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塔裏·瓦連季諾維奇·比安基

洪荒時代,人類從大自然中選擇了狗,而它終究也沒叫人失望,成了自然界中最善解“人”意的動物。

——嘉貝麗·文生

小鐵鍋裏的麵包糊已經煮熟了,獵人們正準備吃晚飯。

突然,“砰”的一聲槍響,就像晴天裏響起的巨雷一樣。

馬爾捷米揚手裏的小飯盆被子彈擊中了,掉到了篝火裏,小狗別爾卡最先反應過來,它大叫著衝進了黑暗中。

“到這兒來!”馬爾蓋爾大喊道。

門口有一棵大雪鬆,他急忙躲到樹後麵,樹下就是獵人們準備過夜的地方。

馬爾捷米揚從地上抓起獵槍,兩步就跳到了弟弟身邊。幸虧他的動作迅速——第二顆子彈尖嘯著,擦過樹幹,飛進了黑暗裏。

鐵鍋裏的麵包糊潑了出來,灑到了篝火上,火苗更旺了,躥上了旁邊的幹柴,燃起了熊熊大火。

“這該死的火光!”馬爾蓋爾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大罵著。

情況太糟糕了,周圍都是密密麻麻的樹林,刺眼的火光又大大擾亂了獵人的視線,什麽都看不清,開槍還擊是不可能了。

然而,有一雙眼睛,對這片被照亮的空地卻了如指掌,現在,他正透過黑暗,觀察著獵人們的一舉一動。

此時,馬爾捷米揚反倒冷靜下來,他對弟弟說:“不要緊,別爾卡會通知咱們,敵人將從哪個方向過來!咱們隻要繞著樹轉,他們就打不到咱們。”

這簡單的一句話已經包含了問題和答案:既承認有危險,又準確地指出了規避危險的好辦法。

“沒受傷吧?”馬爾蓋爾問。

“打鍋上了。”馬爾捷米揚簡單地答了一句。

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他們緊緊抓住樹皮,身子貼緊樹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著,側著耳朵仔細聽著逐漸遠去的狗叫聲。

這兩個人天生不愛講話——對他們來說,廢話太多簡直是可恥。他們生在原始森林,長在原始森林,兄弟二人一直相依為命。哥哥已經七十歲,弟弟也快六十了。可是你看看,他們粗壯的肩膀,挺拔的脊背,你還會以為他們都這麽大歲數了嗎?他們站在黑乎乎的雪鬆旁邊,高大的身軀,配上蓬鬆的頭發,就像兩個直立起來的野獸一樣。

至於為什麽會受到槍擊,原因很簡單:兄弟倆手裏有寶貝。

馬爾捷米揚肩上挎著一個皮包。這個皮包,又髒又破,是用粗厚的獸皮直接縫成的,看著不起眼,可裏麵的東西比黃金還貴重:那是他們打到黑貂之後,經過細心剝皮、烘幹、加工後的一張張油光閃亮的黑貂皮。

要獵殺這種聰明機警的小動物,可太不容易了,獵人們經曆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到手,結果卻被這些貪婪的歹徒盯上了。為了防止這麽珍貴的獵物被搶走,兄弟倆隻好輪流背著皮包,一刻也不敢離身。

但敵人終於還是來了。篝火還沒有熄滅,現在唯一可行的就是躲避,躲開那雙看不見的手。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但他們知道,對方的想法是一樣的。

別爾卡的叫聲從右邊傳來,他們就沿著樹幹向左邊轉移。

可以聽出來,獵狗已經找出了躲在暗處的敵人,向他撲了過去。

狗是唯一愛你甚過你自己的生物

“傻瓜,小心槍!”馬爾捷米揚想提醒獵狗。這時,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迅速傳遍了全身。

突然,狗的叫聲一下子中斷了,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卡住了它的咽喉。周圍突然靜下來,緊接著傳來了一聲悶響——狗倒在了地上!四條腿掙紮著撓著地。

“該死!他們是來偷狗的!”馬爾捷米揚一邊跑一邊對弟弟喊道,“你待著別動!”

馬爾蓋爾凡事都聽哥哥的,這個習慣從小時候就養成了,到了這個歲數更是這樣。

他惴惴不安地看著哥哥跑過被火光照亮的空地。

當馬爾捷米揚已經跑到樹牆跟前的時候,對麵的樹後火花一閃,“砰”的一聲!老頭兒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快跑!”他對著弟弟大喊,“別爾卡!”

