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oxing Day Ball
原野太泥濘,難以步行穿越,而姑娘們又沒有車。她們隻能沿著大路走,這得多花將近一個小時。原野在月光下反射著冰藍的光芒,仿佛其他色彩都被凍沒了。她們有時能看到遠處閃過一道光,但多數時候隻有黑暗和寒冷做伴。
她們一行有十個姑娘,其中兩個是雙胞胎。姑娘們或獨自一人,或兩人結伴向前走著,有幾個人手上提著石蠟燈。帕蒂·德裏斯克爾有個手電筒。不時有人扯開嗓子唱上兩句,活躍氣氛,唱的都是聖誕節歌曲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曲。“無人查收!”其他人會加入合唱,呼出一團團白色的哈氣。姑娘們都提著舞鞋,抓緊了大衣領子。
莫琳穿著紅色短大衣走在隊伍後方,在孤獨和寒冷中,手指和腳尖都凍僵了。但這不是令人悲傷的孤獨,因為空氣中有某種東西,她能感覺到。
“咱還沒到嗎?”帕蒂·德裏斯克爾問。
“沒呢!”埃斯特·休斯吼了一聲。她跟帕蒂一樣,說話時總會漏掉爆破音。莫琳從小在村子裏長大,可她就是無法掌握這種口音。無論她怎麽努力,說起話來還是像個外地人。
“平——安夜。”姑娘們齊聲高唱。接著有人吼了一句“真——夠冷”,所有人便跟著唱成那樣了。
今晚的確很冷,因為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是所有人印象中最冷的冬天了。在燦爛的銀色月暈之下,雲朵化作一道道纖細的緞帶,漫天星辰猶如碩大的彈孔。綿羊站在原野上睡覺,就像一塊塊蒼白的石頭;鳥兒們停在黑色的枝頭。所有東西都鬆散地靜止著、等待著,仿佛屏住了呼吸一般。莫琳想象著凍僵的老鼠緊緊地蜷縮在地洞裏。地底下有耗子、田鼠、鼩鼱、爬蟲、蜘蛛、野兔和獾,甚至還有狐狸。它們就在腳下,躲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全都一動不動,等待時機。
帕蒂·德裏斯克爾大聲吼叫,說她快要走得累死了,莫琳笑了,但沒有張揚,因為就算她在這裏像個外地人,也知道不能笑話帕蒂·德裏斯克爾。這天晚上,她心中洋溢著對所有人的深愛,甚至包括帕蒂。工廠的姑娘們每天早晨都會看著她去上學。她們從來不允許她加入,從小就不,但她認識其中幾個人——比如雙胞胎,還有埃斯特。因為雙胞胎到哪兒都牽著手,埃斯特則一副蒼白瘦長的模樣,就像從未吃飽過,讓人過目難忘。還有帕蒂·德裏斯克爾,又一個讓人絕對忘不掉的人,因為她總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莫琳每天早晨經過車站,都能察覺到她們上下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在大衣裏縮起身子。然後,一天早上,她們喊了一聲:“喂,你!”她們問莫琳要不要節禮日舞會的票,莫琳以為她們在開玩笑,以為這些姑娘會嘲笑她。
“每個人都去,”雙胞胎其中一人說,“這是一年中最棒的日子。”
“不了,”她對她們說,“不,謝謝。”可是這主意已經深深植入她的腦子裏,一直揮之不去。她父母肯定不會答應。“我不讚成,”她母親會說,“我不讚成。”可是一個星期後,那些姑娘再次向她發出邀請,她忍不住說了好。是的,她想要一張票。她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那些話就脫口而出了。
“那就說好了,”姑娘們說,“我們一塊兒去,莫琳。”原來她們知道她的名字,她們並沒有把她當成笑話。
她把票藏在大衣口袋裏。她不會去的,因為像莫琳這樣的姑娘從來不參加節禮日舞會。
可是,那種感覺又來了——令人興奮的悸動,仿佛一些事情即將發生改變。這可能要歸功於埃斯特·休斯最開始分給她喝的那一小口金酒。莫琳從未喝過金酒,直到現在她還能感覺到嗓子眼在冒煙,像被火燎了一樣。緊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像色老頭兒一樣吹起了姑娘們的大衣,所有人都尖叫起來。“啊!快起開!”
