比自己聰明的家夥去掌管,甘心做一顆棋子,還美其名曰這叫信任。

於是就算贏了,也不能算作是我的功勞,而遊戲裏死了人,也不會是我的責任。知道三國遊戲中另外那個賭局的時候,其實我還有機會阻止遊戲向著最糟的方向發展,然而當時我卻什麽都沒想,隻是依照著預定的方式結束了遊戲。

因為和他立下賭約的人是梁京墨,不是我。

而在那以前,得知那個殺死老獨眼的家夥死於毒氣遊戲中時,其實當時我是感覺慶幸的。

為自己既能名義上報了仇,又可以不用親手沾上鮮血而感到慶幸啊!

項南星一聲接一聲地咳著,咳到眼淚都快出來了。

旁邊的沈靈霜背著手站著,看著他,臉上微露不忍之色。她的嘴微微張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然而主持人的素養讓她最終選擇了沉默下去。

“現在,那個被困住的人還在地下室那邊。這人同樣是剛釋放不久,雖然聰明,但應對這邊的經驗未必比你好多少。”黃老淡淡地說,“從理論上說,拿到金屬擋板意味著被困者擁有了逃脫的可能性,但這也僅僅是可能性而已。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隻看到了擋板的消失,卻沒看到恢複自由的人重新出現在屏幕中。”

項南星的身子猛地一僵,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恢複思考能力的大腦在此時重新運轉,一瞬間繪製出了幾分鍾後可能發生的事件一幕。

而黃老仿佛連他腦中的畫麵都能看穿。

“你猜的沒錯。”他說,“衝下樓去的殺人魔最初可能會以為對方已經逃走,但在反複搜尋未果後,她最終也會得到‘對方還未離開囚室’的結論,而後決定親自回到囚室裏確認情況。如果幸運的話,被困者可能會在此之前成功脫困,並且借著地利,趁殺人魔立足未穩時反客為主,取得一點小小的優勢。然而結局還是不會變的。”

“被困者與救援者都被困住的話,遊戲就結束了。這一點還請你牢記。”黃老緩緩地說,“而獲勝的方法,隻剩下了一個。”

他深深地看著項南星,微微一躬身算是道別,然後轉身離開。躺在地上的項南星目送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在窗戶外麵,而後他的視線漸漸下移,最終落在了黃老點燃煙鬥後猛力擲在地上的那個東西。它的蓋子已經打開了,隻缺一根按下開關的手指。

項南星忽然笑了。這簡直就是太過明顯的邀請。

幾分鍾後,一個如毛蟲般在地上一扭一扭的人終於靠近了牆腳。在下一秒,他的全身被熊熊的大火包圍了。

而在此時此刻,這個人站在一片火海裏直視著敵人,緩緩說了一句話。

“第二回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