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寧九年是個動**的年份,整個朝廷天翻地覆。先是呂惠卿、章惇被逐出朝廷,接著缺乏能力的宰相韓絳請求去職。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又遭二次罷相,以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出任江寧知府。其後不久,在王安石、呂惠卿這場惡鬥中左右逢源的牆頭草——禦史中丞鄧綰因為左右騎牆、往來陷害,被神宗看破嘴臉,罷去禦史中丞,外放為虢州知府。
在這場恐怖的政治混戰中,“三司係”大將呂惠卿、鄧綰、章惇先後落馬,王安石也徹底失勢,早已四分五裂的“三司係”更加人才凋零不堪使用。為了填補朝廷的真空,神宗隻得任命兩位舊臣王珪、吳充為宰相,早前被呂惠卿陷害的馮京回朝廷擔任樞密使。同時提拔出身“三司係”的蔡確為知諫院,去年被鄧綰咬敗的章惇也被招回,仍然擔任三司使。於是“三司係”和舊臣各掌一半權力,形成互相製約的態勢。隻是台諫之權仍然牢牢掌握在“三司係”手裏,神宗皇帝心裏也仍然寵幸新貴,不信舊臣。
也在此時,奇妙的事發生了:已經漸漸瓦解的“三司係”新貴們和剛剛坐上宰相之位的王珪勾結在一起,很快形成了一個新的朋黨。
“政治”就像一條有生命的毒蟲,不但能絞殺,會撕咬,而且隻要有需要,它自己就能迅速進化。比如王珪,這本是個極有才學的人,仁宗、英宗兩朝做過直集賢院、翰林學士,擔任過知製誥,是個不折不扣的“舊臣”。可王珪是個出了名的牆頭草,誰勢力強就依附誰,所以不論朝廷發生什麽樣的動**,王珪從來不受衝擊,真正是一個“不倒翁兒”。
其實“不倒翁”也不好做。王珪是前朝舊臣,被“三司係”猜忌;這人又無恥,被舊臣們討厭,在朝中十分孤立。如今“三司係”首腦盡罷,骨幹已失,空前衰弱,於是名聲不佳孤立無援的宰相和力量漸失不能獨立的“三司係”自然而然地結合起來,形成了一股全新的勢力。
——這股可怕的新勢力,對朝局造成的改變無法估量。
以前“三司係”和舊臣係的爭鬥全圍繞“變法”而起,雖然無聊,至少有個名堂,爭鬥的各方也有個立場。可王珪與蔡確、李定、張璪這些“三司係”舊人合成的新勢力卻沒有明確的政治立場,他們抱成一團隻為了占據權位,僅此而已。
為了理想而搏鬥,雖然殘酷,至少還算“高尚”吧。可為權力而互相鬥爭,就隻能稱為“卑鄙”了。
此時神宗皇帝在位九年了,在他的治下,朝廷的黨爭已經從“變法”之爭惡化到純粹的私利鬥爭,大宋王朝正從內部日益腐爛,這個國家在無形中又向 “亡國”的恐怖斷崖邁出了一大步。
這種可怕的變化神宗皇帝似乎沒注意到,就連仍然留在朝廷的幾位“舊臣”也沒發現端倪。現在,和王珪並肩而立的宰相吳充正想辦法勸說皇帝招回舊臣,改變朝局。
吳充是仁宗景祐五年進士,此人老實厚道,辦事能力並不出眾,早年擔任國子監直講、集賢校理,又外放做過知府。在英宗朝也隻做了個鹽鐵副使。到了神宗朝,吳充卻意外地升了知製誥、知諫院,又做了翰林學士,再升樞密副使,究其原因,原來吳充的兒子吳安持娶了王安石的女兒,兩家成了兒女親家。
然而吳充的官運到這裏就停下來了。
