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安安靜靜地幹活嗎?”愛麗絲說。

溫室裏有什麽東西發出了哢嚓聲。

艾倫打著手電筒穿過亮著綠光的灌木叢。他有點不安,仿佛腳下的土地突然消失了。他看了一眼露台,然後緩緩地用手電筒掃過整個溫室。屋子裏是空的,隻有一棵閃閃發光的聖誕樹、幾百個零件和一個巨大的箱子。他沒發現房屋結構有問題,一切都保持原狀。艾倫伸手摸了摸冰涼的白色塑料鑲邊,心裏踏實了不少。

如果天氣再好點就好了。天氣談不上暖和,但也不算冷,沒什麽存在感。頭上是無色的天空,好像隨時要下雨,但怎麽都下不起來,就這麽大大咧咧地盤踞在上麵。壓在頭頂的黑雲到了晚上就像塞在陸地和天空之間的填料。整條街上的房子都閃爍著聖誕燈飾的光芒。難怪人們要把一切能摸到的東西都用亮片和燈泡裝飾起來,裝飾得像是鋥亮的水果——如果不這麽做,誰能熬過這整日的昏暗和黑雲壓境呢?事實上,有些時候,真的隻是偶爾,艾倫會對聖誕節心生抵觸,他覺得這個節日就是添置過量的東西,好讓人們能夠在一月享受丟掉它們的快意。

他又摸了摸溫室的牆。不,愛麗絲錯了,牆上沒有裂縫。

艾倫抬起頭,驚訝地發現一張小臉從威爾的臥室窗口探了出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孤寂的臉。晚上並不冷,但艾倫還是顫了顫,把上衣裹緊。下一個瞬間,那張臉消失了。

“沒聲音了,”愛麗絲對他喊道,“我聽見玻璃震了一下,然後就沒聲音了。我猜是隻鳥。”

“有可能。”艾倫說著把鞋脫掉,放回鞋架上,光腳穿過溫室。

愛麗絲跪在一堆螺母和螺釘中間,全神貫注地將其中一個擰到另一個上麵。她的化妝包放在一邊,沒有合起來。她在漲紅的臉上補了一層粉底,可她的臉蛋依舊發紅。一束拉直的頭發也卷曲起來了,正好位於腦後她看不見的地方。艾倫突然感到款款柔情湧上心頭。

她說:“我到樓上去看威爾了。”

“他好嗎?”

“睡得可香了。”

時鍾報響十點的鍾聲。

艾倫蹲在愛麗絲旁邊。他有種孩子氣的衝動,想握住她的手——他如此熟悉那雙手,還目睹了那雙手上的皮膚漸漸老去。他目睹了那雙手漸漸皺縮,可是在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鍾愛那雙手。不過,他最後還是拿起一顆鈦合金螺釘,專心地將它擰到了一塊蓋板上。

她對著周遭的寂靜說:“艾倫,我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了,竟然說了這麽多我們相識那天的胡話。都因為這堆東西。你瞧這些零碎的小玩意兒,又沒有說明書。那天我當然是被你吸引了。”

“我也一樣。琳達·施皮爾斯當然比不上你。”

他們終於笑了,熟悉而放鬆的笑聲,感覺就像兩人坐在了一張舒服的椅子上。

“艾倫,要我給你遞東西嗎?”

“愛麗絲,你不用給我遞東西。”

“啊,可我喜歡給你遞東西。”

“那如果你願意,可以給我一把一字螺絲刀。”

“當然願意。”說著,她又遞過去一把扳手,可艾倫什麽也沒說,隻是笑笑。

“愛麗絲,我們有好多故事。你還記得那次我改造廚房,給了你一個驚喜嗎?”

“哦,”她記起來了,而且發出笑聲,“確有其事。”

他們安靜地工作了好幾分鍾。艾倫知道愛麗絲在想改造廚房的事,因為她不時會發出小小的嗤笑,隨後又搖搖頭。接著,她說:“你能遞一把斜口鑷子過來嗎?”

“你說什麽?”