“等我們走到那兒,我頭發該成鳥窩了。”帕蒂·德裏斯克爾說。這回她可以放心笑了,因為帕蒂把手電筒擺在下巴上,用力噘起嘴唇,手電筒的光在她左眼底下打出一道陰影,像朵紫色的花。她說得沒錯,她的頭發已經徹底掙脫發夾,變成一團紅銅色的鬃毛。幾個姑娘用膠帶把發卷粘了起來,埃斯特·休斯則把卷發夾一直卡在頭上,用圍巾裹了起來。她打算把卷發夾留到最後一刻。她在手包裏放了一瓶雅蝶發膠,還有一瓶黑玫瑰香水。她說那是聖誕節得到的禮物。
“你肯定不想知道我聖誕節得到了什麽。”帕蒂·德裏斯克爾說。
莫琳收到了一本關於禮儀的書,還有一把鑲銀的梳子。她在冷颼颼的飯廳裏跟父母吃了聖誕午餐,他們頭上都戴著皇冠似的紙帽子,沒有一個人說話。飯後,母親洗了碗,收好瓷湯碗和家裏最高檔的杯子,仿佛正在把聖誕節打包裝起來。父親則在爐火前打了個盹兒。她想一把抓住她長大的家——成套的窗簾、十字繡茶巾、扶手椅的刺繡罩布、繡著“女人的活永遠幹不完”和“人隻有在花園才最貼近上帝的心”的刺繡作品,把它們一股腦兒地扔出去。但她沒有。她隻是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了舞會的票。
“那是什麽?”她母親問。
“你該把頭發綰起來。”一個姑娘說。莫琳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在對自己說話。這個姑娘叫夏琳·威廉姆斯。沒錯。她需要記住的東西實在太多。夏琳的父親曾經是一名“二戰”軍人。
“我不太會弄頭發。”莫琳感到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熱。她的頭發又黑又細,永遠做不出造型,隻能任憑它們垂落下來。
“你弄好了肯定很像那個電影明星。叫啥來著?”
“奧黛麗·赫本。”帕蒂·德裏斯克爾插嘴道。
“就她。不如我來幫你弄吧。莫琳,來根煙不?”
“不了,謝謝你。”莫琳不會抽煙,甚至沒有嚐試過。
“給咱來根煙!”埃斯特·休斯喊了一聲,帕蒂·德裏斯克爾也喊了一聲。
“我隻有一包!”夏琳嘟噥了一句,還是派起了煙。姑娘們互相傳遞著點燃的火柴,每一次點燃都會照亮一張臉,宛如黑夜中的幽靈,“莫琳,你怎麽還在上學呢?”
她說:“我要考秘書學院。”這總比考大學聽起來好一點兒。
“你瞧,莫琳腦子很好。”雙胞胎之一笑著說道。不是波利娜·戈登就是波萊特·戈登,莫琳分不清她們兩個,因為兩人穿著同樣的大衣和靴子,係著同樣的發帶,“我們所有人腦子加起來都沒她的好。”
“邊走邊說吧。”埃斯特摸了摸頭上的卷發夾,開始往前走。有人開始高唱《叮當歡樂頌》,姑娘們很快合唱起來。唱到最高音的“喜悅”時,所有人都破了音,像一群女巫在尖叫。
莫琳知道,這裏每年都會舉辦節禮日舞會,許多人會從好幾英裏外趕過來。舞會上有各種人,不僅是工人和農民,還有回來過節的大學男生,甚至還有單身的年輕教授。夏琳說她今年要約到一個優秀的文職人員,因為她已經受夠了那些沒用的農場青年。
莫琳以前隻參加過她母親的朋友們舉辦的派對。她見過那些阿姨的兒子,隻留下了針織套頭衫和匆忙道別的印象。她不止一次想聽從長輩的建議,在擺著手指餅和熱茶的角落裏談個戀愛。女士們都喜歡聚在一起談論自己的丈夫,談論他們的工作,莫琳的母親則會安靜地打量自己的雙手,因為她的丈夫由於心髒問題早早退休了。他甚至沒像其他人那樣去參戰,隻是在一個軍工廠裏工作,不過,莫琳的母親管那叫臥底工作。戰爭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可人們還在談論它。“你要顯得饒有興致。”她母親會低聲說。“我真的很努力了。”莫琳會這樣回答。她母親會挺起胸,仿佛要把自己吹脹,然後說:“你在打哈欠。”莫琳回答說自己隻是很想笑,這樣很過分嗎?她母親會挑起眉毛說:“我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兒。不是這麽回事兒。”
