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扶玉剛回過神, 江陵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視野裏。
她一著急,剛想跟出去,而後便一頭撞在了江陵封在門前的結印上。
“混蛋。”
她暗暗唾了一口, 便看向了一旁的雕花窗子,二話不說,便翻了出去。
“隻封門不封窗,一看就沒什麽經驗。看看我師父,下結印都知道下整間房。”
她拍了拍手上的塵灰,靜下心來, 探尋江陵離開的方向。
她在武道大會受傷之時,江陵曾渡給過她血液,而他的血脈裏自帶靈修, 她憑借著這些靈氣, 便能輕易追尋到他的蹤跡。
她確定方向後, 禦劍而起。
剛走出幾丈, 便見前方是天魂宗的一行人,如今正坐在紙人拉的車駕橫空飛過中,正往同一方向趕路。
不好,不能讓他們這麽追去!
這麽多高手,打起來是要吃虧的。
謝扶玉心頭一緊, 當即改變了主意。
她捏訣禦劍, 朝著紙人車駕飛速奔襲而去, 旋即劍鋒一轉, 橫劍在前,生生攔下了天魂宗一行人的去路。
“走開!別擋我們的路!”
天魂宗為首之人對她呼喝道, 同時朝她發出一枚紙人,試圖彈落她的靈劍。
她此時的禦劍術還不夠精通, 若是朝側麵閃避,不一定躲得過不說,還極大可能會從空中跌落。
不如正麵硬接,尚且有搏一搏的餘地!
她雙手捏訣,拂華的劍身頓時放大,朝下空驟然垂直落下一片劍氣,無形中形成了一麵氣牆。
紙人撞在了劍氣形成的牆麵上,瞬間被絞成了碎紙片,零零落落地自天空飄下,像極了紛飛的桃花花瓣。
她麵上冷清,無懼無畏,隻靜靜地立在劍上,衣袂翻飛。
實則心跳如鼓,不禁有些後怕。
紙人之所以會瞬間散稱碎片,是因為它的衝勁極強。
還好她的決策明智,用劍氣攔了這一擊。否則撞到拂華劍身上,她定會從空中徑直跌落下去,怕是不死,也得落個半身不遂。
可在天魂宗眾人看來,便是這個劍閣小輩格外地張揚狂妄。
既然不將他們放在眼裏,自然是有敢與他們叫板的底氣。
同門師兄都敢當眾斬於劍下,還有什麽,是她不敢做的呢?
想到這兒,他們生出一絲畏懼,並不打算與她硬碰硬,避開便是。
為首的天魂宗長老垂首看一眼手中靈力方向仍舊不斷變換的羅盤,緩和了聲線道:
“你攔在我們麵前做什麽?若有事相議,自然可以走仙門的拜訪流程,遞拜貼,約會麵。隻是我們如今要追查殺害宗主的真凶,沒時間同你浪費,謝小道友。”
“啊?真凶?”
謝扶玉故作驚訝道,
“我方才聽同門師兄說,各位長老口口聲聲篤定我才是真凶,我一聽,心裏頭是又氣又急啊。”
她立在劍上,沒有半分退讓之意,麵上卻端出一副賠笑模樣:
“氣在各位竟如此誤會我,又著急該怎麽向各位長老解釋,本想去會客廳裏親自拜見,卻一抬頭,便看見你們幾位騰空而去,這不,我便匆匆忙忙跟了過來,想同你們說,其實不是我幹的。”
她故意說了許多廢話,意圖拖延片刻時間。
“哎呀,我們如今自然知道了這是一場誤會!”
為首那人跺了跺腳,又看了一眼羅盤,
“謝小道友,咱們既然現在把誤會說開了,你便趕緊讓開!”
“不行啊,各位長老。”
她眨眨眼睛,
“既然是誤會,你們還沒給我道歉呢。”
眾人一麵焦急著江陵將要逃出仙界,又覺得長輩對小輩道歉實屬荒謬,一時拉不下這個臉來。
僵持片刻,他冷冰冰輕哼道:“對不住。”
她搖搖手指:“哎,長老,修道講究心誠,我看呐,您道歉的心可不誠哦。”
“你到底想怎樣?”為首那人咬牙切齒道。
“我看她分明同那妖孽是一夥的!是在拖延你我的時間!”