“在我的化妝包裏。我抓不住那些尖尖的零件。”

艾倫轉過頭。“你到底在用什麽工具?”

“你出去的時候,我發現你的工具都太大了,這就是問題所在。於是我拿了自己的化妝包來。瞧,我已經組裝了一個腳踏。”她舉起一個東西,看著像是一塊支離破碎的板子。

“說明書什麽地方教你組裝腳踏了?”

“說明書沒教。你應該記得,那上麵什麽都沒說。我們正在組裝一輛不知道如何組裝的自行車,而手頭唯一的一份說明書看起來就像天書。於是我把這塊和這塊拚在一起,就成啦。”

“可它們根本就對不上,能拚在一起是因為你用化妝刷把其中一個強行裝到另一個上麵了。”

“我用的是直發板。”

“我的老天!”

愛麗絲扔掉腳踏,轉身對著牆壁。她發誓自己聽到裂縫裏傳來了一點風聲。“順便告訴你,裂縫越來越嚴重了。”她說。

艾倫搖搖頭。“那不過是灰泥,”他說,“所有建築物都會起變化。你看見有縫是因為很久沒下雨了。”

如果愛麗絲湊上去,就能看到裂縫內部。那裏麵又黑又深。她把指甲卡進最寬的地方,摳下一些像玉米澱粉一樣細膩的灰塵和小沙粒。她又感覺到了那種冰冷的空氣。“不管怎麽說,雖然我可能不太擅長DIY,可我至少從來沒忘給你買聖誕禮物。”

那句話就像打在艾倫臉上的巴掌。“愛麗絲,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早就過去了。我用改造後的廚房給了你驚喜。我們剛剛還在談論那件事呢。你說那是你收到過的最棒的聖誕禮物。”

“我隻是好心給你台階下。我想要香水、高檔內衣,想要普通的禮物,而不是花崗岩台麵,酒吧腰門。我甚至根本不喜歡下廚。”

“可你每天都在下廚。”

“那並不意味著我喜歡。我隻是廚房的奴隸……”

“可你忘了十四年前你特別抑鬱。當時太艱難了。”

“你想說,你忘了給我買聖誕禮物完全是因為我?”哦,不,她又開始大喊大叫了。

艾倫拿起一個鋼索注油器,想找東西跟它拚在一起。當然,他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根鋼索。他看了一眼倚在牆邊的愛麗絲——她滿臉漲紅,又有一束頭發開始打卷兒。那兒的確有個裂縫,他現在發現了。可她正在把手指頭塞進去,準備將事情弄得更糟。他感到一股怒氣,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腸子。他拿起一把錘子,還有幾根鐵釘。

“我應該說的是——咣——我想說的是……一、收起你的異想天開!二、如果你那麽孤單,就去找份工作!咣。你拿到學位後就沒工作過!三、你知道每天回家對著一個自以為‘家務殉道者’的妻子是什麽感覺嗎?咣。四、順便告訴你,你根本不會做飯!我花了多少年——咣——多少年!忍受卡在牙縫裏的魚刺、沒剔幹淨的軟骨,天天消化不良!你肉都沒煮熟!蔬菜全部煮過頭!你做的布丁能讓人犯心髒病!那年我根本沒忘記買禮物這事兒,我隻是懶得買!”

愛麗絲感覺自己變成了空氣。她聽得清清楚楚,但還是覺得自己聽錯了。這不是真心話,對吧?她想扶著牆壁,卻又摸到了那條裂縫。她把手指用力插進縫隙裏,感受牆體內部的冰冷。裂縫開始抖動、延伸,仿佛裏麵有東西想擠出來。如果她不扶穩牆壁,肯定就要癱倒在地了。

“是真的嗎?”她問。

艾倫哼了一聲,又哼了一聲。

“你真的懶得給我買禮物?”下巴顫抖著,她不斷做深呼吸,以免自己哭出來。可是在接下來的一片死寂中,她心裏湧出了別的東西。憤怒。它從哪裏來?憤怒像冰塊一樣填滿了她,讓她感到雙臂、雙腳和腦袋全都被凍住,成了玻璃。

“我想要個孩子!”

