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實施新法兩年後,熙寧四年(1071)五月,發生了一起群眾大鬧京城的事件。

史載,東明縣(今河南蘭考)上千名農民進京,先上開封府衙門告狀,之後又去了中央監察機構禦史台,還有一些憤怒的民眾闖進了王安石的住宅鬧事,這下子讓京城官員們都很慌。

禦史中丞楊繪查明情況後得知,這些農民之所以如此激憤,是在推行新法時遭受了不公正待遇,可地方官員不予受理,隻好進城找宰相當麵理論,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一次衝突確實是新法惹的禍,問題就出在王安石的得意之作——免役法。

免役法,顧名思義就是免除官府派給老百姓的勞役,改成交錢。這是為緩解財政危機采取的差役貨幣化政策。

新法是好法,但在實踐中出了問題。

免役錢要交多少錢,縣裏按照當地GDP定出等級,而中央的司農寺又有自己的標準,經常從中幹預,如果中間出了差錯,老百姓要交的錢就超出了可接受範圍。

錢這玩意兒不是憑空變出來的,東明縣的農民手裏沒錢,被逼到賣糧賣房,日子過不下去,當然要鬧。

王安石想為大宋力挽狂瀾。可是,在熙豐變法(即王安石變法)這場曆史大戲中,他始終麵對著洶湧的反對浪潮,這些聲音來自民間百姓、朝中大臣、地方官員,甚至是宮中的皇帝。

他的這份孤獨,本身就是一種偉大的精神,也是一種無奈。

1

在東明縣農民大鬧京城的一年前,朝廷出現了著名的“三不足”之說。

熙寧三年(1070)的一天,支持變法的宋神宗召見王安石時說,如今朝野議論紛紛,朕聽聞有“三不足”之說,愛卿知道嗎?

什麽叫“三不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實際上,這三句話是否為王安石所說,至今仍是曆史疑案,極有可能是當時政敵強加給他的“罪名”。

王安石在聽到這三句話後說,此話不知從何說起,反問宋神宗道:“陛下躬親聽政,怎麽能說是不懼天變?廣開言路,如何是不恤人言?至於說祖宗之法不足守,臣以為正該如此。”

盡管王安石否認自己說過此話,“三不足”卻可代表他的變法精神,那就是不顧一切、堅定不移地推行新法,這三句話如一聲驚雷,振聾發聵。

剛即位的宋神宗,是一個銳意進取的年輕皇帝。

20歲的他曾向富弼等三朝老臣請教富國強兵之道,這些老人都告訴他:“陛下即位之始,應當廣布恩德,與民休息,至少二十年不言兵事。”這對於年輕氣盛的皇帝來說,無疑是當頭棒喝。

在“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的社會環境和“三冗”(冗員、冗兵、冗費)危機中,繁榮的大宋正在進入“衰世”,國庫都快沒錢了。

當初,宋神宗即位不過數日,主管財政的三司使就給他上交了一份財政報告,其實赫然寫著八個字:“百年之積,惟存空簿”,真是窮到快揭不開鍋。

此時,宋神宗對王安石一見傾心。

早在宋仁宗時期,王安石就跟他朋友司馬光一樣上過萬言書,提出自己的理財主張,認為“自古治世,未嚐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王安石看來,財政問題完全是理財無方、不知法度造成的。那該咋辦?唯一的出路就是變法,解決根本問題。

這位倔強的變法派,一向特立獨行。

宋仁宗慶曆二年(1042),22歲的江西臨川人王安石考中進士,第一份工作是去揚州擔任淮南節度判官,當時他的上司是名臣韓琦。

王安石是個不修邊幅的人,每天晚上讀書、工作到深夜,第二天經常來不及梳洗就去上班。韓琦看到後還以為這小夥子整日尋花問柳、不務正業,特意囑咐他,年輕人要有上進心,不能自暴自棄啊!王安石一言不發,不作任何辯解,反而惹得韓琦很不高興。韓琦眼中這個不求上進的年輕下屬,卻在日後成為一位憂國憂民的帝國官員。