馬爾蓋爾明白哥哥的意思,哥哥是想說:槍手不是奔貂皮來的,而是來偷狗的,不管費多大勁兒都要把狗搶回來。馬爾蓋爾從樹後跳出來,飛快地穿過了空地。

槍聲沒有再次響起。但當馬爾蓋爾跑到樹牆跟前的時候,他聽到前麵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那是沉重的腳步踩在枯枝上發出來的!

獵人順著聲音追蹤過去,不久,茂密的樹叢擋住了他的去路,樹枝劃破了他的臉,差點沒紮到眼睛。

馬爾蓋爾停了下來。前麵漆黑一片,甚至連樹幹都看不見,槍手的腳步聲消失了。

馬爾蓋爾抬起槍口,對著眼前的黑暗處放了一槍,仔細聽了聽,隻有身後的篝火在燃燒,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馬爾蓋爾回到了哥哥身邊。

子彈射穿了哥哥的右臂,擦傷了肋骨。傷勢倒是不重,可是流了很多血。

馬爾蓋爾把哥哥受傷的手抬起,彎過來,讓它緊貼著胸脯,血成功地止住了。

哥兒倆熄滅了篝火,躺到了地上,也不睡覺,也不說話,就這樣等待著黎明。

他們想著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想著怎麽把自己的獵狗奪回來。對他們來說,忠實的朋友別爾卡遠比背包裏的貂皮重要得多。他們寧願失去這一包貂皮,也不願意失去別爾卡:有它在,多少黑貂都可以弄到,現在它被搶走了,這簡直是讓兄弟倆一下子破產了。

像別爾卡這樣好的獵狗,再也弄不到第二條了。它雖然年紀輕輕,隻有四歲,但卻早已經聲名遠揚了。它生的小狗嗅覺特別靈敏,每條小狗可以賣到15~20盧布。至於別爾卡,有人甚至出過200盧布的價錢,這已經是天價了,可哥兒倆卻毫不動心。

偷狗的人能是誰呢?

附近一帶,像這樣雪白的獵狗,隻有這一條。大家都認識,無論是誰看見了,都會有消息傳到主人的耳朵裏。

偷狗的人是有預謀的,他們肯定不怕法院強迫他們把狗送還到主人身邊。

這樣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警察局局長。

他已經不止一次提出要買這條狗了,因為哥兒倆一直拒絕,他甚至想方設法地迫害他們。現在已經用不著懷疑了,肯定是他派人幹的,而且,村裏人也肯定不敢告發他。

哥兒倆知道,無論是城裏還是鄉下,警察都是惹不起的。他們倆並排躺著,想的是同一個問題:怎樣才能趁小偷沒出森林之前逮到他?他們的思維方式是那麽一致,就像兩個人長了一個腦袋。

森林裏的路隻有一條,就在河邊那兒。獵人無論是打獵還是回家,都要走這條路。小偷也不會走別的路,他的船肯定就停在這附近。

哥兒倆的船停在河的上遊,走到那兒得一整天。

小河就在跟前,如果沒有這密密層層的樹林擋著,隻需要半個小時就可以跑到那兒,那樣就可以……

哥兒倆還有一個寶貝,就是獵人敏銳的雙眼,那是誰也搶不去的,除非要了他們的命。他們隻要一發現賊,一槍就能把他幹掉,原始森林正好還能幫著銷毀證據。

黑暗剛剛退去一點兒,可以看到樹幹了,哥兒倆從地上站了起來。

馬爾捷米揚看了看弟弟,把皮包遞給他,兩個人一前一後出發了。

對森林他們還能不熟悉嗎!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沿著野獸爬過的足跡,走到了林間的小路上。

小路上坑坑窪窪的,哥兒倆心急火燎地狂奔著,一會兒滑進了麋鹿蹄印裏,一會兒又絆在了樹根上,一直跑呀,跑呀,終於,可以聽到前麵湍急的水聲了。他們這才放慢了步子,緩和了一下呼吸,睜大了眼睛,做好了準備,如果現在需要開槍,他們連手都不會抖一下的。

天已經大亮了。

他們撥開樹枝,小心地觀察著河麵的動靜,就像平時追蹤獵物一樣。

今年的秋雨一直下個不停,河水也猛漲起來,在哥兒倆的麵前奔騰咆哮,發出巨大的吼聲。順著激流向前望去,視野很寬闊,可以看得很遠很遠。

河麵上並沒有船。

哥兒倆轉頭望去,在他們身後有一座小山,河水順著山腳繞了一個急彎,山上的樹木遮住了它們的視線。

如果小偷從這裏逃走,他們可發現不了。

兩人都沒法作出選擇,是盯著這邊呢,還是看著那邊?