後麵一人出聲打斷兩人談話的同時,數隻紙人朝她腳下的拂華打來。
糟了!
這人不僅看透了她的意圖,甚至還觀察到了她的弱點。
若是這些裹挾靈力的紙人吸附了她的劍身,靈劍怕是先廢了。
“拂華,收!”
她尖喝一聲,拂華便縮回原來的大小,落回她手中。
沒了足下的劍相撐,她倏然朝下方墜去。
而天魂宗一行人重新禦起紙人車駕,撞向她劍氣形成的那片壁壘。
劍氣被注入了強大靈力的紙人倏然衝碎,四散而落,而車駕也越過了那道界限,朝著羅盤所指方向急奔而去。
兩方靈力在空中猛烈碰撞擴散開來。
一時之間,天地為之顫動。
本就在下墜的謝扶玉堪堪躲過襲來的一股靈力,便又被另一股擊中,隻得抱著劍急急朝下墜去,眼見就要砸在一處荒無人煙的高峰上,她禁閉雙目,雙手捏起禦劍術。
拂華嗡嗡轟鳴,像是在回應她的召喚,然後又驀地沉寂下去。
她口中反複念著術語,心頭卻在暗罵,早知平時少用些旁的出行工具,多熟悉一下禦劍,也不至於今日如此窘迫。
她睜開眼看著一動不動的拂華和逐漸放大的山崖,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會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嗎?她想。
若是死在這兒,尋找屍骨怕都會不大容易。
她直至最後一刻,仍在下意識地默念口訣。
而後,她似乎撞上了一個冷硬無比的物件,可預想中的劇烈疼痛並未發生,隻是有些硌。
接著,她便咻地騰空直上。
嚇得她驚叫出聲。
她閉著眼睛,穩住身形,才敢堪堪睜眼,看著腳下的長劍,已經足足比那座山崖高出了幾十丈。
原是撞在了劍上。
她始終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還好在最後一刻,成功用出了禦劍術。
拂華載著她穩步前行,她回想著先前的種種,卻發現念著的口訣有些出入。
她試探地念起急速下墜時的那版,拂華果然劍光一收,帶著她猛然朝下墜去。
再念起最後下意識念出的劍訣,拂華便又穩穩將她托起。
“原來下墜與前行,隻差一字……”
她驚喜又無奈地笑了起來,可笑到一半,卻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
從前,她的禦劍術,也是在這樣的極限時刻,幡然領悟的嗎?
她仔細地回憶一番自己的記憶,卻絲毫想不起當年領悟禦劍術時其中的細節,仿佛她天然便會禦劍。
她心中一驚。
若說畫卷是當年真正記憶的重現,那麽她記憶裏,為何會出現了些偏差?
她心神不穩,拂華便隨之震了震。
她低頭一望高不見底的腳下,暫時摒去雜念,朝江陵靈氣出沒的方向追去。
她沒留意到身旁的景色在悄無聲息地蛻變。
陽光融進雲靄,變成大團大團的霧金。
地麵從山石土壤,灌木樹林,已經變成了茫茫沙漠。
遠處高立著幾十丈的象牙與完整成型的骸骨,大抵有數十人高,可神奇的是,本該荒蕪的沙漠,卻開著大朵大朵極其豔麗嬌豔欲滴的花朵,沙漠裏居然有一條河流,河上飄著濃重的撥不開的霧氣。
一陣風吹來,將霧吹散了些,她定睛一看,卻見流的是暗紅的水。
她目光追隨著流水而去,卻隻在源頭看見一顆巨樹。
巨樹在這片廣袤中舒展著枝葉,隻是每一片葉子都是濃麗的粉,樹下堆疊著不知多少具白骨。
她眉心一動。
河中流著的……竟然是血嗎?