當王安石施行變法的時候,大宋朝萬眾歡騰,吳充對自己這位親家也寄予厚望,可隨著變法越來越深入,“害民”弊病漸漸暴露;接著朝臣們遭遇一輪又一輪打擊,德高望重的臣子紛紛被貶,禦史台掃**一空,天下人對於“變法”的真正目的越發感到疑懼,從表麵上看,這一切問題都與王安石的“剛愎自用”有關,吳充對王安石越發不滿。可吳充是位老夫子,脾氣不大,加之和王安石是親戚,所以不肯激烈抨擊。
因為吳充對王安石不滿,使他的仕途停滯了好幾年。也因為吳充這個“並不激烈”的態度,使他能夠勉強留在朝堂,一直到王安石第二次下台——也就是徹底垮台的時候,神宗皇帝一時無人可用,就把吳充提起來做了宰相。
吳充雖然厚道,但他也有主意。眼看王安石罷相了,“三司係”幾個重要頭目都倒了,吳充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朝局已經改變,“三司係”已經失寵,該是招回舊臣重振朝綱的時候了,於是在皇帝麵前奏了一本:請求招回司馬光、呂公著,重新起用蘇軾、蘇轍、陳襄、孫覺等一班舊臣。
吳充對朝局的考慮一半是對的,另一半卻錯了。
神宗皇帝想不想招回能臣重振朝綱?他當然希望如此。所以當年神宗皇帝在貶逐這些大臣的時候都留了情麵,讓他們到要緊的地方擔任州府官員,時常還給些升遷,目的就是籠絡他們,為後麵的重新起用打好伏筆。可眼下王安石倒了,“三司係”散了,神宗皇帝能不能立刻把這些舊臣招回來呢?又難……
當年神宗皇帝扶植王安石和“三司係”打倒舊臣的時候,他的想法比較簡單:先把朝廷的權柄從舊臣手中奪到皇帝手裏,同時借王安石之手推行新法,待新法大局已定,王安石和他的“三司係”官員們可用的則用,不可用則廢。到那時,朝廷上的空缺可以用那些被貶到地方的能臣充任。於是皇帝權柄在握,變法基本完成,而朝廷仍然如仁宗、英宗時一樣人才濟濟,皇帝再與這些能臣們一起把新法推行下去,完成繼位之初定下的“富國強兵”的宏願。
然而事與願違,當皇帝借王安石之手打擊舊臣的時候,“三司係”卻無形中坐大了。等神宗覺得王安石討厭,決定把他清除掉的時候,又無意中縱容了呂惠卿這個奸佞小人。最終,神宗皇帝不得不把呂惠卿和王安石一起打倒,結果是,曾經作為皇帝左右手的“三司係”從上層被徹底打散!
神宗皇帝上台後隻做了一件大事,就是“變法”,所以新法的信譽與皇帝本人的威信是一體的,如今“三司係”從上層被打散,《青苗法》、《市易法》、《手實法》先後失敗,新法信譽喪失殆盡,新法沒信譽,皇帝怎麽能有威信?皇帝沒能建立足夠的威信,他又怎能服眾?
——招回舊臣,皇帝威信受損;維持現狀,朝中無人可用!神宗皇帝陷入了兩難。
現在宰相吳充公開建議招回司馬光、呂公著等舊臣,這等於是在皇帝背後又推了一把。可神宗皇帝滿心顧慮,根本不敢往前邁步兒,再被人從後頭一推,頓時一個踉蹌,連站都站不穩了!
進退兩難之際,神宗越發焦慮,甚而有些懊惱了。
神宗皇帝心裏的煩惱吳充猜不出來,另一位宰相王珪卻猜透了。
朝堂上自古就有兩種大臣,一種是“辦事”的,一種是“辦人”的。吳充是個“辦事”的宰相,王珪卻是個“辦人”的宰相。看出皇帝對重新起用司馬光等人的請求十分反感,忙在旁奏道:“自從河湟一戰朝廷奪了青唐之地,設立熙河路,對西夏形成兩麵夾擊之勢,西賊腹背受敵,寢食難安。如今西夏大將青宜結鬼章率軍數萬進逼洮州、岷州一帶,與朝廷爭奪河湟之地,當地部落也有人叛變從賊。此事不可小視,請陛下早做定奪。”
王珪一句話,把正在討論的“人事任命”扔出十萬八千裏去。神宗也正想丟開這個話題,就故意不理吳充,隻問王珪:“依卿之見該如何禦敵?”