莫琳永遠無法像母親那樣。隻要有機會,她會對一切事物說:“我覺得也是。”
一點燈光浮現在黑暗中,姑娘們經過了大門緊閉的木屋。木屋裏透出了燈光,還能看見裏麵的聖誕樹。埃斯特·休斯說她想停下來看看,還說她家從來沒擺過聖誕樹,因為她弟會把樹弄倒,害她媽媽精神衰弱。她看著聖誕樹上的彩燈、銀箔和樹頂的小天使,緊繃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多了點孩子氣。隨後,其他姑娘也圍了過來,微笑著起哄:“噢——”莫琳覺得,她們也變得更孩子氣了。
她想象著房子裏的人——可能在看電視(假設他們裝了電視),可能在用聖誕大餐剩下的火雞肉做三明治。她想象父親在家中的扶手椅上打盹兒,母親忙著織十字繡掛毯。她很慶幸自己出來了,站在這個冰冷的夜空下。風再次平靜下來,空氣仿佛也被凍僵了。屋頂的瓦片像魚鱗一樣泛著藍光。
“到了,快看!”帕蒂·德裏斯克爾喊了一聲。
莫琳看到遠處隱約可見舞廳的黃色燈光,旁邊還有一盞小燈在夜色中搖擺。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冷靜下來。隨後,她聽見了遠遠傳來的音樂聲,那聲音就像她的一部分,像她的心跳。
她跟在姑娘們身後走了過去。
“我不準你去節禮日舞會,”她母親說,“這件事到此為止。”可是莫琳分毫不讓。“我已經十八歲了,”她說,“你攔不住我。”她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她是否問了父親?當然沒有。他是個體麵的紳士,語氣輕柔,永遠在為自己身體不好感到歉疚,永遠都認為自己是個負擔,直到所有人都懶得重複:“不,你不是。”“你有為我想過嗎?”母親問。莫琳不自在地聳了聳肩,因為這個問題似乎展露了母親未曾示人的一麵。“我可警告過你了。”母親說完,轉身離開了房間。
人們已經開始跳舞了。一個隊伍延伸到門外,幾個男生在抽煙,他們胡亂披在身上的夾克要麽太大,要麽太小。帕蒂·德裏斯克爾和埃斯特·休斯不耐煩地扭著身子,想看清等會兒邀請誰給她們做舞伴,也想看看舞廳裏是什麽樣子。有兩個人影已經靠著牆緊緊摟在了一起。“那個朱迪斯·霍格,她真不要臉。”一個姑娘說。還有一個男孩四腳著地跪在地上,半邊身子隱入灌木叢中。
埃斯特說:“那是彼得·格林。他非得把自己喝得暈頭轉向才舒坦。”
姑娘們停下腳步,齊聲喝彩:“加油,彼得,吐出來,小夥子!”
難怪莫琳的母親從沒參加過節禮日舞會。
門廳侍者一身聖誕老人的裝扮,他頭戴一頂紅色天鵝絨帽子,臉上掛著白色假胡子,身穿一件紅色外套,扣子有點兒係不上。他把每一張票都對著光仔細打量一遍,仿佛懷疑有人造假,所以盡管莫琳已經給了票錢,她還是有點緊張。當他確認票沒問題後,就拿起一個油墨章,往莫琳手背上蓋了個藍色標識。“哦,嗬,嗬。”他對姑娘們說著,捏住她們的手指。
“這兩個小寶貝乖不乖呀?”他對帕蒂·德裏斯克爾的胸脯說。
“快得了吧,聖誕老人。”她說著擠了進去。
進了舞廳,帕蒂脫掉她的防水風衣,遞給管理大衣間的女士。莫琳解開紅大衣,做了同樣的動作。其他姑娘都穿著迷你裙和短上衣,紛紛調整著裙擺和肩帶。“你不能穿成那樣。”莫琳出門前,母親走進臥室,對她這樣說。莫琳感到奇怪,因為她平時一直都穿白襯衫和格子裙。母親像進來時一樣,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隨後拿著一條黑色緞子長裙走了回來。“試試這個。”那條裙子是雞心領,腰部收緊,裙擺也十分修身。莫琳從未見過,不過從那細密的針腳就能看出,那是母親親手縫製的裙子。她還能看出這條裙子從來沒人穿過。此時,她的母親已經幫她穿上裙子,拉好拉鏈,還把她領到了鏡子前。母親什麽都沒說,唯獨表情嚴肅,讓莫琳感到一陣重壓,隻想盡快逃離。“這麽說你同意我去了?”莫琳問道。她母親沒有回答,而是說:“我會在樓上給你打手勢,你不要出聲,免得吵醒你爸爸。”