王安石任江寧(今江蘇南京)知府時,曾登上金陵故都,憑高吊古,寫下其代表詞作《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周汝昌先生曾評價此詞:“王介甫隻此一詞,已足千古。”王安石感歎的是六朝亡覆的曆史,眼前卻是危機重重的現實,他最擔憂的,是大宋的未來。

正因如此,在主持變法之前,王安石就已經表現出出色的實幹精神,多次放棄留在京城的升遷機會,請求調到地方為官。他給出的理由還有幾分無厘頭,說舉家在京城居住花費太高,而且先父未葬,二妹當嫁,母親年老多病,他家中貧困,實在住不起,請朝廷收回成命。

有一次,宋仁宗同時指派王安石與司馬光給他修起居注,兩個人都不願幹,一起辭官。

司馬光辭了五次,最終隻好接受,修史這方麵他很專業。王安石卻死活不肯,為了不讓詔書送到自己手上,跑到廁所裏躲起來,信使隻好把詔書先放在他桌上。王安石出來後,又追上去,退回了委任狀。

在地方為官時,王安石開始探索變法的途徑。

王安石年輕時當鄞縣(今浙江寧波)知縣,曾在十三天內走數百裏路,親自調研這一水源充足的地區為何會發生旱災,並進行根治。

在鄞縣任上,王安石曾試行在春季農田青黃不接時,提供低息貸款給農民,待收獲後讓他們連同利息一起償還。這就是青苗法的雛形。由於在鄞縣實行時頗有成效,王安石後來主持變法時在全國範圍內進行了推廣。

這樣一個人才,正是宋神宗苦苦尋覓的。

當宋神宗準備重用王安石,召其進京討論治國理政時,王安石說,一定要“變風俗,立法度”。

宋神宗興奮地連連點頭說,好。

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拜相,開始主持變法,浩浩****的熙豐新政就此拉開序幕。

2

變法一展開,位於權力中心的王安石就仿佛身在疾風驟雨之中。

宋代禦史台和諫院合稱台諫,主要任務是監察彈劾,這些人最先對王安石發起進攻。

禦史中丞呂誨打響了反對變法的第一槍,他挺立於大殿之上,痛陳王安石十大罪狀,指責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詐似信”。

這十條罪狀中最嚴重的一條是“動搖天下”。王安石以變法為名,新設“製置三司條例司”,相當於大宋的國家體改委,包攬財政大權。台諫勢力認為,這是擾亂國家體製,挑戰祖宗家法。呂誨直斥王安石,“誤天下蒼生者,必斯人也”。

麵對呂誨來勢洶洶的聲討,王安石把球踢給了宋神宗,表示要稱病辭職,看皇帝是否有變法的決心。年輕的皇帝對於是否要處置負責監察的台諫官員也很糾結,他對大臣說:“朕如果貶斥了呂誨,恐怕王安石內心不安啊!”

王安石聽說後,坦然表示,臣已經以身許國,陛下處理得當,臣怎麽會心不自安呢?

皇帝態度明確,一如既往地支持王安石,呂誨在這場辯論中慘敗,被貶出京,兩年後就悲憤去世。臨死前,呂誨仍對王安石恨得咬牙切齒,他在重病中起身,張目怒視,對前來探望他的好友司馬光說:“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這是告誡司馬光,一定要與王安石鬥到底。

司馬光也反對老朋友王安石的變法。

司馬光的改革思想是藏富於民,國家不與民爭利,以“節流”為主;王安石是以“開源”為主,變法措施皆為富國強兵,摧抑兼並,也就是“國富”優先於“民富”。

為此,王安石與司馬光進行了將近二十年的爭鬥,鬧到二人關係“猶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時”,長久以來論戰不斷。

王安石的青苗法,本意是取代民間富戶之家的高利貸。由政府從“國家農業銀行”中拿出一筆錢糧,作為利息較低的青苗貸款提供給農民,讓農民在春天青黃不接時吃飽肚子,之後夏秋糧食成熟後再加息償還。如此,農民有飯吃,國庫有餘糧。

但在司馬光等反對派看來,國家公然放貸收息,乘人之危,這不就跟唯利是圖的商人一樣嗎?

