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夫疏◎
時間如一捧鞠起的清水, 在指間轉瞬流逝。
不過是熬了幾天的夜,顧菀便發覺到了七月十四的晚上。
“小姐今天可別熬夜了。”琉璃憂心忡忡地叮囑道:“明天可是大日子呢。”
要去見靖北王妃和柔安公主,她家小姐可一定要養足了精神才是。
說罷, 琉璃就端上來一小碗蜜棗牛乳馬蹄羹:“這是老夫人吩咐素月姐姐給送來的——國公爺也送了一碗宵食,不過奴婢給扔去喂狗了。”
呸,先前參與和縱容算計小姐,現在見小姐得了貴人青眼, 就來裝好父親了,真是叫人厭惡。
“扔的時候小心些。”顧菀輕輕拍了拍琉璃的手,輕笑著安慰道:“別生氣,不值當。”
琉璃長長呼出一口氣,將麵上生氣的神情給壓了下去:“小姐, 奴婢這幾日已經學會將心思都關在肚子裏, 不再顯露出去啦。”
學會琥珀姐姐口中的穩重謹慎,她就能更好地幫小姐了。
“那正好,明日你陪我去上香,看看琥珀的教學成果怎樣。”顧菀舀了一勺甜羹, 眼尾上勾,語氣輕快。
“我、我嗎?”琉璃指著自己,眼瞳因為驚訝而睜大。
琥珀進了屋,從後頭給了琉璃一個輕輕的小巴掌, 打在肩膀上:“瞧你,還是不穩重!”
說完, 琉璃轉頭將懷中的東西呈給顧菀:“小姐, 奴婢將您要的東西取來了。”
她手中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通體暗色, 若是藏在衣袖中, 是極其不顯眼的。
顧菀自從遊園宴後,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情——女兒家若是用鋒利的簪子防身,雖然方便攜帶,但是威脅性還不夠。要是碰見喪心病狂之徒,是壓根不怕那小小的簪子的。
最好是帶著一柄鋒利的匕首。
顧菀拿過匕首,稍一用力,泛著冷光的匕首刃就從鞘中脫出。
再隨手取過一張帕子,將匕首抵上去,捏緊一劃。
小小的“刺啦”聲過,帕子就變成了兩截。
滿意地點了點頭,顧菀將匕首放到枕下,對琥珀吩咐道:“將我素日穿的素色以上收拾兩件出來”
“過兩日藍氏和顧蓮便要身子好了,你要幫我好生看著她們,也要助祖母壓住府中眾人。”
琥珀就彎膝道:“老夫人處置膳房諸人威嚴利落,在府中已有雷霆之威,小姐隻管放心去就是。”說完,她就下去收拾衣裳。
一邊的琉璃還尚處在驚訝中,此刻就疑惑問道:“小姐,咱們不是去那兒上香嗎,難道還要在那邊住幾日麽?”
顧菀抿了一口甜甜的牛乳馬蹄羹:“是,大概要住三日這樣。”
上回肅王同他說過了,太後在祈國寺,要祈福三日。
一是為國為民禱祝福運最為重要,二是想觀察細看她的性情模樣。
所以太後,應當會在最後一日見她。
自然,要是太後直接召見就更好。
快一日定下懿旨,她就更多一天放心。
“去將那披風拿給琥珀,明日我也一起帶過去。”顧菀的目光落在那件暗紅羽紗鬥紋披風上。
因為披風過長,琥珀就將它掛在高高的木頭架子上……也正是肅王身量的高度。
有好幾次,在暗暗綽綽的燈燭映下,顧菀輕輕活絡酸澀的眼兒時,總是會一錯眼,將掛在那兒的鬥篷,看作一道頎長沉默的人影。似乎下一刻,那披風帽簷落下,就會露出一張麵如桃瓣的少年俊麵。
她的心就會微微一跳,輕微得顧菀分辨不出是不是受驚的原因。
而下一眼定睛望去,顧菀就能發現是自己的錯覺。
心頭也已經平靜了下去,似風平後不再泛起漣漪的小渚。
此刻再看到這披風,顧菀就有一種直覺:不管太後明麵上允不允許肅王跟著去,肅王都一定回來祈國寺尋她的。
琉璃點頭脆聲應下:“明日小姐正好可以還給靖北王妃呢!”
