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大宋最後的風骨,死於1283年
麵對兵臨城下的蒙古人,德祐元年(1275),臨安城裏亂成一團。以兩位宰相陳宜中和留夢炎為首,南宋朝廷的大小官員們紛紛棄職逃命作鳥獸散。
自從靖康之變(1127)以來,南奔建立的南宋始終處於北方遊牧民族持續不斷的衝擊和高壓之下,如今,女真人雖然亡國,但不斷南下的蒙古人卻更加精銳致命。望著臨安城下的蒙古兵,66歲的太皇太後謝道清發現,她和年僅4歲的宋恭帝趙?,已經孤獨無依。
謝道清下令,在臨安城中張榜痛斥公開逃竄的各級官員:“我朝三百多年,對士大夫以禮相待。現在我與新君遭蒙多難,你們這些大小臣子,不見一人出來救國。我們有什麽對不起大家?你們內臣叛官離去,地方守令舍印棄城……平日讀聖賢書,所許謂何?乃於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麵目對人,死何以見先帝?”
但蒙古人對此有另外一種解釋。在逃竄前,南宋宰相陳宜中派出使者柳嶽前往蒙古大營談判,以無比卑下的姿態搖尾乞憐說:“希望貴國能夠憐憫我們、班師回朝,我們肯定會每年進貢,修好於大元。”蒙古軍的統帥伯顏倒是回答得幹淨利落:“如果想讓我軍停止前進,你們是想效仿當初吳越國國君錢俶,向我們納土稱臣?還是效仿南唐的李後主出降?當初宋人得天下於小兒之手,今天又失之於小兒之手,這是天意,不必多說了。”
想當初,宋太祖趙匡胤通過陳橋兵變,從年僅7歲的後周皇帝柴宗訓處奪得帝位建立宋朝,如今大宋似乎也將亡國於年僅4歲的宋恭帝趙?。
冥冥之中,曆史確實蘊含著某種詭異的宿命。
1
南宋生死存亡關頭,一位狀元出身的官員挺身而出。
他就是在南宋寶祐四年(1256),以21歲之身榮膺狀元的文天祥(1236—1283)。眼下,這名40歲的昔日狀元,正擔任贛州知州。
自打1234年蒙古人滅亡金國,持續不斷南侵以來,曆經四十多年抵抗,南宋的耐心和國力已經日漸耗盡。很多人開始觀望形勢,首鼠兩端,以致當蒙古人逼近臨安城,南宋皇室向天下發出勤王詔書時,響應者竟然寥寥無幾。
在這種情況下,文天祥散盡家財,招募士卒前往臨安拱衛京城。這位“體貌豐偉,美皙如玉”的美男子狀元,捧著勤王詔書痛哭流涕。他對門客說:“以別人的快樂為快樂的人,也憂慮別人憂慮的事情;以別人的衣食為衣食來源的人,應為別人的事而至死不辭。”
文天祥當年初入仕途,因為性格忠直得罪了權臣賈似道,而被貶出朝廷。盡管在地方“性豪華,平生自奉甚厚,聲伎滿前”,但一到國家危難時刻,他卻不畏艱難,“盡以家資為軍費”。
麵對虎狼之師的蒙古兵,有友人勸告他說,如今元兵三路直逼臨安,而你卻帶著一萬多人的烏合之眾去以卵擊石,這跟趕著一群羊入虎口有什麽區別?這位狀元出身的地方官員回答說,我又何嚐不知,但國家危難,眼下征召天下勤王,卻“無一人一騎入關者,吾深恨於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
他散盡家財募兵,日夜疾馳奔赴臨安。在江蘇虞橋,他臨時組織的毫無作戰經驗的勤王義軍,被凶悍且久經戰陣的元兵屠戮殆盡,他不得不率領殘兵退保餘杭。
然而在臨安城外,起初文天祥卻被拒絕入城。在宰相陳宜中等人眼裏,文天祥的勤王之舉是“猖狂”和“兒戲”。因為在更多的文官看來,文天祥越忠誠,就越襯托其他文官武將的明哲保身和委曲求全。所以一直到當年十一月,蒙古兵已將臨安城團團包圍之時,文天祥才被召入臨安城中。
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被任命為臨安知府,協助拱衛京師。當時,元朝大軍已經逼近臨安城外的皋亭山。在敵兵的震懾之下,比文天祥早12年(1244)考中狀元的左丞相留夢炎開溜了。然後,右丞相陳宜中也腳底抹油了。
無人可用的太皇太後謝道清,隻得頒發懿旨,任命文天祥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全權負責與城外元軍主帥伯顏的談判事宜。
