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們在這喧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傷時”是他們怨愫的發泄,“吊古”是他們柔情的寄托。但“傷時”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子規的清啼容易轉成夜鴞的急調,吊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象已往的韶光,慰藉心靈的幽獨。在墓墟間,在晚風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的白雲,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風動時動風止時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陰的實在;隨你想象它是洶湧的洪湖,想象它是緩漸的流水,想象它是倒懸的急湍,想像它是無蹤跡的尾閭,隻要你見到它那水花裏隱現著的骸骨,你就認識它那無顧戀的冷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的饞欲:桑田變滄海,紅粉變骷髏,青梗變枯柴,帝國變迷夢。夢變煙,火變灰,石變沙,玫瑰變泥,一切的紛爭消納在無聲的墓窟裏……那時間人的來蹤與去跡,它那色調與波紋,便如夕照晚靄中的山嶺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穀,不再分明。但它那大體的輪廓卻亭亭的刻畫在天邊,給你一個最清切的辨認。這一辨認就相聯的喚起了疑問:人生究竟是什麽?你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裏浮沉,總有一天浸沒在裏麵,讓我今天趁南山風色好,多種一棵**,多喝一杯甜釀;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裏。古詩十九首說這一生一扯即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在的現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曹子建望著火燒了的洛陽,免不得動感情,他對著渺渺的人生也是絕望轉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何意回飆舉,吹我入雲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光陰“悠悠”的神秘警覺了陳元龍:人們在世上都是無儔伴的獨客,各個,在他覺悟時,都是寂寞的靈魂;莊子也沒奈何這悠悠的光陰,他借重一個調侃的骷髏,設想另一個宇宙,那邊生的進行不再受時間的製限。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後背闌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磷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係卻並不密切:死仿佛有附著或有實質的一個現象,墳墓隻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裏,光陰仿佛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不要什麽。還有一個原因為什麽我不愛想死,是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止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止是增劇生的複雜,並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麽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隻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係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的墳;上菩特萊《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郎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日內到Ravenna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Assis上法蘭西士的墳,到Mautua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等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寧,那無非是一個像活的死人放著做廣告的(口孽罪過!),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訶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裏麵,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昏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裏,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默默的尋思,在他人許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經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ith(可譯作聖貞庵),但不敢說是對的,好在容易問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墳山是日中神戶山上專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築道,林蔭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南側引泉,有不絕的水聲,三因地位高亢,望見海濤與對岸山島,我最不喜歡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個墓園,雖則有茶花女的芳鄰我還是不願意,因為它四周是市街,架空又是一座走電車的大橋,什麽清寧的意致都叫那些機輪軋成了斷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羅馬的雪萊、基茨的墳場也算是不錯,但這留著以後再講;莫斯科的聖貞庵,是應得讚美的,但躺到那邊去的機會似乎不多!
那聖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鍾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豔,遠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趣;墓碑與墳亭密密的在這塔影下散布著,我去的那天正當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膠皮套鞋是不能走的;電車直到庵前,後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侖退兵時曾經回望的雀山,庵門內的空氣先就不同,常青的樹蔭間,雪鋪的地裏,悄悄的屏息著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台,鏤像的長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享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飾繁複的,有平易的:但它們表示的意思卻隻是極簡單的一個,古詩說的:“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我們向前走不久便發現了一個頗堪驚心的事實:有不少極莊嚴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幾處堅致的石欄與鐵欄打毀了的;你們記得在這裏埋著的貴族居多,近幾年來風水轉了,貴族最吃苦,幸而不毀,也不免亡命,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裏都留下了痕跡楚平王死得快還是逃不了屍體受刑雖則有標記與無標記,有祭掃與無祭掃,究竟關不關這底下陳死人的痛癢,還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對於虛榮心重實的活人,這類示威的手段卻是一個警告。
我們摸索了半天,不曾尋著契訶夫;我的朋友上那邊問去了,我在一個轉角站著等,那時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陰沉),夕陽也不知從那邊過來,正照著金頂與紅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輝煌;你們沒見過大金頂的不易想象它那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窗上的返光已夠你的耀眼,何況偌大一個純金的圓穹,我不由得不感謝那建築家的高見,我看了《西遊記》、《封神傳》渴慕的金光神霞,到這裏見著了!更有那秀挺的緋紅的高塔也在這俄頃間變成了粲花搖曳的長虹,仿佛脫離了地麵,將次淩空飛去。
契訶夫的墓上(他父親與他並肩)隻是一塊瓷青色的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份,有鐵欄圍著,欄內半化的雪裏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掉下去的,在那裏微微的轉動。
我獨自倚著鐵欄,沉思契訶夫今天要是在著;他不知怎樣;他是最愛“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諧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訴我們,他臨死的時候還要她講笑話給他聽,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隸的。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我正想著,一陣異樣的聲浪從園的那一角傳過來打斷了我的盤算,那聲音在中國是聽慣了的,但到歐洲來是不提防的;我轉過去看時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個墳前,她旁邊一個服裝古怪的牧師(像我們的遊方和尚)高聲念著經咒,在晚色團聚時,在森森的墓門間,聽著那異樣的音調(語尾曼長向上曳作頓),你知道那怪調是念給墓中人聽的,這一想毛發間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來在你的周圍站著傾聽似的,同時鍾聲響動。那邊庵門開了,門前亮著一星的油燈,裏麵出來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體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裏走去……
克魯泡德金的墳在後園,隻一塊扁平的白石,指示這偉大靈魂遺蛻的歇處,看著頗覺淒惘。關門鈴已經搖過,我們又得回紅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