王珪忙說:“臣以為河湟戰事拖延數年不能決勝,原因是兵將不能統一調動,臣請陛下派心腹之臣到熙河路直接指揮各路軍馬,或可收到奇效。”
宋軍攻取河湟之地,建立熙河路,西夏方麵極為惶恐。然而宋軍雖然奪了河湟,卻因為部隊缺少騎兵,多以重裝步兵為主,沒有長途奔襲之能,攻不能直取西夏腹地,守則犄角突出,不斷與西夏軍摩擦。而神宗皇帝又和真宗、仁宗、英宗一樣,對將領極不放心,不肯放權,結果宋軍幾員猛將隻能各自在有限的地區內作戰,不能合力進退。西夏卻仗著快馬長槍來往如飛,時時殺進河湟地區,如此一來宋軍表麵占據主動,其實與西夏完全是個“平手”態勢,反複拉鋸在所難免,導致河湟一帶連年戰禍。加之當地羌人遊牧部落朝秦暮楚,誰勝了就追隨誰,誰敗了就背棄誰,如此一來亂局更難收拾。
現在王珪獻了一計,讓皇帝派“心腹之臣”到邊境去,其實是請皇帝派太監到地方監軍。
太監做監軍,這種事在唐末很常見。並不因為太監們會打仗,而是皇帝實在不信將領,就派身邊人去盯著,所謂“統一調動”其實是“逐一監視”的意思。
王珪說的主意對前線戰事毫無益處,隻是奉迎皇帝心思罷了。聽了這話神宗覺得有理,點頭道:“朕想想罷。”
很快,神宗皇帝下詔,命內侍押班李憲前往西夏邊境節製各軍。
就在邊境重燃戰火的時候,蘇軾密州三年任滿,回京等待任命。與此同時,蘇軾的弟弟齊州掌書記蘇轍也帶著一家老小回京,兄弟二人都在京師東門外範鎮的府裏借住。
要論從政的能力,蘇轍其實比兄長還強。此人性格剛毅果斷,頭腦冷靜清晰,平時少言寡語,從不因為說話而得罪人。可以說蘇軾身上的毛病蘇轍全都沒有,蘇軾不具備的從政經驗和辦事能力蘇轍全都具備。
蘇轍天生是個從政的材料,按說他的仕途應該比兄長更順利才對。可天下事都有“運氣”,蘇軾嘴快心急,全無城府,總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跳出來和當權者爭辯,顯得特別引人注目,都以為他是舊臣“首腦智囊”。就因為這個虛名,蘇軾一邊被“三司係”仇視,一邊被皇帝看重,先做了祠部尚書直史館,又放一任杭州通判,再升密州知府,已經是個顯赫的大人物了。蘇轍卻一直得不著重用,到今天才做個“齊州掌書記”的小官兒。這又引出另一個麻煩:蘇轍子女眾多。此時共有三個兒子六個女兒,幾年後又生一女,十個孩子都靠他這點兒俸祿養活,一家人吃糠咽菜,體無完衣,落魄得很。
天下事就是這樣,“有名無實”總比“有實無名”管用得多。到哪兒說理去?
至於蘇家兄弟借住的這家主人範鎮,也是一位老前輩。
當年王安石掃**禦史台,朝臣都認為王安石處事不公,當時正擔任翰林學士的範鎮和司馬光想把有膽量、能辯論的蘇軾推進禦史台,頓時引發“三司係”大將謝景溫的不滿,布局陷害蘇軾,範鎮拚著職位不要,上奏為蘇軾辯白,結果真就罷了翰林學士一職,回家賦閑。
此時的範鎮年過七旬,但雄心尚存,對朝局也沒有絕望。王安石罷相,呂惠卿倒台,連章惇、鄧綰這些人都被罷出朝廷,範鎮覺得國家大事有轉機了,見蘇軾兄弟二人同時進京更是高興:“陛下雖然用人有誤,變法太急,畢竟是聖明之主,對舊臣雖不能用,仍能禮賢下士。子瞻、子由都已磨練成才,該為國家多做點事了。”
蘇軾這些年在外頭做官,心裏無時無刻不想回朝廷輔佐皇帝。然而蘇學士心裏還有一個想法:“要說為國盡力,我的本事有限,真正能把事辦好的隻有在洛陽閉門寫書的司馬君實。”說著自己又皺起眉頭,“司馬光對朝局一言不發,隻知道閉門寫他的書,若說真的不再關心國家大事,我不信!可他為何如此沉寂?”