當王朝即將覆滅,南宋皇族們放眼望去,才發現那些當初共富貴的人,都逃跑了。剩下那些他們看不入眼的人,卻選擇了與他們同生死,共患難。
宋朝養士三百年,這是最後的考驗時刻。
2
在宋代以前,封建王朝通過薦舉製、九品中正製等方式選拔人才。盡管唐代開始有了科舉,但是由於人才選拔規模太小,加上多為貴族壟斷,因此唐代並未能通過科舉製培育出廣大的知識分子群體。從根本上說,宋代以前的朝代興衰,更多是貴族間的鬥爭,而與知識分子群體無關。
到了宋代,隨著科舉製的急劇擴大,平民階層有了更直接的渠道參與朝政。北宋末期,每年參與各級科舉應試的學子已達10萬多人,而南宋時期的12世紀後期,盡管丟失了三分之一的國土麵積,但每年參與各級科舉應試的學子,更增加到了40多萬。
通過這種“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舉製,廣大知識分子有了直接的通道可以實現階層流動和上升。也因此,知識分子群體對於國家興亡的責任擔當意識開始強烈膨脹,以致北宋時期,知識分子群體敢於在宋神宗麵前,公開闡述皇權必須與“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在後世強調皇權獨裁的明清時代,宋人和宋代知識分子群體的集體自信,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說,盡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概念要到明末清初才被提出,但宋代的知識分子已經開始踐行這種理念。
在文天祥看來,他狀元出身,以贛州知州的身份起兵勤王,如今危難之際臨時被任命為宰相,對於家國天下,更是承擔著發自肺腑的崇高責任。
當時,文天祥等人主張依托臨安城中的幾萬殘兵和數十萬百姓支持,與元兵進行攻守決戰。然而66歲的謝太後和4歲的宋恭帝趙?束手無策,他們和更多的文官仍然癡癡夢想著蒙古人能和此前的契丹人、女真人一樣,在得到更多的歲幣和納貢後可以退兵回朝。
婦人小兒無力挽救趙宋天下,無奈下,文天祥隻得代替宋廷,再次出城談判。麵對氣焰囂張的元軍統帥伯顏,文天祥毫不懦弱退縮,堅持與伯顏抗爭辯論。伯顏怒了——一位即將亡國的南宋宰相,竟然敢如此當麵頂撞他——於是下令,將文天祥拘押鎖銬起來。
文天祥公開怒斥伯顏並被拘押的這一天,是德祐二年(1276)農曆正月二十四日。10天後,二月初五,南宋朝廷在臨安向元軍投降。
與149年前經曆靖康之恥(1127)滅亡的北宋一樣,南宋,也已接近窮途末路。
但危難之際,謝太後仍然命令陸秀夫等人,在南宋朝廷於臨安投降元朝之前,秘密護送著趙宋皇族最後的血脈——7歲的趙昰和4歲的趙昺,出走福州。
臨安之降後3個月,1276年5月,陸秀夫和趕來護駕的張世傑一起,在福州擁立趙昰登基,是為宋端宗。此後,被元軍押解北上的文天祥,也在途中逃脫南下,曆經九死一生輾轉來到福州,並被任命為右丞相知樞密院事。
當時,南宋已經瀕臨末日,但在各個角落,仍然有忠臣義士在頑強抵抗元兵。在揚州,盡管得知首都臨安已經淪陷,但駐守的李庭芝和薑才等人卻始終堅持不降。在率兵轉戰泰州兵敗被俘以後,李庭芝最終殉國。薑才臨死前,仍然對元兵破口大罵,誓死不降。
在重慶,張玨等人則一直孤軍奮戰。一直到臨安淪陷兩年後的1278年,從釣魚城率兵轉戰重慶城的張玨才最終兵敗被俘。他不願投降元朝,用弓弦上吊,以身殉國。
與此同時,從元兵手中逃脫的文天祥也再次出發,從1276年7月到1278年11月,他先後組織義兵,一度收複了被元兵占領的江西贛州、吉州等地。然而在江西永豐,他再次遭遇敗績,妻妾子女都被元兵俘虜。而在進軍廣東潮州過程中,他的軍隊又開始流行瘟疫,並奪走了他剩下的唯一的兒子。
文天祥已然一無所有,可他仍然在堅持戰鬥。
他率領最後的殘兵一路轉戰,在退到廣東海豐時,被元朝將領張弘範部隊突然襲擊。猝不及防的文天祥最終被捕,倉促之中,他吞下腦子(龍腦)試圖自殺,沒想到自殺失敗。
這是他第一次自殺。
元將張弘範要他跪拜,他堅持不拜。張弘範又要求他寫信勸降陸秀夫和張世傑等人,文天祥卻說:“我無法保衛自己的父母,又怎麽可能教別人背叛自己的父母?”
