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堡壘建設說不!聯合街團結一心。基特的海報這麽寫著。每一盞街燈上,每一扇窗上,都能看到這些海報,他甚至還畫了傳單。

弗蘭克在說明會上已經盡力了,卻仍然不夠。隻要醒著,他幾乎就是在幫忙發基特做的傳單,塞進門下;或是接近任何傻到與他四目相接的路人,一遍又一遍解釋他們想要拯救聯合街上那些住戶與店麵的理念。基特還做了一份請願書,挨家挨戶地請人簽名。

“那些搶劫案怎麽辦?”大家問。

“這裏沒發生過搶劫案啊。”

然而,想法一旦根植,就會自行生長、蔓延。彼特建議客人隨身攜帶防狼警報器,一名男子宣稱自己被持刀的青少年跟蹤。聯合街上的居民越常談論搶劫案,就越相信它真的發生過。到了五月底,又有好幾戶人家將自己的房子賣給了堡壘建設。

伊爾莎和弗蘭克繼續在唱歌茶壺上他們的音樂課。她有次提起父親染了風寒,但聽見他問她是否還有意返鄉時,她隻是別開了頭,說:“我不知道,弗蘭克,我什麽也不知道了。”還有一次她說他看起來很累,但弗蘭克沒有回答,隻是將頭枕在桌上,打起了瞌睡,而她便靜靜地坐在另一頭,凝望窗外。他大概隻睡了十分鍾,感覺卻像是好幾周以來最香甜的一次安睡。唱片行內,一箱又一箱的新黑膠唱片持續抵達,守在封膜機旁等待她的出現。

議會代表再次致電,表示又有更多人申訴石塊掉落的危險。這次他堅持除非店主們把這個問題解決,否則議會將強行關閉聯合街上的商家。因此,基特又小心翼翼地在街燈上綁上膠條。

六月的一個午後,茉德趁弗蘭克外出發傳單之際,自己跑來店裏喝他的牛奶。一名客人把她誤認成店員,問她知不知道弗蘭克將維瓦爾第的唱片放在哪兒。茉德回答要是她知道就見鬼了,他有他自己的放法。但她還是幫忙一起找,最後想起來有天下午弗蘭克曾提過概念專輯和《四季》。那還真是難忘的一天。找到了,一張新的唱片夾在《愛的目光》和《在福爾鬆監獄》之間。

“你能幫我介紹一下嗎?”客人問。

“不能。”她將唱片翻了個麵,掃視封套背麵上的簡介。

忽然間,茉德感到體內仿佛有什麽一沉,就像有重物墜落空中,甚至得抓住客人才能站穩。她收下現金,填寫銷售單,手卻抖到連條線都寫不直。

“謝謝你的幫忙,再見。”客人道別。

她甚至都沒回答,隻是快步上樓,找到在廚房整理唱片的基特。他說:“弗蘭克這回真的太冒險了,誰會買這東西啊。”

但茉德沒時間擔心唱片的事。她牢牢站穩腳跟,說:“再說一次,你是在哪裏的地下室看到伊爾莎·布勞克曼的?”

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店主們在英格蘭之光裏圍坐成一圈,那幾名常光顧的老先生坐在吧台前看著他們。發卷女士完全忘了抽煙。

酒保彼特端出盤醃蛋,但沒人有食欲,連基特都沒有。

“她是個音樂家。”茉德又說了一遍。

茫然的眼神。

“小提琴家。”

更多茫然的眼神。

“她錄過唱片。柏林愛樂樂團,老天。”

眾人仍舊隻是像雛鳥般張大嘴,愣愣地看著她。基特的嘴尤其大到感覺會有什麽東西掉進去。

“她也演奏過《四季》。你們看。”

大家一個接一個輪流傳看唱片。基特說他隻在封套上看見了美麗的樹木。

“另一麵啦,笨蛋,有她的照片。”

沒錯,她就在那兒。一名妙齡女子的黑白照片。她有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發絲一半綰起,一半散落。但無論茉德說多少次,無論他們緊盯封套多少回,無論茉德指向“首席小提琴手”旁的名字“伊爾莎·布勞克曼”多少遍,弗蘭克還是無法理解。

伊爾莎·布勞克曼是音樂家?

她是首席小提琴手?

她錄過唱片?

