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海灣。

兩方人馬正在此地對峙著。

一方是閻羅司,另一方是黑煞弓使。

談不上多麽劍拔弩張,卻也是分毫不讓。

閻羅司作為官方組織大夏十司之一,職權一直以來都和黑煞弓使存在一定的衝突。

因此他們會在有關於白榆和凰棲霞的問題上產生衝突也實屬正常。

閻羅司更傾向於將凰棲霞關押進幽獄中,而不是傷及性命。

雖然女邪極其危險,但沒有犯罪記錄的凰棲霞是否該為自己上一世輪回的身份而背負罪業,這本就是一個難以判定的問題。

而弓使則是想要將其除掉,作為一個具有高強度武裝的民間組織,倘若不是有羅睺和封聖在其中,它根本沒有可能被容忍存在至今。

也正因如此,雙方在這裏形成了對峙。

閻羅司話事人的閻羅王和南極、北極兩位封聖都在此地接見,並未直接爆發大規模衝突。

“所以說……”南極星道:“南陵王真的可能是太歲化身?”

“可能性很高。”閻羅王淡淡道:“他的準備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了空間轉移和屏蔽追蹤的陣法和奇物……”

“太歲的重要性完全不下於女邪,甚至在女邪之上。”北極星手指抵住下巴:“相較於女邪可以不斷輪回的靈魂,太歲是具有實體的,也是在三個魔祖化身中最容易滅殺的一者……所以它也是最狡猾的化身之一。”

“之前幾百年都沒半點頭緒,這次倒是終於露出了點馬腳來。”南極星握了握拳頭,似乎看到了千百年來的目標。

“這麽一說,還需要感謝一下白玉京了?”北極星眼神複雜的說:“如果不是他通過這道傷口破綻識破了太歲化身的身份,想想對方能以西陵王的身份活動,這潛移默化利用封聖級別的影響力會帶來多少變數。”

“能打掉對方一個分身就是一件好事。”南極星直視著閻羅王:“不過在女邪的事情上,我們不能退步……”他頓了頓,補充說明:“我們也無法退步,畢竟這件事不是由我們來決定的……”

他剛剛要開口時,忽然瞥見遠方飛來一抹黑光,光芒亮起之時,地麵上已經浮現出了一米多深的坑洞。

坑洞中央插著一根漆黑的箭矢。

閻羅王抬起手攔住後方緊張的眾人。

北極星拔出箭矢,五指觸碰到之時,殘留在其上的投影沒入他的眉心之間,那是一道來自羅睺的傳訊。

短暫瞬息過後,他沉默著望著手中的箭矢,神情變得有些壓抑。

他看到了那一戰的結果。

弓使仰起頭望著東海的方向,目光竟有些落寞和蕭瑟,他搖了搖頭,將箭矢丟給一旁的南極星。

後者看完之後,同樣發出悵然的歎息,一時間諸多情緒湧上來,有些如鯁在喉。

南極星望著閻羅王,將手裏的箭矢丟向了對方。

“女邪已經被羅睺送去了輪回。”

他轉過身,走出三步,停下步子。

“白玉京……也是同樣。”

北極星盯著那把漆黑的箭矢,一句一頓的說。

“全天下隻有寥寥數人能接下羅睺的第一箭。”

“白玉京不僅接住了,而且迫使羅睺射出了第二箭。”

“羅睺留下了這柄箭矢,對他表示了尊重……希望你們將它送還到他的親屬手裏。”

他壓了壓黑袍的帽簷:“對於這個結果,我們很遺憾……”

閻羅王打斷了他的話語,淡淡道:“屍體在哪?”

“……東海,那片戰場的痕跡很容易找尋。”

閻羅王點了點頭,他的感情淡薄,四周閻羅司的員工們皆是如此。

這群偃偶的反應也並不劇烈,十分平靜,就像是一座座沉默的雕塑。

反而是弓使一方的反應更加強烈一些。

千裏迢迢剛剛趕到這裏的飛廉星聽到這句話後差點踉蹌摔倒在地。

另一側,地劫星扭頭衝出人群,直接飛奔向東海。

後方也有數個弓使緊跟著追了過去。

如此唐突的離隊,沒人阻攔。

黑煞弓使們並非沒有感情之人,他們隻是憎恨魔,為了除魔而舍棄了一切。

他們很清楚自己並非是行走於正道者,也早已準備好了接納一切的罪責。

即便如此,在早已預定好的結果出來後,所有人的心頭還是變得沉重萬分,像是壓上了一份千鈞重擔。

“天下大道萬千,生死輪回,並非能將一切因果都一筆勾銷。”

“所以閻羅司是要給所有以武亂禁者定下法度,告訴他們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

閻羅王握著箭矢,淡淡道:“羅睺犯下的殺孽太多,而你們作為他的幫凶,遲早一天會被押往幽獄審判。”

換成以往時候,北極星和南極星肯定是不屑冷笑,丟下兩句互看不爽的垃圾話不歡而散。

但這一次他們什麽都沒說,紛紛轉過身低下頭,唾麵自幹,落寞離場。

走了一段距離後。

北極星忽然說:“不惜一切代價搜尋太歲化身西陵王的下落……”

“紫微星隕,白玉京死……這兩件事都和他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倘若這算是遷怒,那就讓我也衝動一次。”

南極星問:“你是在後悔嗎?”

