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 遲羨忽然發起高燒。
齊時妍先是給她吃了粒布洛芬,見沒有退燒的意思,準備按葉崎電話說的送她去醫院。
“抬抬胳膊。”齊時妍把外套披在遲羨身上, 用手背試探她額頭溫度,緊皺的眉頭始終未舒展, “這藥怎麽一點兒用都沒有,難受嗎?”
遲羨腦袋昏沉,迷迷糊糊搖頭,“還好。”
“喝點水, 小澤已經在從公司過來的路上了。”齊時妍望著窗外已漸漸褪去夜色的天幕, 心緒愈加煩亂。
她整夜沒睡。
遲羨性子穩, 不作妖, 出道以來鮮少遇到很難處理的輿論, 這次結結實實給團隊來了個措手不及, 拾娛辦公室徹夜通明。
從助理宣發統籌到執行經紀, 遲羨都有專人負責,齊時妍嚴格意義上並不算拾娛的員工, 不過是在團隊之外輔助工作而已。這次雖說不用她幫忙,林蔓也隻叮囑她照顧好遲羨, 但她還是難以入睡,不停翻看工作群的消息和微博熱搜。
沾滿血跡的手在她麵前揮之不去,齊時妍難以抑製聯想高中那場意外。眼前被殷紅覆蓋, 她深吸一口氣, 把遲羨的外套攏了攏。
“姐,你們從側門小路這出來吧, 樓下和停車場都有人在蹲。”
“服了,這幫人為了掙錢真沒底線, 早知道帶你回我家了。”樓下樹叢裏隱約能看到黑影,齊時妍從窗邊移開視線,“小澤,我們馬上下去,有新情況隨時打電話。”
“行嘞姐,這邊挺隱蔽,應該沒問題,我開的羨羨姐平時不常坐的那輛。”
“好。”
齊時妍把她捂得嚴嚴實實,遲羨艱難從口罩和帽簷的夾縫裏朝外看,“妍妍,馬上夏天了。”
“所以呢?”
“所以沒必要穿這麽多吧?”遲羨甩了甩大衣袖子,“你瞅我像不像動畫片裏打獵那個?”
“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沒燒傻。”齊時妍給葉崎回完消息收起手機,“你懂什麽,高燒哪能見風,堅持堅持。”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發燒應該要散熱吧?
不過遲羨也沒力氣反駁,索性任她擺布。
不知是不是連日緊張的神經終於得以放鬆,遲羨有種被抽幹力氣後的懸空感。恍若經曆驚濤駭浪搖搖欲墜的漁船停靠港口,日出銜海平線而來,金光粼粼,風平浪靜,仿佛幾近掀翻小船的滔天巨浪隻是錯覺。
但千瘡百孔真切證明它曾來過。
等趕到醫院,遲羨近乎神誌不清。周身人影匆匆,說話聲混雜金屬器械清脆的碰撞,她被裹挾進令人沉心的氣息裏,什麽都沒聽清。
穆青臨仔細檢查傷口並無感染的跡象,斟酌再三留下一句,她耗神過度,太累了。
“人呐,最害怕被事吊著,吊太久,解決了,也倒下了。”穆青臨隨葉崎看向病**的遲羨,“沒什麽大事,好好養養吧。”
葉崎視線從未離開過她,“謝謝穆伯。”
齊時妍原想留下陪遲羨,但看到葉崎的眼神,默默走出病房帶上了門。
黎明漸漸泛白的光亮闖入房間,將頎長的身影反複拉長,斜斜打在沾了歲月痕跡的白牆上。她安安靜靜平躺在**,胸口微微起伏,純白床單被罩襯得她毫無血色,獨剩兩頰那抹紅暈,突兀,卻令人心安。
他緩慢踱至她身邊,輕輕將她的手攥緊掌心。
葉崎強忍著情緒才不至讓手劇烈抖動。
早知道讓她參與進來會冒如此大風險,那晚他就不該答應她的提議。
可她說,葉崎,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解決。
亮盈盈的眼眸,他拒絕不了。
這一路他精心謀算,小心謹慎,卻仍沒能保護好她。他痛恨他們,也恨自己不夠強大。
太多迫不得已,隱忍退讓,都沒能避免事情發生。
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昨夜他慶幸過無數次,被推上風口浪尖的不是他的女孩。如果當時沒有借星源的力封鎖消息,他不敢想象照片流出去會在網上掀起多麽大的風浪。
惡語中傷能吞沒一個人,沒人在意事情來龍去脈究竟如何。真相在快餐時代和獵奇心理雙重裹挾下的歸宿不過是角落的灰塵,宋昕玥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
恒陸不會承認陸景舟利用了宋昕玥,反而會把所有責任推到宋昕玥身上。資源之爭,利益驅使,他們之間的所有通話都會成為摧毀她的把柄。策瑞為了自保必定會說是她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失去庇佑的宋昕玥拿什麽和恒陸對抗。
而恒陸需要做的隻是穩住輿論,靜靜等待風浪過去。陸景舟最多不過判刑三年,稍稍使點手段他依然會成為恒陸未來的董事。時間會迅速卷走記憶,到頭來誰還記得這樁陳年舊事。
甚至能歸咎到陸景舟一時被宋昕玥迷惑才做出傻事。
自始自終被摧毀的隻是宋昕玥而已。
她大抵從沒想過,從嫉妒遲羨到淪為商場鬥爭的犧牲品僅在一念之間。她以為自己找到了有力的靠山,卻沒能明白陸景舟最本質還是個商人。
商人重利,情又算什麽。
雖惋惜,卻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輸完點滴天色已大亮,高燒已退,遲羨卻並沒有要醒的意思。臨近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葉崎不得不先離開。
他將她溫熱的手放回被子裏,仔細掖好被角,悄悄帶上了門。
“葉教授,要不要吃點早餐?”齊時妍被關門聲驚醒,指指座位上的豆漿油條。
羅澤把她們送到醫院後沒回公司,剛去門口買了早餐,她吃不下,一口沒動。
一夜未眠的葉崎並不似齊時妍那般憔悴,眼眸依舊堅毅有神,“不了,我有事。時妍,麻煩你照顧好她。”
“有我在你放心。”齊時妍起身朝病房裏探頭,而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你還會回來是嗎?”
