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是一個沒被人注意到的“分水嶺”。在這一年,曾和司馬光共同執掌朝政的宰相呂公著因為年老多病交卸了宰相之職。
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韓維,這是著名的“嘉祐四友”,他們四個人代表著從仁宗朝到神宗朝整個國家最成熟、最有活力也最有能力的一代人。如今“嘉祐四友”之中王安石、司馬光去世了,韓維隱退了,呂公著也因為老病而退休了,後頭的大臣們幾乎沒有一個能接他們的班,這預示著給大宋王朝帶來百年輝煌的“能臣時代”悄悄結束了。
由於神宗皇帝對整個朝廷控製了十八年,打壓了十八年,整整一代正直純臣都被外放,而且久久不能招回,這些人對朝廷政務漸漸生疏,應該磨礪而出的宰相之才都沒煉成。加之太皇太後在哲宗元祐初年清除了“三司係”——史稱“元祐更化”,又使朝廷更加空虛。
太皇太後是個高明的政治家,她知道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培養一批幹練的大臣,恢複朝廷元氣,將來讓這些人輔佐哲宗皇帝,重建太平盛世。
可惜,這隻是太皇太後一個人的想法。在眼下的朝廷中,還有另外兩種“想法”正在悄悄醞釀。
第一個有想法的人,是十二歲的哲宗皇帝。
眼看著祖母把持朝政,大臣們凡事隻和祖母商量,冷落了他這個皇帝,哲宗皇帝十分不滿,心裏一直想著怎樣趕走祖母,奪回皇權,像父親神宗皇帝那樣大權獨攬,甚至比神宗皇帝獲取更多的獨裁之權。
第二個有想法的是司馬光當年提拔起來的一群“嫡係”。這些人被提拔的目的是幫助司馬光清除“三司係”,可當他們在朝堂上站穩腳跟之後,心裏的想法竟和當年“三司係”那幫大將們一樣,他們要做宰相、做樞密,要掌握台諫、奪實權,把整個朝廷抓在自己手心裏。要做到這一點,這些人就必須清除異已。而第一個要打倒的就是蘇軾。
尚書左丞劉摯、禦史中丞傅堯俞、侍禦史王岩叟都是被司馬光一手提拔起來的,在他們底下還有一大群親信。和當年的“三司係”一樣,這個自封為司馬光嫡係因而被稱為“朔黨”的新黨也控製著禦史台這個要害部門。然而劉摯等“司馬光嫡係”的聲望全都不如蘇東坡。
蘇學士早年製科大考的“座師”是司馬光,顯然,他也是司馬光“嫡係”之一。加之蘇軾身上十多年來一直掛著個“舊臣首領智囊”的虛名兒,又遭過“烏台詩案”的陷害,名氣太大,連司馬君實的光環都蓋不住他。這個人膽子又大,才華又高,以前他敢在《免役法》問題上跟司馬光爭執,後來打擊“三司係”的時候手段又那麽淩厲,一篇討呂惠卿的“檄文”震驚朝野。到如今,蘇軾的威望在群臣中首屈一指,太皇太後把他提了又提,升了又升,已經做了翰林學士知製誥,離宰相隻差一步。
以前司馬光任宰相時群臣唯其馬首是瞻,如今司馬光死了,誰來做眾臣的首領:是司馬光的親信嫡係劉摯?還是“舊臣首腦智囊”蘇軾?
劉摯、傅堯俞等人已經抱成了團兒,蘇軾卻是孤身一人;劉摯、傅堯俞等人利益相關,可以互相扶持,蘇軾和這些人沒有利益關係,隻會成為他們的競爭對手;劉摯、傅堯俞他們都支持司馬光“盡廢新法”的政策,蘇軾卻提議保留《免役法》;劉摯、傅堯俞等人都是北方人,蘇軾是個蜀人……
這些,都是傅堯俞、王岩叟忽然聯手攻擊蘇軾的理由。
孔聖人說過:“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但這世上誰是君子、誰是小人?真說不清。我們隻知道“君子”會忽然露出“小人”嘴臉;“小人”忽然變成“君子”的事卻極少發生。
要問某幾個人為什麽結黨?可以總結出一千個原因。不管出於什麽原因,總之,劉摯、傅堯俞、王岩叟等人已經結了黨,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把蘇軾趕下台。
政治,就是這樣一坑臭水,一團亂麻,腦筋正常的人,誰願意棲身其中?
