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在這一年死去了。其死因,引發了後世的議論。五代十國時陶穀著有《清異錄》,裏麵記載了這樣一則消息:“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公間日進一隻焉,始亦見功,終致命絕。”
王之渙與歌妓
唐玄宗開元年間,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以詩齊名,暮冬時節他們共遊西域邊陲。時天寒微雪,西域之景,玉樹瓊花,孤煙落日,美麗異常,此日傍晚,三人行至一處酒家,落腳過夜。
當時西域邊陲總有詩人隨軍出征,酒家、客棧順應潮流招聘了不少歌妓,增加了新項目,比如叫歌妓們在陪酒時吟唱詩人們的作品,以吸引從長安來的才子詩人們進來消費。這個酒家也不例外,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剛進去,就看到側廂房麗影隱約。
三人在中堂坐下,呼酒點菜,隨後酒保上了紅泥小火爐,詩人們擁著火爐,一邊喝酒,一邊閑聊。高適建議大家回去後寫一組西域旅行見聞的同題詩,一比高下,因為平時三個人誰都不服誰,都認為自己的詩寫得最好。
說罷,高適招手叫姑娘陪酒,但被王昌齡攔住:“不忙!何必等到寫出新詩再比?”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鬥兵稀……”高適搖著腦袋吟道。
“又是《燕歌行》?”王昌齡顯得很不滿。
“別著急啊!你先說說怎麽比試?”高適說道。
“今天我們先不叫姑娘陪酒,而是看看她們吟唱的詩歌中有沒有我們的作品;有的話,看誰的作品最多,以此決定輸贏!”王昌齡一回頭,“你覺得如何?”他在問著名酒鬼王之渙。
王之渙舉杯說:“隨便隨便,能不能再要點酒?”
日暮時分,酒家中堂之上,除了三個詩人外,又陸續進來一些打尖住店的客商和軍人,於是這所地處邊陲的小酒家很快就熱鬧起來。不一會兒,便有人吆喝著姑娘們出來助興了。三個人相視一笑,轉至側廂房,悄悄地觀看中堂裏的情況。
音樂聲起,姑娘們陸續挑簾而出。
雖已是冬天,但她們穿著暴露,豐胸微顫,眼神顧盼,很是妖嬈,比長安平康坊的歌妓一點也不差,其中兩個似乎還帶有西域血統,高鼻深目,皮膚甚白。
最前麵的一名歌妓,隨舞而唱:“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竊笑道:“哈,我的《芙蓉樓送辛漸》!”隨即在牆壁上寫上:一絕句。
隨後,又轉出一歌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
高適看了看一旁半迷糊狀態的王之渙:“唱的是我的《哭單父梁九少府》。”高適也在牆上了寫下:一絕句。
第三個歌妓出場了,音樂聲剛起,王昌齡就說道:“估計還是我的。”
果不其然,隻見那歌妓唱道:“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王昌齡的《長信怨》。他開懷地寫上:二絕句。
這時,王昌齡和高適把目光對準王之渙,後者此刻正擁著火爐,但酒已醒了一半。高適打趣道:“下一個歌妓馬上就出來開唱了,你別太緊張啊。”
“唱你們詩歌的那幾個姑娘,姿色、氣質都甚為一般,所唱也不過是下裏巴人之詞,不是陽春白雪之曲,我的詩歌,俗人哪敢接近!”王之渙凝望中堂,起身指著諸歌妓中姿色、氣質最佳者說,“若此女所唱不是我的詩,我終身再不與你二人爭先!若是我的詩,你二人應在我麵前拜倒,以我為師!”
不等王昌齡和高適說話,那最漂亮的歌妓已轉至堂中,起舞弄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現在,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王之渙驕傲的神情。在三人的笑聲中,這邊陲小酒家有了一種獨具大唐風韻的光彩與生氣。
開元中,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以詩齊名。嚐遊西陲,時天寒微雪,三子共詣旗亭小飲,有樂妓十數人會宴。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人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三人因避席隈映,擁爐以觀焉。俄而一妓唱曰:“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妓唱曰:“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又一妓唱曰:“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笑而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裏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中色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倘是我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須臾,妓踏舞歌曰:“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渙即揶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妓詣問,語其事,乃競拜乞就筵席。三人從之,飲醉竟日。(《集異記》)
旗亭畫壁的三詩人中,高適的仕途最為亨通,官至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是唐朝所有詩人中官位最高的。王昌齡早年貧賤,困於農耕,年近不惑,始中進士。初任秘書省校書郎,又中博學宏辭,授汜水尉,因事貶嶺南。開元末返長安,改授江寧丞。被謗謫龍標尉。王之渙呢,性格**不羈,除了寫詩外,最喜擊劍、喝酒,有豪俠之氣,但是,一生不得誌,他曾長時間閑居在家,或旅行訪友。這樣看來,也許王之渙才是三人中最為純粹的詩人。
作為旗亭畫壁的優勝者,王之渙作品不少,但流傳至今的隻有六首,其中最著名的是《登鸛雀樓》和《涼州詞》。關於他的詩歌,有人認為散失於“安史之亂”;有人認為,是他為了追求身後的不朽而做出了一個冒險的舉動:把自己詩歌中最佳者,挑選出來六七首,然後將其他詩歌一舉焚毀。作家格非在《涼州詞》中曾作大膽推測,雖為小說之言,但也不失為一種可能。
三人中性格上最像詩人的是王之渙,而作品最好的其實還是王昌齡。很多人說王之渙的《涼州詞》是唐詩七言絕句的壓卷之作,實在是誇大了,該詩其實並不如同題材的王昌齡的《從軍行》:“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從軍行》組詩一共七首,摘錄其中三首:“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
王昌齡作為三人中詩作的最佳者,結局最慘:“安史之亂”中流離失所,遭橫禍被殺。
韓愈死亡的秘密
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夏,“文起八代之衰”的唐朝古文運動的發起者、吏部侍郎韓愈,病倒在長安靖安裏府邸。
秋九月,韓愈病情趨重,因病退職。十一月的一天,韓愈正昏臥**,恍惚中見一人,身高丈餘,披金甲持長劍,腰佩弓箭,儀貌威然,立於床前,凝視著韓愈,良久開口道:“天帝命我與君商量一件事。”
韓愈整冠而起:“我不幸染病在床,何敢以此見大王。”
那人說:“威粹骨蕝國,與韓氏世代為仇敵,今欲討伐該國,而力不足,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韓愈支撐著身子,說:“我願跟隨大王征討威粹骨蕝國。”
那人點點頭,忽地便消失不見了。韓愈凝神,感到是一場夢,又如幻覺,憑著記憶,他把剛才發生的事寫下來。反複揣摩,而不能解其意。到了這一年年底,十二月二日,韓愈死去。
吏部侍郎韓愈,長慶四年夏,以疾不治務。至秋九月免,疾益甚。冬十一月,於靖安裏晝臥,見一神人,長丈餘,被甲仗劍,佩弧矢,儀狀甚峻,至寢室,立於榻前,久而謂愈曰:“帝命與卿計事。”愈遽起整冠而坐,曰:“臣不幸有疾,敢以踞見王。”神人曰:“威粹骨蕝國,世與韓氏為仇,今欲討之而力不足,卿以為何如?”對曰:“臣願從大王討之。”神人頷去。於是書其詞置於座側,數日不能解。至十二月而卒。(《宣室誌》)
威粹骨蕝國?
我們不知道這個王國在哪裏,也許在韓愈的夢裏。不過,他一生的夢,應該是恢複儒家的正統地位。
韓愈生活的中唐時代,不說政治上的藩鎮割據,單從思想上來看,便呈現出一種佛家思想盛興,儒學衰退的現狀。韓愈的一生,在文學創作上,倡導自由的秦漢散文,反對格律的六朝駢文;在思想上,以恢複儒學道統為己任,激烈地反對佛教思想,代表作《原道》和《師說》鮮明地表達了這一點。
韓愈一直在為理想而努力奮鬥。憲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對韓愈來說是他的人生轉折點。
這一年,鳳翔法門寺舉行大典,向世人展示佛骨。這種盛事每三十年一次。憲宗在這一年下詔,請佛骨入皇宮供奉,為此派人去鳳翔迎接佛骨,並在長安舉行了空前的儀式。
韓愈堅決表示反對,並向皇帝遞交了《論佛骨表》,激烈地表示:“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也就是說,若佛靈降罪,自己承擔一切後果。
韓愈態度堅決如此。
這讓皇帝憤怒,欲殺韓愈,群臣求情,韓愈最終被貶為潮州刺史。
此去出京,前路遙遙,至藍關,詩人寫下著名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後人可能遠遠低估了韓愈當時的孤獨感。
中唐時,儒學的處境比我們想象得要糟糕得多。當我們對魏晉時儒學的第一次崩潰念念不忘時,卻忽略了它在中唐於佛教壓力下的第二次坍塌。
筆記《唐國史補》中記載了一則往事,說韓愈晚年登華山絕頂,險途難返,發狂而痛哭。這何止是為前路?當如魏晉之阮籍,遇窮途而落淚,哭的是一種大的人生。韓愈華山之哭,更包含著對本土傳統思想在中唐時遭包括佛教在內的各方麵挑戰的揪心。
“安史之亂”後,唐朝人的心靈格局的確發生了大變化。
為期八年的動亂滌**了各個領域內的秩序。在唐朝的政治地圖上,藩鎮割據的局麵已形成;唐人的內心觀念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在高層士大夫那裏,內心開始被進入全盛期的禪宗所侵染;中下層官員那裏,價值觀也已發生變遷,“義”開始大於“忠”。關於這一點,《獨異誌》中的一個故事可佐證。
大曆年間,長安境內的萬年縣縣尉侯彝藏匿了身有大罪的逃犯。這聽上去有些奇怪,因為縣尉相當於現在的縣公安局長,這樣的身份還會窩藏罪犯?這俠義精神玩得有點大了。後來朝廷問罪,派禦史審問侯彝,後者雖理屈詞窮,但終不坦白逃犯藏身之地。使用刑罰,仍不交代。禦史也沒辦法了,道:“逃犯就在你右膝蓋下吧!”意思是,你為什麽不屈服呢?
侯彝聽後,揭庭磚猛擊膝蓋,展示給禦史看:“嗬嗬,哪裏有逃犯?”
禦史更怒,在鐵鍋下聚柴,升起烈火,烤侯彝的小腹。
侯彝卻說:“為什麽不再加點炭?”
禦史沮喪,將此事奏於代宗,皇帝詔問:“為什麽隱藏國賊而自己吃苦頭到這種地步?”