她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處處透著詭異,於是將劍往下落了落,小心前行。
她一邊提防著會突襲而來的神奇生靈,一邊要防著身後的天魂宗眾人,一抬頭,卻看見遠處站著一隻偌大的雪白狐狸,僅尾尖耳尖和額上染著正紅。
那不是江陵的原身嗎?
她沒做多想,便朝他禦劍而去,卻在將要觸碰到他時,被一道妖力瞬間彈開。
她並未設防,當即便從劍上跌落,滾在了沙漠裏,惹了一身的黃沙。
可江陵卻沒看她一眼,似乎是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她撐起身,抓起拂華,剛想喊出聲,忽地,一陣揉雜著狂風的黃沙卷過,一隻同江陵差不多大小的赤狐,便落在了他麵前。
她四肢撞得酸痛,幹脆趴在地上,一抬頭,恰與赤狐對上了眼。
那是一隻同江陵不大一樣的狐狸。
若說江陵幹淨的好似不摻雜質的泉,那它,便是張揚妖冶的花。
雖然都長著一雙攝人心魄的眸子,然而它卻是一雙暗紅色的妖瞳,渾身皮毛呈赤紅色,光鮮亮麗,九條尾巴張在身後,更是添了幾分妖嬈。
可它卻也似瞧不見謝扶玉一般,直直略過了她,隻死死盯著江陵。
謝扶玉有些不解。
怎麽回事?
這赤狐突然引頸長嘯,霎時,霧金的雲靄便變成了濃濃的黑雲,自天空直直壓迫下來,而後風聲呼號,掀起一片黃沙,裹挾著若幹吹落的花瓣,糊了她滿身滿臉。
她用手臂擋著眼睛,以免風沙迷了雙眼,最後幹脆躲在了象牙殘骸後麵。
遠古的象牙足足有兩人粗壯,剛好宛若遮掩身形的柱石。
狐鳴長嘯聲在這片沙海中擴散開來,河裏的血亦開始暗自洶湧,仿佛有數個魂靈困在其間,手舞足蹈,試圖掙紮著衝破束縛他們的柔波。
江陵一動不動,默默注視著那頭赤狐。
“為何要跑到這裏?”
赤狐沒有開口,或許是腹腔的震鳴,讓它道出了這句話,帶著縷縷重音,不斷回**在空中。
謝扶玉初時聽聞,自覺像是威嚴沉穩的女音,再細細聽的時候,則變成了嬌媚妖嬈的勾人聲線,最後飄遠時,則是天真的孩童聲。
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她倚在象牙後,緩緩睜大了眼睛。
“在仙界動手,他們引援太快,我形單影隻,正麵應對,未必能占上風。若將他們引去妖界,豈非給你平添麻煩?不如在這裏解決。你說是嗎?娘親。”
娘親?!
謝扶玉暗暗握緊了拂華。
江陵的聲音極淡,似乎沒有一點情緒。
然而,對曾經在荒山上用憶夢粉偷偷潛入過他夢境中的謝扶玉來說,卻再為清楚不過。
他如今不過是在極力壓抑著情緒罷了。
若是無愛也無恨,便不會讓記憶深處的東西,變成自己經久不忘的夢魘,一遍一遍在無盡的深夜裏憶起,再反複折磨。
赤狐的目光突然落在藏於象牙之後的謝扶玉身上,古怪地笑了兩聲。
“你不怕……你特地施了隱身訣的那個仙門修士,發現你竟是如此不堪的模樣後,將你的靈魄一劍刺穿?”