他寧死不降,在被元軍押解前往追擊宋軍時,寫下了千古聞名的《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已然抱定必死的決心。
3
在文天祥的時代,隨著家國意識的強化,以及程朱理學的影響,知識分子心中“家、國、天下”已經渾然一體,密不可分。
早在北宋時,理學家張載就提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念,並在此後切實影響了無數知識分子為之奮鬥終生。在宋代儒士們看來,“家國”是密不可分的。宋代以前的知識分子,一是沒有形成像宋明清如此龐大的群體,二是沒有形成如此強烈的責任擔當意識,而宋代“三百年養士”的結果和終篇,就是文天祥和陸秀夫的末世悲歌。
這已經不僅僅是家國興亡,而是天下興衰、匹夫有責了。
南宋寶祐四年(1256),21歲的文天祥榮膺當年科舉狀元。當時,19歲的陸秀夫也高中進士。作為同榜和同年,這兩位南宋末世的知識分子,在窮途末日中堅持不懈地戰鬥著。
文天祥在廣東海豐被捕的當年,1278年,年僅10歲的宋端宗趙昰在流亡途中病逝。隨後,陸秀夫又與張世傑一起,共同擁立當時年僅7歲的趙昺為帝,繼續抗戰。
從福州退守廣東後,在崖山,1279年2月,陸秀夫和張世傑率領殘餘的十多萬南宋軍民,與元兵展開了最後的戰鬥。
宋軍最終慘敗。
麵對重重包圍的元兵,不願屈服投降的陸秀夫,毅然背著8歲的宋帝昺投海自盡。在得知陸秀夫和宋帝昺跳海自盡的消息後,張世傑仰天長嘯,淚流滿麵地說:“我為趙氏盡心盡力,一君亡,又立一君,如今又亡矣,不知天意為何?”颶風中,張世傑也跳入滾滾波濤之中,追隨那個他為之奉獻所有的王朝而去。
整個崖山之戰,史書記載,南宋最後殘存的十多萬軍民,或在戰鬥中壯烈犧牲,或不甘受辱投海自盡,“浮屍出於海十餘萬人”。盡管首都臨安已經於1276年淪陷,但這些殘存的忠臣義士,仍然堅持奮戰到了三年後的1279年。
至此,南宋徹底毀滅於崖山的怒海波濤之中。
崖山之戰後,元軍統帥張弘範非常得意,下令在崖山北麵的石壁上,刻下了“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十二個字。元朝滅亡以後,當地人將張弘範的字全部鏟掉,改刻上了“宋丞相陸秀夫死於此”九個大字。
當時,文天祥在被關押的海船上,目睹了這場南宋的亡國之戰。後來,他寫下了《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曰》:
長平一坑四十萬,秦人歡欣趙人怨。大風揚沙水不流,為楚者樂為漢愁。兵家勝負常不一,紛紛幹戈何時畢。必有天吏將明威,不嗜殺人能一之。我生之初尚無疚,我生之後遭陽九。厥角稽首並二州,正氣掃地山河羞。身為大臣義當死,城下師盟愧牛耳。間關歸國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當。出師三年勞且苦,隻尺長安不得睹。非無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為人擒。樓船千艘下天角,兩雄相遭爭奮搏。古來何代無戰爭,未有鋒蝟交滄溟。遊兵日來複日往,相持一月為鷸蚌。南人誌欲扶昆侖,北人氣欲黃河吞。一朝天昏風雨惡,炮火雷飛箭星落。誰雌誰雄頃刻分,流屍漂血洋水渾。昨朝南船滿崖海,今朝隻有北船在。昨夜兩邊桴鼓鳴,今朝船船鼾睡聲。北兵去家八千裏,椎牛釃酒人人喜。惟有孤臣雨淚垂,冥冥不敢向人啼。六龍杳靄知何處,大海茫茫隔煙霧。我欲借劍斬佞臣,黃金橫帶為何人。
南宋已滅,元軍統帥於是讓人再次押來文天祥,引誘他說:“你的國家已經滅亡了,丞相您對宋朝的忠孝已經傾盡全力了。如果你能用對待宋朝的忠心,來對待當今的聖上(忽必烈),那麽一定還可以當上宰相!”
