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見, 他好像更清瘦了，隱在陰影裏神情晦暗不明，直落在她眼眸。
盡管他身穿統一的正紅色隊服, 迎麵望去喜感十足，可她卻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耀眼。
隔著低矮的圍欄相視而望, 日光下的灼熱感好似全然消失，僅剩最後刺眼的強光，曬幹了朦朧。
單江南上前一步介紹，“各位, 這是我們本次北極科考隊海洋環境研究組核心專家, 一會兒將由他們和大家共同完成宣傳片拍攝。”
程頌宜帶頭鼓掌, “那就麻煩專家們和遲老師配合一下, 我們盡快拍完, 不耽誤大家工作。”
林蔓邊鼓掌邊看向遲羨, 見她沒什麽反應暗中碰了碰她的腰, “羨羨。”
恍若大夢一場，遲羨眼裏還殘存著水霧, 隨大家機械拍了拍手。
痛感傳來，原來並不是夢。
辛晟已迅速領會單江南的意思, 腦海構思要拍攝的畫麵，“遲老師，考慮到保密要求, 室內能拍的鏡頭不多, 我們主要以室外遠景為主，具體怎麽拍我們再根據場景確認一下, 稍等。”
“中午挺曬，辛苦遲老師了。”程頌宜瞥見遲羨額頭的汗珠, “先到屋裏休息會兒吧，涼快涼快。”
“沒關係，大家都在這。”短短幾分鍾，遲羨從繁亂的情緒抽離，恢複工作狀態，“很榮幸能和專家們共同拍攝。”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讓在場各位聽到。
“遲老師，我女兒可喜歡你了，房間裏都是你的照片，天天纏著我給她買你的雜誌。”中間一位樂嗬嗬的大哥率先打破了嚴肅的工作局麵，“能要張簽名照嗎？合個影？我想回家給我女兒看看。”
遲羨莞爾，“當然可以，謝謝您女兒的支持。妍妍，照片給我吧。”
齊時妍包裏隨時備著一遝照片，以防遇到像今天這種特殊情況。
這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我我我也想，我老婆很喜歡你的電影！”
“還沒見過活的明星呢，太激動了。”
“你好漂亮啊，比電視裏還漂亮。”
……
環境組十餘人紛紛上前和遲羨合影，她一一拍完，卻獨獨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她心裏預演該如何開口才能顯得自然又不暴露兩人的關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遲老師，請問可以和你拍張照片嗎？”
清冽柔和，和**漾的海水一樣醉人。
不遠處熱烈的討論散在海裏，靜到她能夠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眼皮沾染上濕潤，她緩緩睜眼，轉身粲然道，“好啊。”
海風拂起裙擺，她站在甲板正中心，仰頭微笑，如同碧藍背景裏純白的茉莉花，清麗淡雅。
他逆光徐徐而來，手臂從耳後將她環抱，寬厚的手掌觸碰她的指尖，輕輕接過她的手機，低沉磁性，“這個角度可以嗎？”
分寸間氣息繚繞，是再熟悉不過的安全感。她的聲音幾不可聞，似是帶了幾分顫動，“可以。”
屏幕裏，兩人雖目視前方，餘光卻看向彼此，心意昭然。
林蔓在一旁盡收眼底。
雖說攝製組在討論取景，專家們聚在一起閑聊，場麵忙碌有序，沒人注意到他們，但畢竟是公共場合，她還是輕咳幾聲提醒。
遲羨拿過手機，連退幾步和他保持距離，像對其他人一樣道謝，“謝謝。”
低垂的眼眸早已被湧進的淚水覆蓋。
他緩緩收回停在空中的手，“客氣了。”
“誒看人家這倆多養眼，俊男美女啊。”還是剛剛的大哥先注意到他們。
身邊人小聲提醒，“噓，別亂說，遲羨可是明星。”
大哥明顯激動，“明星怎麽了？我們葉教授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還比明星差不成？”
“哎呀你小點聲，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順著他望去，小聲感慨，“葉教授確實長得很帥，剛開始見麵我還以為是哪個明星。”
“是吧，這兩人很有夫妻相的。”
“明星基本都會找圈裏的吧，可惜了，看上去挺般配。”