她的語氣裏含著高高在上的譏諷與嘲弄。
江陵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看她。
隱身訣……
難怪方才赤狐看不見它。
但是黃沙四起,附著在她的身上,便短暫地勾勒出了她的身形。
謝扶玉不忍聽她如此奚落江陵,便從象牙柱後走到了雪狐身前,手握劍鞘,擺出一副防禦姿態,定聲道:
“他沒有不堪。”
赤狐眼中滿是不屑:
“你是仙門中人,可知你在說什麽大逆不道的東西?亦或者,你可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
她的手緩緩落在他前頸柔軟的毛發上,如平日一般順了順。
“是狐狸。”她平靜道。
她能感覺到,掌心下麵時刻緊繃著的江陵,因她這句話,驀地鬆懈了兩分。
赤狐不再理她,眸中一派了然,而後對江陵道:
“看來,你待她也不過如此,連真實身份都不曾告知於她,難為她從仙界追你到這兒來,還出言維護你。”
說罷,赤狐低下頭,凝著她譏笑道:
“小姑娘,終究是錯付了呀。”
謝扶玉細想了想,她似乎確實對江陵一無所知。
從初見時起,他便一直在隱瞞著她什麽,她每每暗自窺探,窺探一分,便多知道一分。
可他卻從來,從來沒有,將自己的一點一滴全盤托出,講給她聽。
她現在知道的東西,無非都是她自己覺察出來的。
她其實很討厭未知的感覺。
她心頭一煩,蹬地竄出一股無名邪火,而後像是有一團黑氣鑽了進來。
不對,不是假的。
他待自己的好,不是假的。
當她腦海中閃過了這兩個念頭時,心間的邪火突然被澆熄了,緊接著,那團黑氣仿佛也竄了出去。
謝扶玉陡然回過神來。
這便是高階妖物最為擅長的精神控製力嗎?
若是她被赤狐三言兩語離間,失了對自身的控製,豈非變成了她的聽話傀儡?
如今可不是與盟友割席的時候。
她的眼神恢複了一片清明,仍舊握著劍,橫在他身前,聲音比從前更堅定幾分。
“是狐狸。”
不論他有沒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他在我心裏,就是一隻狐狸而已。”
“是狐狸。”
“是狐狸。”
“是狐狸。”
……
她的話語回**在江陵心裏,他依舊沒說話,吐出的氣息落在她的後頸上。
他莫名有些受傷,也有些委屈。
隻是……狐狸嗎?
果然一現出原身,她便不會再將他視為愛人。
他好像做得再多,在她心中,也終究不會是那個獨一無二的人。
若是他死了,她會同搖光魂飛魄散一般執念難過嗎?
大抵是不會吧。
這些日子的甜蜜,讓他近乎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忘了他與她截然不同。
忘了他隻是一隻妖獸,而她是個劍修。
他們從來殊途,又何談同路而歸?
壓抑許久的妒忌再次冒了出來,而後在心上落地生根。
他妒忌可以天天與她一同上早課的師兄弟,妒忌可以天天教她的搖光,妒忌她與那麽多的人相識,妒忌任何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唯獨他自己不可以。
獸素來是很有獨占欲的。
他心裏麵隻有她,他也隻想要她一人。
神識遁入黑暗的那刻,他如是想。
素日裏直來直往的獸,總是不明白人們口中特殊性詞語的含義,縱然謝扶玉已不算是人類中晦澀曲折的那類,也難以體察到他的小心思。
此刻,她夾在兩頭巨大的妖獸之間,雖手持靈劍,也顯得極其渺小。
可渺小如她,卻是整片荒漠裏最有力量的存在。
原因無他,她看穿赤狐所圖之後,便看到赤狐眼裏隱隱湧動的黑霧,就如方才往她心頭鑽的那般。
那應當是她的靈魄。
拂華驟然出鞘,她飛身而起,便朝著赤狐的眼睛騰空而去。
“呀,小陵,你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她,傷害你的娘親嗎?”
赤狐假意示弱出聲,卻十分精妙地避開了這一劍,聲息飄**在天地之間,一時電閃雷鳴,大雨便應聲而落。
好厲害的控製力,竟然可以操縱天地萬物。
謝扶玉打起十二分精神,剛要抬劍再襲,方才站在她身後的江陵,卻倏然擋在了赤狐前。
她的劍尖在僅離他一寸的時候戛然而止。
他一貫澄澈的藍眸如今亦湧動著黑霧,隻冷冷地看著她。
“江陵,她不是你母親,她是幻形成你母親的妖物!”