司馬光是神宗皇帝極信任的大臣。但他知道皇帝對朝局有一套精妙嚴厲的安排,要貶人,要打人,要有很多變動。當皇帝下定這種決心的時候,司馬光說的話不會起作用,反而可能得罪皇帝,失去信任。所以司馬光選擇了韜晦之術,在洛陽蓋了個小小的庭院,取名“獨樂園”,瓦房一間,取名“讀書堂”, 平時連大門都不出,日夜著書不止,寫的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資治通鑒》。
自古凡精通韜晦之人,不管是英雄還是梟雄,是忠臣還是奸臣,必是城府極深而能力極強的。司馬光就是這麽一位有城府的忠臣。他的心思蘇轍明白,蘇軾不明白。
現在蘇軾說了這糊塗話,蘇轍在旁無話可說,範鎮卻說:“子瞻言之有理,司馬君實韜晦數載,如今王安石、呂惠卿一齊落馬,此公或許該出山了……”
在政事上蘇轍是一把好手,比他哥哥強多了。聽範鎮要勸司馬光出山,忙說:“老先生不要急,司馬大人著書尚未完成,不如再等一年,看看他那裏的情況吧。”
所謂司馬光“著書未成”,其實是說朝局未定,“三司係”幹將仍然大權在握,司馬光選在這時候複出,弄不好被“三司係”的人一個悶棍打倒,反而不妥。
蘇轍精明,蘇軾糊塗,偏這糊塗學士被天下人視為“智囊”。現在範鎮也重視大蘇、輕視小蘇,認為蘇軾的主意更好:“這樣吧,我到洛陽走一趟,當麵問問君實的意思。”
第二天,老範鎮坐個馬車直奔洛陽跟司馬光見麵去了。
蘇學士在政治上是個“糊塗車子”,一句話把範鎮激得跑到洛陽去見司馬光,結果驚動了“三司係”頓時又興大獄!使司馬光出山時間被推遲了好幾年。
最倒黴的是蘇學士自己,後來遭遇“烏台詩案”差點送命,究其根,都源於他今天的糊塗和急躁。
範鎮去洛陽不久,南京留守張方平進了京。
張方平是蘇軾父親蘇老泉的至交好友,也是蘇軾、蘇轍的長輩。兩蘇急忙來拜,極力邀請,於是張方平也和蘇軾兄弟一起住進範鎮家裏去了。
張方平秉性忠直,老而彌辣,蘇子瞻嘴快心急,舌利如刀,這兩個人坐在一起談論國事暢快淋漓,反是沉穩的蘇轍在一旁插不上嘴。
也在此時,朝廷下了詔命:蘇軾以祠部員外郎直史館外放為河中知府。蘇軾接了詔即將上路,對朝廷的時局卻不放心:“陛下在熙河路用兵已有五年,士卒傷亡無數,錢也花了無數。現在陛下又命太監到熙河路監軍,這是要大動幹戈了嗎?咱們做臣子的不能眼看著陛下做這糊塗事!”
“熙河開邊”是神宗在位九年最大的成就,雖然這“成就”隻是樣子貨,可皇帝指著熙河路給自己爭麵子,和西夏的戰爭怎能輕易停止?
蘇轍知道內中關鍵,就說:“陛下禦極九載,威權日重,未必肯聽人勸。我等官卑職小,又是外臣,更不宜勸……”
蘇轍這話是勸說兄長的,哪知張方平聽了卻拍案而起:“大宋立國百年一向是個盛世,當今陛下也是聖主明君,隻不過被小人蒙蔽了視聽,我等身為臣子,豈能不諫?你們年輕人就罷了,我今年七十歲,行將就木,怕什麽?今天就上劄子勸說陛下!”
蘇轍勸兄長不成,倒惹怒了老前輩,一時語塞。蘇軾概然應道:“老先生有這樣的膽魄,小子豈能落在後麵?這道劄子我來寫,老先生給我把關就行!”
說幹就幹,蘇軾動筆、張方平潤色,共同寫就一道《諫用兵書》遞進宮裏去了。
這天晚上,神宗皇帝看到了蘇軾遞進的劄子。
在神宗心目中蘇軾已經掛上了標簽,乃是“舊臣首腦智囊”。拿起劄子大略看了看,是責備皇帝不該對外連年用兵的。文辭激烈,旁征博引,痛快淋漓。其中有“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身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這樣的難聽話,又有“王韶構禍於熙河,章惇造釁於橫山”這種批評官員的話,更有“李憲之師複出於洮州,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於一勝,必有輕視四夷、淩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之畏之”這樣的喪氣話。這些皇帝是看不進去的。大概瞧了兩眼就直接翻到後頭,隻見劄子末尾寫道:“今陛下盛氣於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於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見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究左右大臣未嚐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籍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籍口矣……”
蘇軾這道劄子是和老臣張方平一起寫的。其中九成是蘇軾的意思,最後這一句“臣亦將老且死”卻是張方平的話。這是一個老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常發的牢騷,其中有長者對年輕人的責備,更有幾分“倚老賣老”的要挾。
若這道劄子是年已七旬的三朝元老張方平遞進的,看了這話,皇帝就算不高興,也不至於想太多。可這劄子卻明明是蘇軾上的。蘇子瞻這一年才四十二歲,何謂“將老且死”?一個四十二歲的臣子敢在皇帝麵前說“見先帝於地下亦有籍口”,這也太囂張了!
