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隻喜歡肖邦的男人
弗蘭克一如往常坐在唱機後,一麵抽煙,一麵凝視窗外。雖是午後,天色卻已近全黑。白晝幾乎稱不上白晝,氣溫驟降,屋外結起了冰霜。在街燈的照耀下,聯合街顯得晶瑩燦亮,空氣中有種憂鬱的藍調氛圍。
街上的另外四家店都已打烊,但他打開了熔岩燈和電暖爐。文身師茉德站在櫃台邊翻閱《愛好者雜誌》,安東尼神父折了朵紙花。兼職生基特先前將店裏所有愛美蘿·哈裏斯的唱片通通收集了起來,現在趁著弗蘭克不注意,悄悄按照字母順序排好。
“我那兒都沒客人上門了。”茉德提高音量大喊。雖然弗蘭克坐在後方,她人在前頭,但其實沒必要大呼小叫,聯合街上的商店都隻有前廳大小。“你在聽嗎?”
“在聽啊。”
“看起來不像。”
弗蘭克摘下耳機,揚起嘴角,笑容爬滿麵頰,眼角也起了褶皺。“看,我在聽啊。”
茉德像是“哼”了聲後又說:“有個男人打來電話,但不是要文身,隻是問怎麽去新城區。”
安東尼神父表示,他的禮品店賣出了一個鎮紙,還有一枚印有主禱文的皮質書簽。他看起來相當心滿意足。
“再這樣下去,我到夏天就要關門大吉了。”
“不會的,茉德,你的店不會有事的。”同樣的對話兩人已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她會抱怨生意多差、多冷清,而弗蘭克總會回答,沒這麽糟,茉德,沒這麽糟。“你們倆像跳針一樣。”基特說。若不是每晚都得聽上一遍,這話還挺幽默的。此外,他們兩人也不是情侶。弗蘭克是個徹徹底底的單身漢。
“你知道殯儀館經手了多少場喪禮嗎?”
“不知道,茉德。”
“兩場。聖誕節之後就兩場。現代人是怎麽回事啊?”
“可能是因為大家都還活得好好的。”基特插話。
“少來,快死的人還是很多,隻是大家都不來這兒了,他們隻愛主街上那些垃圾。”
花店上個月才被收掉,空****的店鋪如今像顆爛牙般矗立在街道一頭。幾晚前,另一頭麵包店的櫥窗還被人亂噴標語。弗蘭克打了桶肥皂水,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刷幹淨。
“聯合街上一直有這些店。”安東尼神父說,“我們是一個社區共同體。我們屬於這裏。”
兼職生基特抱著一箱十二英寸的新單曲唱片經過,差點撞翻一隻熔岩燈。看來他打算撇下愛美蘿·哈裏斯不管了。“今天又有人偷東西。”他忽然插了一句,“他一開始還很不知所措,因為我們不賣CD,然後他說想看張唱片,結果抓了唱片就跑。”
“他偷了哪張?”
“創世紀樂隊的《無形的接觸》。”
“所以你是怎麽處理的,弗蘭克?”
“老樣子啊。”基特回答。
沒錯,碰上這種事,弗蘭克永遠隻有一種反應,那就是抓起他的舊麂皮夾克追出去。最後,他在公交車站逮到那個年輕人。(世上有哪種賊會乖乖等十一路公交車?)他一麵深呼吸平緩氣息,一麵對那小夥子說,除非他肯回店裏聽些新東西,要不然就報警。若他真那麽想要創世紀樂隊的那張唱片,就留著吧,弗蘭克隻是傷心他挑錯了唱片——他們早期的作品好太多了。他可以免費拿走那張唱片,連封套都可以一並奉送。“隻要聽聽《芬加爾岩洞》就好。相信我,如果你喜歡創世紀,就一定會喜歡門德爾鬆。”
“我真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賣那些新式CD。”安東尼神父說。
“你在開玩笑嗎,神父?”基特哈哈大笑,“讓他賣CD還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叮咚”一聲,店門打開。是位新客。弗蘭克心頭一陣雀躍。
一名外表幹淨整齊的中年男子循著一路鋪至唱機前的波斯長毯往裏走。無論從哪方麵看,這名男子都再平凡不過——外套、發型,甚至是耳朵——就像他是刻意把自己裝扮成這模樣,以免引人注目。他垂著頭,默默經過安東尼神父與基特所在的右方櫃台,兩人身後堆著一張又一張存放在紙板套內的唱片。接著,他又經過左方的老木架、通往弗蘭克二樓公寓的房門、中央的大桌,以及塞滿多餘存貨的塑料箱。基特用圖釘在牆上釘滿了唱片封套和手繪海報,但他瞄也沒瞄上一眼。最後,他停在唱機前,掏出手帕。一雙眼睛布滿血絲。
“你還好嗎?”弗蘭克問,聲音低沉而洪亮,“有什麽可以為你效勞的?”