“這怕啥，感情哪有什麽圈不圈的。”大哥平時也不關注娛樂圈，極為隨性，揚高聲音，“葉教授還沒結婚吧？這麽帥氣有才的小夥子，可要抓住機會啊。”
他的聲音粗狂嘹亮，瞬間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就算遲羨已經和葉崎分開些距離，但甲板中心隻剩兩人，顯眼至極。環境組大多是中年長輩，此時都笑盈盈盯著他們。
林蔓沒想到能有這種局麵，連忙出來打圓場，“老師們，我帶羨羨補個妝，我們晚點見啊，謝謝支持。”
“祖宗啊，你倆可注意點，這都被人看出來了。”林蔓邊走邊低聲囑托，“不是你說不想公開嗎，大庭廣眾下保持點距離。”
遲羨想說剛剛她離其他人更近，可最終什麽都沒說。
他們站在一起，的確太顯眼了。
直到正式開拍前，她都沒再和他碰麵。
辛晟畢竟是拍過數個爆火短片的導演，很快便和團隊商量好方案，召集大家前來拍攝。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把葉崎安排在她身邊。
鹹濕的海風裹挾進柑橘清香，絲絲縷縷飄進她鼻尖。隔著夏天輕薄的衣衫，皮膚不經意間接觸摩擦，滾燙碰撞，真切到無以複加。遲羨努力定神，不停默記要拍攝的幾句台詞。
無奈收效甚微。
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笑透著不自然，盡管在鏡頭裏並無任何不妥。
考慮到宣傳視頻不宜過度消耗科考專家，更何況還是和遲羨一起，辛晟追拍了幾個大景，很快便結束了拍攝。
最後一次打板，辛晟朝程頌宜比了個OK的手勢，她上前一步，“謝謝各位專家配合，本次拍攝任務圓滿完成。”
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遲羨萬般不舍從葉崎身邊移開，她深吸一口氣，麵向大家鞠躬致意，“謝謝，預祝科考順利。”
她怕情緒失控，不敢對上他的眼睛，卻仍能感受到他凝視的目光。
起身的一瞬，她突然意識到，這應該是未來三個月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眼周潮濕，遲羨恨自己抑製不住的洶湧情緒。
自己帶了這麽久的藝人，怎麽可能看不出端倪。林蔓從身後攬住了她，輕輕拍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走吧羨羨。”
科考任務繁重複雜，他們也是緊趕慢趕抽出時間來拍攝，結束後便要繼續返回崗位工作。一行鮮豔的中國紅正朝海天同色的蒼藍走去，堅毅，沒有回頭。
遲羨目光追隨那抹挺拔的身影，悄悄闔上了眼睛。
辛晟反複回看剛剛拍攝的鏡頭，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既然在宣傳片中出現了科考專家，專題名稱又是《科考能見度》，何不采用撥開海洋迷霧的方式開篇，效果肯定比直接從船艦上空挪進要好。
他注意到那對養眼的身影，有了主意，走到一邊和單江南商量。
“可以啊，幾個鏡頭不影響。”眼見專家們馬上進了基地，單江南追上去攔住了葉崎，“葉教授方便留下來再拍幾分鍾嗎？”
遲羨在睜開眼時猛然看到他正朝她走來。
眼眸瞪大，嘴唇微張，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遲老師，實在不好意思，因為臨時多出專家這部分拍攝內容，剛剛沒有考慮妥當。”辛晟望向走近的葉崎，“請這位教授和你一起拍個片頭可以嗎？”
她和他，兩個人，單獨？
陽光斜斜灑下，直落在她眼睫，遲羨睜不開眼睛。
林蔓見她沒有應聲，連忙開口，“當然可以辛導，我們全力配合拍攝。天太熱，我讓化妝師給羨羨補個妝，稍等。”
說著連忙把遲羨拉到角落的陰影裏。
“羨羨，還在工作，調整好狀態。我知道你和葉教授很久沒見了，姐也從你這時候過來的，能理解，現在人不少，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
說完她招來了化妝師。
有林蔓緊跟在遲羨身邊，姚然輔助，齊時妍有些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在甲板上拍空鏡頭攢視頻轉場，回頭竟見辛晟給葉崎比劃著什麽。
他似是看到了她，眼睛朝她這邊看來。
齊時妍顧及現場其他人，隻敢小心抓了抓手打招呼。