蘇學士雖然泡在臭水坑裏,本身卻不是搞政治的材料。此人向來一碰就急,一急就鬧。現在幾個大臣出來坑他,蘇軾立刻吵鬧起來,上劄子請求辭去翰林學士一職。太皇太後看了蘇軾遞進的劄子隨手擲下,根本沒有回複。
太皇太後不可能隨便把蘇軾外放,因為蘇學士是她一心培養的宰相人才,將來哲宗皇帝親政後的朝廷要靠蘇子瞻去建設!
其實太皇太後並不了解東坡居士。
高太皇太後是位極其賢明的政治家。可這位賢明的老太太身上有個無可奈何的缺點:大半輩子深居內宮,對大臣們接觸得太少。這些臣子是什麽脾氣,有什麽本事,誰的能力高,誰的能力差?太皇太後不可能知道得很清楚。當年聽她的姨母——仁宗遺孀曹太後說過:仁宗皇帝認為蘇軾、蘇轍兩兄弟可以做太平宰相;後來她丈夫英宗皇帝也曾想重用蘇軾;再後來她兒子神宗皇帝當國的時候蘇軾和司馬光一起對抗“三司係”,又遭“詩案”陷害,這些事太皇太後都看在眼裏,就認定蘇軾勇敢、能幹。加上蘇軾文章詩賦寫得好,這些詩詞文章太皇太後讀過,也喜歡。所以太皇太後對蘇軾的認識僅限於他的文才、他的名聲,以及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一些評價。
不得不說,太皇太後對蘇軾的印象不準確——蘇子瞻,能做一個最好的知府,卻非宰相之才。
可惜太皇太後不知道蘇軾真正的能力,她隻是認定這個人有能力,並且加意培養。凡下麵遞上來彈劾蘇軾的奏章,太皇太後一律當成廢紙留中不發。到最後,禦史們彈劾蘇學士的奏章竟裝了滿滿一箱子!而這整箱奏章沒有一本被太皇太後發下去討論。
太皇太後就是這樣在庇護著一個並不適合做宰相的“宰相之才”。
元祐三年四月的一天,翰林學士知製誥蘇軾進宮撰寫詔書。因為詔書牽涉機密,依例不得回府,等第二天詔書發布之後才能回家。蘇學士筆快,詔書寫罷天色尚早,正在房裏看閑書,一名內侍走了進來:“有旨:內翰到禦門東門小殿見駕。”
皇帝處置政務都在延和殿,隻有特別重要的事才在禦內東門小殿辦理,蘇軾急忙過來。太皇太後和哲宗皇帝都在,見蘇軾來了,太皇太後和顏悅色問候一聲,說了幾句國事,似不經意地問道:“你三年前進入朝廷時擔任何職?”
蘇軾忙說:“三年前臣以汝州團練副使升為禮部郎中。”
太皇太後又問:“如今充任何職?”
太皇太後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蘇軾隻得照實答複:“如今擔任翰林學士知製誥。”
汝州團練副使是個比芝麻粒還小的官兒。翰林學士知製誥卻是朝廷大員,前程似錦。太皇太後微笑著問蘇軾:“學士升遷如此順利,知道緣故嗎?”
太皇太後話裏有因,蘇軾是個老實人,聽不懂這些話,忙說:“是太皇太後垂青之故。”
太皇太後搖頭微笑:“不關老身的事。”
聽了這話蘇軾才想起:“這是陛下對臣的抬愛。”說著急忙就要給皇帝叩頭。太皇太後又擺手:“也不關皇帝的事。”
這一下蘇軾愣住了,半天才縮頭縮腦地問:“難道是大臣舉薦?”
蘇軾嘴裏說的“大臣”指的是已經故去的司馬光。太皇太後一聽又是連連搖頭:“都不關這些人的事!”
蘇軾這人很笨,挺簡單的謎語叫他越猜越偏,太皇太後多少有些不高興。可蘇學士天生就是這麽笨,並不因為太皇太後不高興就變聰明,想了半天,忽然提高聲音:“太皇太後明鑒,臣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走內侍的門路!”