大雨傾盆,謝扶玉衣衫盡濕,水順著劍身不斷往下滴,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隔著雷聲的轟鳴,朝他急聲喊道。
江陵不知何時已經被妖氣侵襲,如今仿若視她不見,也聽不進去她的話,隻順從著那大妖的吩咐。
“要,護著,娘親。”
他斷斷續續重複著她的話。
謝扶玉蹙眉,劍鋒一偏,便換了個角度,刺向赤狐的眼睛。
這回,赤狐卻如挑釁般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她下一瞬便知道她為何如此篤定,隻因她的腰上,又纏上了他的狐尾。
“江陵,你給老娘放開!”
她擰著眉頭斥道。
她明明就要刺穿她偽裝出的皮囊了。
若是旁人的尾巴,她當即便毫不猶豫地斬下去了。
可偏是他的。
如今卻隻能緩了聲音,去同他溝通。
“江陵,你放開我!妖氣四溢,天魂宗的人快要追來了,屆時你怕是會出大事的!”
被操控了的江陵一動不動,不願她傷赤狐,也不願自己傷她,隻是撐起尾巴,將她牢牢卷著。
赤狐見得逞,開懷地仰天大笑幾聲。
“哈哈哈,去啊,小陵!去殺了她,去將她撕裂,咬碎!你可是天山雪林裏的狐狸!將她吞下咀嚼,融入你的骨血中,她便永遠是你一個人的了!”
幾重聲音彌漫在天地間。
謝扶玉被裹在狐狸尾巴裏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他拖著,緩緩放在了他眼前。
湛藍的妖瞳格外明亮,像是滿天陰雲離唯一的光。
可這光卻不似平日裏的溫暖誠摯,散著細碎冰冷的寒芒。
“撕碎她啊……渺小的人類,一拍便碎了……”
赤狐飄渺的聲音回**在天地之間。
接著,江陵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揚起前爪,便朝她所在之處落了下來。
她往旁邊一滾,躲了過去。
隻見方才站著的沙漠,頓時凹進去一個巨坑。
“小姑娘,他都要殺了你……你還舍不得殺他嗎……”
她看得出來,江陵殘存的神識在與之拚命抗拒。
若非如此,她不一定躲得過他全部妖力的一擊。
她五感大開,早已聽到遠處紙人被風吹襲時呼啦呼啦的聲音。
“小姑娘,出劍啊……殺了他啊……”
“小陵,你怎麽不用妖術呢?你的火,你的冰,你的一切一切……”
不能耽擱下去了。
若是天魂宗加入,情形隻會更加糟糕。
如今她是唯一一個清醒著的人。
若是她全然不顧江陵的襲擊,隻反撲赤狐,那她大抵是要死在這裏。
她絕望地望了一眼江陵。
縱然身死於此,怕是隻會被道門歎一句天妒英才。
今日過後,仙門中當再無人知曉此處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若是以她微命,來換得誅殺這等大妖,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總之,是死在畫卷裏。
說不定一次死完,便回到了現世。
她打定主意後,周身靈力爆起,便不再管被赤狐操縱的江陵,借著他的狐尾騰躍而上,身形快得似閃電,持劍朝赤狐直直追去。
江陵的妖火在身後沙漠上紛紛而落,點燃了妖冶的花朵,頓時燃起滔天火光,縱使大雨滂沱,也無法將其澆熄。
赤狐沒想她竟然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竟任憑妖火擦過她的手背和衣裙,拂華帶著藍色的靈光,朝她瞬間襲來。
她的眼睛堪堪避開這一劍,卻沒曾想,她的劍太快,仍是擦過了她臉頰的皮囊。
“呀……糟糕……被你戳破了呢……”
赤狐的多重聲線再次回**在荒漠裏,之後那身光鮮亮麗的赤狐皮囊,頓時如泄了氣的球一般,迅速地癟了下去。
謝扶玉目睹了這一切,略有些詫異。
她果然不是江陵的娘親,可她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
一時間,黑氣四溢。
漫天黑氣裏,那大妖嬉笑著遠遁而走。
“有意思……好久沒碰到這般有趣的人類了……小姑娘,下次見麵的時候,可別敗於我手裏哦~”