蘇子瞻這個人呀,辦事的能力一般,得罪人的本事真大。
看到這句氣人的話兒,神宗皇帝皺緊眉頭深思良久,得出一個結論:蘇軾在仁宗朝以“直言極諫”製科大考超等拔擢,是被仁宗皇帝當成“太平宰相”培養的人才。可到神宗一朝蘇軾卻外放為官多年,無權參與朝政,心裏很不痛快,就借著上奏的機會向皇帝撒嬌。
——不然蘇子瞻為什麽要說“見先帝於地下”這種不著四六的怪話呢?
兒女向父母撒嬌是為了得甜頭兒;臣子向皇帝撒嬌是為了討好處。蘇子瞻以“舊臣首腦智囊”的身份向皇帝撒嬌,不給他點甜頭也不行。於是神宗下詔,命蘇軾到延和殿見駕。
神宗皇帝誤會了蘇軾的意思,蘇軾又沒心眼兒,對皇帝的誤會一點也感覺不出來,見皇帝招他,還以為自己的意見受到重視,非常高興,急忙進宮。
神宗高居禦坐,微笑著說:“子瞻離朝後六年未見了,朕時時想著你,也想著你的詩詞文章。”
當年蘇軾在朝廷遭謝景溫陷害,神宗格外開恩讓他做了杭州通判,這個恩典蘇軾從不敢忘。現在聽說皇帝六年來一直“想著”自己,蘇軾激動得眼圈都紅了,忙說:“臣在地方,也不敢忘了陛下的恩德,無時無刻不想重睹天顏。”
神宗點點頭,半晌又說:“卿向來以直言極諫著稱,這幾年你不在朝廷,朕好久聽不到這樣的聲音了。今天你不必有顧慮,隻管直言極諫。”
皇帝說的是客套話,可蘇軾心裏沒有這個彎彎繞,把客氣當成了“福氣”,以為皇帝真的願意聽他直言極諫,於是鼓足勇氣向上奏道:“臣早年讀史書,其中有一篇說張儀欺騙楚王,要獻商於六百裏之地跟楚國會盟,等楚王照他的意思辦了,張儀又說:‘我隻有封地六裏可以獻給大王。’行事如同兒戲,簡直不顧道義廉恥,於是天下人都咒罵張儀,同時也笑話楚王愚蠢。其實六百裏土地不算什麽,張儀本是秦國臣子,他是為秦國謀劃,算計楚國,似乎也沒什麽可責備的。但像張儀這種欺騙君主的惡人自古至今實在太多了。這些人一得機會就跑到君王麵前說:‘隻要按我的主意辦事,必能使天下安定,百姓富足,禮樂興盛,國家馬上會進入太平盛世。’君王聽了這些騙人的話立刻重用佞臣,結果什麽也實現不了,什麽好處也沒得到,反而把國家弄得一塌糊塗,損失之大豈止‘六百裏土地’?所以臣以為治天下者,最要提防的就是張儀之類毫無廉恥的策士。”
蘇軾這話擺明了是在指責那幫“三司係”新貴,最糟糕的是,蘇軾竟把神宗皇帝這位“活堯舜”比成了昏庸無道的“楚懷王”!聽了這話,神宗的臉色著實不太好看。
神宗皇帝讓蘇軾“不必顧慮,直言極諫”,蘇軾真就放下顧慮,果然直言極諫,真是夠大膽、也夠糊塗的。現在神宗皇帝臉色已經不好看了,蘇軾卻看不出來,略停了停又說:“臣早年任直史館的時候曾聽說過一件異事,講的乃是前朝仁宗皇帝故事,臣聽後感動至極,到今天記憶猶新,想說與陛下聽:當年宮裏有一位張貴妃極得仁宗寵愛,去世後被追諡‘溫成皇後’,溫成皇後有個乳母賈氏,也很得信任,宮裏人都尊稱她為‘賈婆婆’。當時賈昌朝任崇政殿說書,想升官,就去巴結這位‘賈婆婆’,被禦史吳春卿察覺,彈劾賈昌朝,哪知查了半天並無實據。於是有人在仁宗麵前進言:‘禦史胡說八道,應該治罪!’哪知仁宗皇帝卻說:‘吳春卿所言屬實,賈氏真的在我麵前推薦過賈昌朝……’”說到這裏偷看了皇帝一眼,又說,“賈昌朝是被器重的臣子,又有宮裏的人為他說情,且查無實據,若是別的皇帝也許趁這機會要治禦史的罪了,可仁宗皇帝竟當麵承認此事,不護賈昌朝的短,也不護那個什麽‘賈婆婆’的短,真是聖主明君,氣度非凡!”
