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照片上一樣可愛。”男人彎腰,注視著他:“你叫黃小寶?”
他沒有回答,害怕地想跑,可背後隻有夜色下的陌生環境和劈裏啪啦的暴雨。
男人道:“別怕,給你找個爸爸媽媽好不好?”
他膽怯地拒絕:“不……不好,我要黃媽。”
“我可不認識什麽黃媽。”男人溫和笑著,“聽話,給你找個漂亮的新媽媽好不好?”
隨後男人便遞給帶他來的醫生一疊現金:“辛苦了,房醫生,這是你的報酬……”
他害怕得厲害,卻還是趁機鼓足勇氣、轉身就跑。
房醫生餘光瞥見他的動作,“誒”了一聲,正要追,卻被蘇友傾悠哉悠哉地攔住:“沒事的,你走吧。”
確實沒事。
他根本跑不出這裏。黃小寶從沒見過這麽大的房子這麽大的花園與院子。
他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暴雨打濕,頭發貼著臉頰,鞋幫都無比沉重。
即使瘦小的手不斷地去抹糊在眼上的雨水,努力睜開眼睛東躲西藏,躲在花壇後、趴在台階下,都沒有用。
男人總能追過來。
黃小寶好不容易看到圍牆,隻要爬出去他就自由了,可那道圍牆足足有三個他一樣高。
“小寶?”男人悠閑的聲音緊隨其後,“小寶在哪呢?”
黃小寶緊緊貼著牆,反手抓著牆麵,恐懼在心頭壞繞,昏暗的夜色下,他看不到男人的位置,卻能瞧見揚起的黑色雨傘越來越近。
即便年幼,黃小寶心裏還是有種感覺——不能被抓到。
否則會完蛋的。
也許會死掉。
就像黃院長每次殺死的雞,刀一劃,脖子一歪,血就蹭蹭地流。
雖然那隻小雞總咬他耳朵,很討厭,但他並不想小雞死掉。
小寶也不想死掉。
雨水已經糊了眼,他顧不得抹幹淨,衝著單一方向不管不顧地跑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胸口發悶他才停下。
這次好像成功甩掉了男人,雨好像停了,男人的聲音也消失不見。
他支撐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一看周圍,才發現不是雨停了,而是來到了一個黑到不見邊際的地窖。
身後傳來了口哨聲。
他僵硬回頭,男人正站在地窖的斜坡入口處,抖了抖雨傘上的水再收起,隨意地放在門邊。
“跑累了?那我們去見媽媽吧。”
小寶真的太累了,兩條腿都在打顫,身上都濕透了,寒冷與饑餓同時襲來。
男人點燃牆上的油燈,一手拎著,另一手輕易地夾起無力的小寶,朝地窖深處走去。
他努力記著進去的路,可哭太久了,又淋了雨,腦子越來越昏沉,他就隻能偷偷掐自己的屁股,好讓疼痛帶來清醒。
許久後,男人放下了他。
周圍的油燈一一點亮,一個巨大的金色牢籠出現在眼前。牢籠的**,坐著一個美到不像假的女人。
脆弱,剛強,就像破繭的蝴蝶,充滿矛盾又極具**的魅力。
他與女人對上了視線。
男人半跪在他們旁邊,捏過他的臉,擦掉他臉上的眼淚:“哭什麽?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孤兒了,你該高興。”
男人將他髒兮兮的手擦幹淨,擱在女人冰涼蒼白的掌心。
“從這一刻開始,這就是你的媽媽,我是你的爸爸,你不叫小寶,你叫崽崽。”
“崽崽乖,叫媽媽。”
……
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個日夜,他跑過,掙紮過,直到被打得不能動彈,恐懼深入骨髓。
媽媽越來越不清醒,迷怔的時候有時會把他當做崽崽,有時候卻會推開他:“這不是我的阿白!”
於是他就要接受男人的懲罰。
“你看,我們崽崽又惹媽媽不高興了。”
大多數時候,男人會用木棒打他。
偶爾有閑情逸致的時候還會和他玩狩獵遊戲,地點是這個如迷宮一般的地窖——
如果在十分鍾內被抓到,就會接受更痛苦的折磨。
他必須忍受著黑暗與被追逐的恐懼逃跑,就連太快被抓到都要接受懲罰,或不給吃飯,或不許睡覺。
所以他身上總是有傷,本就沒有多少肉的身體根本經不住折騰,經常被打到骨頭疼,手臂也時常被拎得脫臼,整宿整宿睡不著。
那個把他接到這裏的醫生會出現,給他治傷,給媽媽治傷。也許是良心過不去,醫生時不時會帶一些止疼藥過來給他吃。
可身上的傷能治好,心裏上的傷怎麽治呢?