謝扶玉瞬間結起法印,隔絕了這些四泄的黑氣。
她緊緊抿著唇,握著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江陵贈她的靈力她還沒收放自如,此次又損耗過大,終究是傷了自己。
以精神控製見長的妖,最擅控製的,便是有負麵心緒的生靈。
隻要她的心智足夠堅定,便不會受其所擾。
她做到了。
可她的靈魄在眼睛,她沒斬到,便隻能生生地放跑了她。
荒漠裏的電閃雷鳴並未消散,反倒更重了些,暗紅的河吸飽了水,逐漸蔓延上了岸,血水淌過的地方,零落的花瞬間抽枝發芽,再次開出了妖冶的花。
這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待黑氣散盡,她捏訣收了結印,來到江陵身前。
狐狸的眼瞳裏仍舊蘊著黑氣,還未走出心間的魘魔。
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狐狸。”她輕聲喚道。
下一瞬,仍舊失了心智的狐狸卻驀地幻化出了人形,隻是狐耳和狐尾還保留著原先的形態。
身後的數條尾巴朝她纏繞過來。
纏上她的手腕,纏上她的腰間,纏上她的雙腳。
於是,她整個人便像被釘在了十字刑架之上,動彈不得。
拂華砰然落在地上,覆上一層風沙。
她看著眼底蘊著濃黑妖氣的江陵一點一點走近,像是早已做好了什麽準備,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狐狸。”
“去啊,小陵,去殺了她,去將她撕裂,咬碎!你可是天山雪林裏的狐狸!將她吞下咀嚼,融入你的骨血中,她便永遠是你一個人的了。”
大妖和阿姐的話不斷在他耳中回**,如今的他,已經分不清孰是孰非,隻能憑借著自身的本能行事。
他想做什麽呢?
心愛的少女正在他的禁錮下,等著他去撕裂,咬碎,吞下,咀嚼,再融入骨血,永遠隻屬於他一個人。
那該如何吞下一隻獵物呢?
咬斷脖子,便足矣。
他抬起她的下巴,利齒輕易地穿透了她薄薄的皮膚,透進了骨血裏。
脖頸間的疼痛瞬間襲來,伴隨著濕漉漉的溫熱,濃重的血腥氣頓時環繞在她身旁。
束縛著她的狐尾感受得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炙熱的鼻息落在她的頸間。
她閉上眼睛,沒有說話,死死咬住了唇。
她感受到血液在被他汲取。
她的身體裏溶進去過他的血,而他的血,可破世間法印。
如此,便能解了這場劫難了吧。
獵物會驚恐,會掙紮,會嚎叫,她怎麽不出聲?
狐狸感受到了少女的沉默,有些疑惑地鬆了口齒,起身去細細打量眼前的她。
如今她眼前的江陵,神色間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複雜情緒。
那張惑人心魄的麵容離她極近,隻帶著一種近乎孩童的天真與探尋。
謝扶玉垂眼看著他,他的唇角還沾著她的血。
一瞬間,她想到了更好的破解辦法。
她踮起腳尖,重重地印上了他的唇。
她本就帶著氣,雙唇相貼的時候,牙齒碰撞在一處,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事發突然,江陵滯在了原地,狐耳倏地豎立了起來。
她舌尖強勢地入侵他的唇舌,在其間遊走探索,終於勾出了他的舌尖,而後狠狠地咬了下去。
濃濃的血腥味在兩人的唇齒間彌漫開來。
她幹脆閉上眼睛,沒留意到眼淚順著眼角落了下來。
她一遍一遍咬著他舌尖上的傷處,似是在泄憤,又似是在報複,直至感覺到束縛著自己的狐尾緩緩鬆開來,才慢慢睜開眼睛。
入眼,便是熟悉的湛藍眸子,怔怔地望著自己,映出她淩亂的發和被碳灰染得黑一塊白一塊的臉。
她莫名覺得十分委屈,頓時鬆了口,蹲著身子,抱著膝蓋,嗚嗚哭了起來。
“阿……”
沒叫出口的阿姐被他吞了回去,帶著濃濃都無措,忙與她一同蹲下身子,撫著她的發頂,改口道,
“阿玉,你,你別哭。”
“我現在變成這副模樣,全是拜你所賜!你現在哭都不讓人哭了是吧?”