“愛麗絲,冷靜。”艾倫說。

“別命令我冷靜!”愛麗絲說。

“你懷不上孩子不是我的錯。”

“哦,哈哈哈!”

“你什麽意思?”

愛麗絲也不知道。可是在那一刻,她氣到無法思考。“我早就該走了,”她狠狠地說,“那天我裝好行李箱就該一去不回。”

“你裝好行李箱?什麽時候?”艾倫已經顧不上擰螺絲,也顧不上把它們拚湊起來,而是扔到一邊。

“我們結婚十周年那天。”

“你在我們結婚十周年那天裝好了行李?可那是你有威爾的前一年……”

“我知道!”她的心跳得飛快,整個人有些眩暈,幾乎無法堅持下去了。然而說出這些話又有一種無上的愉悅,一種解脫——冰冷得足以讓人產生灼熱的錯覺,“我曾經想離開你。”

唯有鐵錘的敲擊聲打破周圍的靜寂。

“那你為什麽沒走?”

“我感冒了。”

艾倫感到喉嚨一緊。他幾乎無法吞咽。他想怒吼,他本來是要怒吼的,可是他們頭頂上的樹脂屋頂突然發出了漫長而尖厲的呻吟,仿佛身處怒濤之中的木船。兩雙眼睛看向正上方,緊接著兩個腦袋開始左右躲閃,因為整個屋子的矽膠接縫開始噝噝作響,玻璃牆也顫動起來。牆上的裂縫越開越大,宛如一張打哈欠的嘴。

“冷靜。”艾倫大喊一聲,跳了起來,用力張開雙臂,仿佛在警告周圍的所有東西,讓它們定住不動。

“冷靜?”愛麗絲吼了回去,“冷靜?溫室要塌了!我要去看威爾。”

“我跟你一起去。”

她轉過身,臉紅得像個緊急按鈕。“是你蓋了這東西!你留下來收拾殘局!”愛麗絲踢掉腳上的居家騾子拖鞋,飛身跑上樓去。

第一個樓梯拐角處,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異樣。站在這裏甚至可能對底下的混亂毫無察覺。吊燈淡黃色的燈光照在鮮花牆紙上,威爾的聖誕襪掛在緊閉的房門把手上。愛麗絲輕輕敲了兩下門,更像是摸了兩下門板。隨後,她悄聲把房門打開了一條縫。

威爾側著身子睡得正熟,雙手搭在頭側。

每當威爾睡下,一切就顯得容易許多。尤其是這些天,她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真正停止擔憂。

愛麗絲輕手輕腳地經過威爾的睡床,來到窗邊,拉開一點兒窗簾。從這裏能看到溫室。艾倫已經坐回地上,正像個瘋子一樣把東西拚湊在一起,一頭亂發東倒西歪。花園在他身邊散發出幽幽的綠光。

可能因為她是從高處俯視艾倫,也可能因為這天晚上實在太詭異了,她看到一個坐在黑暗中的中年男人(雖然身處玻璃溫室,周圍有他親手打造的發著綠光的灌木叢),顯得如此渺小。所有東西都一樣,都顯得如此渺小而脆弱,仿佛是用濕透的紙巾做成的,隨時可能坍塌。愛麗絲腦海中飛快閃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渾身散發著玫瑰精油的香氣,帶一個背包就能環遊世界。她還記得賓尼,記得曾經自己到哪兒都跟著她,記得兩人躺在草地上嬉笑打鬧好幾個小時,記得她們偷吸賓尼媽媽的壽百年雞尾酒香煙。瞧瞧現在的我啊,她想。我隻是一個靈魂的殘片,再也不完整。如果賓尼見到我,也一定認不出我來。

當然,愛麗絲也有別的朋友。可她要怎麽對她們說呢?那些朋友,那些女人——她推著嬰兒車或拎著采買的物品時在街道上遇到的人,洗衣機塞得太滿或洗衣粉用光時她幫過一點小忙的人。該怎麽開口?“我覺得我的婚姻可能——”可能什麽?她的婚姻該用什麽詞來形容?不是完蛋了。不對。那是什麽呢?