顧菀就彎唇笑了起來。
是可以正好還給肅王呢。
*
翌日,顧菀早早起身,打扮梳洗完成,再小心地將披帛
一出小院,竟是看到了鎮國公的身影。
“父親。”顧菀上前見禮,是乖巧女兒的模樣:“祖母昨日喝了太醫開的安神湯,現在還沒起呢。”
她以為鎮國公是要來給老夫人請早安的。
不想鎮國公卻是搖了搖頭,上下打量了顧菀,皺起眉頭道:“菀兒,你這樣打扮,是不是有些太素靜了,莫約靖北王妃會不大喜歡呢。”
顧菀平平靜靜地抬起眼,隻見鎮國公眼神熱切:“你祖母都已經和我說了——菀兒,機會難得,你可以一定要把握住才行。”
若是和靖北王府做了親家,何愁不能以此謀劃更多的權勢?
果然,老夫人還是同鎮國公說了。
也是,這樣對鎮國公府有利的事情,怎麽能不告訴鎮國公呢。
顧菀在心中悵然歎息。
幸好未曾將與肅王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為的就是防止鎮國公知道這件事情。
看這幾日鎮國公的行動便知,原先暗中支持太子的他,已經悄悄退了。
正等著看最後誰會是贏家,才下注呢。
鎮國公不會允許她與肅王成婚的。
恐怕還要將她關在府裏,對外稱病才是。
不會向今日這樣,對她“關切”詢問。
心頭轉過幾分慶幸,顧菀抬首時眼神乖順,淺淺笑道:“是,女兒都知道的,一定給咱們鎮國公府增光。”
鎮國公十分滿意地點點頭,不禁又說了幾句:“菀兒,你真是父親最得意的女兒,不枉為父對你十幾年來的生養之恩。”
“是,那女兒先走了。”顧菀及時地用帕子掩住嘴,才掩住了嘴角露出的譏諷笑意。
生她的,是她的生母袁氏。養她的,有袁氏,也有老夫人,可獨獨不關鎮國公的事。
如今要讓她為鎮國公府報答養育之恩,真是……令人作嘔。
等轉過身去,顧菀的步子走得飛快,迅速遠離鎮國公。
及至到了門口,顧菀才停下腳步,稍稍整了整衣裳裙邊。
門口已經停了一輛華貴大廂的馬車,由兩匹駿馬拉著。
馬車旁站著的,是……靖北王妃與靖北王世子。
“見過王妃,見過世子。”顧菀揚起笑容,走上前去見禮。
靖北王妃趕緊上前親自扶起,笑容溫柔又熱情:“柔安要先陪太後娘娘去祈國寺,所以請我來帶你一程,她就不來接你了,正巧我也約著你上香呢。”
她刻意提到了太後,卻見顧菀神色間毫不驚訝,笑容溫婉中摻雜了些感謝:“多謝王妃。”
靖北王妃躍躍欲試,要為自家兒子爭取的心,就涼了半截。
看顧二小姐的樣子,是知道柔安公主的邀約,其實是太後要召見的。
可見肅王向太後提請給他和顧二小姐賜婚,並非是肅王在人群中一見鍾情,而後回來一廂情願地請求太後的。
至少……顧二小姐是知情,且不反對的。
“咱們先上馬車罷,趁著晨時人少,趕緊到了地方才好。”靖北王妃略有灰心,但還是強打起幹勁,對顧菀笑道。
然後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兒子去前麵騎馬開路。
坐在馬車上,看著葉嘉嶼在馬上偉岸寬厚的背影,靖北王妃有些得意地頷了頷首。
是跟著他爹從小摔打出來的男兒,看著背影就是安全感滿滿的。
再回首看坐在對麵的顧菀。
細眉窈窕,秋瞳明媚,舉止斯文。
配上她家兒子,該是多好呀!
靖北王妃越想越是痛心。
她也不是那等彎彎繞繞有八百個心眼的人,很想幹脆直接地問顧菀一句,是否和肅王之前相識、兩情相悅。卻是怕顧菀一個女兒家生羞,也擔心顧菀一旦點頭,事情就徹底不可轉圜。
於是,靖北王妃最後開口問道:“顧小姐此次去寺廟上香,可有想求些什麽,比如姻緣之類的?”
“我不求姻緣,但求身邊諸人諸事皆是圓滿。”顧菀眼角眉梢流轉過笑意:“不知王妃是要前去求些什麽?”
靖北王妃聽得有些心急:這不求姻緣,是因為覺得姻緣父母定,自身隨緣便好,還是已經知曉姻緣去處,所以不問?
但亦不好改口去問,隻能指著自家兒子英武的背影,歎氣道:“我自然是為我家這根木頭求姻緣了!”