一聽這話太皇太後目瞪口呆!這才知道跟蘇子瞻打啞謎是個又敗興又累人的活兒,隻得歎息一聲:“老身早就想告訴你了:任命你為翰林學士是先帝的遺命。先帝最喜歡學士的文章,用膳的時候偶爾停筯不食,內侍就知道先帝在看學士的文章。本想重用你,哪知還沒降詔,先帝就賓天了。”
太皇太後這話是真的嗎?一分真,九分假。
太皇太後是什麽人?這位老太太一隻手把握乾坤,把天下引上了正軌。神宗皇帝又是什麽人?這是一位精通權術、城府極深的皇帝。這麽兩位高居九重的大人物居然會“迷戀”蘇軾的詩詞,甚至因為這些好詩詞而重用蘇軾?說出來都是笑話!
神宗皇帝在位十八年,早先並沒聽說他喜歡蘇軾的詩文。倒是因為“蘇詩”裏幾句犯忌的話差點兒砍了蘇學士的頭!大約在他當皇帝的最後幾年才做出個“喜歡蘇詩”的樣子給別人看,其實是因為朝堂極度空虛,急需招回舊臣加以使用,故意當眾閱讀蘇詩,稱讚蘇軾為“奇才”,是為“招回舊臣”做引子。
現在神宗宴駕,太皇太後急著重整朝綱,可神宗皇帝把國家耽誤了十八年,當年的宰相之才都老死了!如今朝堂上隻剩下範純仁、呂大防、蘇軾、蘇轍、劉摯這幾個人,太皇太後是打算讓這幾位重臣輪流做宰相的。偏這幾個人自己夥裏鬧騰!蘇軾請求外放,可太皇太後不肯讓蘇學士走。對蘇軾說這話,無非是個“籠絡”的意思。
既是籠絡,話當然要說得溫柔些:“當年曹太皇太後在時對老身說,學士在嘉祐年間得製科超等拔擢,仁宗皇帝看了學士的文章讚歎道:‘今日為國家尋得一位太平宰相。’英宗皇帝知道學士的才華,把你提拔為直史館、祠部尚書。神宗皇帝把你放了一任通判、三任知府,都希望學士認真為國家做一番事業。這些學士都明白嗎?”
聽了這些話,蘇軾頓時想起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皇帝對他的恩典,心裏感激莫名,頓時哭了出來,忙跪在地上給皇帝、太皇太後叩頭。哲宗皇帝想起去世的父親也哭了幾聲。太皇太後也落下淚來:“學士是個大忠臣,又有大才,一定要盡心輔佐聖上,以報答先帝對你的知遇之恩。”
說到這裏,太皇太後又命人賜坐,獻茶,讓蘇軾坐在皇帝麵前喝了杯茶,說了一會兒閑話。又喚來內傳押班,命他舉著皇帝案邊的金蓮燭送蘇軾回學士院。
第二天,皇帝詔下,賜給蘇軾官衣一套,金玉帶一條,上朝所配魚袋一隻,另有禦馬一匹,金鞍銀轡一副,準蘇軾騎馬入朝。
沒幾天,蘇軾到宮裏給皇帝講書,哲宗皇帝又奉祖母之命拿出上貢茶一袋賞給蘇學士。其後又賜金,賜錢,諸多賞賜,不一而足。
太皇太後所做的一切,既是對蘇學士的籠絡,也告訴朝臣們:蘇子瞻是被皇帝器重的!將來是要做宰相的。
太皇太後雖然做足了姿態,可禦史言官對蘇學士的攻訐一刻也沒停止,且太皇太後對蘇軾越器重,下頭的彈劾越強硬。顯然,這些人已經下定決心,要搶在蘇軾做宰相之前把他逐出朝廷。
眼下的蘇子瞻進退兩難:留在朝廷是一條通往政事堂的大道。要走這條路,就得和政敵們打一場惡仗:退出朝廷,外放知府,逍遙自在無災無禍。隻是如此一來,蘇夫子一輩子無緣做宰相了。
人心裏天生就有無數私欲,蘇學士雖然淳樸,可他也好色,也好美食,也好名利。隻是經了這麽多年的磨練,不像早年那麽執著了。可“宰相”的位置擺在麵前,做,還是不做?委實難以決斷。回家和夫人商量,二十七娘全無主意,問了等於沒問,想跟朝雲說說,又找不著這丫頭。
自從幹兒夭折,朝雲大病一場,脾氣變了,愁容滿麵,整天躲著人,尤其躲著蘇學士。蘇軾回到京師重獲重用,全家人歡天喜地,隻有朝雲無動於衷,後來幹脆跑到尼姑庵裏拜一位名叫義衝的老尼姑為師學起佛法來,每天一大早就到廟裏去跟著師父念經,直到黃昏才回來,一回來就躲到後院空屋裏,點上香接著念她的經。
朝雲生來命苦,老天爺又對她刻意摧殘,這丫頭雖然靈慧,畢竟雙肩瘦弱,經不起這樣的磨難,她的心,已經老了。
眼看在府裏沒人能商量,蘇軾隻好去找弟弟蘇轍,問起前途,蘇轍認為朝廷正在變局,應該盡力做事,就算遇到誹謗,有太皇太後在背後撐腰也不怕。聽了這些話蘇軾漸漸拿定主意,留在朝廷,大幹一場!