不一樣了。

不再是她走進婚姻時想象的模樣。

然後,她又該如何對那些朋友說,我覺得我兒子可能——可能什麽?他到底怎麽了?她想起金女士在學校裏對她說的話,想起她問的問題。威爾在家裏快樂嗎?你們生活中有什麽困難嗎?你們夫妻的關係還正常嗎?他在家裏當然很快樂!問題出在學校!“威爾以前在學校也很快樂,”氣死人的金女士回答,“他總是在笑,總是處在人群的中心,所有人都喜歡他。”

“但有的時候,我們就是會對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金女士喃喃著,沒有看愛麗絲,而是整了整滑雪夾克的拉鏈,“我認為威爾正在經曆一個調整階段。”

愛麗絲再次回憶起金女士突然抬起目光的模樣,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愛麗絲,仿佛在暗示自己已經給出了最重要的線索,並且等待愛麗絲說出下麵的話。

十一點的鍾聲響起,她該回到樓下去了。她在門口轉過身,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感覺已經超過了預感,威爾似乎真的在看著她。他可能一整晚都在看著他們。她迅速關上門,輕撫掛在門把上的聖誕襪,聽見裏麵傳來沙沙聲。

親愛的聖誕老人:

我聖誕節想要……

愛麗絲看著那些文字,張大了嘴。

“艾倫,”她來到溫室門口,手上拿著威爾寫的信,“我有事要告訴你。”

艾倫已經把大部分零件都組裝起來,使它們有了個雛形——每個組件大約都有一英尺長。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大的那塊,將它直立起來。他放開雙手的那一刻,愛麗絲緊盯著那塊組件,屏住了呼吸。它隻稍微搖晃了一下——就像嬰兒第一次自己站起來,緊接著,它便穩住了。

“威爾聖誕節不想要競速自行車。”愛麗絲說。

“那正好。”艾倫說。

與此同時,牆上的裂縫幾乎成了一個大大的開口,足以塞進一團卷得緊緊的報紙。地上還落了一層灰色水泥粉末。愛麗絲將此情此景看在眼中,十分肯定他們的斜屋頂不再傾斜,而是在扭曲。“你真的確定這座溫室夠安全?”她問。

“如果我覺得它不夠安全,還會坐在這裏嗎?”

然而,艾倫坐在一堆細小的零件中間,還是顯得有些奇怪。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有些奇怪。

愛麗絲把威爾寫給聖誕老人的信遞了過去。“他說他想要一條綠色的裙子,要有心形領口,還要有緞子腰帶。除此之外,他還想要一套頂級王牌卡牌桌遊,還有一個U盤。後麵兩樣我都買了,隻是沒買裙子。我沒……你明白,我沒想到這一點。”愛麗絲彎腰拾起一顆螺釘,但沒有把它旋進螺母,而是攥在了手心裏。

艾倫把一條管子用力塞進另一條管子裏,可他沒對準,導致兩條管子都脫了手,飛向旁邊的聖誕樹。牆上的裂縫悶哼一聲,又噴出一把粉塵。

愛麗絲扔下螺釘,死死地抓住門框。哦,那種冷風呼嘯的感覺又出現了。

“你覺得,”她激動地說,“你真的覺得自己擅長DIY?不知道多少次,不知道多少次,我不得不趁你遠離這座房子的時候叫一隊真正的裝修工來收拾殘局!你還記得嗎,那次你在浴室裏裝了顯示時間的鏡子,結果差點把我給電糊了?真要計算你搞過的破壞,你就該被關起來!”

艾倫猛地站起來,手裏拿著一把扳手和一把愛麗絲的化妝刷。“你覺得你是這個家的奴隸?這座房子髒死了,簡直像個垃圾場!你洗完的衣服我都得拿到洗衣店再洗一遍!你這——埃塞克斯的鄉下姑娘!”

“你這——沒本事的財務谘詢師!”