侯彝答:“國賊確實是我隱藏的,但我已答應保護人家了,所以即使是死也不能說出藏身地點。”
案子最終的結果是:侯彝被皇帝下令貶為江西瑞州高安縣尉。
作為縣尉的侯彝,為了一句承諾,知法而犯法,雖承認罪行,但卻不交代國家要犯被藏匿何處,對朋友之“義”超越了對國家之“忠”。以上觀念在“安史之亂”前是很難想象的。由此可見,大動**後,“忠”的對象(唐朝廷)已難以承載“忠”的意義,而“義”被放大了,因為越是動**無常的年代,需要“義”的地方就越多。
在這個事件中,朝廷的曖昧也很有意思:明知侯彝窩藏國家要犯,最後卻沒治罪,隻是把他從長安萬年縣縣尉調為江西高安縣縣尉,由“從八品下”變成了“從九品下”,官階降低了一品,職位本身卻沒有變化。
也就是說,唐帝國的秩序和價值觀從下到上發生了混亂,這是最令韓愈悲傷的。所以,直到他死,仍對此耿耿於懷。這種耿耿於懷是正史上的說法。晚年的韓愈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現在,我們重新回到長慶四年的長安靖安裏韓府。
韓愈在這一年死去了。其死因,引發了後世的議論。五代十國時陶穀著有《清異錄》,裏麵記載了這樣一則消息:“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公間日進一隻焉,始亦見功,終致命絕。”
說的是,韓愈晚年好女色,為強壯身體,吃一種叫火靈庫的東西。火靈庫是什麽?喂公雞拌有硫磺末兒的粥,吃後又不叫其與母雞**,以此養到千日,再將這公雞烹蒸,效果如超級**。
按記載,韓愈大人隔一天吃一隻這樣的公雞。
韓愈死後,白居易寫了首詩《思舊》:“閑日一思舊,舊遊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歸下泉。退之服硫磺,一病迄不愈。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誇藥力,經冬不衣綿。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惟餘不服食,老命反延遲……”
信佛教的白居易最終活了七十五歲,而反佛的韓愈五十七歲即逝,雖然也不算短命,但畢竟死因不甚光彩(如果那一切是真的),尤其對他這樣一個以恢複儒學道統自居的人來說。
後來,宋明理學建設者將韓愈視為先驅,因而極力反對《清異錄》和《思舊》詩裏的說法,認為韓愈是一貫反對服食丹藥的,在很多文章中有證明,《清異錄》裏的說法是造謠,而《思舊》裏的“退之”並不是韓愈。在當時,還有一個叫衛中立的人,是當時的禦史中丞衛晏之子,同樣字退之。他們又認為:韓愈和白居易雖都是大家,但關係實在一般,甚至還不怎麽好,一個反佛,一個尊佛,文學追求上也不一樣,彼此相輕,因而白在詩中不會提到韓。持以上觀點的人很是激動,因為他們無法接受一個儒學鬥士死於**。
但是,很多時候,人生是矛盾,也是殘酷的,《清異錄》中的說法也許是真的呢?因為撰者離韓愈生活的時代不遠,且該書的風格又非純杜撰,而是一本記敘唐朝生活的實錄。
其實,很多時候,大人物的另一麵是出人意料的。生活本身有著來自原始人性的最簡單的**,而且晚年的韓愈身心疲倦,古文運動和反佛主張都失敗了,從南方返回長安後不再鋒芒畢露,戰鬥精神漸漸退去而寄情深宅也未嚐可知。
送塔過海的僧人
唐朝儒釋道三教並行。
唐初時,太宗雖然信奉道教,但對佛教亦不反對,甚至還派玄奘西行取經。
就這樣,我們的唐僧,在貞觀元年(公元627年),二十七歲那年,獨自踏上西行求經之路。
二十七歲是個神奇的年齡,有那麽多偉大人物的人生在這一年發生巨變。
孤身西去,荒漠萬裏。這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的朝聖之路,也是一個唐朝青年的探險之路。但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這樣的勇氣,也不是每一扇大門都會為信徒而開。除了熱愛外,還需要金石般堅忍之心。
玄奘取經天竺,在那裏學習多年。此日,他進入了著名的維摩詰方丈室。
維摩詰,佛教中著名的居士,家富億金,而苦於修行,終為菩薩。他曾與文殊菩薩有過一次著名的對話。當時,他托病在家,佛祖派文殊去探視。
文殊:“此室為何沒有一個侍者?”
維摩詰:“一如佛土皆空。”
文殊:“何以為空?”
維摩詰:“人以為空,即空。”
文殊:“既為空,何用再空?”
維摩詰:“以無分別空,故空。”
文殊:“空會有什麽分別嗎?”
維摩詰:“分別亦即空。”
文殊:“既然皆為空,你之疾應向何處求治?”
維摩詰:“向佛陀之外的諸見解求。”
文殊:“佛陀之外的諸見解又當何求?”
維摩詰:“當求於諸佛之解脫中。”
文殊:“諸佛之解脫又當求於何?”
維摩詰:“當向眾生修心中求!”
傳說中,維摩詰的修行之室為一石屋,隻有一丈平方,但在他講法時,卻能容納萬人,以至無量。玄奘在進入該室前,已決定隨後東歸大唐,於是欲於其室壁上書寫下年月日,以作紀念。他提筆上前,望見牆壁就在不遠處,但“約行數千百步,終不及牆”。
唐太宗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玄奘返回長安。
按《獨異誌》記載,玄奘西去取經的年歲,唐朝名寺靈嚴寺的鬆枝年年指向西邊,及至大師返回,鬆枝才變換方向,皆指東邊。雖然在維摩詰方丈室觸壁不及,但他也已是震爍東土的大師了。一個把人生中最光彩的年華賦予孤途和信仰的人,無論如何是值得我們敬畏的。
取經回來的玄奘,講經譯經,佛教更為紅火。後來,經武則天推動,到了中唐,再加上禪宗的崛起,佛教進入全盛期。但物極必反,晚唐武宗時,突然來了一輪滅佛運動,下麵這則秘密故事從側麵說到這一事件:
揚州棲靈塔,中國之尤峻峙者。唐武宗末,拆寺之前一年,有淮南詞客劉隱之薄遊明州,夢中如泛海,見塔東渡海,時見門僧懷信居塔三層,憑闌與隱之言,曰:“暫送塔過東海,旬日而還。”數日,隱之歸揚州,即訪懷信。信曰:“記海上相見時否?”隱之了然省記。數夕後,天火焚塔俱盡,白雨如瀉。旁有草堂,一無所損。(《獨異誌》)
公元840年,唐文宗終於幸福地死去。因為對這位被宦官控製的皇帝來說,死是一種解脫。文宗死前,太子本為李成美(文宗的哥哥敬宗皇帝之子)。但專權多年的宦官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和魚弘誌為樹權威,廢黜了成美,而迎接文宗的弟弟潁王李炎為皇太弟。文宗死後,李炎為新帝,改年號會昌,是為武宗。
武宗李炎於人生中最關鍵的二十七歲即位,是繼憲宗後又一個強勢皇帝。此人有主見,富於謀略,風格雄俊,脫穎於晚唐諸帝中。他跟中晚唐的大多數皇帝一樣,也喜歡遊樂於夜宴,但他在“度”上能把握好。換句話說,遊樂時他是一個灑脫的玩家,辦公時他又是一個嚴肅的皇帝。
即位後,武宗以李德裕為宰相,從此開始了君臣相得益彰得時代。
李德裕是超一流的政治家,以自己的權謀與兢兢業業,把武宗時代打造得可圈可點,會昌六年間被認為是晚唐鮮見的政治清明與果敢的時代。作為皇帝,武宗雖然是被權宦仇士良擁立的,但即位後卻並未受製於仇。後者也意識到,武宗比文宗難對付多了,所以在會昌三年(公元843年)被迫退休。
整個武宗時代最大的事件,莫過於爆發在會昌五年(公元845年)的滅佛行動。
中國曆史上有著名的“三武滅佛”,即三個諡號或廟號為“武”的皇帝對佛教進行了大規模禁止行動:一是南北朝時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滅佛;二是南北朝時北周武帝宇文邕滅佛;三即本故事涉及的唐武宗李炎滅佛。
三次滅佛事件中,“會昌法難”規模最大,按當時朝廷的法令,首都長安保留四座寺院:慈恩寺、薦福寺、西明寺、莊嚴寺。東都洛陽和其他州郡隻象征性地保留兩座寺院,其他全部限期拆除,僧尼還俗,否則嚴懲。當時,帝國境內共拆除寺院44600多座,迫使僧尼26萬人還俗,沒收寺院田地千萬頃。
本故事說的是,揚州大明寺有棲靈塔,為整個唐朝最高的佛塔。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即該寺被拆除前,發生了一件隱秘之事。
當時有詞人劉隱之,遊於明州即今之浙江寧波,一日晚,在旅舍夢見自己泛海而渡,看到西靈塔漂現海麵。恍惚中,又見老朋友揚州僧人懷信站在該塔第三層,憑欄對劉隱之說:“我正送此寶塔渡過東海,過些天再返回揚州。”
劉隱之懵懂問:“送塔過海?”
懷信說:“佛門將有大難,護塔過海,以逃此一劫。”
多天後,劉隱之回揚州,一日閑暇,遊於懷信所在的大明寺。
該寺中的棲靈塔是當地名勝,建於隋文帝仁壽元年(公元601年),高九層,其勢巍峨,挑破雲層,最主要的,據說裏麵供有佛骨,所以每每吸引香客們前來參觀。李白遊揚州,曾登此塔,並留下一首《秋日登揚州棲靈塔》:“寶塔淩蒼蒼,登攀覽四荒。頂高元氣合,標出海雲長。萬象分空界,三天接畫梁。水搖金刹影,日動火珠光。鳥拂瓊簾度,霞連繡拱張。目隨征路斷,心逐去帆揚。露浴梧楸白,霜催橘柚黃。玉毫如可見,於此照迷方。”除李白外,白居易、劉禹錫等詩人也曾登此唐朝第一塔,賦詩以讚。
隻說劉隱之。正當他在塔下轉悠,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頭,是懷信,後者說:“還記得我們曾在海上相見嗎?”
劉隱之猛地想起他在明州旅舍做的那個奇怪的夢。正在疑惑間,懷信把他拉入禪房,隨後進行了一番秘談。
又過了幾天,棲靈塔失火。寺眾大驚,隻有懷信躲在人群中,露出微笑。
很快,“會昌法難”開始,大明寺也被拆除。顯然,在這個故事中,懷信已預測到朝廷將要大規模滅佛毀寺,於是施法術,護送鎮寺之塔越海而渡,將其隱藏起來;而在外人看來,該塔像是失火而毀。
當然,這件事除了懷信外,在整個唐朝,隻有劉隱之知道。
值得一提的是,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也記載了一則關於該塔的異象:“陳少遊在揚州時,東市塔影忽倒……”這是唐代宗大曆年間的事,難道預示了多年後懷信將該塔渡海轉移的秘聞?
武宗死後,宣宗皇帝即位,恢複佛教,棲靈塔再一次屹立於人們麵前:它是被人重新修建,還是被神奇的懷信渡海抱回的呢?