“顧小姐,你瞧我家嶼兒,可是會討女兒家喜歡的?”靖北王妃將頭轉向顧菀,眼底有幾分期待。
“世子高大英俊,正氣凜身,我相信有不少閨秀小姐會傾心世子的。”顧菀大大方方看了葉嘉嶼的背影一下,而後對靖北王妃道:“世子這般年輕有為,王妃不必擔心世子的婚事。”
看著顧菀眼底沒有絲毫的害羞,滿滿都是對自己的安慰,靖北王妃隻覺得心口有些發痛。
想要進一步再問詢一會兒,馬車就停了下來。
“母親、顧二小姐,祈國寺到了。”葉嘉嶼從馬上翻下,對著馬車上拱手道:“母親,兒子便去練武場了……”
“不許去!”靖北王妃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看兒子的眼神猶如看一塊木頭樁子:“你好容易陪我出來一趟,又要草草離開?偏生康陽在宮裏留著,你便要叫顧小姐一人陪著我上香?”
這話問得葉嘉嶼沉默下來:他的確是個武癡,往日陪伴母親的事情,多是康陽來做。
他抬起眼睛,看了眼馬車的車廂。在母親繁複的衣裙對麵,能看見一角逶迤的蜜色裙擺,邊上繡著細碎精致的花朵,透著一股淡雅。
“是,那兒子今日就陪著母親。”葉嘉嶼定聲答應下來。
靖北王妃這才算滿意,同顧菀一塊下了馬車。
祈國寺雖建在郊外,但是是在最靠近皇宮的東郊。
加上由皇家出資建造,是禦用的祈福場所,平日裏也有侍衛巡邏。
因此整個東郊人煙寂寂,此刻晨時,除了巡邏的侍衛和零零星星的官員家馬車,惟有清脆的鳥啼一二。
祈國寺也沿用了皇宮的風格,椒紅高大的圍牆,用了墨黑的瓦片壓著。
顧菀在馬車上瞧去,隻覺得是天家威嚴的氣派,倒少了些佛門的高潔重德。
才下馬車,就有一位中年模樣的僧人走來,白淨圓胖,看上去極為和氣。
“王妃蒞臨,小寺不勝惶恐。”他雙手合十,先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對著靖北王妃道:“貧僧是祈國寺的副寺,住持現今有要事在身,故而派貧僧來接待。”
靖北王妃知曉這要事,值得便是接待太後,客氣地回禮道:“副寺言重了。若是可以,讓我自行上香即可,不必副寺時時陪伴。”
副寺也明白有些的貴人脾氣,就是不喜歡有陌生人在側,便從善如流道:“貧僧先領著王妃、世子與這位小姐進去。”
“好。”靖北王妃微笑應下,轉身拉了顧菀進去。
葉嘉嶼就像一座沉默佇立的高塔,跟在後麵。
一行人先由旁門入了正殿,淨手後,在擺好的墊凳上燃香拜佛。
兩側還有僧人在低聲誦經,密密的經文聲為殿中籠上了一層肅穆嚴正的氣氛。
正殿的佛祖金身修得極大,腳觸蓮台,頭頂屋穹。
顧菀叩首起身時,總能對上佛祖慈善含笑的眉眼,似真有一道悲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問詢她的祈求祈願。
讓人不由自主地去虔誠俯身祈禱。
顧菀合起雙眼,在心中輕聲求道:
萬事圓滿難,她今日隻求與肅王的賜婚懿旨順利賜下。
其餘的圓滿,由她自己來掙。
*
等拜完佛祖,副寺就帶著他們繞過正殿,往寺廟更深處走。一邊走,一邊簡潔地介紹了寺廟可以賞玩的景觀。
末了,副寺在正殿後門口停住:“……餘下的各個側殿、藏經閣、寺中景觀,王妃、世子與小姐可以自行觀賞。等到了午膳時分,貧僧會遣小沙彌來請諸位前往用膳,”
靖北王妃頷首應下,轉頭見不遠一處偏殿人來人往,竟是和正殿一樣香煙嫋嫋。
副寺一觀王妃神色,再掃了掃身後跟著的顧菀與葉嘉嶼,平聲開口:“那方側殿供奉的是諸位菩薩,往來的施主,多是前去上求子、求夫或求妻疏的。”
“若方才在佛前求願與此相關,亦可再去上疏祈求,多獻一重誠心。”
求夫疏……
顧菀眉心微微一動,眼前浮現一雙瀲灩的桃花眸子,如水盈目,含情脈脈,似乎在詢問——“顧菀,你願不願意嫁我”。
一陣清風拂過顧菀泛粉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