對此,文天祥淚流滿麵地說:“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餘罪,又怎麽能夠背叛國家,不與之同生共死呢?”
一席話,說得張弘範也動了惻隱之心。他命人護送文天祥北上大都覲見忽必烈。
文天祥再次自殺求死。在路途中,他絕食八日,沒想到仍然不死。於是他放棄絕食,決定與蒙古人周旋到底,最終以求一死,為大宋殉葬。
在《言誌》詩中他寫道:
殺身慷慨猶易免,取義從容未輕許。
……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4
在元大都的監獄裏,忽必烈讓當時已經9歲的宋恭帝趙?出麵勸降文天祥。
當看到宋恭帝一身蒙古人裝扮出現在牢獄中時,文天祥立馬跪在宋恭帝身前淚流滿麵。他說:“臣不能保大宋,致使陛下今日,深愧。聖駕請回,聖駕請回!”
當時宋恭帝已經懂事,也在文天祥麵前失聲痛哭。
在牢獄中,蒙古人又將文天祥的妻子歐陽氏和兩個女兒柳娘、環娘罰沒為奴,並讓他的女兒柳娘寫信給他,並提示他說,隻要他願意投降,他的家人馬上可以恢複自由身,他本人也可享受榮華富貴。但文天祥執意不肯,在回複自己妹妹的信中,文天祥寫道:“收柳女信,痛割腸胃。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裏,於義當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環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淚下哽咽哽咽。”
為了逼迫文天祥投降,懾服亡宋子民,元朝宰相孛羅親自提審文天祥。文天祥堅持不肯下跪,強硬地說:“天下事有興有衰。國亡受戮,曆代皆有。我為宋盡忠,隻願早死!”
當時已經投降元朝的王積翁等人上書忽必烈,請示說,文天祥堅持不降,或者就將他釋放做道士好了。但同樣為宋朝狀元宰相出身的留夢炎卻強烈反對,留夢炎說:“文天祥如果被釋放,複出號召江南,那我們這些投降的人,將置於何地?”
對於生死,文天祥早已超脫看透。在元大都的監獄中,元朝至元十八年(1281)夏,文天祥寫下了《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從1278年被俘,到1279年目睹崖山之戰南宋的毀滅,中間兩次自殺,始終堅持不屈的文天祥,最終在被關押四年後的1283年,迎來了忽必烈的再次提審。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八(1283年1月8日),忽必烈親自召見文天祥,進行最後一次勸降。文天祥卻說:“我文天祥作為大宋的狀元宰相,宋亡,隻能死,不能活。”
忽必烈仍然重視這位南宋的狀元宰相,便問他說:“你有什麽願望?”
文天祥顯得非常淡然,隻是說:“我文天祥受大宋的恩惠,官為宰相,安能投降二主!願賜之一死足矣!”
次日,他被引出就刑。
臨刑前,他特地要求,向著南方故國大宋的方向鄭重跪拜。
然後,他要來紙筆,寫下了最後的絕命詩:
昔年單舸走維揚,萬死逃生輔宋皇。
天地不容興社稷,邦家無主失忠良。
……
天荒地老英雄喪,國破家亡事業休。
惟有一腔忠烈氣,碧空常共暮雲愁。
寫完最後的詩,他對著圍觀的上萬市民呐喊:“吾事畢矣!”
然後,他從容就義。他死後幾天,妻子歐陽氏為他收屍,在他的衣帶中發現了他的遺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在辦完文天祥的喪事後,妻子歐陽氏也選擇了跟隨文天祥,自盡殉亡。
南宋在1279年滅亡整整四年後,王朝的最後一位忠臣義士,最終選擇了一條殉國之路。至此,宋史才算合上了無盡歎息的最後一頁。
5
文天祥死後,元人針對謝太後於1276年在臨安城怒斥文官貪生怕死一事寫道:
觀其從容伏質,就死如歸,是其所欲有者甚於生者,可不謂“仁”哉!宋三百餘年,取士之科,莫盛於進士,進士莫盛於倫魁。自天祥死,世之好為高論者,謂科目不足以得偉人,豈其然乎!