就這樣,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總之是對於孩子來說特別特別漫長的時間,比他上小學在教室裏坐著的時間還要難熬。
大概是39個暴雨夜吧,他能聽到暴雨砸在頭頂土地上沉悶的聲音,很壓抑,他隻能這樣算日子了。
可每一個暴雨的夜晚之間都隔得很長,所以不隻是39天,是另一個漫長到小孩子無法想象的時間。
在這期間,他見不到媽媽、魔鬼爸爸和醫生以外的任何人。
他每次逃跑都會被抓回來,然後經曆可怕的一些事,周而複始。
最開始,男人當著他的麵殺死一隻貓:“再跑,我就會像殺死它一樣殺死媽媽。”
“你想要媽媽死嗎?”
後來,男人似乎在他的恐懼裏品嚐到了快樂,會將小貓脖子塞到他手裏,並蠱惑道:“擰斷他的脖子,接下來半個月你都不會挨打。”
挨打很疼,可掐一隻小貓會更讓他驚恐,哪怕被男人折磨到奄奄一息,他也不願意對小貓下手。
有時候他會覺得,小貓不是小貓,媽媽也不是小貓,他才是。
他挨的打要比媽媽多得多,他永遠是最痛的,隨時可能會被擰斷脖子。
直到某一天,他遇到了魔鬼的兒子,說要救他出去。
他終於重見天日了,卻不再記得那之前的所有記憶。
“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燕折。我是甘靜,以後就是你媽媽了。”一個親和的女人牽著他的手,打開一道房門,“這就是你的房間。”
新一輪的噩夢開始了。
這次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他每晚都會做噩夢,害怕新媽媽和新爸爸也和那個魔鬼一樣,好在並沒有。他不會受冷,不會挨餓,更沒有毆打。
新媽媽還會問他身上為什麽有這麽多淤青,是不是之前的孤兒院虐待他。
但每到這時,新爸爸燕馳明就會岔開話題。
甘靜對他很好,會帶他出去玩,會給他找醫生治療受傷的骨頭、因過去生活環境潮濕而腐爛的皮肉。
他總是盡量乖巧地麵對這些人,他害怕他們的突然抬手,害怕他們扔過來的球,害怕與周圍人每一次出乎意料的行為舉止。
好在新家真的不錯,他好像變幸福了,可偶爾一個人發呆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他經常夢到一個姓白的男人,模模糊糊的,戴著麵具看不清臉,有時候是嬰兒的樣子,有時候和他一般年紀,有時候是個成年人。
直到有天他在燕爸爸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個坐著輪椅的男人照片,腦子一下子就嗡了——這一定是夜夜入他夢的那個人!
燕折想找到這個人,告訴對方一件事:“你的媽媽……”
媽媽怎麽了?
他想不起來,卻仍然付諸了行動。他跋山涉水,走了好遠好遠,他躲在樹後悄悄窺伺著那道坐在輪椅上的背影。
可他很快被發現了。
輪椅上的男人出現在他麵前,神色冷淡:“你是誰?”
他不知道他是誰,他叫燕折,可他從前好像不叫這個名字。
他一下子就哭了。
對方以為他是被自己嚇哭的,便蹙起有些熟悉的好看眉頭,像是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燕折哭著問:“你叫什麽名字?”
“……白澗宗。”
燕折哭著在心裏給白澗宗取了一個別稱:白白。
不過他沒敢叫出口,隻在心裏叫。
白白是個好人,但不喜歡他經常往這兒跑。可他發現,白白對自己的眼淚一點辦法都沒有。於是他會故意掐自己的屁股,讓疼痛帶來眼淚,然後就能在白白這裏為所欲為。
白白會抱他,會生疏地給他順氣,會生硬地哄說:“別哭了。”
白白治好了他對旁人的接觸恐懼,他喜歡上了擁抱,喜歡上了人體的溫度,讓他恍惚覺得在過去某些難熬的日子裏,好像也曾有一個和白白相似的人這樣抱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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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還遇到一隻小流浪貓,雖然很害怕,可對方也很可憐。
如果沒有人類救它,它就要死掉啦。
於是燕折查略網站:怎麽才能讓哥哥同意幫你養小貓呢?