“其實呢,我隻喜歡肖邦。”
弗蘭克想起來了。這名男子幾個月前也來過,說是想找張能平複婚禮前緊張心情的唱片。
“你之前買了《夜曲》。”他說。
男人抿動雙唇,似乎不習慣有人記得他。“我又遇上麻煩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給我推薦些別的?”他下巴有處胡子沒刮幹淨,看上去怪寂寞的,仿佛那些紮人的胡楂就這麽被孤零零地遺忘在那兒。
弗蘭克微微一笑。每當有客人請他推薦音樂時,他總是會露出同樣的笑容,也總會提出相同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想找哪方麵的音樂嗎?(知道,肖邦。)你聽過其他喜歡的曲子嗎?(有,肖邦。)可以哼出旋律來嗎?(不,我不知道要怎麽哼。)
男人回頭瞥了一眼,想確定沒人在聽。實際上也確實沒有。這麽多年來,他們在唱片行裏什麽事沒見過。來找新唱片的常客就不用說了,但有時候,人們要的不隻是這樣。弗蘭克會挑選音樂,幫助客人挨過病痛、悲傷、失業、低潮,或是其他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瑣事,像是天氣或美式足球的比賽結果。這些東西他也不是真的都了解,但重點在於傾聽,而他有的就是耐心。小時候,他可以手裏捏著麵包,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隻為能招隻鳥兒前來。
但男人隻是看著弗蘭克,默默等待。
“隻要推薦合適的唱片就好嗎?你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麽,但隻要是肖邦的就好,是嗎?”
“對,對,沒錯。”男人回答。正是如此。
那麽他需要什麽?弗蘭克撥開劉海——但發絲像是有自己的意誌般,立刻落回原位——托著腮,側耳聆聽,仿佛在空氣中尋找什麽無線電信號。是該挑個旋律優美的呢,還是慢節奏的?他在那兒一動沒動,專注地聽。
是了!弗蘭克猶如醍醐灌頂,不由得屏息。當然了,這位先生需要的不是肖邦,甚至不是《夜曲》。他需要的是——
“等等!”弗蘭克站了起來。
他拖著高大的身子穿過店麵,在唱片間東翻西找,繞過基特,又低頭閃過一盞燈飾。他隻需要找到一張符合從這位隻喜歡肖邦的男人身上聽到的音樂的唱片就好。鋼琴,沒錯,他是聽到了鋼琴,但不僅如此,他還需要些別的,某種既溫柔又包容的旋律。要去哪裏找呢?貝多芬?不,那太強烈了。男子這樣的人可能承受不了貝多芬,他需要的是個好朋友。
“需要幫忙嗎,弗蘭克?”基特問。實際上,他說的是“要幫昂嗎”,因為他那張十八歲的嘴裏此刻正塞滿了巧克力餅幹。雖然人們有時會暗示,但其實基特並非頭腦簡單,甚至遲鈍,他隻是不擅交際,偏偏又常熱情過頭。他從小在郊區的一間獨棟小屋長大,母親有癡呆症,父親又隻知道看電視。過去幾年來,弗蘭克對基特培養出濃厚的感情,就像對他過去那輛破貨車和他母親的唱片機一樣。他發現,隻要把基特當成一條幼(左犭右更)(1),定時讓他出去散散步、交代些簡單的工作,他就不太會造成什麽嚴重的破壞。
但他要找的是哪種音樂?究竟是什麽呢?
弗蘭克想找的是一首能如小木筏般將這名男子平安送回家的樂曲。
鋼琴?對。銅管樂器?也可以。歌唱?或許。他需要某種熱情、震撼,聽起來既複雜卻又單純到——
有了。他想到了。他知道這個男人需要什麽了。他大步走至櫃台後方,拿出合適的唱片。他趕回唱機前,嘴裏嘟噥著:“第二麵第五首。就是它了。沒錯,就是它!”男人卻歎了口氣,聽起來幾乎像哽咽,充滿了絕望。
“不不不,這是誰?艾瑞莎·弗蘭克林?”
“《哦,不,那人不會是我寶貝》。就是它了,就是這首歌。”
“我說過了,我隻想要肖邦。流行音樂沒有用。”
“艾瑞莎是靈魂歌手,你無法對艾瑞莎說不的。”
“《黑暗心靈》?不,我不想聽這個,這不是我要的。”
高大的弗蘭克低下頭,看著男人不停地擰絞著他的手帕。“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但相信我,這正是你今天需要的。聽聽又有什麽關係,能有什麽損失呢?”
男人又朝店門方向望了最後一眼。安東尼神父同情地聳聳肩,仿佛在說:有何不可?我們都這樣過。
“好吧,那就放吧。”隻喜歡肖邦的男人說。
基特飛快地跑上前,帶他前往試聽間。他沒真拉住男人的手,隻是張開雙臂領在前頭,仿佛男人隨時有倒地的危險。熔岩燈綻放繽紛的光芒,粉色、青蘋果色與金色的光華流轉變幻。這裏的試聽間和沃爾沃斯超市的截然不同。在那裏,簡直就像站在美容院的直立式烘罩下。他們的耳機油到不行,茉德說,聽完得衝個澡才行。不,這裏的試聽間由弗蘭克親手用一對維多利亞式衣櫃改造而成。他無意間發現了這對大到出奇的衣櫃,買回來後把櫃腳給鋸了,也拆了吊杆和抽屜,並鑽了幾個小孔連接唱機的電線。之後又找到兩把剛好能放進去、坐起來又舒服的安樂椅。他甚至還將木頭表麵打磨到像黑色亮光漆般閃閃發亮,露出門上用珍珠母貝鑲嵌而成的精巧花鳥紋飾。隻要細看,你就會發現這兩間試聽間有多精美。
男人走進試聽間,側身挪動腳步。裏頭的空間很小,畢竟它本該是放在臥房裏的家具。他坐了下來,弗蘭克幫他戴好耳機,關上門。
“你在裏頭還好嗎?”
“沒用的,”男人回答,“我隻喜歡肖邦。”
弗蘭克回到唱機前,從封套裏輕輕取出唱片,抬起唱針。哢——吱,唱針沿著溝槽遊走。他打開揚聲器,讓整間店都能聽到樂曲。哢——吱——
黑膠唱片是有生命的。你隻能等待。
(1) (左犭右更),一種犬,最初用於打獵和消除毒蛇、害蟲、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