教區大廳在一座很大的房子裏,地上鋪著拋光的地板。**的燈泡被換成了應景的紅色,在舞廳上空一字排開,宛如巨型紅莓。大廳裏裝飾著手工製作的長青環,鐵梁架上掛滿了彩紙條。一顆槲寄生球懸掛在舞廳中心,年輕人都像見到毒藥一樣對它敬而遠之。桌子被挪到牆邊排開,上麵鋪著紙桌布,還裝飾著常春藤的枝條。大廳另一端有個臨時搭建的舞台,同樣裝飾著長青環,還有一棵掛滿裝飾的小聖誕樹,此時DJ正在旁邊播放舞曲。他身後的樂隊已經在準備器材了,他們動作緩慢,仔細地給吉他調音,架起大小樂鼓,努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樂隊成員穿著西裝和顏色深淺不一的襯衫,主唱脖子上的項鏈就像一個巨大的金色太陽。
大廳裏已經擠滿了人,但隻有寥寥數人站在舞台附近。一些人在周圍徘徊,仿佛尚未決定自己要在哪裏跳舞。還有一些人隻是站在一邊,旁觀一切。大部分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大廳邊緣——比如身上夾克貌似借來之物的農場青年,還有穿著全套晚禮服、打著領結的年輕人。一群群姑娘圍在桌邊,不斷向熟人打招呼,或是端起酒杯。當她們用腿支撐著身體,或者放聲大笑時,動作都會格外誇張,同時不忘往旁邊瞥上一眼,看有什麽人正在關注。莫琳認出了一個頭發油膩的男生,她在母親朋友的派對上見過他。她記得那個男生叫霍華德。如果他不叫這個名字,那就太不應該了。在那個男生發現她之前,莫琳就轉開了目光。槲寄生球正下方空無一人,隻有地板反射著燈光,宛如一壇靜水。
主持人站到了舞台前方,姑娘們走了過來,在大廳一側站好,與朋友輕聲嬉笑,不時朝舞池另一頭害羞地瞥上一眼,為調換位置大費周章。接著,男孩兒們走了過來,步伐緩慢,檢查著自己的領帶,有些人手上還拿著酒水,生硬地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仿佛自己隻是碰巧走進了隊列中。夏琳站在莫琳剛才認出的那個男生的正對麵,她忍不住擰起了眉毛。帕蒂似乎沒有舞伴。埃斯特的鬈發已經塌了下來。波利娜和波萊特手牽著手。樂隊奏響旋律,舞伴們上前一步。
他們跳了起來,雙手交叉,在舞池中飛快地邁著步子,一會兒往這邊,一會兒往那邊,一會兒來到中間,隨即滑向兩側,再相遇時牽起了手。一些人撞到了牆上,領舞的男女握住彼此汗濕的手組成拱門,其他人從底下穿了過去。人們跳了一支又一支舞,趁中間短暫的休息時間去吧台買酒水。左手牽起轉圈,隨後背靠背,然後分開,在外圍起舞。交叉雙手,逆時針轉,8字形,雙人舞,再回來。莫琳感覺腳下傳來一陣震動,仿佛整個大廳都在起舞。
“莫琳,你沒舞伴嗎?”帕蒂·德裏斯克爾朝她喊道。她跳了一個多小時,臉蛋紅得像櫻桃,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險些連話都說不出來。
莫琳搖搖頭。她之前在邊上站了一會兒,也進去跳了一下,不過現在,她正緊緊盯著一個人,完全顧不上看別人了。
她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那個人。她不可能看漏。其他男女或是聚在一起,或是成雙成對,唯獨他在舞池正中獨舞。有時旁邊的人會撞到他,有時人們會把他圍起來,可他似乎沒有發現,或是毫不在意。男孩展開雙手,搖晃腦袋,雙腿擺動;大衣的下擺上下翻飛,就像千鳥格花紋的風帆。他仿佛要把體內的什麽東西舞動出來。他看起來如此野性,半帶瘋癲,卻又無比自由。莫琳從未見過這樣的光景。
“那是誰?”莫琳問。
“我們管他叫莫娘。”帕蒂·德裏斯克爾說。
“為什麽你們管他叫莫娘?”說話間,莫琳又盯丟了他的身影。那個舞姿狂野的青年去了哪兒?她擔心他已經走了。
“因為他沒有媽媽。”
“他媽媽呢?”