酒吧開始猛烈搖晃。他好想吐。

“我就說嘛!”基特嚷嚷,“我就說她是個名人。我一開始就這麽說了!”

但弗蘭克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仿佛不存在般。大家七嘴八舌,他能聽見斷斷續續的話語、奇怪的字眼,但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那感覺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跌進洞中,爬起來,又立刻跌到另一個洞中。

茉德又解釋一遍她是如何搭公交車找到基特描述的那條偏僻街道。那一區都是些老公寓,門鈴旁貼的正是伊爾莎·布勞克曼的名字。她找了個鄰居打聽消息,顯然伊爾莎與街坊少有來往,有時音樂會放得太大聲,但隻要你敲敲牆,她就會把音量轉小。她住在地下室的一間單人套房裏,那名女性鄰居以為她是清潔工。

弗蘭克的腦袋不再搖晃,而似乎要裂開了。

安東尼神父起身站到他身邊,碰了碰他的肩膀。“你還好嗎?”他低聲問,聲音仿佛有種飄浮的暈眩感。

“她為什麽要說謊?”酒保彼特問。

所有人都看向弗蘭克,期望他會知道答案。但他無法思考,隻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棟被起重機和鐵球拆毀的房子一樣,被砸出了一道裂口。但一道遠遠不夠,打擊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襲來。

基特說了些什麽有關伊爾莎關節炎的事,另一人說當然了,沒錯。然後大家開始說起弗蘭克和那些音樂課,但他聽都不想聽,隻想蜷起身子,躲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角落,聆聽唱片。“那她的未婚夫呢?”有人問,“他又是怎麽回事?”

“天啊!”基特立刻把手舉得老高,“我想我知道這題的答案!”

但基特還來不及開口,整屋人的目光向他當頭襲來。弗蘭克感到一股酸意湧上喉頭。他隨即抓起夾克,踉蹌走至門口。

“弗蘭克,你想找人談談嗎?”安東尼神父呼喊。

“不。”他說,“真的不用。拜托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那晚,他躺在**,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端詳那些在黑暗中僅能勉強辨識的形狀。已經過了多久?幾分鍾?幾個小時?他完全說不上來,隻覺得自己永遠都下不了床了。所有一切都如輪軸般轉動,而他就被綁在上頭。他細細回想他們每一次相聚的時光,努力想想清楚。《四季》上的圖案?像拳王阿裏的詹姆斯·布朗?他輾轉反側,但無論怎麽動,那種震驚都無法擺脫。

難怪他無法從她身上聽見任何旋律。他放任自己愛上的那名女子並不存在。她是個音樂家,她錄過唱片。

佩格死後,他必須極其謹慎地應付自己的思緒。在做一些非常簡單平凡的事時,像是穿襪子,事實會冷不防地平空竄出。他想生她的氣,因為她所做的一切,但他的創傷是如此巨大,除了痛苦外,他什麽也感受不到。那就像失去某樣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但同時又領悟到那東西從來都不屬於自己。所以,他要自己一個接一個地學著接受現實。好吧,她死了,我得重新開始。但接下來,他進入下一步,也就是麵對她最後的離棄,那感覺宛如洪水來襲,他無法逃脫,甚至無法與她當麵說清楚。他們曾一起做過的事、聽過的音樂,通通了無意義。他對她也了無意義。否則要怎麽解釋她的行為?

於是,他躺在**,想著伊爾莎·布勞克曼,想著佩格。一切開始融合、凝聚,他再也分不出十五年前與此時此刻的心情有什麽不同。他終於睡著了,盡管短暫,但他仍緊緊抓著那虛無的意識,期望光明永遠不再到來。

醒來時,弗蘭克發現自己身上仍穿著同樣的衣服,陽光自窗外斜斜灑落。他不了解為什麽一切看起來如此單調,如此空洞。然後,他想起來了。他失去了一樣他自以為擁有的東西。舊事重演,他試著去愛,但再次遭到背叛。他愛的那個伊爾莎並不存在。他愛的那個女人並不存在。

聽見基特敲起唱片行的大門時,他裹了條浴巾下樓開門。基特看著弗蘭克,那表情好像怕他會爆炸般。他壓低了聲音,悄聲道:“星期二了,你又該上音樂課了。”

“不行,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她。”

一切本來相安無事,直到伊爾莎·布勞克曼闖進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