武宗滅佛的原因有幾個。
首先當然與他的個人愛好有關。他是一個虔誠的道教愛好者,寵信道士趙歸真,而後者一直以大力抨擊佛教為己任。
其次,為的是解決唐朝的財政問題。因寺院僧人眾多,又納奴婢,田產更巨,卻不納稅,致使政府的經濟出現大缺口。
此外,還有一則傳聞:武宗之所以滅佛毀寺,是為了搜捕他的叔叔光王李忱(後來即位的宣宗皇帝)。當時,武宗對這位在史上以大智若愚著稱的叔叔心有顧慮,幾欲謀害,在其逼迫下,李忱剃度為僧,隱藏於寺院中。當然,這隻是一個傳說而已。
凶煞迷羊
在中國曆史上,朝廷上的黨爭是經常出現的。其中,綿延時間最長也最為知名的是中晚唐時的“牛李黨爭”。
牛黨領袖是大臣李宗閔,而非後人通常所說的《玄怪錄》作者、宰相牛僧孺。李黨領袖是李德裕。以前的說法是,牛黨代表了新興的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庶族階層,李黨代表了自東漢以來一直掌握大權的世家貴族(李德裕來自唐朝七大高門之一的趙郡李氏)。
我告訴你,這完全是胡說。因為牛黨那邊同樣有很多具有世族高門背景的人,甚至在數量上不比李黨這邊少。至於有人認為“李德裕無黨”,也是不靠譜的。
“牛李黨爭”起源於憲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一次科舉考試。
在那次考試中,作為應考者的牛僧孺和李宗閔大論朝政,並對當朝的執政者提出批評。這時的宰相是李吉甫,也就是李德裕的父親。這事搞得李吉甫很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主考官楊於陵等人認為牛僧孺、李宗閔的文章寫得很好。
於是,李吉甫哭訴於憲宗麵前,並指責主考官徇私舞弊。憲宗立馬將楊於陵等人貶官,作為新科進士的牛僧孺、李宗閔等人也沒被朝廷錄用,而到外地做了地方幕僚。後來,有人認為李吉甫做得有點過了,便反訴於憲宗麵前,於是沒多久,李吉甫也被打發到南方為官了。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這僅僅是個開始。
到十三年後,唐穆宗長慶元年(公元821年),又發生了一起科考案。
這一次,點燃導火索的是《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的父親段文昌。文昌為朝廷重臣,平素喜歡古董字畫,與其交好的楊某就送給段不少字畫,為的是自己能金榜題名。當然,段文昌跟楊某平時也是有交情的。段文昌隨後找到主考官禮部侍郎錢徽,遞過去一個條子,叫他關照一下楊某。這時遞條子的還有剛剛寫出“鋤禾日當午”的大臣李紳。
沒想到,錢徽沒買段文昌和李紳的賬,最後錄取了跟自己私交不錯的大臣李宗閔的女婿、楊汝士的弟弟等人。而李、楊剛好是這次考試的副考官。
名單下來後,段文昌暴怒不已。
此時,他正要去蜀地做劍南西川節度使。走之前,他聯合了李紳、元稹(皇帝喜歡的詩人兼翰林學士,與李宗閔有過節),以及剛剛步入仕途的李德裕(翰林學士),在皇帝那裏告了一狀。穆宗也很生氣,下詔叫白居易等人複試新科進士。經重新考試,李宗閔的女婿等人全部被刷下。
段文昌帶著兒子段成式心滿意得地去四川上任了,但朝廷上從此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段文昌隊伍中的青年李德裕,很快變成這一派的領袖。念念不忘元和三年事件的德裕,他一出手,就顯示出打擊政敵時的冷酷無情。事件發生後,李宗閔被貶到外地為官,從此“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牛黨得勢時,盡驅李黨到外地;李黨得勢時,又會把牛黨成員全部掃出朝廷。
到唐文宗大和年間,兩黨爭鬥進入白熱化階段。
除白居易(牛黨骨幹的親戚,被李德裕視為牛黨外圍人物,而終生不喜歡白居易)等少數幾人外,中晚唐的幾乎所有重臣和詩人都卷入了“牛李黨爭”。
前麵說過,雖叫“牛李黨爭”,但實際上牛黨的頭號領袖不是牛僧孺,而是李宗閔,所以叫“二李黨爭”更為適合。關於“二李”的關係,唐人筆記《幽閑鼓吹》曾有一段記載,大意是:
李德裕在揚州為官,李宗閔在湖州為官,兩人針鋒相對。李宗閔被調往東都洛陽出任新官,李德裕感到不安,修書向李宗閔示好。但後者不接受,在去洛陽的路上,特意繞過必經之地揚州,而不跟李德裕見麵。但沒多久,李德裕任命為宰相,過洛陽,李宗閔同樣感到不安,給李德裕寫信,表示想見一麵。李德裕的回答是這樣的:“我們之間,倒也沒什麽太大的怨恨。不過呢,見麵同樣也沒更充足的理由。”
按另一種傳說,李德裕和李宗閔之所以水火不容,跟李宗閔忌憚李德裕的鐵腕與能力有關。李宗閔做宰相時,李德裕正擔任兵部尚書。有一天,京兆尹杜悰去拜訪李宗閔,看到李愁眉不展。
杜悰:“想啥呢?這麽專心!”
李宗閔:“你猜。”
杜悰:“又在想李德裕了吧。”
李宗閔:“我和他的關係越來越不融洽了,實際上就從沒有融洽過。”
杜悰:“我有個主意,但你肯定不會采用。那就是,推薦他做禦史大夫。”
禦史大夫被唐人看重,相當於副宰相。
李宗閔思忖良久,最後答應了。於是,杜悰跑到李德裕那裏,把李宗閔打算推薦他做禦史大夫的事講明,李德裕喜不自禁。但後來,牛黨要員楊虞卿知道了這件事,斷然否決了這個提議。李德裕得知後大怒,從此“二李”老死不相往來。
李德裕跟牛僧孺的關係同樣形同水火。
當時,出現了一篇叫《周秦行紀》的誌怪,以牛僧孺第一人稱自述的口吻,講述其在德宗貞元年間進士落榜後返回故裏途中夜入漢文帝母薄太後廟的離奇遭遇:“餘真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間。至伊闕南道鳴皋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失道不至。更十餘裏,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氣如貴香,因趨進行,不知厭遠。見火明,意莊家,更前驅,至一宅,門庭若富家……”
在廟裏,作為死鬼的薄太後又叫來了一批死鬼作陪,其中包括“狹腰長麵,多發不妝,衣青衣”的戚夫人、“柔肌穩身,貌舒態逸,光彩射遠近,多服花繡”的王昭君、“纖腰修眸,儀容甚麗,衣黃衣,冠玉冠”的楊貴妃、“短發麗服,貌甚美,而且多媚”的綠珠等人,甚至還有當朝皇帝的妃子。
宴飲中,薄太後問:“今天子是誰?”
牛僧孺答:“今皇帝為先帝長子(德宗)。”
楊貴妃大笑:“沈婆兒做天子也?大奇!”(德宗的母親沈後即傳說中的江南女子沈珍珠,“安史之亂”中失蹤。)
酒酣之後,薄太後問:“牛秀才遠道而來,今晚誰人陪寢?”
戚夫人率先起身,說:“家裏孩子還小,我可不行。”
綠珠也婉拒。
薄太後看了看楊貴妃,表示貴妃為先帝妃子,陪睡也不合適。最後,盯住王昭君,說:“昭君始嫁呼韓單於,複為株累弟單於婦,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大意是,你王昭君遠嫁塞北匈奴,又嫁給兩任單於,身份相對寒微,就沒推脫的理由了。
王昭君羞愧不已。
就這樣,王昭君陪牛僧孺睡了一宿。
據說,這篇誌怪是李德裕的一位叫韋瓘的門生寫的,用以打擊政敵牛僧孺。
有人曾拿著這篇誌怪告牛僧孺的狀,文宗皇帝看後大笑,說:“牛僧孺安敢稱先皇後為沈婆?此定是他人冒名所作,嫁禍於人。”
文宗皇帝還是很明白事理的。
不管這篇誌怪是不是出於李德裕的門生,或者說是不是李德裕授意而作,都說明當時牛李兩黨爭鬥之激烈。除朋黨難,原因之一是滿朝重臣,不是牛黨就是李黨;之二是兩黨背後都有專權宦官的支持。
雖然李德裕的形象更為正麵(較之於牛黨成員,在反對藩鎮割據、強硬對待回鶻以及反控宦官方麵更有力),但實際上他跟宦官也保持著密切來往。當時,有宦官到地方監軍的慣例。李德裕跟這些監軍宦官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因為那些宦官期滿回京後,即可直接向皇帝推薦李德裕。唐武宗時,李德裕被召回長安做宰相,基本上用的就是這個手段。
武宗時代,李德裕備受恩寵,做了六年宰相,把牛黨成員全部掃出朝廷,李宗閔最後死在湖南貶所,牛僧孺也被趕到遙遠的地方。
李德裕為相的歲月,施政風格剛健有力,滿朝清明肅然。但同時,由於出身世家高門,他的貴族做派又非常突出,以奢華為例,按《獨異誌》記載:“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奢侈極,每食一杯羹,費錢約三萬,雜寶貝、珠玉、雄黃、朱砂煎汁為之,至三煎,即棄其滓於溝中。”也就是說,李德裕每喝一杯羹,價值三萬錢,而且羹湯是用當時稀有的珠玉、雄黃、朱砂等煎熬,熬到第三次後,這些珍貴的藥材就扔到地溝裏。可以設想,連李德裕家的地溝也充滿了寶物。
李德裕又好收藏古董,最喜怪石奇木,“每好搜掇殊異,朝野歸附者,多求寶玩獻之”。他在洛陽郊野修建的別墅平泉莊“去洛城三十裏,卉木台榭,若造仙府。有虛檻,前引泉水,縈回穿鑿,像巴峽、洞庭、十二峰、九派迄於海門江山景物之狀。竹間行徑有平石,以手摩之,皆隱隱見雲霞、龍鳳、草樹之形。有巨魚肋骨一條,長二丈五尺,其上刻雲:‘會昌六年海州送到。’……”
但是,武宗一死,李德裕的境遇馬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唐宣宗以皇太叔的身份繼位,由於深深厭惡前任武宗皇帝(宣宗為親王時,韜光養晦,裝傻充愣。作為侄子的武宗,每每侮辱他。又傳,曾一度意圖謀害他),把這種厭惡也轉到李德裕身上。這隻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事必躬親的宣宗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強勢的宰相每天在自己眼前晃悠,代他處理政事。
李德裕太孤傲嚴肅了,太不怒自威了,這叫宣宗深深地忌憚。每次上朝,看到李德裕,宣宗往往“寒毛倒豎”。這樣的君臣關係算是沒法處了。宣宗繼位沒多久,李德裕就被打發到東都洛陽,雖然丟了宰相之位,卻還不算被貶官。盡管如此,李德裕心裏還是不踏實。他曾向一善於預測的僧人問吉凶之事,僧人指出李近期將有災難,會被貶到更遙遠的南方,且南行之期月內即見分曉。
李德裕鬱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
“不相信?那這樣,我們做個實驗。”僧人說著,一指地下,“此地下埋有一石盒。”
李德裕立即叫人挖掘,果得一石盒。李德裕大驚,問:“貶至南方既然不可免,那麽我想問一句,還有回旋的餘地嗎?”
僧人道:“還有這個機會。”
僧人又道:“您這一生,應吃一萬頭羊。到現在為止,您已吃了九千五百頭。也就是說,以後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日子,官位未絕。”
李德裕長歎一聲:“法師真乃神人!憲宗皇帝元和十三年,我在北都太原為張弘靖宰相的部下,曾夢見自己行於晉山,那裏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羊群,有牧羊人告訴我,這滿山之羊是我平生所吃之羊。這個奇異的夢被我隱藏數十年,一直未向他人說過,而現在看來,正中禪師之言!”
