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看見你的臉,仿佛時間知趣地自你兩翼滑過,絲毫不敢腐蝕這張宛如天使的臉龐。

當我駐紮在自己的生活裏,像一個馴服的市民沿著滿街霓虹無目的行走,總會在某個刹那忽然疑惑或是清醒:我在哪裏?那瞬間是寂寞的,暴雪壓枝時節,一隻小粉蛾的寂寞。通常在用力吞咽唾液逼出一層薄淚後,繼續在街衢行進。而我知道每經曆一次瞬間,總有幾絲幾縷的“我”被抽走,你能想象那種情景嗎?有人隱匿於半空,熟練地自你的毛衣背後抽線,你完全了解這種遊戲,卻束手無策。

不同的是,我自願。漸漸也能享受這種抽離所帶來的歡愉。至少,能夠再次與你見麵,在我秘密允諾過的海邊。

你比我長一歲,住在不同鄉鎮。我仍記得認識你的那天,沿路的稻田綠得像太平盛世。坐在摩托車後座的我有點緊張,盯著遠處某間民宅默誦一首詩,直到看不見了,換另一根電線杆背另一首詩。我不知道自己夠不夠幸運,但是非常希望能“為校爭光”——多麽令人莞爾的念頭,我相信你也是。帶我去的老師提到幾個強勁對手的名字,使第一次參加朗誦比賽的我倏然沮喪起來,你一定了解那種情緒,渴望超越對手卻又洞悉自己的虛弱。

你比我想象中嬌小,像從深秋橘園某顆大福橘剝出來的一瓣彎肉,牽著白色筋絡且湧出三兩滴琥珀色汁液。我無法解釋為什麽用這種可笑的想象記錄你,也許是貧窮時代對食物的欲望比較發達,也許年紀太小無法使用繁複的文字,不管如何,在學會以高貴、典雅、脫俗、樸素等符號係統記錄人事之前,你是我鄉村時代蔬果時期的珍貴記憶。然而,見到你的那一霎,我強烈地討厭你,那是成人世界不易理解的孩童式直覺,雖然,主辦學校的教務主任正在介紹評審,說明比賽規則,參賽的我們也尚未抽簽決定次序與誦詩內容,但我知道你會摘下冠軍。

每一首詩渴望被高聲朗誦,如同每一樁故事企求被完整保留。多年之後,我漸漸明白自己之所以落敗,並不是抽中的那首詩過於平庸,而是事先聆聽了你的朗誦,宛如天使清音點醒雪封枝丫裏的每一粒花苞,讓折翅粉蛾也有想飛的欲望。你的臉細致勻淨,那首詩藏在眉目之間,含笑起伏。我被你吸引,歆羨你擁有我從未見識的華彩。以我們當時年紀與成長環境,很難說你已窺得文學堂奧,也許是沛雨平原自有一股風情,在人的身上孵育出渾然天成的氣質,那首詩正好如一群白鷺遠道飛來,棲息在你的水鄉澤國。

是的,你拿走冠軍。我與另一個人同列第三。是的,我擁有的獎狀已夠糊滿一牆壁,可是對霸道的孩童而言,她不允許別人拿走最好的那一張。說不定你也有同樣困境,過早在學校生活裏集寵愛於一身,不知不覺抽長惡質芽眼,漸漸變成罹患“戀冠軍癖”的小孩,拘泥在狹窄圈子欣賞自己的龐大身影。我必須感謝你帶來強而有力的一擊,放學回家,我繞到河邊叢竹背後那間堆放農具的稻草寮,番茄園與野生的九層塔散發辛辣香氣,黃昏緩慢地降臨,人有人的歸途,草木鳥獸各有其安頓與隸屬,我蹲在河岸,從野蕨的縫隙看見自己的倒影,浮動的、模糊的,竟有想淚的衝動。書包裏,那張獎狀卷成圓筒形,擱在每個禮拜四營養午餐才會加發的、不知來自何處援助偏遠學童的方塊奶製食品旁邊。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這一天獲得的東西都是珍貴的。然而,我聽見你的聲音,如一艘神奇的長舟航向無垠海洋,鳥飛魚躍,綿密的翡翠雨相互敲擊而成妙音,我看見你的臉,如此靜好。第一次,我攤開獎狀,仔細閱讀每一個字,了解意義,又不可思議地逸走,覺得它與我無關,隻是一張鑲閃金花邊、蓋一枚大紅印的紙。我開始厭棄自己的世界,並為種種自負、驕縱的行止感到猥瑣。來自對手的啟發往往比膩友的忠告更具顛覆。我現在清晰地看見那名綁雙辮的女童蹲踞河邊慢慢撕掉一張印著“獎狀”二字的雪銅紙、付諸流水的意義。然而,她尚無能力描繪未來,貧瘠年代的女童,隻是龐大運作體係裏一個個感歎虛字而已,一壁榮譽狀也無法預測按在背後那枚命運朱印的內容。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你給了我一次機會,種下“追尋”的種子。有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在遠方等著,美好到值得為它流淚。