蘇軾這個故事表麵上稱頌仁宗皇帝,結尾處卻連說了兩個“不護短”,顯然是指責神宗護了“三司係”那幫人的“短”。最氣人的是,蘇軾話裏還有一個暗示:神宗皇帝治國的本事遠不能與仁宗皇帝相比。
——討厭呐!真討厭……
神宗在禦座上坐直身子,揚起臉來長長地籲了口氣。半晌才說:“卿還有事要奏嗎?”
到這時候,稍有自知之明的臣子早已閉上嘴巴老老實實退下殿去了。偏偏蘇軾嘴巴永遠比腦子快,心裏有話不說不行,又向上奏道:“暴秦治理天下用的是嚴刑酷法。漢高祖打天下的時候盡棄秦法,隻與百姓約法三章,可知高祖不是個殘忍之人。哪知高祖得天下以後仍然沿用秦法,這是何故?臣以為漢高祖不是不知道秦法殘酷,是他習慣了這套酷法,所以沒有改動。到漢文帝時才取消肉刑,停止族誅之罪,可到景帝的時候又把這些酷刑恢複了。到漢武帝,法度更加殘酷,害民更加厲害,漢武帝死的時候,國家漸漸難以為繼,漢宣帝又減輕刑罰,國家這才逐漸緩過勁來。由此可以看出,法治越人道,國家越強盛,法度卻殘酷,國家越衰敗,可後世人糊塗,硬說西漢強盛是因為漢武帝用嚴刑酷法所致,這樣的糊塗會導致亡國,所以虐民之法萬不可用。”
蘇軾把話說到這個程度,神宗皇帝耿著脖子歪著頭,已是無話可說。半天說了句:“朕也累了,就到這裏吧。”起身走了。
三日後,詔命下達:蘇軾以祠部員外郎直史館外放徐州知府。
蘇軾沒有被派到河中府,而是改調徐州府了。因為徐州府比河中府更大、更富庶、戰略地位更重要。
蘇子瞻雖然煩人,畢竟是舊臣一派的“首腦智囊”,皇帝對他是要格外關照的。尤其此人在皇帝麵前說了一堆話,雖然沒有一用中聽,皇帝卻也因為這些“不中聽”的話,不得不做個“肯納諫”的樣子給天下人看。
蘇學士,又因為他身上擔的那個虛名兒實實在在撿了個現成便宜。隻是古人早說過:“塞翁得馬,焉和非禍。”蘇軾這根“錐子”尖兒露得太多,不但紮了皇帝的手,也刺痛了“三司係”上上下下所有新貴。
到此時神宗皇帝已經確信:和“三司係”一樣,舊臣們也是有一個“朋黨”的。這個“舊臣黨”的首腦就是蘇軾、範鎮、張方平。再扳起手指算一算,其中恐怕也少不了宰相吳充、侍中文彥博,還有蘇轍、陳襄、孫覺、劉攽以及閉門不出的司馬光……
神宗皇帝禦極十載,用了種種手段,本以為早就把舊臣們收拾服帖了,現在皇帝才知道,這些人表麵不敢鬧事,暗中卻勾得很緊,人數很多,而且對十年來所遭的迫害,他們一個個心恨難平。
——所以蘇軾這個“首腦智囊”才會當著皇帝的麵責備朝廷濫用“酷法”。
從這一刻起,神宗皇帝對朝局的看法改變了,對舊臣的起用推遲了。而蘇子瞻,三年後那場大禍,早在這一刻,已經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