盡管很悲傷,但李德裕還是抱有一絲僥幸,因為如那僧人之言,自己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機會,即使每天都吃羊肉,吃完這五百頭羊,也需要十年。也就是說,自己還能顯貴十年。以自己現在的年紀而言,十年足矣!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
沒過幾天,振武節度使米暨派人來到洛陽,為表達對李德裕的尊敬,專門一次性地送來五百頭羊作為禮物。
李德裕望著庭院裏的群羊,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國李德裕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嚐召一僧問己之休咎,僧曰:“非立可知,願結壇設佛像。”僧居其中,凡三日。謂公曰:“公災戾未已,當萬裏南去耳。”公大怒,叱之。明日,又召其僧問焉。“慮所見未子細,請更觀之。”即又結壇三日,告公曰:“南行之期,不旬月矣,不可逃。”公益不樂,且曰:“然則吾師何以明其不妄耶!”僧曰:“願陳目前事為驗,庶表某之不誣也。”公曰:“果有說也?”即指其地曰:“此下有石函,請發之。”即命窮其下數尺,果得石函,啟之,亦無睹焉,公異而稍信之,因問:“南去誠不免矣,然乃遂不還乎?”僧曰:“當還耳。”公訊其事,對曰:“相國平生當食萬羊,今食九千五百矣,所以當還者,未盡五百羊耳。”公慘然而歎曰:“吾師果至人!且我元和十三年為張公從事,於北都,嚐夢行於晉山,見山上盡目皆羊,有牧者十數迎拜我。我因問牧者,牧者曰:‘此侍禦平生所食羊。’吾嚐記此夢,不泄於人,今者果如師之說耶,乃知陰騭固不誣也。”後旬日,振武節度使米暨遣使致書於公,且饋五百羊。公大驚,召告其事,僧歎曰:“萬羊將滿,公其不還乎?”公曰:“吾不食之,亦可免耶!”曰:“羊至此,已為相國所有。”公戚然。旬日,貶潮州司馬,連貶崖州司戶,竟沒於荒裔也。(《宣室誌》)
李德裕將此事告訴那僧人,僧人搖頭歎息:“一萬頭羊已夠數了,看來您被貶之後,不能回還了。”
李德裕說:“我不吃這些羊還不行嗎?”
僧人說:“羊已到了您眼前,吃不吃都已屬於您了。”
李德裕神色戚然,陷入長久的沉默。在他為宰相的時代,對內抑製住中唐以來囂張的宦官勢力,對外采取強硬手段削平藩鎮,並成功打擊、威懾了回紇、吐蕃以及南詔。他特別勤政,每日出入宮闈,與武宗商討軍國大事,名詩《長安秋夜》即是這種生活的寫照:“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但現在皇帝換成了宣宗,他失寵了。
收到那令人壓抑、恐怖的五百頭羊後,沒過幾天,李德裕就接到朝廷命令:被貶荊南。隨後,又被貶為潮州司馬。還沒到潮州,又貶為崖州司戶。崖州,即現在的海南三亞。可以想象唐朝時那裏有多麽荒蠻。
南方路迢迢。
在赴貶所的路上,過一條險惡的河流時,李德裕身上攜帶的白龍皮、暖金帶、壁塵簪等無價之寶不慎落入了水中。他長歎一聲,所謂富貴,也許真的被上天收回了。他並不傷痛失去寶物本身,而隻是慨歎無常的命運。
“牛李黨爭”的半個世紀裏,兩派人物被貶到外地是常事。盡管有僧人的斷言,但李德裕此前還是相信自己有一天能重返長安,就是返回洛陽也行啊。但現在,跟隨自己多年的寶物失去了,是不是預示著自己永遠失去了北歸的機會?
遠貶崖州後,李德裕寫有無限傷感的《登崖州城》:“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他再也沒有機會北返中原了。大唐帝國的最後一位鐵腕宰相孤獨地死在了海那邊,中國自東漢中期開始的門閥士族時代至此也落下了大幕。那是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
弑君時代
晚唐宣宗皇帝李忱,在位十三年,後代史官將其比喻為“小太宗”。通常的說法是,他即位後,結束了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在對吐蕃的戰爭中,也取得了難得的勝利。這一時期朝廷清明,各地藩鎮也不敢妄動。而且,他有效地抑製了宦官幹政的傳統。總的看上去,也確實如此。
但有一點被遮蔽了。
正史記載,宣宗因服用道家丹藥而去世。但實際上,這位登基後就以徹底追查害死父皇憲宗的宦官集團為己任的大唐天子,同樣死於宦官之手。而且,宦官在害死宣宗後,向朝臣稱皇帝“食用金丹”而崩。元和十五年,殺死憲宗的宦官,也用了同樣的口徑。宣宗這一悲劇性的結果,從某種程度上說大過了文宗時代的“甘露之變”。
這一切又從何說起呢?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唐武宗死,其叔李忱繼位,是為唐宣宗,改年號為“大中”。
關於宣宗的時代,在張藝謀的電影《十麵埋伏》的開頭有所提及:“唐大中十三年,皇帝昏庸,朝廷腐敗,民間湧現不少反官府的組織,其中以飛刀門的勢力最大……”這樣的描述自然可以一笑而過。因為宣宗是唐朝曆史上最後一位有所作為的賢明君主。雖有固執之處,但整體上非常不錯了,皇帝本人不但勤政,且甚為節儉,體恤民情,最愛微服私訪,往往日暮時才回皇宮。對此,晚唐五代尉遲偓所著《中朝故事》多有記載。
當時,大臣勸諫:“陛下啊,您不適宜頻頻外出!”
宣宗回答:“吾要采訪民間風俗事。”
唐宣宗有此作為,與其曲折的人生經曆是分不開的。他是憲宗皇帝的兒子,是穆宗皇帝的弟弟,也是敬宗、文宗和武宗三位皇帝的叔叔。也就是說,宣宗繼位前,他的哥哥和三個侄子都是大唐皇帝。
宣宗的一生可以說是唐朝諸帝中最奇特的。穆宗為帝時,封李忱為光王。小時候,他看上去癡癡的,智力有些問題。及至長大,顯示出賢良品性。穆宗病危時,曾欲傳帝位給李忱,但在當時變幻莫測的形勢下,終究未能如願。大約從這一刻起,他就開始如履薄冰,相繼被後來繼位的幾個侄子猜忌。因此,李忱隻能韜光養晦,在眾人麵前保持沉默,做出一副呆傻的樣子。
按史上記載:“帝外晦而內朗,嚴重寡言……”李忱在做親王時,往往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敬宗、文宗、武宗生活中的樂趣之一,就是去光王府找樂,想盡辦法逗李忱說話。《舊唐書》記載:“文宗、武宗幸十六宅宴集,強誘其言,以為戲劇,謂之‘光叔’。武宗氣豪,尤不為禮。”
十六宅即唐朝諸親王居住之地。即使是文宗這位以老實著稱的皇帝,也曾說過這樣的話:“誰能叫光王開口說話,我有重賞!”如果說喜歡遊玩的敬宗還沒把他的這位叔叔當回事,而文宗除了找樂子外也沒怎麽為難過叔叔,那麽到了武宗繼位後,李忱麵臨的情況就危險得多了。
因為李忱越是沉默不語,武宗就越是不安。根據晚唐韋昭度在《續皇王寶運錄》裏的記載,武宗在會昌三年,於宮中設宴,密令四名宦官將李忱幽閉,欲沉殺於廁所,但事情未果。李忱在其中一名叫仇公武的宦官的幫助下逃得一命。
晚唐令狐澄所著《貞陵遺事》中,則第一次披露了宣宗出家為僧的秘聞:“宣宗微時,以武宗忌之,遁跡為僧。一日遊方,遇黃蘖禪師同行,因觀瀑布。黃蘖曰:‘我詠此得一聯,而下韻不接。’宣宗曰:‘當為續成之。’黃蘖雲:‘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宣宗續雲:‘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如果說上麵的記載有點演繹成分,那麽《中朝故事》裏寫的就未必全為杜撰了:“宣宗即憲皇少子也,皇昆即穆宗也,穆宗、敬宗之後,文宗、武宗相次繼位,宣皇皆叔父也。武宗初登極,深忌焉。一日,會鞠於禁苑間,武宗召上,遙睹瞬目於中官。仇士良躍馬向前曰:‘適有旨,王可下馬。’士良命中官輿出軍中,奏雲:‘落馬已不救矣。’尋請為僧,遊行江表間。會昌末,中人請還京,遂即位。”
從此,光叔開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同時代的《北夢瑣言》為了顯示其流浪江南的隱秘性,記載道:“(宣宗)密遊方外,或止江南名山,多識高道僧人。”正史上雖未記載他出家為僧,但卻說其“器識深遠,久曆艱難,備知人間疾苦……”這裏的“久曆艱難”很可能暗指其出家的經曆。
關於宣宗出家的寺院,有河南淅川香嚴寺、浙江海寧安國寺兩說。香嚴寺傳說稱,宣宗在該寺出家七年,當是誇張;如果其真的出家雲遊,按諸筆記所載,多稱其遊曆江表,在浙江海寧安國寺出家的可能性更大。宋代筆記中多有此記載。但在武宗會昌末年,他應該返回了長安。因為會昌六年三月一日武宗病危,這一天他被宦官擁立為皇太叔,即在此之前已恢複親王身份。
武宗沒兒子,在其將死時,宦官們商量著立個好擺布的人為帝。這是他們選擇宣宗的原因。但繼位後宣宗出色的施政手腕使宦官和大臣瞠目結舌。
宣宗早年信佛,晚年信道,同時又親近儒士,常常與大臣討論問題。他愛惜人才,常於殿柱上題寫秀才、舉人和進士的名字。他與大臣的關係非常和諧,每有大臣外出,他總會寫詩贈送。在接見臣子前,總是更衣洗手,整理裝容。他處理政務夜以繼日,從不懈怠。若有奏章涉及朋黨,他會偷偷焚燒掉。
宣宗十分勤儉。
在唐朝,後宮生活中有一個習慣,皇帝與妃子同房時,必用龍腦香、鬱金香點綴地麵,宣宗廢除了這一**逸的習慣。他所穿的龍袍,往往是洗過多次的;每天的餐飯,也不過三四個菜。有一天,皇後患病,召禦醫上湯藥,及治愈,宣宗從自己的袖子裏取出幾兩金子,塞給禦醫,說:“不要讓內官得知,若知道了,恐怕會有諫官上疏呀。”皇帝拿自己的私房錢感謝醫生,但又擔心這樣做會為諫官所阻,惶恐中道出其可愛的形象。
當然,有時候他也會發脾氣。
有位官員叫孟弘微,很自大,有一次,宣宗與大臣議事,孟插嘴:“陛下何以不知有臣,不以文字召用?”陛下您怎麽不知道有我這麽個人呢?為什麽不因我出色的文字才華而叫我當翰林學士?宣宗怒道:“卿何人斯,朕耳冷,不知有卿!”皇帝說,你誰啊?我耳朵冷,不知道有你這麽個人!轉天,宣宗對宰相說:“此人太過狂妄,隨便就要當翰林學士,想得太容易了吧!”
