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回來時,已是三個月後的事了,家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多了一個孩子。如同大家所想的一樣,親戚們都以為這是我的私生子,我無法回答,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幹脆默認。於是,我成了家族中的敗類,還好叔叔收留了我們。

重新回到這個高檔的別墅區,仿佛是做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一次,和叔叔無意中閑談,我們說到了隔壁。叔叔告訴我,那裏的確住過一家三口,父母是大學教授,女兒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但這個孩子並不是這對教授親生的,是他們從孤兒院抱養來的。教授夫婦去世後,房子就留給了那個女孩。

我想起很多往事,便問道:“那這麽久了,這幢房子有人來過嗎?”

叔叔搖頭:“那個女孩不知道什麽原因失蹤了,從此,這幢房子就一直空著。”

那晚,我再一次翻牆來到了美清家,來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依舊殘留著美清用過的東西。我在裏麵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覺得很累,便順勢躺在了鋪滿灰塵的**,無意中翻起了枕頭,一張照片赫然在目。那是一張三口之家的照片,照片上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

那個嬰兒和美清留給我的孩子一模一樣。

我突然間明白了什麽,像是有預感一般,瘋了一般在屋子裏翻找起來。最後,我在床底找到了一本相冊,翻開來,我大驚失色——是美清的照片,幾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一個或兩個老人,而每一張的風景、裝扮、曆史都不同。

從剛開始有照相機起到現在二十一世紀,照片中的美清像是活了一般穿插於各個年代之間。而每一張都顯得那麽年輕動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將照片翻過來,事實再一次不容我否認,它們的背麵都寫著明確的年代以及合影人的身份。

一行又一行的——美清和父母在北京,美清和父母在巴黎,美清和父母在大阪……

那天,回到家後,我已經什麽都明白了。看著熟睡中的女嬰,我知道她是不死的。沒有人清楚她究竟活了多久,那些曾經陪伴她的人早已變成了塵土,而所謂的男友根本就子虛烏有,從一開始接近我,美清就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愛她的、能夠養育她的新人。以此,再一次地成長。

而永久生存的方法,我已清清楚楚——就是自己將自己生下來。

不停地生,不停地死,循環往複,無休無止。

回到家,我再一次感到了恐慌。我輕輕將女嬰抱起來,她睜開眼睛,又一次對著我甜甜地笑了。我知道其實她什麽都清楚,她所有的記憶隱藏在她的腦袋中,她隻不過是在演戲,是在重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永生。

我究竟該怎麽辦呢?我究竟該不該把她當做一個人去看待呢?在幾十年後,我一樣會像她所有的養父母一般自然死去,或者,因為她的這個秘密過早地閉上眼睛。而那時,她可以再一次尋找寄養人,再一次擁有年輕的生命,再一次欺騙那個愛上她的人。

生命或許真的是無常的,但上天總會給我們很多陰暗深邃的福祉。就像美清一樣,她掌握了那個秘密,她明白這個世界上其實可以存在永生,隻要你永遠不去接近死亡,隻要在死亡的前一刻,擁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生命體,你就可以永遠地活下去。

但那究竟算不算是活著?

當一切記憶都變成毫無情感可言的信息,當所有人都變成依靠、利用的工具,像美清那些養父母,像她各個年代的朋友、親人,像這個世界一樣,都變成了她把玩在手的玩具,那永久的生命又有什麽意義呢?那樣活下去,又算不算是一個人類呢?

你願意做美清,還是願意做你自己呢?

你願意為了永生,生下另一個自己嗎?

千口

〔千口,又名“舌”。古代妖怪,因人之怨恨以及希冀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