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還是不說話,她抬頭望著天。
天空中沒有星星和月亮。敏想起,二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夜的天空中好像也是這般陰沉,隻是身邊還有那個草棚子。
無論對宮小軍或者敏來說,一生中都不會忘記他們在這個草棚子裏發生過的事情。
二十年前那個陰沉的夏夜沒有風,不遠處黃河大壩下一窪臭水灣裏的青蛙不時發出哇哇的叫聲,就像有意衝著天空歌唱一樣。宮小軍和敏在曾走過的田埂上,相會了。
宮小軍為了這次約會費了不少心機,因為知青點有明確的規定不允許談戀愛,更不允許夜間成雙成對出去。但是,規定怎麽能鎖住一個青年男子一個愛戀美麗姑娘的心嗬。宮小軍幾次大著膽子在吃飯的時候給敏遞條子,約她出來,都被正在要求更加進步的敏婉言拒絕了。
朝思暮想希望能與敏單獨在一起坐坐摸摸她的手的宮小軍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敏這天上午要到縣城參加全縣知識青年先進代表會。開會的通知送到知青點的時候,正好是宮小軍接的。他看了眼通知,上麵寫著會期一天,請自帶野菜樹皮。宮小軍想,敏上午去,晚上吃一頓憶苦思甜飯就會回來。
憶苦思甜飯在那個時候最為普遍,不知縣知識青年辦公室的哪位領導想出了這麽個餿主意,大凡知識青年開會都要吃一頓憶苦思甜飯,而且原料自帶。這種飯宮小軍上小學的時候就吃過,不難做,樣子像稀飯,野菜、白菜根、榆樹皮什麽的加上一把玉米麵或地瓜麵,放在大鍋裏煮了就是。
宮小軍將通知交到敏手裏的時候做賊似的小聲說,晚上早點回來,我在紀念館等你。
紀念館就是視察的那塊豆子地,這個名字是知青們起的。
敏接過通知時,臉上紅了下,沒有說行還是不行。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宮小軍就開始心不在焉,他伸筷夾菜時竟伸到高點點的碗裏。
高點點將他的筷子推開,說:“宮小軍你心裏在作變天賬嗬?”
宮小軍扔掉筷子,說:“想變天的不是你媽嗎?”
高點點最怕別人提起他的母親高田氏,因為她是這個城市中一個比較有名的政治笑料的創造者,就像宮小軍的“形勢小好”一樣。
高田氏目不識丁,在萬惡的舊社會給人家作過童養媳。1949年,這個城市剛解放的時候才從農村來到城裏,後經人介紹與人民食物店的已年過四十的製糖工人高程遠結了婚,並在十多年後才老來得子生了高點點。**剛開始時,高點點和宮小軍、敏正在上初中。那時候除了吃憶苦思甜飯還興憶苦思甜會,苦大仇深作過童養媳的高田氏自然是個活教材,學校工宣隊得知這一情況後就讓她為學生們做報告,教育他們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那天的憶苦思甜會在校院裏舉行,全體教職工和學生都參加了,共有兩個議程。先是由語文教師張老師念一份教育材料,內容是四川大地主劉文彩的滔天罪行。張老師就是宮小軍他們的班主任,也就是革命烈士王叢生的遺腹女,宮小軍用鞋刷刷像被高點點告發時,找的就是她。張老師念到劉文彩私設水牢迫害貧下中農那一段時,張老師哭了,不是一般的哭,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那種,如同死了親爹一樣。
宮小軍的個子比較矮,所以坐在前排,他清楚地看到張老師的鼻子和眼淚就像決了堤的黃河。涕泗滂沱嗬,宮小軍在心裏說,他昨天才在課本上學的這個詞。接著宮小軍又聽到一個女孩的哭聲,這是他身右邊的敏。敏的哭聲像隻小貓想媽媽時的叫聲,很動人。不一會兒,整個會場就被一片哭聲所包圍了,宮小軍也開始哭起來。他哭得很賣力,聲音也很大,有時還透過遮在眼上的手指偷偷地看看敏,就像電影《雞毛信》中在日本鬼子麵前裝哭的小八路。他還看到了身左邊的高點點,高點點將手伸到嘴裏沾唾沫往臉上抹時正好叫他看到了。宮小軍就想起了高點點告發他的事,就想報複他一下,可這時宮小軍看中了高點點的一隻鉛筆盒。他事後曾以告訴張老師為由要挾過高點點,結果嚇得高點點主動把那隻印有***圖案的鐵製鉛筆盒送給了宮小軍,才堵住了宮小軍的嘴。
高點點的母親高田氏是在同學們的一片中哭聲中走上台子的,她看著台下哭紅了眼睛的學生們不知說什麽好,愣了半天竟沒說出一個字。
“別緊張,”工宣隊的負責人不得不走上台子,小聲地啟發她,“就講你最難忘記的受苦的日子。”
這時的高田氏更緊張了,好像那個惡霸地主劉文彩就是她。
“要說最受苦日子,那可多了,”高田氏盯著話筒看了會兒,又拿起桌上放的一隻不知是誰捐獻的舊社會要飯用的破碗看了看,最後終於戰戰兢兢地說,“遠的不說,就說1958年吧”
台上台下一片嘩然,那個工宣隊負責人的鼻子都氣歪了,站在台上恨不能揍高田氏兩巴掌。好在那個哭啞了嗓子的張老師急中生智,上台喊了兩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口號,才解了圍。
夜還是那麽陰沉,宮小軍一個人在紀念館附近轉悠著,心情自然是說不出的激動。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念叨著早就想好了的要對敏說的話。敏直到晚上十點的光景才出現在宮小軍的視線裏。他迎上前去,想說句讓敏聽上去能感動得痛哭流涕的話,但張嘴說出的竟是你怎麽才回來。