“跑了。他爹是個十足的渾蛋。”帕蒂閉上眼睛,身體晃了晃,險些失去平衡,“我喜歡舞會,我都不想回家了。”她重新走進舞池,莫琳則轉到另一邊,好看得更清楚。
找到了,他在那裏,依舊獨自起舞。他就像大廳裏的陌生人,像不懂得任何規矩的異鄉來客。她一直盯著他看,感知著時間的流逝,兀自微笑起來。隻要她能一直注視著他,這就夠了。
他突然停了下來,可能是感應到了莫琳的目光,朝她看了過來。隨後,他又跳了半個小時左右,於是她繼續盯著。可是現在跟剛才不同了,因為他肯定知道她在看。他沒有停下來,她也沒有移開視線。他狂野的能量打動了她。他是那麽完滿。他又停了下來,捕捉到她的目光,隨後擠出人群,在她麵前站定。他近在咫尺,莫琳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身上散發著香甜的氣味,像是柑橘。
他彎下腰,把嘴湊到她耳邊,撩起她鬢角的頭發,好讓她聽見自己說話。這個大膽的舉動像一束電流竄過她的脖頸。莫琳屏住呼吸,仿佛想讓時間靜止。
他的聲音拂過她的耳際,帶著驚人的柔和,無比親近。這種感覺好像他真的溜進了她的腦子裏,從骨髓中對她低語:“你隨時可以嫁給我。”
什麽?他說了什麽?他挪到一邊,低頭看著她,等待她的回應。他的表情嚴肅,暗示剛才的話都是出於真心。莫非她聽錯了,莫非他說的是“你隨時可以借個火”(1)?
她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試圖從中尋覓出一絲線索,可她隻看見了那對深藍色的眸子。他沒有移開目光,顯然在等待答複。她頓時陷入尷尬,感到肌膚好似著了火,沒等她反應過來,一陣急促的笑聲就冒了出來。這不好笑,這一點都不好笑,可她已經笑了,再也停不下來。她笑啊笑啊,而他一直看著,嘴角勾起一絲微笑,仿佛被她迷住了,又好似得意於自己製造的效果,得意於自己讓她笑得如此突兀而失控。她不知道他是向她求婚還是向她要打火機,於是她說出了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你最好先請我喝一杯。”
她從來沒對男生說過這種話。可能帕蒂·德裏斯克爾或者別的姑娘才會這樣說話。
這回輪到他笑了,而且笑得很大聲,從眼角到臉頰都笑出了皺紋。接著,他聳聳肩,走開了。
她看著他在吧台排隊。他沒有回頭,於是她有機會觀察他的身高,他梳成大背頭的頭發,還有他那件過於短小、吊在膝蓋和手腕上邊的大衣。那可能不是他的衣服。她從未見過一個人如此完滿,又如此孤獨,看著看著她就笑了起來。接著,她看見吧台裏的女人點點頭轉了過去,應該是問他要點什麽酒。她拿著兩杯酒水遞給他時,同樣大笑了幾聲。他身上似乎散發著讓人開懷大笑的魔力。
他朝莫琳這邊擠了過來,手上端著兩隻塑料杯。當他看見莫琳還在等待,顯然有些受到觸動,他似乎認為莫琳會離開,同時為自己的誤解感到釋然又感動。他露出羞澀的笑容,似乎不敢看她,於是她也露出微笑,示意他不要害怕。兩人小心翼翼地碰了杯。杯裏裝著清澈的**,她猜測應該是金酒。她不想喝金酒,可她想接受他的好意,所以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屏住了呼吸。她決定一口氣喝幹,再也不去想它。
那是一杯涼水。
莫琳的微笑更燦爛了,仿佛她了解這個男生,這個男生也了解她。“謝謝。”她稍微提高音量,讓他在音樂的轟鳴中能夠聽清自己的話。
“不用謝。”他舉杯喝幹了自己的飲料,隨後用手背擦了擦嘴,“你叫什麽?”