宣宗勤政,事必躬親,明察秋毫。
在那個時代,宣宗確實想為這龐大的帝國做些事,扭轉一下帝國大廈的頹勢,哪怕延緩一下它倒塌的速度也好。可暮色已至。在他做皇帝的第十個年頭,一個詩人踏上長安城南的樂遊原,寫下同名詩:“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詩人回望長安,看到它浸於一片燦爛而詭譎的晚霞中。
大中十三年間,可謂唐朝最後一抹輝煌。
這是帝國的龐大暮色,也是宣宗自己生命的暮色。因為在大中末年,那些不男不女的習慣性弑君的陰影再一次在竊竊私語中覆蓋了大唐皇帝。
前麵我們說過,宣宗繼位後就開始追查害死父親憲宗的宦官陰謀集團。憲宗被宦官王守澄、陳弘誌謀弑時,宣宗隻有十多歲,但此事對他的震撼是巨大的。憲宗死後,很多涉案者都逍遙法外。宣宗心裏埋下一顆種子:假如有朝一日登上帝位,將不惜一切代價把弑君者全部懲處。為此他韜光養晦,忍辱負重,最終騙過宦官並巧借其力成為帝國皇帝。直接弑君的王守澄、陳弘誌在文宗年間已被殺,於是宣宗就把所有跟他們有密切關係並涉嫌弑君案的宦官一個個處決,最後連郭太後也沒放過。
郭太後是郭子儀的孫女,升平公主與郭暖的女兒,嫁給憲宗為妃,生了後來的穆宗,但與憲宗感情極僵,憲宗一度欲廢除穆宗的太子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坊間傳說郭妃與穆宗一起聯合宦官,策劃了元和十五年的弑君案。對此宣宗自有耳聞。所以他稱“長慶(穆宗年號)之初,亂臣賊子”,一口一個“元和逆黨”,後來把穆宗的靈位也驅逐出太廟。
宣宗繼位後,郭太後是很惶恐的。有一次,她想跳樓自殺,把不孝的責任推給宣宗,幸虧被宮女所攔,沒有死成。宣宗聽說後大怒,隨後沒幾天,郭太後就暴死了。“憲宗皇帝晏駕之夕,上雖幼,頗記其事,追恨光陵商臣之酷。即位後,誅除惡黨無漏網者。時郭太後無恙,以上英察孝果,且懷慚懼。時居興慶宮,一日,與二侍兒同升勤政樓,依衡而望,便欲殞於樓下,欲成上過。左右急持之,即聞於上,上大怒。其夕,太後暴崩,上誌也。”這是晚唐最重要的史書裴庭裕所寫的《東觀奏記》裏的記載。
“上誌也”,換句話說,宣宗賜死了具有重大涉案嫌疑的郭太後。
雖快意了恩仇,但宣宗也不得不麵臨一個危險局麵。這危險仍然來自宦官。主要是新一代掌握著禁軍神策軍的宦官。
鏟除宦官專政是宣宗上台後的既定政策。為此,他曾經跟宰相令狐綯密談過。令狐綯當上宰相跟宣宗的“元和情結”有直接關係。
他是如此地崇敬他的父皇憲宗。
憲宗曾遊青龍寺,宣宗也多次到該寺,“至青龍佛宮,永日升眺,追感元和聖跡,悵望久之”。至於發現令狐綯,則是因為:有一天,他在延英殿聽政,問宰相白敏中:“當年憲宗下葬景陵,忽遇大風雨,送葬的人們都急著避雨,隻有一山陵使攀著靈駕不動,那是何人?”
白敏中答:“景陵山陵使令狐楚。”
宣宗問:“他有兒子嗎?”
白敏中答:“長子緒,隨州刺史。”
宣宗說:“有做宰相的才華嗎?”
白敏中答:“緒小時候患有風痹,不能擔重任;次子綯,湖州刺史,有台輔之器。”
就這樣,令狐綯被召到長安,出任翰林學士,轉年就當上宰相。雖然宣宗對令狐綯不錯,但後者鑒於“甘露之變”的慘痛教訓,沒敢采用激進的辦法對付宦官,隻提出了一個保守之策:有罪的宦官,當然要懲處,空下來的職位,則不再安放新的宦官。宣宗不太滿意,他親自宣布了一條詔旨:如果軍中將帥出現差錯和罪責,監軍的宦官將擔負連坐的責任。這個措施應該說是非常有針對性的。
在這種局麵下,有些宦官坐不住了。
《新唐書》:“父季實(嚴遵美),為掖庭局博士,大中時,有宮人謀弑宣宗,是夜,季實直鹹寧門下,聞變入,射殺之。明日,帝勞曰:‘非爾,吾危不免。’擢北院副使。”也就是說,宦官已經開始動手了,隻是沒得逞而已。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宣宗發現身邊那些性別模糊的臉漸漸變得陌生而可怕起來。
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春,宣宗想在朝廷上尋找可以信賴的大臣,商討對付統領神策軍的權宦的計策。但一談到這個問題,大臣們都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參與其中,當年“甘露之變”失敗,宦官仇士良誅殺四宰相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宣宗當然非常失望,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了他。他明白,大臣已習慣了這種政治框架,宦官喜歡擁立皇帝,就叫他們擁立去吧,誰坐在龍椅上對大臣來說沒太大區別。
在這種情況下,宣宗想到跟自己關係最近的大臣韋澳。
前一年,韋澳檢校工部尚書兼孟州刺史的,且充河陽三城懷、孟、澤節度使。《東觀奏記》中有這樣一條極有價值的記載,披露了當時宣宗危險的處境和他所采取的措施:“韋澳在翰林極承恩遇,自京兆出為河陽三城節度使,當軸者擠之也。大中十三年三月,魏博節度使何弘敬就加中書令,上命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往魏博賜麻製,假道河陽。上以薄紙手詔澳,曰:‘密飭裝,秋當與卿相見。’戒居方曰:‘過河陽以此賜澳,無令人知。’居方既至,密以宸翰授澳。上七月寢疾,八月晏駕……”
文宗之後,天下多變,唐史開始一點點空白。裴庭裕在昭宗時代被賦予編撰《宣宗實錄》的責任。
修實錄前,裴庭裕“自為兒時,已多記憶,謹采宣宗朝耳聞目睹”,撰成《東觀奏記》三卷,以備史官使用。該書內容相當嚴謹。按裴庭裕記載,宣宗在感到身邊宦官的威脅後,發現朝堂上又無人可用,於是派忠心於他的宦官王居方,假借出使河北魏博鎮,中途繞道河陽,給在那裏的韋澳帶去親筆信。為了以防萬一,在信中他沒說得太直接,似乎是在向韋澳討養生秘方:“久別無恙,知卿奉道,得何藥術,可具居方口奏。”隨後,他又隱晦地告訴韋澳:“秋當與卿相見。”
大唐皇帝竟困頓如此。
韋澳似乎有些覺察,回信給宣宗:“……方士殊不可聽,金石有毒,切不宜服食。”
王居方回來後,把韋澳的書信呈上,宣宗看後“嘉其忠”,向左右展示說:“韋澳有宰相之才,我將召他回來,委以重任。”
這一切看上去就非常自然了,韋澳回京也就不突兀了。隻是宣宗仍舊低估了宦官的陰險與殘酷。他帶信給韋澳是大中十三年春,到夏六月,宣宗病了,他的後背生了小瘡,但並無生命危險。但宣宗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知道自己這一病,就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因為按唐宮的經驗,心懷不軌的宦官往往會選擇這時候向皇帝下手,隨後向朝臣宣布皇帝死於疾病。
宣宗的想象馬上就得到證實。
有人要動手了。他就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王宗實。史上對此人沒有明晰記載,隻知道他是宣宗時代的宦官,掌握著神策軍主力。宣宗擔心的正是此人。就在六月,王宗實借口宣宗染疾不能外出,動用親信軍士與宦官,將其半軟禁起來。宣宗是八月七日被宣布死亡的。六月到八月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裏,皇帝跟外麵的大臣失去了聯係。
困頓中的宣宗仍決定發動最後一擊,他采取了一個冒險措施:用當年文宗之策,提拔一派宦官,打擊另一派。他想到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以及為他送過信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在八月初的一天,找了個機會,詔三人入寢宮,告訴他們輔佐好皇子夔王滋,等於給此三人暗示,自己是信賴他們的。
《東觀奏記》裏還有非常重要的一段:“上自不豫,宰輔侍臣無對見者。瘡甚,令中使往東都太仆卿裴詡宣索藥,中使往返五日。複命召醫瘡方士、院生對於寢殿,院言可療。既出,不複召矣。”
在這裏提到宣宗派出一名信使到洛陽卿裴詡那裏“求藥”,隻言“往返五日”而沒提結果。這個叫裴詡的太仆卿在《新唐書》和《舊唐書》中沒有任何記載,是因為官職不顯(太仆卿,負責馬政),還是別有原因?長安那麽多太醫,為什麽花費多日時間到洛陽一個負責馬政的人那裏“索藥”?或因當時宣宗的另一親近之人女婿鄭顥在洛陽(時官拜河南尹)?隨後的記載更蹊蹺:先是說宣宗的瘡病是可療的,但隨後又說太醫走後,“不複召矣”。那麽,是誰在其中阻攔太醫進一步給宣宗看病?
大明宮的月色漸漸猙獰起來。先看看《新唐書》中的記載:“大中十三年八月,宣宗疾大漸,以夔王屬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等,而左神策護軍中尉王宗實、副使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癸巳,即皇帝位於柩前。王宗實殺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
此中記載了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三人矯詔,將王宗實轉任為淮南監軍。王接旨後就想去啟程赴揚州,但副手亓元實提醒他:也許聖旨是假的?何不進宮麵見陛下再說?等他們進入寢宮,宣宗已經駕崩,宮女正圍著遺體哭泣。隨後王宗實怒斥王歸長等三人,三人嚇得趴在他腳邊求饒。王宗實當即派人到十六宅迎接宣宗長子鄆王溫即皇帝位,並殺夔王滋及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
在這裏,有一個插曲:大中十二年初,宣宗曾召羅浮山道人軒轅集入宮,訪以治國治身之術。一年後的春天軒轅集就要求還山。
宣宗問:“先生再留一年不可以嗎?”
但軒轅集去意已決。
在晚唐筆記《杜陽雜編》的記載,宣宗問:“先生舍我亟去,國有災乎?”
軒轅集神色詭異,笑而不語。
宣宗又問:“朕能做多少年天子?”
軒轅集取筆寫“四十”,但“十”字上挑(意為十四年)。後宣宗遇害,在位整十四年。
羅浮先生軒轅集,年過數百而顏色不老,立於牀前則發垂至地,坐於暗室則目光可長數丈。每采藥於深岩峻穀,則有毒龍猛獸,往來衛護。或晏然居家,人有具齋邀之,雖一曰百處,無不分身而至。或與人飲酒,則袖出一壺,才容一二升,縱客滿座而傾之,彌曰不竭。或他人命飲,即百鬥不醉。夜則垂發於盆中,其酒瀝瀝而出,曲糵之香,輒無減耗。或與獵人同群,有非朋遊者,俄而見十數人儀猊無不間別。或飛朱篆於空中,則可屆千裏。有病者,以布巾拭之,無不應手而愈。及上召入內庭,遇之甚厚。每與從容論道,率皆葉於上意。因問曰:“長生之道可致乎?”集曰:“撤聲色,去滋味,哀樂如一,德施無偏,自然與天地合德,曰月齊明,則致堯舜禹湯之道,而長生久視之術,何足難哉?”又問:“先生之道孰愈於張果?”曰:“臣不知其他,但少於果耳。”及退,上遣嬪禦取金盆,覆白鵲以試之。集方休於所舍,忽起謂中貴人曰:“皇帝安能更令老夫射覆盆乎?”中貴人皆不喻其言。於時上召令速至,而集才及玉階,謂上曰:“盆下白鵲宜早放之。”上笑曰:“先生早已知矣。”坐於禦榻前,上令宮人侍茶湯。有笑集貌古布素者,而縝發絳唇年才二八,須臾忽變成老嫗,雞皮鮐背,發鬢皤然。宮人悲駭,於上前流涕不已。上知宮人之過,促令謝告先生,而容質卻複如故。上因語京師無豆蔻荔枝花,俄頃二花皆連枝葉各數百,鮮明芳潔,如才折下。又嚐賜甘子,集曰:“臣山下有味逾於此者。”上曰:“朕無複得之。”集遂取上前碧玉甌,以寶盤覆之,俄頃撤盤,即甘子至矣。芬馥滿殿,其狀甚大。上食之,歎其甘美無匹。又問曰:“朕得幾年天子?”即把筆書曰:四十年。但“十”字挑腳。上笑曰:“朕安敢望四十年乎!”及晏駕,乃十四年也。集初辭上歸山,自長安至江陵,於一布囊中探金錢以施貧者,約數十萬。中使從之,莫知其所出。既至,中路忽亡其所在,使臣惶恐不自安。後數曰,南海奏先生歸羅浮山矣。(《杜陽雜編》)
軒轅集由宦官推薦入宮,在出入宮廷的這一年裏,他發覺和洞察到了什麽?他有關宣宗首尾在位十四年的預言故事,就僅僅是一個帶有誌怪色彩的傳說嗎?