他們的眼睛在波濤上搜尋,好像要在河麵上找出蛛絲馬跡。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太陽已經出來了,升到了森林的上空,照得河麵上的波浪閃閃發光。

哥兒倆一夜沒睡,現在又累又困,在小路上折騰了半宿,現在腿都是酸的。但他倆一點兒坐下休息的想法都沒有,萬一小船就在這時候劃過去呢?那豈不是要抱憾終生了。

昨天晚上他們就沒有吃晚飯,早晨又沒空出時間,可他們沒有想過要從懷裏掏出麵包嚼上幾口。

突然,馬爾蓋爾喊了起來(他的眼睛比較尖):“來了!”

這是他在沉默了六個小時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簡直不能用快速來形容,起碼比我們的敘述要快得多。

一隻小船迅速地駛了過來。

馬爾蓋爾先看到了船上的獵狗,大聲喊道:“別爾卡,過來!”

他們看見狗跳著,衝著主人的方向撲過來,但係在脖子上的皮帶又把它拉了回去,獵狗憤怒的叫聲,在洶湧的波濤聲中仍然清晰可聞。

這時,馬爾捷米揚扯開了繃帶,左手把槍放在樹枝上,右手扣動扳機放了一槍。

“打不進去,別打了,袋子擋著呢。”馬爾蓋爾氣憤地說。

船舷上堆滿了裝著泥土的袋子。船槳在船尾後麵快速地滑著,卻看不見躲在後麵劃槳的人,子彈根本打不著他。

哥兒倆傻眼了,看來,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小船飛快地駛了過來,應該馬上作決定,不然一切都晚了。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哥兒倆的想法卻頭一次產生了分歧。

哥哥急急忙忙地給獵槍裝彈藥。

弟弟卻舉起了皮包,高聲大叫:“給你貂皮,把狗還給我們!”

回答他的是一聲槍響,子彈在空中呼嘯而過,船沿著對岸在他們麵前疾馳而過。

馬爾捷米揚把槍重新放到樹枝上,臉色蒼白得可怕。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不就是想要狗崽嗎!做夢去吧,誰也別想要!”

傷手不聽使喚,槍在樹枝上來回滑動,抓不住。

馬爾蓋爾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把哥哥的槍推開,架上了自己的槍,麵色凝重地說:“別說話,我來。”

他仔細地瞄著,就像打貂那樣,要正中頭部,不能損壞皮毛。瞄準,瞄準。

馬爾捷米揚目不轉睛地盯著船頭上雪白的小狗。

別爾卡用力地掙著,後腳立在船上,前腳懸空,向著主人的方向,使勁撲著。脖子上的皮帶緊緊地繃著。

再過一會兒,這個無價的朋友,就將消失在河灣處,永遠地屬於那個可惡的小偷了!

巨大的槍聲在馬爾捷米揚耳邊響起。

馬爾捷米揚看到,別爾卡的嘴巴向下一沉。

小船消失了。

有好幾分鍾的光景,哥兒倆盯著山腳下奔騰的河流,一動不動地站著。

後來,哥哥對著受傷的右手努了一下嘴說:“繃緊點。”

傷口流了很多血,馬爾捷米揚感到一陣惡心和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

他閉上了眼睛,在弟弟給他包紮的時候一直沒有睜開過。

讓他痛苦的不是傷口,而是愛狗的忽然離去。

他知道,弟弟和他一樣悲傷,於是,睜開眼睛看了看弟弟的臉。

可馬爾蓋爾突然向他狡黠地眨了一下左眼。

“哎,做什麽鬼臉呢!”馬爾捷米揚閉上眼睛想。

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

這時,密林裏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他急忙睜開了眼。

這……不是別爾卡嗎?——難道是它的靈魂,在他麵前站著,濕漉漉的身體反射著陽光,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狗抖了抖身體,撲到馬爾捷米揚的胸口,舔了舔他的臉,又跳到了旁邊的馬爾蓋爾身上。

馬爾捷米揚驚呆了,等他反應過來,彎腰抓起了半截皮帶。

皮帶的一頭有一個半圓形的缺口,那是子彈留下來的痕跡。

“好家夥,你可真準!”他顫抖著聲音對弟弟說道。可是,他又突然暗罵自己:這話不是多餘嗎?完全可以不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