因為文天祥的榜樣,還有無數像陸秀夫這樣的忠烈選擇殉國,元人對於宋人“養士三百年”,最終蓋棺論定,予以了中肯的評價。
而在宋代理學的影響之下,文天祥的人文形象也被不斷塑造。在此後越來越重視綱常和人臣之義的封建王朝,文天祥作為知識分子的代表,足以為萬世“忠君愛國”的典範。殊不知,他作為知識分子的強烈自省,以及對天下興亡的憂患責任,內涵遠遠不止於此。
到了明亡清興的鼎革之際,以文天祥為榜樣的文人士大夫層出不窮。文天祥強烈的人格力量,使得在明末清初不懈奮鬥的文人士大夫們振奮不已。例如江西金溪人傅鼎銓就在明朝滅亡後,跟隨同鄉揭重熙募兵抗清,傅鼎銓兵敗被捕後,被清廷要求作書招降揭重熙。傅鼎銓引用了文天祥在《過零丁洋》中所寫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進行拒絕。
在獄中,傅鼎銓還寫下了《正命銘》:
經嚴猾夏,義大複仇。民安弗獲,主辱何求。生不負學,死不降誌。取義存仁,庶畢吾事。
這生命中最後的自白,與前輩文天祥的遺囑“衣帶讚”內涵相同,追求一致。
“取義成仁”,自文天祥以後,一直在激勵著無數仁人誌士。
明末,作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的曾孫,同樣狀元出身的文震孟就以忠義著稱。文震孟在世時直言上疏對抗閹黨,被視為文天祥轉世。文震孟死後,文震孟的兒子文乘又在明亡清興之際起兵抗清。文乘臨死前麵不改色,先是朝著北方明朝首都北京的方向跪拜,然後又朝著南方蘇州家鄉的方向跪拜。他留下遺書:
閥閱名家舊姓文,一身報國九原聞。
忠魂今夜歸何處,明月灘頭臥白雲。
在文天祥的老家江西廬陵,當時人供奉有文天祥的紀念祠文信國公祠,臨死前,文乘呐喊,我的靈魂將皈依你啊,文信國公祠,公(文天祥)其許我!
而曾經與鄭成功一起反攻江浙一帶的張煌言,兵敗被捕後,在監獄中,也是一遍遍抄寫文天祥的《正氣歌》。在杭州西湖邊鳳凰山就義前,行刑官問他還有什麽遺言,他呐喊道:
我年適五九,複逢九月七。
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
一個張煌言死了,又一個“文天祥”活了。
對於文天祥以後的知識分子來說,文天祥強烈的精神榜樣,一直都是儒家“取義成仁”的典範。這在某種意義上,已經遠遠超越了“忠君愛國”的範疇,而是一種超脫於生命之上,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自我期許和責任擔當,進而內化成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塑造力量。
對此,盡管自己是取代明朝的滿清皇裔,但乾隆皇帝仍然公正地評價說:
若文天祥,忠誠之心不徒出於一時之激,久而彌勵,浩然之氣,與日月爭光。該誌士仁人欲伸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好一個“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近現代曆史學家蔡東藩評價說,文天祥與陸秀夫、張世傑這“宋末三傑”,“奔波海陸,百折不回,尤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爭之一隅,城守不能而爭之海島,明知無益事,翻作有情癡”。
此後,在外敵入侵,中國再次遭遇國難的曆史背景裏,在中華民族從傳統的“天下—華夷”觀到“世界—民族”的涅槃重生中,蔣介石評價文天祥說:“文天祥忠君愛國的精誠和崇高偉大的人格,更不隻江西一省之光榮,實堪代表整個中華民族之精神與人格,並為整個民族萬古不變的光榮。”
作為一個民族永恒的榜樣,文天祥跨越了時空,滲透進各個人群和階層,成為這個國家和民族不斷浴火重生的精神力量和至高榜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早已超越了知識分子的局限,而轉化成為民族魂的象征。
一個大寫的宋人,他始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