回到八月的那天深夜。宣宗被宣布死亡的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六日的夜晚。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天的深夜的情境大約是:宣宗從睡夢中驚醒,但隨即發現這不是在做夢,一隻真實的死亡之手牢牢地扼住他的咽喉,或許那隻手還端著一杯毒酒。宣宗聽到尖細的笑聲,他熟悉那笑聲。小時候,他總從那怪笑的噩夢中醒來,是那笑聲殺害了自己的父皇。而現在,他再次聽到那笑聲,看到一張慘白的閹人的臉。現在是大中十三年初秋,但所有的一切跟元和十五年春,父皇憲宗死時的情景沒什麽區別。
“秋當與卿相見。”他終於沒能等到韋澳。
宣宗還在被叫光叔的日子裏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深冬的晚上,他跟武宗出行回來,於路上墜馬,因在隊伍最後,人們都沒發現。當時天降大雪,朱雀街上清冷異常。光叔大呼道:“我光王也!”半晌,才有巡夜人員過來,但不知道雪地上的人說的是真是假,最後嘀咕著又走了。光叔慢慢爬起,發現巡夜人員留下一個罐子,幹渴的他一飲而盡,開始以為是水,喝到嘴裏竟是酒。他感到身上起了一絲暖意。站起身來,這時候雪更大了。他想在風雪中衝破這無邊的黑夜,隻是這黑夜那麽漫長……
會預言的黃金神像
南北朝時,有位神秘的術士用純金製造的一尊神像,據說它有非常奇異的功能,即可預言天下帝王當政時間的長短。入唐後,神像被收藏於皇宮密室,看管特別嚴,一般人是沒機會見到它的。
武則天時期,滿朝隻有狄仁傑、張柬之等少數大臣見過這尊神像。一次,女皇難得高興,特意傳狄、張二人入大內觀賞。
兩位大臣問神像的妙用。
武則天說:“天下帝王,若想知道自己能坐多少年江山,隻需要麵對神像大喊一聲,若當政時間長,神像震動的時間就長;若當政時間短,震動的時間就短。”
隨後,武則天當著二大臣的麵,對神像大喊一聲,結果令女皇失望,因為神像隻震動了那麽一小會兒。這一年,武則天已年近八旬。麵對此情景,狄仁傑急忙安慰道:“陛下不必擔憂,實際算來,您享有天下已數十年……”
武則天默然,繼而道:“懷英(狄仁傑字),這江山,是不是最後還是李家的?”
狄仁傑看了看身邊的張柬之,後者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麽。對狄仁傑來說,他雖不反對武則天做皇帝,但卻反對武則天把皇位傳給武家的人。按他的想法:武則天百年之後,皇位還是要歸李家的。為這件事,他跟女皇吵了好幾次。女皇雖然比較生氣,但也無可奈何。
狄仁傑終於先武則天而死,女皇百感交集,所謂“懷英一去,朝堂空矣”。
可武則天判斷失誤了。因為張柬之還在。到公元705年,已年過七旬的張柬之猛然發動宮廷政變。整個政變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病榻上的武則天被迫退位。女皇意氣難平,原因之一是:張柬之恰恰是狄仁傑推薦給她的。所以,武則天長歎一聲:“狄懷英啊,你最終還是做了手腳。”
無論如何,被趕下台的唐中宗複位了,李唐天下得以恢複。
現在,回過頭來,繼續說那尊奇異的黃金神像。唐中宗即位沒幾年,就被女兒安樂公主和妻子韋氏合謀毒殺了。因為這倆女的,也想學學武則天,弄個皇帝當當。但是,沒想到,旁邊有個人睜大眼睛。這個人就是時為臨淄王的李隆基,即前睿宗皇帝李旦的兒子。青年時代的李隆基有著李世民的影子,隨後跟姑姑太平公主聯手,刺殺了安樂公主和韋氏,叫父親李旦第二次當了皇帝。
想學武則天的,不僅僅有安樂公主和韋氏,還有太平公主。如果說安樂和韋氏就是胡鬧的話,那麽太平就真的有母親武則天的風範了。遺憾的是,李隆基有著世民的風範。這樣一來事情就不好辦了。李隆基除掉太平公主後,做父親的李旦也比較懂事,很快把皇位傳給了強勢的兒子,玄宗的時代就這樣到來了。
下麵說的是玄宗天寶年間的故事。
有一天,玄宗閑來無事,整理大內珍寶,終於看到那尊黃金神像。當時,太子即未來的肅宗皇帝和太孫即未來的代宗皇帝都在場。
玄宗問高力士:“這神像有什麽奇異的?”
高力士把當年武則天的話重複了一遍。玄宗好奇,當即大喊一聲,神像似乎很懼怕,顫動不已,最後竟倒於地上。玄宗大笑。高力士急忙拜倒祝賀。隨後,玄宗叫太子對著那神像喊一嗓子。
太子喊完,神像隻是微震了一下。太子很沮喪。
玄宗又叫太孫喊一聲,太孫大叫一聲,神像也搖動了很長時間。
玄宗摸摸太孫的腦袋:“還是我的孫子像我啊!”
太子就更鬱悶了。後來的結果是:玄宗皇帝在位近五十年,肅宗在位隻有六年,而代宗在位十九年。
初唐有神像,用金而製,傳雲:周隋間有術士熔範而成之。天後朝,因命置於宮中,扃其殿宇甚嚴。玄宗嚐幸其殿,啟而觀焉。時肅宗在中宮,代宗尚稚,俱侍上。上問內臣力士曰:“此神像何所異,亦有說乎?”力士曰:“此前代所製,可以占王者在位之幾何年耳。其法當厲聲而叱之,苟年甚永,則其像搖震亦久。不然,一撼而止。”上即嚴叱之,其像若有懼,搖震移時,仆於地。上喜笑曰:“誠如說,我為天子幾何時?”力士因再拜賀。上即命太子叱之,其像微震。又命皇孫叱之,亦動搖久之。上曰:“吾孫似我。”其後玄帝在位五十載,肅宗在位凡六年,代宗在位十九年,盡契其占也。(《宣室誌》)
說說這三個皇帝吧。
有人認為,玄宗的一生無需多說。真的是這樣嗎?不一定吧,比如,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按正史記載,後來作為太上皇的唐玄宗,是病死的,也就是正常死亡。但是,晚唐蘇鶚所著《杜陽雜編》中有一則記載:“玄宗為太上皇,在興慶宮居。久雨初晴,幸勤政樓。樓下市人及街中往來者,喜且泫然曰:‘不期今日再得見太平天子。’傳呼萬歲,聲動天地。”
專權巨宦李輔國見此情景十分惱怒,先把玄宗遷往西內宮,也就形同軟禁了,隨後又將其身邊貼身侍奉的高力士流放南方。
《杜陽雜編》作者為唐僖宗時的蘇鶚,此君十次參加科舉考試未中,到僖宗光啟年間第十一次參加考試,終得進士。前推十年,蘇鶚在老家陝西武功杜陽川讀書之餘,完成了該筆記,內容怪誕神奇,但亦夾帶秘史。
關於玄宗死亡真相,注意《杜陽雜編》裏的這一句:“時肅宗大漸,輔國專朝,意西內之複有變故也。”這句話的深意當是:玄宗皇帝最終不是病死,而是被李輔國害死的,所謂“意西內之複有變故也”。這裏說的“變故”隻能是弑君之變故。隻是這條記載沒引起後人的注意。如果玄宗真的是為李輔國所弑,那麽唐朝被宦官殺害的皇帝就增加到了四人之多。
至於玄宗的兒子肅宗,我們以前說過了,他的點兒很背:做了很多年的太子,這本身就很令人鬱悶了;後來,總算因“安史之亂”而登上帝位,可是到死時叛亂還沒平息;而生時,又被宦官李輔國和妻子張皇後專權。後來,李、張在立太子問題上發生矛盾,張皇後欲謀殺太子李豫(後來的代宗皇帝),但被宦官程元振得知,密報李輔國。輔國先下手,張皇後見事敗露,一頭逃進肅宗養病的寢宮,輔國隨之持劍闖入,從肅宗身邊把張皇後拉出去砍了,肅宗本人因受到驚嚇,竟於當天死去了。
那麽,代宗呢,一個隱蔽的鐵腕皇帝!說他隱蔽,是因為後人忽略了他的手段。
李輔國擁立代宗繼位後,對新皇帝說:“大家但內裏坐,外事聽老奴處置。”意思是,外麵的事就都交給我了,你就別管了。但沒想到,這代宗不是個善茬兒,一麵封李輔國為司空兼中書令(相當於宰相。宦官得到宰相實職,中國曆史上隻此一例),一麵不動聲色地開始收拾他,先是分權給另一名宦官程元振,隨後一點點將李輔國罷免。沒多久,長安士民就得到一個消息:輔國為盜賊所刺殺!當然,那是代宗派人幹的。
李輔國恣橫無君,上切齒久矣。因寢夢登樓,見高力士領兵數百鐵騎,以戟刺輔國首,流血灑地,前後歌呼,自北而去。遣謁者問其故,力士曰:“明皇之令也。”上覺亦不敢言,輔國尋為盜所殺。上異之,方以夢話於左右。先是肅宗賜輔國香玉辟邪二,各高一尺五寸,奇巧殆非人間所有。其玉之香,可聞於數百步,雖鎖之於金函石匱,終不能掩其氣。或以衣裾誤拂,則芬馥經年。縱澣濯數四,亦不消歇。輔國常置於座側。一日方巾櫛,而辟邪忽一大笑,一悲號。輔國驚愕失據,而囅然者不已,悲號者更涕泗交下。輔國惡其怪,碎之如粉,以投廁中,其後常聞冤痛之聲。其輔國所居裏巷,酷烈彌月猶在,蓋舂之為粉而愈香故也。不周歲而輔國死焉。初碎辟邪,輔國嬖奴慕容宮人,知異常物,隱屑二合。而魚朝恩不惡輔國之禍,以錢三十萬買之。及朝恩將伏誅,其香化為白蝶,竟天而去。當時議者以奇香異寶,非人臣之所蓄也。輔國家藏珍玩,皆非人世所識。夏則於堂中設迎涼之草,其色類碧,而幹似苦竹,葉細如杉。雖若幹枯,未嚐雕落。盛暑束之牕戶間,而涼風自至。鳳首木高一尺,雕刻鸞鳳之狀,形似枯槁,毛羽脫落不甚盡。雖嚴凝之時,置諸高堂大廈之中,而和煦之氣如二三月,故別名為常春木。縱烈火焚之,終不燋黑焉。涼草鳳木或出於薛王宅。《十洲記》事,“火林有不焚之木”,殆非此類者耶?(《杜陽雜編》)
上麵的逸聞說的是,在李輔國專權的時代,代宗皇帝做了個夢,夢見祖父玄宗派高力士手持方戟,帶領數百人,殺了李輔國。醒後發現李輔國真的被殺了,代宗對外宣稱是盜賊所殺,隻把這個夢告訴了自己的親信。
李輔國活著時,尤其喜歡收藏古董,“輔國家藏珍玩,皆非人世所識”。其中,有一種異草,色碧綠,莖如竹,葉如杉,樣子雖似幹枯,但卻不凋零。盛夏時,放在廳堂門戶間,涼風自至。又有鳳首木,別名常春木,高一尺,被雕成鸞鳳狀,嚴冬時置於室內,氣溫猶如暖春。據說,這兩種寶貝都是玄宗在位時薛王的秘藏,後被李輔國搜羅到自己家。這足以說明李輔國當時的權勢之大了。
代宗的父親肅宗知李輔國喜歡珍玩,就賜給他兩個散發著清香的白玉辟邪(一種瑞獸)。有一天,那兩隻辟邪一隻哭、一隻笑,輔國驚愕,就讓一個姓慕容的手下將其砸碎,搗成齏粉,扔進廁所。沒過一年,李輔國就死於非命。
取代李輔國的程元振,總領長安禁軍,“在輔國右,凶決又過之”,從不把平“安史之亂”的眾多功勳將領放在眼裏,外麵的很多大將都非常懼怕他,有的在驚懼之下自殺了。但是,對代宗來說,程元振的專權程度似乎沒那麽嚴重,所以盡管後來大臣不斷彈劾,但代宗隻是將其罷官。可這程元振不死心,穿了女人的衣服秘密潛回長安,想再見代宗一麵,看看還有沒有轉機。結果被發現,於是給流放到南方去了,剛走到湖北江陵就被仇家刺死。這一次,確實不關代宗的事。
第三專權的宦官是魚朝恩,跋扈不亞於李輔國,宰臣們都很畏懼他,稍有事沒向他報告,老魚就氣不打一處來,口頭禪是:“天下事,哪有不由我做主的?”