從蘇轍那裏回來天都黑了。這時正是六月,天氣熱,蘇軾剛喝了酒吃了肉,身上躁,脫了長衣,隻穿個小褂子躺在竹椅上納涼,不一會兒功夫就睡過去了。二十七娘聽見他打鼾,怕凍著,過來把蘇軾推醒,見蘇學士挺著一個軟趴趴的大肚子,笑著說:“不得了,怎麽胖成這樣!”
蘇學士原本是個竹竿兒一樣的瘦人,自從元豐八年回京得到重用,到今天已是元祐四年,五年間順風順水,福享多了,真是胖起來了。被夫人一問自己也覺得有意思,拍著大肚子“撲撲”作響,問夫人:“你看這裏頭裝的是什麽?”
二十七娘拿扇子給他扇著,笑說:“這是一肚子好文章。”
蘇學士搖搖頭:“好文章在黃州時寫盡了,如今沒有文章可寫了。”
也對,蘇軾在黃州時好文章多如流水,回京五年官做到了天上,蘇詩蘇文卻沒有太精彩的。一回頭,見小丫環綠螺站在邊上給夫人打扇子,就問她:“你看我這肚裏是什麽?”
小丫頭笑著說:“大人肚裏當然是一肚子心機。”
這個回答沒意思!
這種話蘇學士不愛聽,扭過頭去。二十七娘見他不耐煩,起身走開了。蘇軾一個人躺在黑暗處,覺得身上涼快舒服,漸漸又要打盹兒,卻看見朝雲從角門進來,貼著牆壁低頭往前走,要回她的小屋裏去,忙叫她:“你來!我問你一句話。”
朝雲本想溜過去的,被人看見也沒辦法,過來問:“什麽話?”
蘇軾指著大肚皮問朝雲:“看我這肚裏都有什麽?”
朝雲並沒看蘇軾的肚子,抬頭把他的臉端詳了一下,淡淡地說:“我看大人隻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
朝雲這話把蘇軾給嚇了一跳,也不開玩笑了,認真問她:“這話怎麽說?”
東坡居士看著聰明,其實糊塗,朝雲若不勸蘇軾,天下就沒人勸他,所以朝雲不得不勸:“我在義衝師父那裏偶爾聽到些話,說京城出了三個‘黨’,一個叫‘朔黨’,一個叫‘洛黨’,還有一個叫‘蜀黨’,又說大人就是‘蜀黨’的首領,我聽了覺得奇怪:以前朝廷總共才有兩個‘黨’,怎麽撥亂反正搞了好幾年,倒比以前更亂了?就悄悄跟人打聽‘蜀黨’都是哪些人,結果人家告訴我,蜀黨有我家蘇大人,有黃庭堅、秦少遊、張耒、晁補之、畢仲遊、李之儀、寥正一,還有大人那個學生王鞏。這些人我大部分都不認得,隻知道那位秦少遊隻是個秘書省正字;黃庭堅學士好像是個著作郎?我就想了,以前結黨的都是宰相、樞密使,可‘蜀黨’這些人都是小小的官兒呀!就算大人,也不過做個翰林學士,還不到樞密使吧?這麽幾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怎麽就被定為一黨了,大人覺得奇怪不奇怪?”
朝雲說得這些蘇軾都知道。可蘇學士太幼稚太老實,從沒把這些事連在一起想。如今朝雲故意問他,蘇軾倒糊塗了,半天答不出來。
朝雲知道這人很笨,不點不透,又說:“朝廷是個是非窩子,在裏頭爭權的人太多了。可大人太老實,既不會爭權又不會害人,現在皇帝讓你做翰林學士,已經引別人嫉妒,他們要陷害大人又怕皇上不信,就拉了大人的幾個學生、朋友,說你們‘結黨’,其實最終要害的是你一個人!這種時候大人隻有兩條路,一是和他們鬥,誰來害你,你先把他鬥垮!如果下不了這個狠心,就隻好不做翰林學士,到外頭做幾年官,把差事辭了回鄉下去做你的‘東坡居士’好不好?”
