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雨滴敲打玻璃窗的聲音。

空氣裏有藥水的味道,儀器運行的電子音,還有女人在低聲說話,問“他醒了嗎?”

“還沒有,傷得很重。”

“我去看看。”

滑軌門打開了,中跟鞋敲擊地麵,放輕了腳步向他走近,體重應該在五十千克左右。纖細手指探進圍繞著床鋪的拉簾縫隙,指甲做了精致的修理。

拉簾打開不到三十公分,便又急匆匆地合上了。

他懷抱著女人,鼻尖觸碰到烏黑清香的發絲,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親密情侶——如果沒有一根尖銳的硬塑輸液器抵在對方咽喉的話:“別出聲。”

“你就這樣對待救命恩人?”女人動聽的嗓音裏聽不到一絲恐慌,輸液器又向皮膚裏刺了進去。“原來大名鼎鼎的‘淨火’,會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淨火死了,如果你覺得淨火沒死,那你就要死了。”

女人飽含笑意地“哦”了一聲:“好吧,你說死了就死了。”

他記得這個聲音:“戰場上不分性別。如果我沒記錯,是我先救了你。”荒郊野外,幾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圖謀不軌的常見戲碼。

“你不知道那是在拍戲?”

“哦,‘大名鼎鼎的紅黛’,下海拍A片了?”

女人又笑:“戰場上的雇傭兵都認識我,看來沒少對著我的海報做些色情的事吧。”

門外的女性問道:“紅夫人,怎樣呀?”聽起來年紀略長,有點胖,呼吸有些粗重。紅黛輕快地回道:“還在昏迷呢,小點聲,去幫我從車裏拿化妝箱進來。”

“哎。”

腳步聲遠去,他放開了手臂,紅黛轉過身來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這是對我無禮的懲罰。”美豔的臉蛋上,額角和唇邊還留著無法被遮蓋的淡淡青紫。

他舔舔嘴角,嚐到些微腥味。

鍾嬸拿了化妝箱進來,護士正在給他重新包紮傷口,露出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肉,嚇得鍾嬸捂著嘴拍心口“哎唷哎呦”:“好好的小夥子,到底是怎麽傷成這樣的?家人在哪裏呀?有沒有通知他們?醫療保險有沒得?”紅黛給了她一個眼神,鍾嬸才閉了嘴,忍不住又問:“怎麽稱呼呀?”

他想了想,說道:“甘拭塵。心甘情願的甘,拭盡塵埃的塵。”

紅黛將他的名字在唇邊輕念一遍,似乎覺得滿意。待護士走了,對他說道:“甘拭塵,我們做個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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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黛走進廚房,看見甘拭塵正在煎厚蛋卷,見她來了問道:“餓嗎?一起吃。”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紅黛小小地抿了一口:“認識十年了,你見過我在這個時間吃東西嗎?”

甘拭塵便將蛋卷倒進盤子,端到餐台上自顧自的吃起來。紅黛看他換上了新戒指和無名指,問道:“你利用那個小狗取得雀哥的信任,確認了於正文與‘淨火’的聯係,他又為了救你那麽拚命,我以為你至少會把他帶回來。”

甘拭塵連眼睛都沒抬:“我不喜歡粘人的家夥。”

他身著質地柔軟且價值不菲的T恤和家居褲,仔細清洗過的頭發即使剛離開床鋪也梳理得非常整齊,散發著洗發水的清香,再沒有半點吳會計的落魄模樣,似乎同“吳會計”有關的全部都從身體內外剝離開了。

紅黛了然地笑笑,“薄情寡義的野貓。下一步打算怎麽做,那個‘淨火’會上鉤嗎?”

“淨火”斬殺延大安的時候,甘拭塵正作為“吳甘”從事務所請了假,要去國外看“老婆女兒”。紅黛打來電話:“又一個死掉的‘淨火’回來了呢。”甘拭塵於是從安檢隊伍裏退出來回到家,第二天去銷假,說“護照掉了”。

為了探聽線索,甘拭塵第一個想要接近的對象就是於正文。對方的隱匿讓他選擇以賭鬼“吳甘”的身份混進他弟弟雀哥的夜場——被抓去做賬實在是個意外。第一次泄露“做假賬”的消息給二當家,利用他們的衝突讓“吳甘”保住一條命,以及獲得雀哥的一點點信任。

於正文很謹慎,足不出戶也完全不使用電子通訊設備。如果不是有一個坑哥的弟弟,甘拭塵恐怕還不會這麽快確認延大安的死與他有關。早先通過紅黛背後的“太太集團”福友會,得知於正文與延大安妻子的真正關係,甘拭塵也並不覺得他會為了女人殺掉跟隨二十年的大哥。

紅黛說他“不懂得情愛真正的可怕之處,就是將你變得不像你”。

延大安當晚行動路線泄露,和車載防護係統失靈,於正文應該明白自己嫌疑最大。然而當延大安的死被外界渲染為“淨火”的複仇之後,這個焦點一時之間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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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看那個‘淨火’會找上誰。他襲擊趙享載,就證明他知道趙享載跟淨火小隊之間的關係,範圍反而縮小了。所以下一個目標會引導我們摸清楚‘淨火’出現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再一次利用了二當家,將“於正文為情背叛延大安”的消息給了他,二當家是否相信並不重要,他隻是“需要”一個正當且正義的理由,對於正文光明正大的開戰。

那麽“淨火”會不會再次出現?刀口又會對準誰?

安全貨運?

二當家?

亦或是於正文自己?

