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神宗皇帝下達任命王安石為江寧知府詔命後僅三日,禦史中丞彭思永上了一道劄子,彈劾參知政事歐陽修在英宗皇帝大喪之期,竟在喪服下穿著紫衣進入福寧殿!

福寧殿是停放英宗皇帝靈柩梓宮的大殿,歐陽修身為參知政事,進入福寧殿時竟在喪服之下穿著紫袍!實為大不敬之罪。此事若被查實,皇帝大可以此為借口立刻貶逐歐陽修。

看了這道劄子神宗皇帝十分驚愕,立刻命人去查,結果很快查實,真有此事……

知道歐陽修對先帝大不敬,神宗皇帝頓時惱了,可也就片刻功夫,這位聰明的皇帝已經想到:這場彈劾大概事出有因。

大宋官員服色向來都有定製,九品以上著青色,七品以上著綠色,五品以上著朱色,三品以上著紫色。歐陽修官拜參知政事,為正二品,他的官袍本就是紫袍。歐陽修三朝老臣,又是個明理務實的人,深得先皇器重,龍馭賓天時留下遺詔,以歐陽修、韓琦同為顧命重臣,何等榮耀,此人怎麽會故意辱沒先帝,給自己尋這個“大不敬”的罪過?

顯然,這件事隻有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當時歐陽修在外簽理政事,在內主持大喪,政事堂、福寧殿兩處跑,忙碌之中大概一時來不及換衣,把在政事堂穿的袍子夾在喪服之下穿進了福寧殿,結果給人看見。此人當時不說,現在卻來彈劾……

原來如此!

到此時神宗皇帝已經全明白了:這是他一時不慎,過度提拔王安石,雖然立刻醒覺,改了詔命,可朝臣中還是有人誤以為皇帝要用新臣替換舊臣,於是對宰輔重臣起而攻訐。至於為什麽不是先打韓琦,卻對歐陽修下手,大概這些人畏懼韓琦的權勢,或者與歐陽修有舊怨,所以避開宰相,先從參知政事下手。

想明白了這些內情,神宗皇帝對歐陽修的氣惱也就淡了,反而對上奏彈劾歐陽修的禦史中丞彭思永有些不滿。

神宗皇帝做太子的時候就一直關注朝局,身邊又有韓維這些人給他通消息,出主意,朝廷裏的事他都知道。歐陽修是大宋開國以來最著名的一位“伯樂”,平生舉薦賢才無數,這個禦史中丞彭思永早前也得過歐陽修的抬舉。雖不能說彭思永當上禦史中丞全靠歐陽修之力,畢竟兩人交情很深,現在彭思永為了迎合皇帝,竟第一個起而攻擊自己的恩師,這作法實在讓人心寒。

一切想通之後,神宗皇帝不理彭思永的彈劾,下了一道聖旨,把歐陽修不輕不重地申斥幾句,這事就算過去了。

可惜,年輕的神宗皇帝忘了一句名言,叫做“樹欲靜而風不止”。歐陽修“紫袍入殿”風波尚未完全平息,殿中侍禦史蔣之奇又上一道劄子彈劾,其中罪名駭人聽聞:歐陽修竟與其長子的兒媳吳氏通奸!

看了這道劄子神宗皇帝大吃一驚。

歐陽修是一代道德楷模,文章領袖,名聲極好,且身為參知政事,顧命重臣,地位太重,若與兒媳通奸之事竟是真的,那敗壞的就不是一個人的名聲,而是整整一個朝廷的風氣了。

對這件事神宗絲毫不敢馬虎,急忙找來韓維等親信詢問,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歐陽修是何等人物,說他與兒媳通奸?簡直胡說八道!

眾臣都是這麽個說法,神宗皇帝的心總算定了些,這才把殿中侍禦史蔣之奇叫到延和殿,當麵問他:“你彈劾參政帷薄不修,道德敗壞,可有憑據嗎?”

蔣之奇忙說:“歐陽修自恃才華,為人行事一向很不檢點,每每狎妓飲酒,常寫**詩豔詞,早年就公然與外甥女張氏私通,後張氏出嫁,不守婦道,竟與仆人通奸,被官府捉拿,當場供出與歐陽修之間的醜事,當時仁宗皇帝在位,待臣下寬厚,本不欲治歐陽修之罪,然而群臣憤慨,屢屢上奏,仁宗皇帝才把歐陽修貶到滁州。想不到此人毫無廉恥之心,不思改過,如今又做下禽獸之事,此等人豈能再為參知政事?臣請陛下查明事情原委,對歐陽修從重治罪。”

蔣之奇言之鑿鑿,可神宗皇帝頭腦清晰,早就記起,當年歐陽修確實被貶滁州,可貶他的原因卻是因為仁宗皇帝實施“慶曆新政”沒有結果,參與其事的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先後遭貶外放,歐陽修心中不平,上劄子為這幾位大臣說情,結果也遭貶謫。至於其與外甥女通奸一事,似是政敵牽強附會誣蔑歐陽修,仁宗皇帝貶歐陽修也並不因為此事。

現在神宗皇帝詢問歐陽修“與兒媳通奸”的證據,蔣之奇卻把這麽一段舊事拿出來說嘴,簡直成了捕風捉影。神宗皇帝對這件事本就不信,見蔣之奇說不出什麽來,心裏更急,高聲問道:“此事當年便無定論,今天又怎能知其真偽?”