“莫琳。”
“莫琳。”他重複了一遍,仿佛像在仔細品味這個名字,“莫琳。”莫琳覺得他想多待一會兒,跟她聊點別的,而她也一樣。可是兩人沒有別的話可說,於是他們看向舞池。
稍遠的地方,疑似霍華德的男生正在靠近一個身穿珊瑚色裙子的姑娘。他微微鞠躬,伸出一隻手,臉頰漲成了姑娘裙子的顏色。她搖了搖頭,但被周圍的姑娘一推,撞進了他的懷裏。他猛地把那姑娘推開,似乎是被嚇了一跳。
夜晚已經快要結束,莫琳不知時間為何過得那麽快。主唱走下了舞台,樂隊開始演奏《友誼天長地久》,舞池裏再次擠滿了人。疑似霍華德的男生和珊瑚色裙子的姑娘僵硬地轉著圈,姑娘放在他肩上的雙手繃得好似兩隻爪子。波利娜和波萊特同時牽著彼得·格林,三人一道搖曳著身子。帕蒂·德裏斯克爾正在與埃斯特·休斯跳一支慢舞,帕蒂的下巴擱在埃斯特瘦削的肩膀上,蓬鬆的橘色發絲輕觸埃斯特的雙唇,那雙大手裹著埃斯特骨瘦如柴的手指。主唱出現了,他的嘴唇緊緊貼著夏琳的唇,仿佛正把每一首熟悉的歌曲直接灌入她的體內。
莫琳看著這些人。她想,就是這樣了。人都會尋找伴侶,這些伴侶有的能相處一小會兒,有的能陪伴許多年。有時你跟一個人待了一輩子,也絲毫不理解他;有時你在舞池裏邂逅一個男生,卻感覺他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外麵的世界也是一樣,或許綿羊正與狐狸配對,耗子在跟蟲兒起舞。
她想到了母親,想到母親在樓上隔窗望著自己離去,沒有招手,沒有微笑,仿佛希望女兒再也不回來。
“你好像自得其樂。”男孩兒對她說。
她微笑道:“沒錯。”
“吧台那邊有人說,外麵下雪了。”
“不可能。”
“我知道,”他說,“可他們是這麽說的,所以我們可以待在這裏猜測,或是出去看看。”
他沒再說話,直接轉身走向大門。這次,她跟了上去,沒有細想。他朝後伸出手,仿佛不用看也知道她會跟上來。他的手指緊緊裹住了她的手。
如果有人告訴她——當他們穿過相擁的情侶,穿過地板不再光亮的教區大廳,穿過歪歪斜斜的長青環,還有已經化作舞者肩頭碎紙的彩紙條時,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就是她不久之後與之結為連理的人,這就是讓她放棄大學夢想,與之生下一個孩子的人,而有一天她將失去這個人,他們將睡在不同的房間裏,在早餐時一言不發,因為安靜(或類似安靜的東西)會變得比話語更簡單,他們將會遺忘這場節禮日舞會,遺忘曾經那麽有趣的事情,她會低垂著頭,任憑長發貼著臉頰……“不,不,”她會說,“我覺得——”她可能還會說。
但這些都尚未到來。此時此刻,男孩給她披上了紅色大衣,拉開門,外麵刺骨的寒冷幾乎要把她撞個跟頭。
“瞧啊。”他大笑起來。
月亮不見了蹤影,大地籠罩在蒼藍的夜色中。他們身邊飛舞著節禮日的雪花,就像融化的星辰。雪花仿佛同時從地麵升起,又從天空飄落。她掌握著自己的生活。這不再是她母親的生活,也不是帕蒂·德裏斯克爾的生活,或其他姑娘的生活。她回想著男孩起舞的身影,回想著他在她耳邊留下的問題。答案如此簡單,如此明確,讓她隻能放聲大笑,仿佛世間最要緊的事情便是沉浸在幸福中,發出歡樂的聲音。這讓她難以忍耐。
她說:“好。”
“嗯?”
“好。”她沒有轉頭看他,因為沒有必要。她的眼前盡是他的影子。他將是她世界的一部分,而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這就像個小小的奇跡。
她安靜地站著,抬頭凝視飄落的雪花。
(1) “你隨時可以嫁給我(You could always be my wife)”的英文表述和“你隨時可以借個火(You could always give me a light)”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