“誒誒誒姐，葉教授要和羨羨一起拍嗎？”她無心再拍風景，跑到林蔓身邊悄聲問，“他倆這情況……”
她和遲羨更是熟到一個眼神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嗯，一會兒我緊盯著，萬一有什麽狀況能立即解決。”有了剛才那出，林蔓格外謹慎，“我本意是想讓他們見麵，畢竟機會難得，但忘了他們還在熱戀期，這事弄的。”
遲羨背對著她們，齊時妍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篤定，“蔓蔓姐你放心，啥事沒有。”
天大地大不及工作大，這點專業度她相信遲羨還是有的。
如齊時妍所說，補完妝後的遲羨像是換了個人，迅速進入工作狀態，甚至在辛晟讓他們對視微笑時也絲毫沒有破綻。
“誒剛剛很好，再來一遍推開門的動作啊。”
齊時妍以側拍花絮為由舉起相機狂拍，姨母笑連相機都擋不住。“我靠，這和拍婚紗照有什麽區別啊！”
“是吧是吧，我都快控製不住尖叫了！”姚然更是舉著手機星星眼，“好般配啊，葉教授比明星還帥。妍妍姐，他們到底怎麽認識的啊？”
“想知道？”
“嗯嗯嗯！”
齊時妍眼睛就沒從屏幕移開，狡黠一笑，“就不告訴你。”
“誒妍妍姐你……”
在他熱愛且畢生為之奮鬥的海域，在他人生重要的時刻，她與他留下了最值得紀念的照片。
白裙紅衣，就此定格。
辛晟對自己的大作很是欣賞，來回看了幾遍，激動到鼓掌，“這回是真的沒問題了，我相信出來的效果一定非常好！感謝二位。”
雖說這是央視頻的短片，相較而言正統嚴謹，但畢竟依托網絡媒體傳播，俊男靚女誰不喜歡，開篇放這個肯定能吸引到觀眾注意力。有了大流量，後續趣味科普視頻也不會差到哪去。
想到這，辛晟再次感慨自己的神來之筆。
遲羨把碎發撥至耳後，“蔓蔓姐，我去下洗手間。”
“好，讓妍妍陪你？”
“不用，我洗個手，很快。”
遲羨直到這還很專業，笑盈盈和葉崎揮手告別，“謝謝葉教授，祝你科考順利，平安歸來。”
但她很清楚，她隱忍的情緒已經撐不到回酒店了。
一溜小跑衝進洗手間，遲羨在水流聲裏淚如雨下。
好像從他們認識到現在，就沒幾天能安安穩穩待在一起，她將他帶進了無盡黑暗的漩渦，又一次次被他拽了出來。他是她身邊最有安全感的存在，哪怕在他被逼迫不能和她見麵的時候，他也隨時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護著她。
但馬上不是了。
她終於懂得自己這股怎麽壓都擋不住的情緒，不僅僅是思念。他要離開她三個月，不是隱在角落，而是完完全全不在她身邊。
建立起的安全感被猛地抽離，她又如何能保持平靜。
直到這一刻，遲羨才徹頭徹尾明白那晚葉崎話裏的意思。
他說，他要加快動作，留她一人在京城他不放心。
他怕她失去庇佑後會被欺負，會像現在一樣躲起來偷偷哭。
大顆眼淚被水流卷走，隻有暈紅的眼眶證明它們曾來過。
出來有了一會兒，遲羨拭去眼角的淚水，短暫平複好心情走向甲板。
他正向屬於他的榮光走去，她也要努力追隨她的榮光。
船後甲板狹窄，她低頭掩蓋情緒，小心越過障礙物。
幾個小時過去，陽光絲毫不減威力，她感覺自己正在被濕熱籠罩，直至落入清涼的雪鬆氣息裏。
他緊緊擁著她，比以往來得更熱烈。
“放心，這沒有監控。”
“我和蔓蔓姐打過招呼了。”
良久，他的氣息將她全部包裹，緩緩淌進她耳邊，“遲羨，別哭，我也想你。”
好不容易平複好的心情全線崩潰，她在他懷裏劇烈顫動，哽咽到連翻滾的濤聲也無法掩蓋。
葉崎心如刀割，但除了輕輕安撫別無他法。
見她慢慢平複下來，他才細細叮囑，“有事給舅舅說，別不好意思。那邊情況難以確定，但情況允許我一定第一時間給你帶打電話。”
“嗯。”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叮囑過時妍了。”
“嗯。”
“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你安心拍戲，別想那麽多。”
“嗯。”
一陣清爽的海風拂過，輕輕帶走了她哽咽的回應。如他眸中深邃汪洋般**漾的海水再度模糊了她的視線，遲羨清晰聽到了他渺遠的聲音。
“遲羨，別來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