王安石的免役法,是針對差役法的改革,本意是促進經濟發展和社會安定。

王安石改派役為雇役,也就是讓民眾將其應服之役(力役、徭役等義務勞動)折合成“免役錢”交給官府,由官府雇人當差。原來不服役的官戶和寺觀則出一半,叫助役錢。

這一項改革可謂兩全其美,農民出錢不出力,不用再服役,也就不會耽誤生產。社會閑散人員也多了一條生路,可以接受官府的雇用,成為專業化的差役,這也有利於提高行政效率。

可是,司馬光根本不在意其觀念超前的積極作用。後來司馬光廢除免役法,恢複差役法,很多原本反對變法的人都極力阻止,但他不以為然。

王安石變法辦得熱火朝天,司馬光隻好出走到洛陽擔任閑職,帶著一幫學者用十五年的時間編撰《資治通鑒》,淪為半退休狀態。

在宋神宗支持下,新法的推行順風順水,並取得了初步成效。

王安石以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法、市易法、免役法等富國之法,以及置將法、保馬法、軍器監法等強兵之法作為後盾,迅速改變了宋朝中央財政空虛的局麵。

現代史學家通過數量分析,發現熙豐變法的確增加了大宋的財政收入,僅青苗法、免役法和市易法三項就每年增收2300多萬貫。

熙寧六年(1073),宋軍扭轉了長久以來西北戰線的被動局麵,由王韶率大軍盡收熙、河各州,拓地兩千餘裏,在河西走廊確立了三麵包圍西夏的有利形勢。

宋軍收複河西之地後,宋神宗大為振奮,到紫宸殿接受眾臣朝賀,並當著百官的麵解下自己所配玉帶,賜給王安石。王安石走上了人生巔峰,也走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青年皇帝對這位“師臣”推崇備至,可在反對派看來,位高權重的王安石完全就是王莽、董卓一類的權奸,罵他“比莽、卓過矣,但急於功利,遂忘素守”。

3

反對派竭盡所能地搜集變法弊端,對王安石進行抨擊,其中不少人曾是王安石的朋友、學生,甚至變法派內部也出現了分裂。

熙寧七年(1074),一個叫鄭俠的小官,將一幅描繪民間疾苦的《流民圖》呈給宋神宗,並上了一道奏折,反對王安石變法。

圖中景象觸目驚心:由於連續八個月的旱情,無數難民扶老攜幼,在開封城外的道路上逃荒,個個麵如菜色,甚至要賣兒鬻女才能換來一口糧食,繳納新法規定的稅款。麵對天災人禍,縱使是王安石也無能為力。

宋神宗看後滿麵愁容。變法五年來,國力日漸強盛,可在都城之外,竟有如此民不聊生的慘狀。

在古代,自然災害經常被認為是統治者不修德政的結果。因此,輿論的矛頭迅速指向王安石變法。

鄭俠上疏時的身份比較特殊,他的職務是安上門監,平時給皇帝看大門,深入基層,聲稱圖中景象是自己在城樓上親眼所見,但也正因為官職低微,他無法向皇帝直接上書,隻好通過城外的官差站,謊稱是絕密情報,這才快遞給皇帝,這是冒險的違法行為。

鄭俠還是王安石一手栽培的學生。他反對變法,完全是因觀念不同,而非為了私仇。這個與老師鬧矛盾,卻一樣執拗的小官,後來被貶到英州(今廣東英德),靠皇帝保護才免於一死。

王安石的這場危機因不久後天降大雨而化解,卻成了他第一次罷相的前兆。

正是在同一年,市易法給王安石帶來了大麻煩。

王安石在開封設立市易司,實行市易法,是為了平抑物價、穩定市場。由市易司出錢,收購滯銷貨物,等市場短缺時再賣出,以此限製豪商大賈對市場的控製。這無疑也是極具先進性的改革措施。

可其負責人呂嘉問卻操作不當,把這個意在平抑物價的民政機構,變成了壟斷市場、操控物價的剝削機器,把京城商販的生意都搶了,導致民怨再次沸騰。宋神宗得知此事後,一連三次與王安石提到市易法,說,近臣都說此法不好,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還為此流淚控訴。

王安石卻固執地說,宮中哪知民間疾苦?