話傳到代宗皇帝那裏,自然心裏憤憤。
魚朝恩之子叫魚令徽,雖然隻有十四五歲,但已被賜綠服(按唐製,五品以下官著綠)。但有一天,魚令徽跟官職在其上的黃門侍郎爭路時,被碰傷了胳膊,立即回報魚朝恩。後者大怒,找到代宗,為兒子討三品官以上才有資格紮的金腰帶。他越過五品官穿的緋紅色官服,直接要三品官著的紫色官服。皇帝還沒說話,魚朝恩就叫人把紫服拿上來了。代宗皇帝很尷尬,隻好強顏歡笑,說:“好好好,你家孩子穿紫服,其實也挺合適的。”
魚朝恩專權使氣,公卿不敢仰視。宰臣或決政事,不預謀者,則睚眥曰:“天下之事,豈不由我乎?”於是帝惡之。而朝恩幼子令徽,年十四五,始給事於內殿。帝以朝恩故,遂特賜綠。未浹旬月,同列黃門位居令徽上者,因敘立於殿前,恐其後至,遂爭路以進。無何,誤觸令徽臂。乃馳歸,告朝恩,以班次居下,為同列所欺。朝恩怒,翌日,於帝前奏曰:“臣幼男令徽,位居眾僚之下,願陛下特賜金章,以超其等。”不言其緋而便求紫。帝猶未語,而朝恩已令所司,捧紫衣而至。令徽即謝於殿前。帝雖知不可,強謂朝恩曰:“卿男著章服,大宜稱也。”魚氏在朝動無畏憚,他皆仿此。其同列黃門,尋逐於嶺表。及朝恩被殺,天下無不快焉。(《杜陽雜編》)
接下來,代宗就要解決魚朝恩的問題了。
此時,宰相元載看出了代宗的心思,於是秘請誅殺魚朝恩,代宗默許。隨後,元載買通了魚朝恩的左右,去其臂膀。當年寒食節,代宗宴請大臣,結束時,叫魚朝恩留下議事。四目相對,代宗說了一句話:“魚大人之跋扈,不亞於李輔國啊。”
一句話把魚朝恩嚇壞了,知道事情不妙,但已經晚了,左右一擁而上,頃刻間被絞殺。值得一提的是,當初,李輔國叫手下慕容將作怪的白玉辟邪搗碎,而那慕容知辟邪為寶物,就私自留了兩盒白玉辟邪的粉末。後來,此事被魚朝恩得知,於是花三十萬錢買下,很快禍亦及身。當然,這隻是一種傳說。
觀察代宗執政的年代,雖身邊有巨宦,但這些巨宦的命運,無不掌握在皇帝手心。如果說“安史之亂”結束了從李世民即位後開始的盛唐時代,而肅宗歲月隻是一個過渡,那麽代宗即位後,則開啟了中唐時代幽深的大幕。總的來說,他是一位把帝國帶入中年的皇帝。
回到黃金神像。
它建造於北周,它是隋唐之淵藪。
在這裏,不妨回顧一下唐帝國的皇家血脈。按《獨異誌》記載:“後周獨孤信三女為後,各生周、隋、唐一朝天子,長生周武帝,次生隋煬帝,次生唐高祖。”
從東漢末年到唐朝末年是世家貴族的時代,期間東晉滅亡後到了南北朝時期,南方的貴族政治出現衰落,而北方意外地崛起了“武川係”,使中國的貴族政治又綿延了下來。
“武川係”又被稱為“武川軍事集團”或“關隴軍事集團”。
當時,北魏政府為預防柔然人的進攻,在首都山西平城以北拉了一道防線,設立了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鎮(治所在今天的內蒙古和河北)。鎮上的士兵和居民以鮮卑人為主,這些鮮卑人的血統都非常純正,有著很高的部族地位。但正像我們知道的那樣,後來北魏出現了個孝文帝,他把首都從平城遷到洛陽,進行了漢化改革。在這一過程中,守衛邊疆六鎮的鮮卑兵和鮮卑居民感覺被忽略了,被遺忘了,一下子成了下等人,加上對艱苦生活條件的不滿,於是就集體怒了,發起了著名的六鎮起義。
曆史告訴我們,每次大變亂中都會走出一些強勢人物。這次也不例外,出了宇文泰和他的兄弟獨孤信。這兩名武川人以小兵的身份參加了六鎮起義,失敗後歸屬到成功鎮壓了“六鎮暴動”的青年梟雄爾朱榮部下,隨後迅速成長起來。
後來,陝西、甘肅一帶的關中地區爆發變亂,宇文泰隨軍入關鎮壓,在征戰中脫穎而出,成為“武川軍團”的新領袖。此時,獨孤信在荊州為將。宇文泰**平關中,盤踞長安時,爾朱榮已死,部下高歡繼續掌權,遙控北魏政府。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北魏孝武帝出逃至長安,北魏分裂為東魏和西魏。獨孤信聽到消息後,單槍匹馬地跟隨著這位皇帝也奔向了關中。
在關中,獨孤信成了宇文泰最主要的助手之一,因軍功顯赫,與元欣、趙貴、於謹、李弼、李虎、侯莫陳崇等人被西魏皇帝封為柱國大將軍,又稱“八柱國家”。這裏的李虎,就是唐高祖李淵之祖父。每名柱國大將軍之下,又管轄兩名將軍,獨孤信手下二將軍之一叫楊忠,他就是後來的隋文帝楊堅之父。
宇文泰死後,世子宇文覺建北周,獨孤信以開國元老身份被封為太師。皇帝宇文覺很年輕,大權為宇文泰之侄宇文護所掌握,他打壓諸元老,逼迫獨孤信自殺。獨孤信死了,但他的三個女兒卻為家族帶來了他永遠也無法想象的輝煌,因為她們分別嫁給了宇文泰之子周明帝宇文毓(這裏稱“長生周武帝”不確切,因為周武帝宇文邕是宇文毓的弟弟)、楊堅(後來的隋文帝)和李昞(生唐高祖李淵)。也就是說,中古時代的隋唐兩大帝國,血脈盡出自獨孤信……
斷頭複生記
脖子幾乎被砍斷後,人還能不能活?
要是身首異處了,人一定會死嗎?假如將其縫合上呢?發生在唐代宗大曆元年(公元766年)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切皆有可能。
故事的主人公是唐朝大將周智光的部下邵進。
周智光在唐朝中期以勇健著稱,善騎射,屢有戰功,受到當時在軍中監軍的權宦魚朝恩的賞識,在很短的時間內以小兵身份升至華州刺史,又任同、華二州節度使和潼關防禦使。
周智光雖善戰,但性格張狂,傲慢跋扈。
有一年,吐蕃、回紇、黨項聯合入侵唐朝,朝廷派周智光出戰,大勝西域強兵,一路追殺至鄜州。當時,周與另一位朝臣杜冕有間隙,戰至鄜州時,趁機殺死了該州刺史張麟,並活埋了杜冕家眷近百口。由於周智光手握重兵,又能打,所以代宗皇帝也不敢采取什麽行動,隻有安撫杜冕,由坊州刺史改任其為梁州刺史,以躲避周智光。
此後,周智光更為驕縱,把與自己不睦的朝臣都列入刺殺目標,遂有禦史中丞孫龐充被刺事件發生。與此同時,他占據華州,專門打劫各地州郡向朝廷進奉的貨物,襲擊商人,豪奪金銀,使得很多本應途經同州赴京趕考的書生都繞道而行。周智光聽後非常惱怒,伏兵劫殺更甚。
本故事中,周智光收納亡命,大掠周邊,也知道自己成了朝廷眼裏的釘子。為偵察朝廷的態度,派部下邵進潛入都城打探動向。很快,邵進回來了,告訴周智光:“長安方麵對您沒疑心,更沒行動!”
周智光不信,認為部下是在隱瞞朝廷的態度,一怒之下喝令斬殺邵進。人頭落地後,站在一邊的周智興的屬下崔顒進言:“朝廷羸弱,將軍勇武,防禦番兵,全為依仗,不敢對您采取措施,也是常情,為何將邵進殺了呢?”