朝雲這些話句句說在要害,蘇軾卻聽不進去:“聖上待我有恩,怎能不為朝廷效命?”
蘇學士這個人實在傻,太皇太後隨便騙他幾句,此人就要把命賣給人家。朝雲不和他爭論,隻是盯著蘇軾的眼睛問了句:“那麽多人掣肘,大人能效什麽‘命’?”
“我不跟他們爭,這些人為何掣我的肘?”
蘇軾問得是傻話,朝雲微笑道:“宰相位子就兩個,大人坐一個,別人就少一把椅子,這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對不對?”
朝雲沒學問,這個成語用得並不貼切,蘇軾倒聽懂了,隻是仍然不信:“我哪有做宰相的本事?”
朝雲笑著說:“幾年前大人還在黃州種地呢,一轉眼就做了禮部郎中,又升中書舍人,一年功夫又做了翰林學士,離宰相不遠了吧!你說你沒有做宰相的本事?這話我信,可是那些害你的小人信不信?就好比某人腳下踩著一塊金子,卻說:‘這金子我不要,誰喜歡誰拿去。’別人就來給他做個揖,客客氣氣把金子拿走?才不會!他們會把那老實人推倒在地,硬把金子搶過去,碰上心毒手狠的還會把那人捅一刀,免得他去報官!大人說是不是呀?”
朝雲這丫頭聰明靈透,天下事全被她一眼看穿。而且她的一顆心都在蘇學士身上,但凡涉及蘇軾,朝雲沒有不明白的。蘇軾雖然混濁些,畢竟不傻,還要再爭,話到嘴邊就收住了。
見丈夫沒話說了,朝雲知道這些勸人的話他聽進去了,急忙趁熱打鐵,又說:“大人一輩子隻知道對別人好,從不會害人,這樣的老實人根本做不了官!記得大人在密州時寫過一支詞:‘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如今大人在高處,難道不覺得冷?若說你死心塌地非要做官就算了。大人又沒這野心,何苦站在高處受這個苦?還不趕緊下來!”
——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對天下所有做大事的人來說,這是一句格言。
為了朝廷去留之事蘇學士已經苦惱了很久。如今朝雲念出這句詞來,蘇軾恍然而悟。
朝雲是東坡居士的紅顏知已,凡蘇學士有疑問,隻要朝雲一說無不迎刃而解。現在朝雲隻說了幾句話,已經把蘇學士一直在想的事兒給解透了,這一下定決心,覺得說不出的輕鬆。再看朝雲,雖然穿著樸素,脂粉不施,卻像詠西湖的詩裏說的“淡妝濃抹總相宜”,有一份冷玉輕煙般的清秀雅致,忍不住拉著朝雲的手兒笑道:“你跟義衝師父學佛三年多了,有什麽心得?”
忽然被丈夫拉住了手兒,朝雲心裏也是一跳。
朝雲十二歲到蘇家,十九歲隨了蘇軾,今年才二十七歲。自從離開黃州,幹兒夭折,她和蘇軾五年沒同房了。若說心裏不想蘇學士,那是假的。可朝雲心裏有一道深深的坎兒,無論如何跨不過去,見丈夫來糾纏急忙推他:“大人別這樣,夫人看見不好。”
蘇軾好容易扯住這隻手,哪肯輕易放開,緊扯不放,嘴裏說:“夫人都知道,不會問。”
蘇軾和朝雲的事二十七娘當然知道,而且二十七娘本就寬容大度,把朝雲當自家親妹妹看待,也確實不問。可朝雲心裏有一份莫名的恐懼,實在不敢。見丈夫不放手,急得使勁推他:“你去找夫人吧。”
朝雲越著急蘇軾越覺得有趣,幹脆一把攔腰抱住:“夫人不急找,我先找你說個話兒……”這一下朝雲真急了,抽出手來盡力一推,蘇軾給她推得一個踉蹌倒退出兩三步,差點摔個跟頭,這一下兩人都愣住了。
見蘇軾又驚又怒,朝雲羞愧難當,轉身飛步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