與此同時,鄭俠為宋神宗獻上了《流民圖》,皇帝不得不對王安石心生懷疑。

宋神宗下詔,命另一個變法派曾布對呂嘉問進行調查。根據調查,呂嘉問確實利用市易司強買強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這是與民爭利,剝削百姓。宋神宗很生氣,以此質問王安石。王安石隻好解釋說,這是呂嘉問與曾布的個人恩怨。

但皇帝這次沒給王安石麵子,當晚下了批示,說市易務一事是呂嘉問欺君罔上。

在市易法失控的混亂局麵中,王安石隻好辭職,第一次被罷相,回到江寧擔任知府。變法運動由新任參知政事呂惠卿,協同其他宰相主持。

王安石暫時離開京城,好在新法保住了,但呂惠卿動了歪念頭。

呂惠卿是王安石變法的得力助手,也是王安石的好學生。史書稱他與年長他11歲的王安石情同父子。他自己也跟宋神宗說,能夠讓臣像侍奉雙親一樣孝順的,除了陛下,就隻有王安石一人。

可王安石罷相後,作為變法二把手的呂惠卿卻在執掌朝政後瞬間自我膨脹,千方百計阻止老師王安石東山再起。有一次,他想借用祭祀赦免的舊例,向宋神宗推薦任王安石為節度使,讓老師繼續在外為官。

呂惠卿那點小心思,宋神宗當然知道,立刻質問他:“王安石又不是因罪被罷免,為何要以赦免的方式複官?”呂惠卿最終為自己一時的貪欲付出代價,後來被排擠出朝,被新、舊兩黨共同打壓。

呂嘉問、曾布與呂惠卿這幾個人都是變法派,也是王安石提拔的後輩,卻因各自利益在變法過程中互相爭鬥,最終潰不成軍。此時的變法,已經顯現出黨爭的跡象。

罷相後第二年,王安石再度被起用,可他對自己的複出十分憂慮,在途經瓜洲時(在今江蘇邗江)寫下了《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剛剛從江寧出發,就已經想著何時回家。他也許已經察覺到,新政變味了,皇帝也變了。

4

對於變法,宋神宗本身是矛盾的。

他一方麵支持王安石變法,另一方麵極力維護皇權,恪守“異論相攪”的祖宗之法,對王安石及變法派進行牽製,避免王安石權位太重,使朝廷無可避免地出現內耗。

熙寧元年(1068),王安石與宋神宗第一次長談。

宋神宗問,唐太宗如何成為幾百年來的一代明君?

王安石卻說,唐太宗不過是利用隋末亂局得以稱雄一時,後世子孫更是昏庸不堪,有什麽好學的?陛下豈止要做唐太宗,您應該效法堯舜,成為後世帝王治理天下的典範。

宋神宗心情那叫一個激動,對王安石信誓旦旦地說出了一句,“可悉意輔朕,庶幾同濟此道”。愛卿用心地輔佐朕,我們一同來實現這個理想。

但自從王安石初拜相時,宋神宗就一直對其權力進行製衡。熙豐新政的第一套執政班子,有“生老病死苦”之稱,除了王安石,其餘人都不支持變法。

“老”是指曾公亮,他已經年近古稀;“病”是富弼,他因反對變法而稱病不出;“死”是唐介,他也反對變法,整日憂心忡忡,變法開始不久後就病死了;“苦”是趙抃,他無力阻止變法,成了憤青,整天叫苦不迭。這幾個舊臣與變法領袖王安石互相牽製,正是宋神宗的安排。剩下的“生”是王安石,他的變法生機勃勃。當宰相的權力不斷加強,宋神宗不由得心生忌憚。

熙寧八年(1075),王安石再度拜相後,宋神宗不再重視他的意見,經常自作主張,甚至對王安石表現出厭煩。王安石後來也對別人說:“隻從得五分時也得也。”這是說,要是皇帝能聽從我一半建議也好啊。