她帶著哭腔說狠話。
“不是,那你哭……唉不對。”
他說不明白,隻知道有些無助和難過,幹脆把狐狸尾巴從她雙臂與腿的間隙裏伸了進去,
“你用它擦吧,隨便擦,鼻涕眼淚都可以。”
他的唇舌間滿是自己的血腥氣,窺見她微露出的脖頸上的齒痕,便如從前一般輕舐了上去。
原來,他才是她危險的本源。
唇舌抵在她的頸間的齒痕上,他低噥道:
“抱歉。”
“抱歉有用的話,還學打架做什麽!”
她將臉埋在柔軟的狐尾裏悶悶道。
他怔了一瞬,沒有說話,隻慢慢為她複原了咬出的傷口,隻留下幾顆淺淡的齒痕,而後頃身,努力去夠謝扶玉丟在一旁的拂華。
他把劍雙手遞給她,聲音有些啞:
“你可以殺了我的,我不會還手。”
她抱著尾巴,從中抬起頭來,氤氳著水汽的眸子忿忿地望著他:
“我怕你還手嗎?我若是想殺你,我救你幹嘛?閑的沒事幹?我一劍便能把你的破尾巴斬斷了!”
他沉默地再次抬了抬劍。
“如果……你可以原諒我的話,想砍,便砍吧。”
謝扶玉都要被氣笑了,她一把把劍拍落到一旁:“砍你尾巴又能怎麽樣?”
“砍一條,便會丟一部分靈修,若是都砍光,便沒有修為了。”
他誠懇答道。
她心頭一哽,蹭地站起身來,便要往火圈外走。
“死狐狸,你他爹的簡直聽不懂人話!”
謝扶玉忍不住爆了粗口,頭也不回地拎劍朝外走。
江陵忙出手凝冰,將自己的妖火撲息,默默跟在她後麵。
她吸了吸鼻子,轉頭凶道:
“你還跟著我幹什麽?”
江陵呼吸一頓,湛藍的眸子裏浮現出幾分無措和些許水光,隨後將她死死地抱進了懷裏。
柔軟的狐尾亦輕輕繞著她,為她遮擋著漫天風沙。
他尖尖的下巴抵著她的頸窩,輕輕蹭著她的臉頰,像是一種無聲的討好。
“阿玉,你想怎樣都可以,隻是……不要丟下我。”
他的語氣有些茫然,雙臂收得更緊了些,細碎的吻落在方才傷口留下的淡淡齒痕上。
謝扶玉咬著唇默不作聲。
這才是正確的哄人姿勢,好嘛?
“我知道你心間掛念的人很多,不在乎是不是會少那麽一兩個,但你不可以不理我,也不可以趕我走,隻要給我留一個小角落就夠了。”
謝扶玉越聽越愣。
怎麽和她想象的走向不一樣?
他是誤會了什麽嘛?
怎麽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角色?
這不應當。
還未等她緩過神來,他牽起她的手,抵在了她的胸前。
“你感受到了嗎?”
他眸光沉沉,落在她的眸子上。
謝扶玉微微挪了挪手指,透過他薄薄的衣料,觸到了精瘦緊實的胸肌。
她有些不好意思,避開了他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
“感,感受到了什麽?”
他該不會是讓自己摸一把肌肉的吧?
“感受到你的比旁人的手感更好嗎?”
她大腦宕機時,嘴就往往更快些。
江陵短暫地沉默一下:
“你還摸過旁人的嗎?”
“打,打架時偶爾難免碰到嘛。”
她心虛道。
他搖搖頭,一本正經道:“是靈魄。如你所見,妖都是有靈魄的,擊碎靈魄,便會形神俱滅。每隻妖的靈魄位置都不大一樣。我的,在心下三分。”
“哦……”她的手指瑟縮了一下。
“你將靈氣凝在指尖,閉上眼睛,用識海去探。”
謝扶玉一一照做。
而後,便果真窺見了其間一顆玲瓏剔透的靈魄。
“隻消打入一道靈力,我便會死。”
“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麽?”她仰起臉問道。
“若是我再威脅到你的安全,不論什麽原因,殺了我就好。”
他眸中明明暗暗,似乎蘊著千言萬語,可說出口的時候,隻是這樣一句話。
謝扶玉靜靜地看著他。
“難道我的命比你自己的還要重要嗎?”