周智光雖凶狂,但不渾,細一想,有道理,就很是後悔,急忙叫人將屍首送赴邵家,意欲重葬。
隨後,奇怪的事發生了。
邵妻看到丈夫的屍首後,悲痛至極。痛哭之餘,這位妻子做了古代史上最雷人的一次外科手術:她叫人取來針線,將丈夫的腦袋和脖子縫在一起,抹上某種特殊的藥膏,過了沒多長時間,邵進竟睜開眼睛。
唐大曆元年,周智光為華州刺史,劫剝行侶,旋欲謀反。遣吏邵進,潛往京,伺朝廷禦伐之意。進歸,告曰:“朝廷無疑公之心。”光怒,以其葉朝廷而紿於己,遽命斬之。既而甚悔,速遣送其首付妻兒。妻即以針紉頸,俄頃複活,以藥傅之。然猶懼智光,使人告光曰:“進本蒲人,今欲歸葬。”光亦賙賻之。既至蒲,浹旬,其瘡平愈,乃改姓他遊。後三十年,崔顒為宋州牧,晨衙,有一人投刺,曰:“敕吏。”顒召見,訊其由。進曰:“明公昔為周智光從事。”因敘其本末。顒乃省悟,與縑帛。揖之而去。(《獨異誌》)
我們實在無法知道邵進的妻子使用了什麽技術和草藥讓她的丈夫複活。類似的故事,在《廣異記》中還有一則:
肅宗至德初年的一個晚上,有王穆將軍在南陽一帶與安史叛軍作戰,敗而奔逃,被追上,頸部中敵人一劍,掉落馬下。當時王穆的脖子幾乎被砍斷,按原書記載,隻有喉管還連著。在昏過去一頓飯的工夫後,他竟奇跡般醒來,發現自己的腦袋垂在肚子上。
隨後,出現了更令人震撼的場麵:他用雙手將自己的腦袋托起,放回脖子上,但由於幾乎被砍斷,所以剛一放回,腦袋又耷拉下來,讓他一下子又昏死過去。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他再次蘇醒過來,把腦袋再托到脖子上。
這一次,他想了個辦法,將頭發散開,係在兩邊的臂膀上,固定住腦袋。固定好以後,他費盡力氣,扶著自己的戰馬,一點點站起身來,正欲上馬,由於動作過大,左邊係臂膀的頭發鬆開了,腦袋又一次垂至懷中。
可憐的王穆再次昏死過去。又過了很長時間,他再次醒來,已是後半夜。王穆又一次把腦袋係好,於心中默念:要是馬能臥下來就好了。那通人性的戰馬就真的臥在了地上,讓王穆去騎。王穆很感動,跨上馬後,馬慢慢地站起來,帶著主人回奔到大營。
一路上,王穆的手一直在扶著自己的腦袋。
按記載,王穆這傷養了二百多天才好,但脖子上留下了一圈疤痕,而且頭的位置稍微有些偏了。如果說這個故事讓我們對近乎斷頸後的人體機能產生了興趣的話,那麽邵進的故事就實在令人詫異了。不管怎麽說,在這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中,他複活了,此後邵進害怕周智光發現自己沒死,擔心再遭不測,就叫妻子派人告訴周:“邵進本是蒲州人,今欲還鄉安葬。”
歸還蒲州後,沒多久,邵進脖子上的傷口就徹底平複了。在後來的日子裏,他改名換姓,漫遊各地。
再說周智光,當時仇家甚多,其中包括陝州節度使皇甫溫。
有一天,皇甫溫軍中的監軍宦官張誌斌來華州,周智光輕待無禮,張誌斌很不高興。交談中,談到了唐朝大將仆固懷恩。
仆固懷恩出自鐵勒族,在當時屬於比周智光更勇猛的戰將,在鎮壓安史之亂中,為郭子儀的部下,無往不勝。大亂平息後,朝廷疑其有異誌,仆固懷恩遂反攻長安,但在永泰元年(公元765年)秋的進軍中猝死。
張誌斌說:“安史亂平,但時局艱難,我等應同心協力,可不要像仆固懷恩那樣不聽朝廷命令。”
周智光冷笑:“仆固懷恩豈有反狀?即使他違命不到長安朝見,也是因你等鼠輩作威作福,讓他心存疑慮。我本不想反,但聽了你這番話,那就為你而反了吧!”說罷,叫人立馬把張誌斌人頭砍下,剁其肉令他的隨從吃下。
盡管妄殺朝廷命官,但長安的代宗皇帝依舊不敢對周智光下手,而是加以寬撫,升任其為尚書左仆射。“安史之亂”以後,中唐的情況就是這樣,驕兵悍將,無懼長安。
直到大曆二年,代宗才痛下決心,解決周智光的問題。
代宗秘密召見郭子儀的女婿工部侍郎趙縱,叫他傳詔給郭子儀,捕殺周智光。郭子儀的鎮地在河中府(今山西永濟)。若傳詔於郭,須過同州(今陝西大荔)、華州(今陝西華縣),這正是周光智的地盤。
趙縱小心行事,將秘信寫於帛上,置於蠟丸中,遣家童間道而行,這才送至郭子儀軍中。這一年,戰神郭子儀已七十歲了。平息完“安史之亂”後,他又於兩年前平息了仆固懷恩的反叛,此時正在軍中休養。
接到密詔後,他隨即起兵。對周智光來說,這仗沒法打了。還未交戰,他就被部下刺殺,獻首級於郭子儀軍中。
卻說時光流轉,三十年後,即唐德宗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當年周智光軍中的屬下崔顒,已為官宋州,一日晨升衙,手下稟報,有一人投遞名片,說是故舊。崔顒好奇,名片上的姓名,並不熟悉。於是召見。來人已是白發,落座後相視良久,緩緩道:“明公曾在華州刺史周智光手下,當年為我鳴不平……”
往事浮現,崔顒乃悟,來人正是自己以前的同僚邵進啊。
崔顒唏噓良久,這是現實,又似夢境,其人當年已死,而今卻活生生地坐於眼前。
無須多問,崔顒大宴故人,互相訴說三十年的遭遇,知邵進這些年一直漫遊各地,做了自由自在的行腳之人。及至宴罷,崔顒想挽留邵進,後者婉拒,沒辦法,隻好贈之以絲絹,以表情誼,邵進不受,拜別而去。
死亡遊輪
貞元年間,李師古於一日閑暇,宴請幕僚及賓客,賓客中有一位術士甲,善占卜,做預言。在席間,李師古好奇地問:“先生果真善預言未來?”
術士甲笑:“略知一二。”
李師古說:“那你看看在座之人,在未來幾天內會遇到什麽事。”說罷,指向他的部下皇甫弼、賈直言等人。
術士甲道:“十日內,這幾個人均遇重禍!”
眾人皆驚。
術士甲又指著李師道的一個部下王生說:“此君之禍更重,且與馬有關。”
盡管人們都很驚詫,但畢竟以為是席間之談,所以沒過幾天就將此事忘記了。
這一天,李師古的另一個部下魏某裝修庭院,鑿地為池,注入流水;又將挖出的土堆積起來,足有十數丈高,並在上麵修建了亭子。
建成之日,魏某的同事皇甫弼、賈直言、王生等人前來祝賀。魏某於高亭上設宴相待。高亭上,極目遠望,神清氣爽,眾人極樂。後來,大家都喝多了,災難也來了。
高亭下所積之土突然坍塌!
眾人都從上麵掉下來,大多骨折。這些人裏,正有那個王生,他的腦袋碰到了地上的角馬木(即長釘),釘子穿腦而過,致其當場死去。
術士甲預言得很準。
但下麵的故事中,預言師不止一個,可以說人人都是預言師。為什麽這樣說?因為隻要那位盧姓主人公一出現,大家不用猜,就知道會發生什麽樣的事。
主人公是個叫盧嬰的書生,他客居揚州。
此人風神文采,冠蓋淮南,人稱盧三郎。如果僅僅如此,也沒什麽好奇的。說的是,盧嬰“妨人”:他出現在哪兒,哪兒就有災禍發生。比如去某人家做客,過不了多長時間,主人家的孩子或落井淹死,或被火燒傷。最初,人們還以為是巧合,但累以時日,發現並非如此,所以大家都躲著盧嬰。
當時,一位叫元伯和的人在揚州任兵曹參軍,負責該地區的軍事和緝拿事宜。上任伊始,他就聽說這裏有個叫盧嬰的人,慕其才,召見了他。當然,最主要的還在於,元伯和不怎麽相信盧嬰有妨人的功能。
這天中午,元伯和在廳堂設宴,屬下、賓客皆至,由於盧嬰也在座,所以大家都很緊張。不過,知道底細的人並不擔心,因為他們知道:盧嬰雖妨人,但隻妨主人,也就是說有危險的是元伯和。
與其說這是一次宴會,不如說大家都在等待著異事發生。
宴會進行到最後,元伯和笑:“都說盧嬰為異人,我看也和普通人一樣啊。我家有沒有孩子落井?”
“沒有。”屬下回答。
“我家有沒小孩被燒傷?”元伯和繼續問。
“沒有。”屬下再答。
元伯和對在座眾人說:“你們認為盧嬰奇異,災禍之事均靈驗,是因為你們命軟,抵不過他。我怎麽就沒事?”說罷,元伯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正在這時候,元伯和的屬下飛奔入內,稱一隊士兵包圍了元府。
淮南有居客盧嬰者,氣質文學,俱為郡中絕,人悉以“盧三郎”呼之。但甚奇蹇,若在群聚中,主人必有橫禍,或小兒墮井,幼女入火,既久有驗。人皆捐之。時元伯和為郡守,始至,愛其材氣,特開中堂設宴,眾客鹹集。食畢,伯和戲問左右曰:“小兒墮井乎!”曰:“否。”“小女入火乎!”曰:“否。”伯和謂坐客曰:“眾君不勝故也。”頃之合飲,群客相目,惴惴然。是日,軍吏圍宅,擒伯和,棄市。時節度使陳少遊甚異之,複見其才貌,謂曰:“此人一舉,非摩天不盡其才。”即厚與金帛寵薦之。行至潼關,西望煙塵,有東馳者曰:“朱泚作亂,上幸奉天縣矣。”(《獨異誌》)
結果是:元伯和被逮捕,隨後處死於街市。這不是軍士嘩變。災禍的源頭在遙遠的長安。
唐代宗大曆十二年(公元777年),當朝宰相元載因貪汙受賄,被代宗皇帝下令抄家,判處死刑。熟悉唐史的人知道,元載是中唐重要人物,為人圓滑而有心計,先後協助代宗皇帝解決了兩個著名的宦官魚朝恩與程元振。
兩個巨宦死後,作為宰相的元載成了朝中首要人物,結黨營私,貪財無度,甚至明目張膽地接受賄賂。
代宗本來就以疑心重著稱,麵對權力和欲望日益膨脹的元載,他決定出手了。他不但處死了元載,而且抄其全家,直係親屬多受牽連。而元伯和,正是元載的長子。斬殺了元載後,代宗飛令傳檄揚州,叫人逮捕元伯和,並就地處死。
不說元家之事,隻說盧嬰。像他這樣的人,誰敢留在身邊?
此時,陳少遊任淮南節度使,主政揚州,聽說盧嬰之事,甚為好奇,冒險接見了他。見麵後,即被盧嬰的談吐與博識征服,對手下說:“我當為朝廷舉薦此人,非最高官位不能發揮他的才能。”
就這樣,陳少遊向朝廷推薦了盧嬰,又叫人護送他去長安。此時唐德宗已即位,時為建中四年(公元783年)。
當盧嬰一行人西至潼關時,遠望長安方向烽火連綿,問東奔路人,答:“長安出現大事變!途經長安去鎮壓藩鎮之亂的甘肅涇原士兵因不滿朝廷的待遇,突然發動暴亂,皇帝已逃往奉天縣了!”
周圍的人都望著盧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盧嬰僅僅是妨人,那麽前推幾十年,玄宗開元五年(公元717年)發生在長安郊外的風景勝地曲江的事件,預示的就是一種宿命了。
講述下麵的事件前,先看看開元五年還發生了些什麽事:
這一年,長安周圍的關中地區收成不佳,正月時,太廟又突然坍塌一角,玄宗很不高興,將先帝牌位移於太極殿,並為此輟朝五日;
未幾,他去洛陽出巡,並宣布大赦天下;
同時,他尋訪開唐功臣的子孫,無爵位者,一律晉封;
夏六月,杜甫的老家河南鞏縣暴雨不止,這一年,詩人五歲;
七月中,隴右節度使郭知運攻擊吐蕃,戰而勝之;
秋九月,朝廷宣布恢複舊製,改名稱浪漫的紫微省為中書省,黃門省為門下省;
到了十一月,契丹首領鬆漠郡王李失活來朝,娶永樂公主而歸……
這樣的記載放在波濤洶湧的史書中,當算得上是比較平淡了。但在這一年春,負責監視天象的司天監工作人員的秘密報告,讓這一年的曆史顯得不那麽平常了。
這天早上,玄宗剛起床,突接司天監秘奏,稱昨夜觀測天象,見群星異常。
玄宗驚問:“具體會發生什麽災難?”
司天監工作人員朝前走了幾步……
皇帝聽後,愀然色變。不說皇帝為什麽驚訝,隻說開元五年,有名新科進士,叫李蒙,與他同期金榜題名的還有另外三十七人。在以科舉取士的唐朝,中了進士,就等於步入了官場,走上了仕途,這三十八人正是大唐精英所在。而李蒙,不但中得進士,還成為一名公主的女婿。
玄宗在得到司天監密報後,悄悄接見了李蒙的嶽母,即那位公主:“最近如果有什麽盛大聚會,尤其是新科進士組織的,千萬不要叫你家女婿去。”
公主問因由,皇帝緘默。此乃天機,作為皇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