王安石第二次宰相任期匆匆結束,愛子王雱去世後,王安石辭去相位,退居江寧長達九年,至死未曾回京,而他的新法,還吊著半口氣。

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走到了生命盡頭。在去世前半年,他已對新法表現出了厭倦,其中一個重要舉措,是指定了司馬光與呂公著為太子老師。這兩個人,都是變法的反對派。

英年早逝的宋神宗留下年幼的皇子趙煦即位,這就是宋哲宗。宋哲宗剛即位時懵懂無知,由宋神宗的母親高太後垂簾聽政,而她正是變法的堅定反對者。

當初宋神宗重用王安石,仁宗皇後、太皇太後曹氏與英宗皇後、皇太後高太後經常跟皇帝訴苦,說:“我們聽說民間被青苗、助役錢害苦了,還是將其廢除吧。”宋神宗當時還信任王安石,說這都是利民之法,絕對不會危害百姓。曹太後接著說,王安石這個人確實有才學,然而很多人怨恨他,皇帝如果愛惜他,不如先讓他到地方為官,過一段時間再召回。

皇帝的弟弟祁王趙顥在一旁,連忙順著曹太後的話,說:“太皇太後所言甚是,陛下不可不三思。”

宋神宗當場大發雷霆,說:“你是說我敗壞天下嗎?那這個皇帝你來當!”

祁王嚇得哭泣道:“一家人何必到這地步呢?”一番談話後,一家人不歡而散。

宋神宗去世後,反對變法的高太後就掌握了話語權。

從熙寧、元豐年間王安石變法到高太後垂簾時期的元祐更化,廢除新法,再到紹聖紹述,親政後的宋哲宗恢複宋神宗各項新法。朝政有如棋局幾度翻覆,最後的決策者僅神宗、高太後與哲宗三人而已,其實全是趙家人說了算。

一心想變法的是皇帝,最終顛覆新法的也是皇權。

在皇帝的動搖態度下,王安石也很無助。晚年的他退居金陵,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之間徘徊,在夢與酒之中渾渾噩噩,寫成如《千秋歲引》中的憂思離恨: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5

司馬光回來了。

他結束了在洛陽十五年的隱居,重回京城,在高太後的支持下調整中央領導班子,打著“以母改子”的旗號,固執己見,不分青紅皂白地廢除新法。這種武斷的做法,就連一些反對變法的大臣都看不下去。

宋神宗元豐年間,蘇軾遭遇烏台詩案,險些喪命。遠在金陵的王安石並不在意蘇軾對變法提過反對意見,迅速上書宋神宗,說:“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此舉,將蘇軾從困境之中解救出來。

後來,被貶的蘇軾見到退居江寧的王安石,兩位直言無忌的風流人物放下變法之爭,相約同遊山水,多次作詩唱和。送別蘇軾後,王安石更是對人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真正的君子,從來不會讓政治牽扯個人恩怨,而王安石也沒有看錯蘇軾。

元祐更化中,蘇軾回朝,輔佐司馬光改革新法,建議權衡利弊,保留變法中有益的部分,他本人支持保留免役法,廢除青苗法。大權在握、年已遲暮的司馬光卻不聽勸告。自知不久於人世的他,在大病之中堅持廢盡新法,甚至最後幾天上朝都為此忙得不可開交。

王安石原本對朝中的變化默默無語,直到免役法被司馬光所廢,才老淚縱橫地哀歎道:“就連免役法也要廢除嗎?我跟先帝可是研究了整整兩年才推行,方方麵麵都考慮周全了。”

這一年,王安石與司馬光先後病逝,而變法引發的內耗與紛爭卻還未休止。

北宋滅亡後,變法派更是背上了導致靖康之恥的黑鍋,王安石也不可避免地被妖魔化。

宋代蔡絛《鐵圍山叢談》等文人筆記甚至譏笑他為獾子精下凡,是一個瞎折騰大宋的“妖人”。元代的《宋史》編撰成書後,變法派的得力幹將們入了《奸臣傳》,腐朽無能的頑固派反而都成了忠臣。

然而,在這場長達數十年的變法之爭中,所謂小人、君子大多不過如過眼煙雲,即便是左右搖擺的皇帝,也是速朽的,而一心為國的孤獨改革家王安石,終將光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