“如果於正文真的調得動‘淨火’,這一次你對他弟弟做的事情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紅黛微皺眉頭,“但‘淨火’找不到你,就隻能去找——”

甘拭塵把最後一塊蛋卷放進嘴裏,對她露出“就是如此”的微笑。

紅黛嘖嘖有聲,“如果我是白助理,早就一刀砍了你了。”

“已經叫阿擇接下來這幾天跟在星漠身邊了,我親自教出來的徒弟做保鏢,久安誰還有這份榮幸?”甘拭塵想了想發覺不對,“哦,還有你的寶貝外甥曲文奪——為什麽他會出麵去找吳甘,你不是一直避免讓他攪和進來?”

紅黛表情有些陰冷,又有些無奈:“因為曲章琮。隻要文奪還是曲家人,無論如何都避不開。”她輕輕搖晃水晶杯裏的溫水,“我倒是希望他隻是一個普通頑劣的富家子,生在這樣的環境裏,傻瓜說不定能活得更長久更快樂。”

“他可比你認為的更聰明。”回想起那天曲文奪的眼神,甘拭塵說道。

紅黛頓了一下:“哦?”

“隻是直覺。”

紅黛一聲輕笑:“畢竟他爹是個老狐狸。”說完輕輕打了個嗬欠,準備回客房睡覺,“明天早上請為你名義上的未婚妻準備好早餐,如果實在睡不著,不如再看看你未婚妻的電影學習一下演技。”

“我演技不好嗎?”甘拭塵很是震驚地按著胸口,“落魄、無助又膽小的中年賭徒,我以為我詮釋得非常完美。”數個獎項在身的國際影後毫不留情地嘲諷道:“不如數數有多少次不耐煩,差點就繃不住動手殺人?”

目送未婚妻的背影上樓,被戳中了痛處的甘拭塵不甘心地打開了白星漠留下的那片顯示屏。從被關進去做賬到跳窗逃跑,室外無人機毫無遺漏地記錄了他那幾天的狀態。

還有黑狗。

跟著他跳下樓,動作敏捷輕盈,幹淨利落,落地的瞬間立即進入攻擊狀態。甘拭塵不禁稱讚一句“漂亮”。在充斥著無用動作和街頭械鬥淩亂打法的武鬥場裏,又沒有名師教導散養長大,他的身手還能這樣不拖泥帶水,黑狗擁有令人羨慕的戰鬥天賦。

鏡頭裏的黑狗被麻醉針射中又挨了一棒倒地,阿擇穿得像個棒球運動員似的衝出來從角落裏揮舞著球棍,給甘拭塵爭取到把黑狗帶走的時間,攆著一個幫派成員跑了。

甘拭塵把畫麵放大,禁不住罵了一句“臭小子!”那人的褲子不就是阿擇在夜場裏穿的那條嗎?還腆著臉問“好看嗎?”

錄像到這裏就斷了,是白星漠特意截出來笑話他的。但後麵的事情甘拭塵記得很清楚,把黑狗帶到診所,從口袋裏摸出他心愛的播放器,砸裂了它。

幾天後將安置了監聽追蹤器的播放器送給了黑狗。

被指著無名指說“涼”的時候,甘拭塵雖然用婚戒蒙混過關,但那一瞬間確實起了殺心。隻是沒想到並不輕易相信別人的黑狗,一旦付出信任就毫無保留,傾盡所有,差點兒命都搭上。

“可惜,‘淨火’是假的,你的‘甜哥’也是假的。”甘拭塵對視頻裏的黑狗說,然後關掉了顯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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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睜開眼睛看到藍灰色的棚頂,白色的牆壁和窗簾,床頭有儀器在“嘀嘀”響。手臂上紮著針頭,長長的軟管一直連到掛在上方的藥袋。

身上很疼,但還是掙紮著要起來,有穿著白裙子的女孩過來把他按下,輕聲告訴他“別亂動”。在藥袋裏加了一針,他很快又困倦起來。

恍惚間聽見有人唱那首《上山割青草》,跟甜哥從做賬的房間逃跑的那個晚上,昏迷時聽見的歌聲是一樣的。

黑狗記起來了,那是甜哥的聲音啊。

意識始終昏昏沉沉,有一次似乎夢到甜哥來了,跟他說“這是醫院,安心養傷,再不會有人找你麻煩”。長相跟以前的甜哥有點不太一樣,但他記得聲音和味道。

那就是甜哥。

等完全清醒已經過了不知道幾天。有護士過來給他喂飯,他也不吃,把人家瞪得很害怕,剛能動就想往外跑,好幾個人都按不住,沒辦法隻好放他走了。洗幹淨的衣服口袋裏除了甜哥買給他的播放器,還多了一疊錢。不知道是誰的,黑狗就沒拿。

回到夜場武鬥館花了他很長時間,自己一個人沒走過這麽遠,哪兒哪兒都不認識,也不會坐車。再加上重傷未愈又沒好好吃飯,身體虛弱,白天出來晚上才找回去。

武鬥館已經物是人非,門口拉著警戒線,門窗都隻剩下空洞,室內一片昏暗。黑狗找到醫務室,摸到牆上的開關打開,努力地在這裏回想記憶最後斷掉的一幕,拚命尋找甜哥的線索。

現場遺留的打鬥痕跡還在,血跡也隻是隨便抹抹。

倒在地上的醫用推車附近,他看到一副熟悉的黑色寬邊眼鏡,在甜哥臉上曾經被自己打掉好幾次,黑狗撿起來用T恤擦擦,珍惜地放在褲子口袋。又趴在地上四處看,爬進床底下摸出個東西來,仔細地吹掉灰。

燈光驚動了看守夜場的人,拎著武器敲敲打打地吼問“什麽人”,黑狗迅速地起身翻窗跑了出去。動作太大讓身體有點吃不消,肋骨痛得厲害,他捂著胸口在角落緩緩坐下來,張開手掌。

甜哥的戒指還好好地在手心裏,他重新握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