神宗皇帝話裏全是不耐煩的意思,蔣之奇卻聽不出來,隻知道皇帝索要一個“定論”,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捧了上來:“當年歐陽修曾做《憶江南》詞一首:‘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其中所說的‘十四五,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說的就是他的外甥女兒!陛下想一想,這女孩子年僅十四五歲,寄居於歐陽修家中,而歐陽修見色起心,竟寫下如此**的文字,尤其最後‘何況到如今’一句,二人間無恥**樂之事躍然紙上,其行為敗壞由此可知!何況又有他外甥女兒親口供詞為證,難道還當不得真嗎?”

見蔣之奇執迷不悟,還在這些舊事上糾纏不清,神宗皇帝更煩躁了,根本不接這張紙,高聲道:“朕問得是今日事!”

皇帝這聲斷喝把蔣之奇嚇了一跳,跪在地上愣了半天,竟一句話也答不出來。神宗皇帝雙眉緊皺,又追問一句:“你為什麽不說話了?”

到這時蔣之奇終於聽出神宗皇帝話裏的意思,知道皇帝對此事不但不信,且不願意聽,也就是說神宗皇帝似乎沒有打擊宰輔重臣之心,自己彈劾歐陽修,本以為在給皇帝做馬前卒,哪知這一寶竟押錯了?

想到這兒,蔣之奇驚出一身冷汗,眼看這口黑鍋要背在自己身上,趕緊找人頂替:“臣也是聽旁人說起此事,這才風聞奏事,彈劾歐陽修。”

蔣之奇說出“風聞奏事”四個字,眼前這場官司頓時大事化小。可神宗皇帝不依不饒,立刻又問:“你聽何人說起此事?”

蔣之奇猶豫了半天,終於承認:“是禦史中丞彭思永對臣說的。”

聽到彭永思三個字,神宗皇帝的臉色更難看了。

神宗初登大寶,本想維持一個安定祥和的政局,哪知這個禦史中丞彭思永不識時務,偏要出來生事。早先他彈劾歐陽修不成,如今又設個套子讓殿中侍禦史來找歐陽修的麻煩,真是不知進退,好不討厭!

何況彭思永還是歐陽修提拔的人,隻為了在皇帝麵前取寵,就把歐陽永叔當成墊腳石頭來踩,小人嘴臉令人厭惡。

歐陽修與兒媳通奸,此事不可信,彭思永誹謗執政大臣,想借機在皇帝麵前取寵,此風不可長!幾乎一瞬間神宗皇帝就拿定了主意:彭思永不能再做禦史中丞,蔣之奇也不配做殿前侍禦史了。

想到這裏,神宗皇帝已經沒心思和蔣之奇廢話,擺手命他退下,自己坐在延和殿上,腦子裏想著兩件事:此事影響甚大,該如何安撫那一群與歐陽修同氣連枝的老臣?彭思永貶謫之後,誰來接這禦史中丞之位?

孤坐良久,忽然間,神宗皇帝渾身一顫,腦子裏浮起一個奇怪的想法:老臣……

仁宗、英宗兩朝都是守成之君,留下一大批沉穩持重的老臣。這些老臣們共事多年,互相熟識,其核心正是宰相韓琦和參政歐陽修。這兩位老臣在朝多年,人脈極廣,人緣極好,朝臣中有多少人是他們的門生故舊,或者受過他們的提攜,尤其是魏國公韓琦,已經做了九年宰相,曆仕三朝,此前一百年朝廷還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神宗皇帝要掌權,要執政,其後就要變法,早先他一直想借助老臣的經驗和能力,可如今又一想,老臣有老臣的好處,也有老臣的麻煩,用與不用,利弊各半。

《韓非子》裏有這樣的話:“欲為其國,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將聚眾。”意思是說人君治國必先破朋黨,不破朋黨,朋黨會越來越囂張。這說得是不是“老臣”呢?至於“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將用之以伐我”這樣的話,隨便看看已是駭人聽聞!可朝廷裏真的有九年宰相、三朝參知!如果姑息老臣,讓這幫鐵打的宰相、銅鑄的參知繼續控製朝廷,會不會鬧出個“假仇人斧,彼用之以伐我”的結果?

《韓非子》說:權勢是人君的爪牙,失去權勢的君主就像撥了牙的老虎。“宋君失其爪牙於子罕,簡公失其爪牙於田常,而不蚤奪之,故身死國亡……”

這天夜裏,年輕的神宗皇帝獨坐寢宮徹夜未眠。

老臣呐,老臣……

第二天一大早,神宗皇帝已經拿定主意,像往常一樣駕臨垂拱殿,親視早朝。罷朝之後退入文德殿,把禦史中丞彭思永和殿前侍禦史蔣之奇喚進殿來,不理蔣之奇,隻管沉著臉問彭思永:“昨日朕接了一個劄子,彈劾參知政事歐陽修帷薄不修,做出有悖倫理綱常的敗德之事,朕就此事向殿前侍禦史查問,都說此事是你舉報的,是這樣嗎?”