“對。”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是這樣的,狐狸。”
少女站在巨大的象牙旁,身後是妖冶的花,縱然眉梢無悲無喜,也是他眼中最為耀目的存在。
“每個人的生命對自己而言都重要,沒了生命,你便聞不見花香,看不見風景,觸碰不到心悅之人,也再體會不到愛。”
“你把我看得極為重要,我何嚐不是呢?”
她淺淺笑了起來,
“我遇險的時候,你從來不會放棄我,那我同樣也不會在絕境裏,放開你的手。”
若狐狸是在清醒時傷她,她斷然不會容忍,一劍斬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是陷入了心之夢魘,受妖力操控,即便如此,仍是用存於腦中的良善,去對抗他自己的妖性與獸性,在恢複神智的時候,再小心翼翼遞出自己的愛意。
她不是傻子,分得清好與壞,也分得清真心與假意。某種程度上,她比他的心緒要穩定的多。
“阿玉,你說,我是你極為重要的人?”
狐狸似是不確定,把這話在心間反複咀嚼一番,又拎了出來。
“是啊,從很早以前,就是了。”
他眼底浮上些雀躍與欣喜,像一個得了糖人的小孩子,又興致昂揚地抬起臉來。
“那你為什麽要叫我狐狸?”
他有些茫然。
“難道不是嫌我與你不是同族嗎?”
“……我身旁有很多人,可是隻有一隻狐狸啊。”
他略顯羞澀地抿唇一笑。
“那方才……你為什麽生氣?”
“……你是笨蛋嗎?”
謝扶玉不禁翻了個白眼,
“我早晚要把你頭剖開,看看狐狸的腦子是怎麽長的。”
“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學得很快的。”
他誠懇道。
末了,又補充強調了一遍:
“我學什麽都很快的。”
她抬手捏了捏他毛茸茸的耳尖。
他下意識去躲,旋即攥住了她的手。
她沒說話,隻略帶威脅地看了看他。
“……好吧。”
他妥協道,微微低下頭來。
手中的觸感薄薄軟軟,同人類的不一樣,卻比人類的好捏許多。
外麵的絨毛潔白無瑕,過渡到耳尖時,便變成了紅,內裏的毛色更為淺淡,隱隱透著嫩粉。
她一邊揉捏著,一邊道:
“我很委屈啊!我都這麽委屈了,你也不知道親親抱抱哄哄,就在那裏幹站著,我能不生氣嗎?”
“嗯……”
他像是應和她的話,但更像是夾雜著克製的悶哼。
“我怕你討厭了我,碰你會讓你更生氣。”
他聲音很輕。
謝扶玉摸著狐狸耳尖沉思。
“哦,也不是沒有可能。”
江陵輕輕喘息一聲,旋即深深吸了口氣。
她忙撒開手問道:
“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受傷了?”
“……沒有。”
他腳步微微一頓,旋即逃也似地往外走。
“那你喘什麽?是不是哪裏疼?”
她跟上來接著問。
他隻得走得再快一些,岔開了話題:
“我不是給你落了封印?你是怎麽追出來的?”
“拜托,我可以跳窗啊。難道你沒跳過窗逃學嗎?”謝扶玉得意道。
“……我們狐狸洞裏沒有窗。”
大意了。
他暗暗記了下來。
“糟了。”
謝扶玉似想起了什麽,突然嚴肅起來。
“怎麽了?”
江陵心緒漸漸平息下來,問道。
“對陣那大妖時,我似乎隱隱聽見了天魂宗的紙人聲。可我是為了追你而來,路上本就與他們交過手,自知他們實力不弱,可如今過去這麽久了,他們怎麽還沒找到你和我?”
謝扶玉眸中浮上一層憂色,
“咱們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