後來,意外得知你們家與我的同學有姻親關係,兩家偶有往來。當時,鄰鄉通婚的例子頗多,交織出的鄉鎮地圖上,常常是滿盤親戚。再見麵時,你已小學畢業。暑假剛開始,我與同學騎車打算到海邊撿貝殼、石頭,她說:“你講的那個第一名住在附近呢!”既是親戚,她提議邀你共遊。

你臥病的母親強烈咳嗽,一屋子熬煎的中藥味嗆得令人窒息。她顯然對我們的造訪感到不悅,隻說某位隔厝大嫂帶你去成衣廠應征,你是長女,女孩子念不念書以後還不是嫁人,做女孩子要認分。

你追尋過嗎?我看見好幾張獎狀用飯粒貼在穀倉與廚房之間的牆壁,上麵不知被誰用藍原子筆恣意圈畫,還沾了幾粒幹硬的米飯。你的名字一遍遍在我耳邊響起,從你母親的咳嗽間隙、從獎狀字麵、從我想象過的神奇長舟裏,一再交雜、跌宕,我竟無法分辨何者為真?稻埕上,兩個垂涕男童在雞冠花叢邊扯衣爭奪,一枝豔冠折莖倒地。你追尋過嗎?天空之外的天空,山巒背後的山巒,有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等著,一個值得我們為它痛哭、為它匍匐的美好世界,你向往過嗎?當命運使者粗暴地將你壓在長凳上,掀衣烙下大紅印時,你是否想起曾經有一天你以甜潤的童女之音讚美過一首詩?

我們彎入海岸石路之前,一個瘦小的身影騎車駛入通往你家竹圍的小路,也許是你,也許不是,隔著一段距離無法辨認。我私心認為就是你,格外貪婪地回頭盯著逐漸隱沒的背影,戀戀不舍。你會遺忘我——說不定從未認得故無所謂遺忘,你不會有機會知道我曾想象一艘神奇長舟來保留你誦詩的神采,並且願意獻情追尋。

我們也到了年華凋零時節,回顧往昔舊事,不免有置身霧境的感觸。如果你與我在誦詩比賽那一日互換運程,此刻的你會在哪個都市的哪處角隅遙憶一段不曾交織的友誼?你會不會從炫目的霓虹市街忽然逸走,想起我的聲音,遂秘密地在心裏推敲一首詩,想要獻給童年時渴慕的人?是的,你的心會回到荒涼的海邊,開始為我默誦:

馬纓丹糾纏黃昏海岸

肖楠木的骨骸 裝飾碎石路

有人在芒草叢裏種植墓碑

沙丘上 駐防小兵

計算戀人信件

你幻想已經離家出走

養一枝雞冠花 半袋押過韻的石頭

假裝自己死了一天

就這樣躺臥沙灘,等待長舟

夢著無人能追趕的夢

不再醒來

命運在遠方編織鐵網

一個驛站銜另一個驛站

舊時海岸路

一朵雞冠 依然盡責超度

起霧的童年

一九九四年三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