正如神宗皇帝估計的,在這件事上蔣之奇是打手,彭思永才是幕後的謀主。本以為新皇登基必然嫌棄老臣,自己在這時候出來彈劾歐陽修“扒灰”,哪怕問不出個所以然,也足以毀了歐陽修的名譽,到那時,歐陽永叔在朝廷上自然混不下去,彭思永、蔣之奇就算立了一功。

哪知皇帝英明厚道,昨天當麵質問蔣之奇,已經把事情戳穿了一半,今天又當麵質問彭思永,聲色俱厲,彭思永再糊塗也已猜到,神宗皇帝這是要維護老臣,回過頭來打他這條咬人的惡狗了。

到這時彭思永已經嚇得六神無主,隻求趕緊推卸責任,忙說:“關於歐陽修帷薄不修的事臣也是聽歐陽修的堂弟蔣宗儒所說,並沒有親自查實。但臣以為蔣宗儒是歐陽修的堂弟,此等毀人清譽之事若無切實把握,量他不敢胡說,故爾將風聞之事報與殿前侍禦史,以達天聽。”

彭思永果然精乖,一句話咬出兩個人來,誣陷之事賴在了蔣宗儒身上,妄奏的罪名又往蔣之奇身上推。到這時蔣之奇才知道上了彭思永的當,氣得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可在皇帝駕前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聽彭思永承認僅是“風聞言事”,神宗皇帝冷笑一聲:“果然是捕風捉影。好!既然有一個蔣宗儒,事情也好辦,把此人交開封府審問,審得實情再上奏吧。”彭思永、蔣之奇急忙退下。

神宗皇帝辦事不偏不倚,既然彭思永咬出一個蔣宗儒,就拿蔣宗儒來審訊。得了皇帝詔命,開封府立刻捉了蔣宗儒嚴加審問。

這時蔣宗儒也知道事情壞了。如此誣陷朝廷重臣,一旦罪名落實後果不堪設想。好在“與兒媳通奸”這個罪名查也查不清,問也問不明,於是蔣宗儒橫下一條心,死死咬住不放,硬說歐陽修與兒媳通奸實有其事!開封府向蔣宗儒要證據,蔣宗儒死豬不怕開水燙,幹脆兩手一攤:“這樣的事哪裏有證據,我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難道不算證據?”

是啊,通奸又不是貪贓枉法,哪裏去找證據?“親眼目睹”算不算證據……

都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其實這不算厲害,要是被人在“生活作風”上咬一口,骨頭都給咬斷了!

眼前這個“扒灰”的案子就是如此,開封府審不清問不明,拿不到任何證據,鬥不倒蔣宗儒,皇帝那裏又在催促,無奈之下隻得上了劄子,認為蔣宗儒做官時曾有貪汙之事,被朝廷查辦,就向歐陽修求情,歐陽修鐵麵無私,不但不肯講情,反而催促有司嚴辦,蔣宗儒懷恨在心,就編造流言誹謗歐陽修。

接了開封府遞上的劄子,神宗皇帝更加惱怒,早朝時坐在垂拱殿上,當著朝臣的麵大罵彭思永、蔣之奇糊塗!到這時彭思永已經知道自己垮了,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蔣之奇卻還有點兒膽量,搶上前來跪在禦階下叩頭不止,請求皇帝再次徹查此事。

見蔣之奇還敢糾纏,神宗皇帝越發憤怒,立逼著蔣之奇拿出證據來!結果蔣之奇瞠目結舌無話可回,神宗氣得拍著禦案大叫:“豈有此理!”當殿傳下詔命,革去彭思永禦史中丞之職,貶為黃州知府;革去蔣之奇殿中侍禦史之職,貶為監道州酒稅。

神宗皇帝果然英明,不為誣言所動,維護老臣名節,當殿貶逐不稱職的言官,一時間人心大快,以韓琦為首的舊臣子們對這位新皇又敬又愛,參知政事歐陽修更是感動得泣不成聲,連連叩首,再三謝恩。

可惜,案子雖然審結了,歐陽修的名聲到底也被毀掉了。

汙人名節,就像潑出一盆髒水,沾上就洗不淨。當神宗皇帝下詔拿問蔣宗儒的時候,歐陽修的名聲已經毀了。雖然案子最終審結,似乎把他洗脫了,然而這位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參知政事早已灰頭土臉,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此時的歐陽修哪還有臉立於朝堂,更加沒有心思做官,立刻上奏請求外放,皇帝當然不肯放他走,歐陽修卻已灰了心,稱病躲在府裏不敢出來見人,同時連上劄子請求外放,神宗拗不過他,隻得勉強把歐陽修外放為亳州知府。

曆仕三朝的元輔重臣歐陽修從此一筆勾銷,再沒有複出政壇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