她不是沒分寸的人,平時和遲羨聊起葉崎時多半也是開玩笑,沒想窺探兩人的隱私。但她猜遲羨醒來最想看到的人肯定是他,就多問了一句。
他遲遲沒有回答,眸中情緒複雜。齊時妍想打圓場,“沒事我就是問問,你工作忙……”
“會。”他語氣異常堅定,“會回來。”
齊時妍一時被他強大的氣場攝住,“啊……好,我等你消息。”
葉崎去見了陸景舟。
按孟楚的話來說,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他們沒有再見麵的必要,但他還是去赴了約。
“是我小看你了。”陸景舟比葉崎想象中的平靜,他站在落地窗前,眼皮微耷,掩了大半情緒,“我沒猜錯的話,永舜的事情你也有參與吧?”
成年人的默契在於不回答即為默認。
陸景舟輕笑,“很明顯?”
葉崎沒必要向他**細節。“宋昕玥不是好的合作對象。”
點到為止。
“挺荒唐的,不是嗎?”陸景舟西裝筆挺,長身鶴立,恢複往日矜貴卓然,眸中卻蓄了斂不掉的陰影,“鬼迷心竅。”
“我等了她七年,整整七年。從十八歲那年起,我就決定這輩子非她不娶。這麽多年我小心嗬護,精心照顧,在她身邊扮演周全細心的哥哥形象,隻希望她一回頭看到的人是我。”
“後來她當了演員,說要拚事業,加上家庭關係,她從來不提戀愛結婚的事。這都沒關係,我不在意,七年都等了,再多等幾年又如何?到時候我穩坐恒陸的董事,她想要什麽我不能給?”
陸景舟把視線從窗外移到葉崎身上,“可你出現了,毫無預兆猝不及防從天而降,徹頭徹尾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回國後和潼潼第一次見麵,她親口和我說,你們結婚了。”
“結婚了,我等來的竟然是她和別的男人結婚的消息。”
“嗬,憑什麽啊?憑什麽?”沒有起伏的聲音夾雜了太多情緒,“你能給她什麽,你又知道她多少,就輕而易舉就將她從我身邊帶走?”
“葉崎,你以為伯父攛掇我和潼潼結婚的目的我看不出來?我不在意,不就是家產?他想要給他就是。”
“我從沒想到,我們之間最大的阻礙竟然是你。”
“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所以愛而不得的結局就是摧毀嗎?
葉崎迎上他的目光,眸中毫無波瀾,“陸總,我想我今天並不是來聽你的告白。”
“得到想要的東西總是需要耐心,不是嗎?”入夏日光灼熱,將他心中有關她的一切燃燒殆盡。“今天約你來也沒別的意思,底片已經銷毀,你大可放心。”
雖然已無意義,葉崎還是微微頷首,“謝謝。”
言罷,他轉身便要離開。
陸景舟揚高聲音,“葉先生難道不好奇為什麽是十八歲嗎?”
葉崎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潼潼在十七歲那年冬天出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昏迷了整整十天才醒。醒來已是新一年,那天剛好是我的生日,我許下的生日願望便是希望十八歲的她平安順遂。”
深情在空中緩緩漾開,他的聲音仿佛從冰川深處而來,“葉崎,我對她的愛沒有比你少半分。”
口袋裏的拳頭已攥至泛白,卻聽不出任何情緒,“那又怎樣?”
“她現在安安穩穩在我身邊。”
車內被日光曬得暖洋洋,葉崎閉眼靠在座椅上,心卻冷得可怕。宛若置身於冰雪之中,無論柴火多盛都無法將他溫暖。
難怪她提起冬天,眸中總有掩不掉的淡淡憂傷。
在他缺席她人生的時光裏,她究竟都經曆了什麽,他迫切想要得知。
葉崎趕回醫院時,遲羨還沒醒來。細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呼吸清淺平穩,和他出門時並無二異。
齊時妍聞聲睜開惺忪的睡眼,沒料到他這麽快就折回,輕聲開口,“忙完了嗎?”
“嗯,你回去休息吧。”
整夜未睡,齊時妍確實有些撐不住,葉崎又令人放心,她思索片刻,起身給他讓位置,“交給你了,羨羨醒了給我打電話。”
“好。”
初夏氣息明顯,國槐濃密的枝葉遮掩住了多半陽光,僅有細碎的光影在床頭來回搖晃,不知名的鳥啼聲傳來,給充溢濃重消毒水的安靜房間帶來一絲生機。
直至最後一抹餘暉被暮色吞沒,天邊全然暗了下來,遲羨依舊安靜睡著。
屏幕彈出恒陸最新發布的聲明,葉崎退出界麵,走至窗邊,頎長的身影融進夜色,眼眸被黑暗覆蓋。
沒有商人不以利益為先,更何況還是與恒陸無關緊要的人。
他不是沒見過手段狠毒的人,不過覺得無力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微弱的聲音,“葉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