“我還想不回來了呢。”敏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敏說的是實話,這天晚上吃完了憶苦思甜飯後,省裏的某個領導下來檢查革命工作時順便接見了知青代表,給他們傳達了關於要把無產階級**進行到底的最新指示。接見結束時,縣城下了小雨,會議組織者說路途遠的代表們可以住在縣革委招待所,學習討論的最新指示,明天再回去。
劉莊離縣城不遠也不近,也就是說敏可以回去也可以不回去。這時,她想起了在等待著她的宮小軍,狠鬥私字一閃念時沒鬥徹底,她回來了。另外她還想,趁這個機會,向宮小軍進行一下革命傳統教育,因為她發現最近他很注意自己的衣著,比方褲子的兩條腿上還有壓得整整齊齊的杠兒。對於宮小軍,她是有好感的,聰明伶俐,個子雖不高大長得卻也挺英俊,遺憾的是出身不好。這個時候,劉莊紅旗人民公社革委會主任劉德剛還沒把她當作公社幹部和兒媳婦的培養人,敏也有心與宮小軍保持同誌般的兄弟姐妹般的革命戰友般的關係。
但是,宮小軍卻更直接些,他想一步到位,於是就又出了問題。
這天晚上的天氣有點怪,雨在縣城下過之後就跟著敏來到劉莊,如果這場雨不在這時候下起來也就出不了問題了。敏說過“我還不想回來”時就一陣電閃雷鳴,接著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宮小軍和敏先是往村子的方向跑,跑了沒幾步突然發現這時候雙雙跑回去肯定會被人發現他們的約會。於是就又掉頭往回跑,一直跑到的雕像前才停下。這時他們已經如同落湯雞一般,敏凍得開始渾身上下打哆嗦。宮小軍見此情景就拉敏跑到那個草棚裏去避雨。
大雨嘩嘩地下著,草棚裏的宮小軍並沒感到冷,他甚至有渾身上下熱血沸騰的感覺,就像剛剛喝了一瓶烈酒一樣。他看著敏,其實草棚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敏的,他隻是用感覺看到的。“看”著敏,他著想起了小的時候敏跳繩時常唱的一首兒歌: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參軍,我還沒長大。現在,宮小軍又想,我們長大了,我們應該擁有我們應該得到的東西,比方說愛情。
宮小軍想這些的時候,敏正在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地打著,她開始有些後悔為什麽不在縣城裏住下來,如果讓別人知道了今天的事可怎麽辦?
宮小軍向敏撲過去時大腦裏沒有思維,隻是當敏驚叫一聲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幹了什麽。如果將宮小軍的行動放在十年代就再正常不過了,反而會使人感到Lang漫奔放。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雙手緊緊地抱住敏濕漉漉的身體,然後將自己的嘴與敏的嘴對在一起,像個患有老年癡呆症的老者反反複複地說著一句話──敏我愛你!
僅此而已。
敏被宮小軍的舉動驚呆了,他的舉動完全出乎於她的想象之外。她奮力地推著宮小軍,可是越推越緊,最後不得不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這一口將宮小軍才咬醒了,他癱坐在地上。
敏哭了,與憶苦思甜會上的哭不同,不像一隻想媽媽的小貓,而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虎。
“宮小軍,沒想到你這人這樣道德敗壞。”敏哭著說,“走,到民兵大隊部去。”
宮小軍這才明白自己已經闖了大禍,如果敏以調戲婦女為由告發他也是不為過的。這樣,他就慘了,敏是知青點上的先進分子嗬,他不被扣上個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帽子才怪。
其實,敏隻是在嚇唬嚇唬他而已,敏話說出口後就發現這事兒絕不能張揚出去,她畢竟是主動前來赴約的嗬。
“我向保證,”宮小軍站起來後又跪下了,說,“我再也不敢了。”
敏饒恕了宮小軍,也沒有與他徹底斷絕來往,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宮小軍對敏的寬宏大量感恩不已,當敏想培養他成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怎麽能配得上愛她嗬。
像當年後悔不該去赴宮小軍的約一樣,敏如今一直在後悔那個晚上不該咬宮小軍一口,因為這一口咬掉了她一生的幸福。
與那年的那場瓢潑大雨不同,二十年後的這場冬雪是悄沒聲息地下起來的。宮小軍和敏誰也沒跑開,而是任憑晶瑩的雪花在他們的臉上滑落。
“敏,你會想到我們的今天嗎?”宮小軍伸手接著雪花,說。
淚水慢慢地從敏的眼裏湧出來,她抬眼看著宮小軍,說:“小軍,你在挖苦我。”
宮小軍拍拍手,說:“敏,你誤解我了,我有什麽資格挖苦你?你畢竟還輝煌過。”
這使敏想起一句“爬得越高摔得越脆”的話,她抹去臉上的淚水,說:“小軍,你不要說了,你能陪我來劉莊,我很感激你。”
宮小軍自嘲地笑了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我多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