一道綠色電光從裂縫的方向射了出來,掠過溫室地板,擊中聖誕樹,發出一聲巨響,仿佛給了它一記直擊心髒的槍決。溫室的金屬支架開始扭曲變形,艾倫衝向愛麗絲,抱著她逃到了安全的門廳。與此同時,溫室的樹脂頂板在一聲尖厲的巨響中撕裂了。緊隨而來的是爆裂的聲音,整個溫室的外部框架猛然浮起,隨後一根接一根地斷開,使溫室一側向外傾倒,宛如一疊散落的卡牌。乒、乓、砰。坍塌隻持續了幾秒鍾,但這個過程似乎切斷了電力供應,因為灌木叢突然不再發出綠光,而是融入了夜色。周圍不再有光亮,隻剩下電線燒焦的氣味。

“艾倫?”愛麗絲叫了一聲。

“愛麗絲?”艾倫也叫了一聲。

他們穿過牆上的破口。房子一側出現了一條大裂縫,夜色透了進來。溫室曾經矗立的地方現在隻剩一個空****的框架,還有堆積成山的碎石和塑料頂板。一串串矽膠接縫如飄帶般垂落下來。

“我們剛才都說了些什麽?”愛麗絲雙手抱緊自己的身體,“我們都做了些什麽?”她呆呆地凝視著黑暗。

事實是,婚姻並沒有說明書,產房裏也沒有生育快樂兒女的指南。沒有人告訴你去做這個、去做那個,也沒有人告訴你做完之後能得到什麽結果。一切都要在前進的路上自行體會。養育你的人同樣派不上用場,因為他們似乎徹底忘卻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完成這一切的。沒有誰說得準一對夫妻該怎麽維持關係,或怎麽養育孩子。不過,事情沒有按照預想發展,並不意味著一個人的努力完全沒有作用。

艾倫和愛麗絲肩並著肩,靜靜地站在一起。

午夜的鍾聲響起,威爾又一次來到臥室窗邊,坐下。他看到了一切,而且他總能看到一切,因為他一直在觀察。可是現在,有些東西不一樣了。究竟是什麽?

溫室不見了。

樓下,兩個佝僂的身影走進空無一物的黑暗。一個是他的母親,頭發全打著卷;另一個是他的父親,渾身塵土。威爾看到父親伸手攬住母親的腰,母親的脖子像吊橋一樣垂下去,把頭靠在父親的肩膀上。

威爾仔細看了一眼父母給他做的禮物。它有個歪斜的尖頂,兩側各有一個小輪子,仿佛組成了雙手,底下則是一對扁平的腳蹼,勉強保持直立。那東西的軀體由一堆配不上對的螺釘和螺母構成。父親的外套搭在它的一側肩膀上,母親的棉拖鞋則胡亂扔在它的腳下。那東西仿佛從廢墟中誕生,就像焦土上的一枝野花。他很高興那不是一輛自行車。威爾喜歡它。特別喜歡。

就在那一刻,威爾想清楚了一些事情。這個想法那麽龐大,那麽怪異,讓他幾乎無法形容。而它其實隻是一個想法,一個輪廓。即便在他的父親和母親與世長辭之後,還會陪伴著威爾。不管這想法是什麽,它都是事實。他的父母用混亂的愛造就了他。他們盡了全力,當然也犯了錯誤。絕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很笨拙,現在那些錯誤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他曾經被深愛過,現在仍舊被深愛著,將來也能夠去愛。威爾,鼓起勇氣來。

一架飛機從頭頂上飛過,信號燈在黑夜中閃閃發光。威爾凝視了一會兒,漸漸發現了更多亮光,就像滿天星辰。他想象著飛機上的人:有的在睡覺,有的醒著,有的人凝視著地麵,凝視著萬家燈火和城市的街燈,甚至有可能正凝視著這條街上的房子。那些人都要去過聖誕節,每個人都那麽與眾不同,卻同時飛過他的頭頂,處在同一段旅程中。

威爾抬起頭,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自己也在向下俯視,仿佛他剛從自己頭頂上飛過,還打了聲招呼。

一陣微風拂麵,天空重歸寂靜。

(1) 原文為:“My,you’re great.”

(2) 原文為:“Mind your f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