“後悔?”北極星搖了搖頭:“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吃。”

“我隻是……”

“有些愧疚,有些遺憾……”

“也有些敬佩。”

……

冰封的海麵上。

地劫星一路衝上海麵,高聲大喊著青年的名字,一路狂奔。

他在越發濃鬱的霧氣中,看見了一個躺在冰層上的人。

地劫星急忙降低速度,滑行了幾十米,連滾帶爬的衝到幾步外,然後驟然停步。

白榆安安靜靜的躺著。

身上彌漫著少許的冰霧和水汽。

一頭幹練的短黑發變成了及腰的白發,眉心裂開一道缺口,鮮血溢出,衣衫殘破。

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噗通……

地劫星癱坐在冰麵上。

上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失去,還是在幾十年前親眼看到自己的親人被墮魔身撕碎的時候。

可那時,他尚且能夠將全部的感情都轉化成憎恨,去痛恨魔,去憎惡那該死的魔域。

但這一次,他又能憎恨誰呢?

他隻感到了無盡的空虛以及哀傷。

“早跟你說了……”

“你為什麽就是不聽。”

“我隻是想讓你活下去……這很過分嗎!這很難嗎!”

“為什麽就是不聽啊!”

他揮拳砸在冰麵上,白色的碎屑亂飛,一拳拳砸落,手掌磨破了皮,血染冰層。

後方有弓使跟近。

天梁星望著這一幕,良久無聲。

其實早在他做出選擇的時候,眼下的結果就已經可以預料了。

天梁星走上去,按住地劫星的肩膀:“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是我朋友……他救過我的命……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為什麽偏偏是他。”

地劫星雙手抱著頭,手指甲幾乎陷入頭皮裏,跪在冰麵上,痛苦萬分的蜷縮成一團。

噠噠……

靜默的海麵上,又一次響起了腳步聲。

沉默的弓使們回望去,見到了疾馳而來的陶如酥。

她還是抵達了這裏。

不過是在霸者的默認下抵達的。

鎮十方早已猜到了結果會是如此,所以他等待一切結束後讓陶如酥前來親眼看看心愛之人的落幕和結局。

她來了。

她不可能不來。

一路上奔跑的十分焦急。

可來到了近處,她卻停下了,變慢了。

因為害怕。

因為惶恐。

因為不安。

躺在那裏的人影有些陌生,冰天雪地中的青年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好似隨時都會坐起來給自己打一個招呼,像是往日一樣的衝著自己微笑。

可她已經走的這麽近了,還是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好安靜啊。

為什麽會這麽安靜?

陶如酥感覺身體變得好沉重,每一步往前走去都需要莫大的氣力,無可遏製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湧來,迫使著她回頭,強行擠壓著,讓她回頭,讓她離開,不去要看,不要去麵對……那份血淋淋的撕心裂肺的事實。

可她終究還是要去麵對的,不論多麽害怕,每個人都無法將目光從現實中移開。

殘酷的真相對她露出了獠牙。

一個照麵,她的心靈被撕裂開,巨大的空洞中滲透出無盡的虛無感。

她握住了已經變得冰涼的手掌,感受不到一絲心跳。

即便是將手掌貼合在臉頰上,仍然是刺骨的冰涼。

陶如酥不斷注入真氣,甚至割破了手腕放出鮮血貼在他的嘴唇上,試圖靠著血脈力量中的強大生機來喚醒長眠不醒的青年。

直至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阻攔了她繼續的瘋狂行為。

“夠了……他已經死了!”

一句話仿佛一記重錘,萬般喧囂在耳畔響起,重新將她拉回到了現實當中。

陶如酥茫然的抬起眼睛,拒絕接受現實,她牽動了一下神情,瞳孔收縮,眼眶擴大,表情管理失控,仿佛一頭厲鬼般,神情恐怖且猙獰。

每一個人,麵對失去的痛苦時都會有截然不同的表現,擁有截然不同的階段,但最終都是從抗拒到接受。

她低下身,擁抱著青年。

昨天昨夜,他的身體還是那般的溫暖,就像是她渴望已久的家。

陶如酥張開口,喉嚨裏發不出一丁點聲音,連哭嚎也沒有。

她在嘶吼。

無聲的痛苦嘶吼。

她想起了第一次的相遇,在那個蟬鳴的夏天,在學校的走廊,在學生們的朗讀聲中,在飄著橘子清香的汽水味裏……

她記起了最無助時刻中,握住自己的那隻手,擁抱著自己的那份安心感……

她認為他們一定能夠在一起白頭偕老,走到那一步隻是時間問題……

她暢想過未來的一切,雖然偶然會為自己的情敵太多而感到煩惱……

然後。

她失去了他。

也失去了全部。

永別唐突的到來,宣告了她理想人生的死刑,往後餘生再無美好願景。

我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太陽熄滅了,所以被奪走了一切的陶如酥終於學會了憎恨。

這份憎恨的火焰從她破碎的心口中長出,在過去那些美好的碎片中滋滋點燃,美好幻夢的破碎是憎恨之火的最佳養料,等它將一切過往的美好記憶吞噬殆盡後,將會滿溢而出,再也無法抑製。

過去的自己死去,全新的自我在火焰中新生。

失去的悲傷化作憤恨的烈火,最終將會點燃這個世界。

不幸的是……

她真的擁有這份潛能。

更不幸的是……

很多和她相似的人都有。

陶如酥沉默的背起青年的屍體,朝著南陵市的方向走去。

她要帶他回去。

她要帶他回家。

弓使們不敢打擾,也不敢說一句話,隻能這麽目送著她遠離。

“我其實一直都以為自己是代表正義的一方。”一名年輕的弓使說。

“那你現在就該放下這份天真了。”另一名弓使低沉道:“我們都是劊子手。”

“這一切都結束了嗎?”

“不,這才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