網站回答:親親他,撒撒嬌。
於是燕折生疏地撒著嬌,一嘴親了上去,但白白躲得很快,嘴唇隻擦到了臉,還很生氣地黑了臉。
燕折嚇壞了,不知道白白為什麽會生氣。
“可以亂親別人的嘴巴嗎!?”
“不可以……”他哭著回答,卻不知道為什麽不可以。
沒有人教他。
但白白教他了。
白白說,成年之前不可以跟別人親嘴,也不能讓別人觸摸身體的私|密部位,更不可以隨意地闖入陌生人家裏。
燕折在心裏狡辯,他沒有闖入白白的家。
白白的家這樣大,大得叫他分不清哪裏是私有的土地,哪裏是公共的土地。
白澗宗同意小貓留在山莊以後,他便借機給小貓取名叫白白。
他呼喚小貓的每一次,都是在呼喚輪椅上的身影。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很喜歡白白。小孩子總是很敏銳的,燕爸爸並不喜歡他,甘媽媽對他的好總是抱有一些目的與愧疚。
隻有白白不一樣。
白白就像貓白白一樣,對他的好純粹且沒有任何目的。
他喜歡白白。
想跟他親嘴兒。
白白說,成年之前不可以親嘴兒,那他就等十八歲。
可他沒有等到十八歲。
他突然慢慢嗜睡起來,睡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難醒,直到某天,他徹徹底底“睡”了過去,緊接著一個漫長的噩夢襲來,周圍的一切都是朦朧的,聲音也像隔著一層薄膜。
他仿佛被關在一個沒有邊際的空間裏,怎麽都走不出去。
可是有一天,燕折忽然醒了。
他以為自己隻是睡了一覺,不明白為什麽一覺醒來,昔日對他很好的白澗宗就會用冷漠陰鷙的眼神看著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燕馳明大壽當日、赤|身裸|體地躺在接待白澗宗的客房**,更不明白白澗宗為什麽要把自己扔進魚塘、在所有人麵前丟盡臉麵。
原來白白這樣不喜歡自己。
等回過神,他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年,他從十八歲未滿直接跳到了二十二歲,周圍所有人都變得討厭自己,包括甘媽媽。自己還多了一個哥哥,是爸媽的親生孩子。
而他最喜歡的白白,要和他的哥哥結婚了。
所有人都在前進,隻有燕折永遠地停在了十七歲,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
他對白澗宗解釋自己一覺醒來就過了四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討厭,他哭著說:“是因為我喜歡你嗎?”
白澗宗說不是,並相信他的說辭,但對他的態度依舊冷漠,沒有改善。
燕折陷入了深深的無助之中,他深覺這一切的變化都與燕顥有關,開始夜以繼日地跟蹤,也發現了燕顥與各方男士的奸|情,在即將和白澗宗結婚的情況下也沒有收斂。
除此之外,他還逐漸知道了一些更不好的事,與燕家所有人有關。他不希望白澗宗和燕顥結婚,無論於公於私。
可無論他怎麽勸阻,哪怕是在婚禮當天割腕,白白都沒有回心轉意,他說出關於燕顥想結婚的真相,白白也不予理會,還對他說了很難聽的話,叫他走,叫他永遠不要再回來。
後來,無力回天的他將燕家的醜事全部披露,燕馳明掐著他的脖子叫他去死,大姐燕隨清態度冷漠,卻給了他一筆錢,也讓他有機會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
後來才知道,那筆錢也是白澗宗授意的。
在死後才知道。
在他想起一切,想要找白澗宗說出白媽媽的事、卻在回榕城當天被蘇友傾指使的江天雲殺死以後。
一切都來不及了。
所有事情都變得混亂起來,得知當年兒子車禍真相、以及丈夫對兒子對養女一係列舉措的甘靜因憤怒失手殺死了燕馳明,隨後也因對醒來的親子失望透頂、更不願在牢獄裏度過半生,最終自殺。
去燕宅調查燕氏夫婦死因的刑警宋德在魚塘裏發現了人骨,經確認是當年致使白澗宗雙腿癱瘓那場車禍的司機。
肇事逃逸的司機又怎麽會埋在燕宅?
除非當年的幕後主始者就是燕家人或是和燕家關係很近的人。
經過一層層抽絲剝繭,真相終於大白,而白母已不在人世,甚至遲遲沒找到屍骨。
就在這期間,蘇友傾突然失蹤,警方以為他逃了,便發布了通緝令,直到一周後才在某個廢棄工廠發現了被殘忍虐殺的蘇友傾。場麵十分血腥,經勘察,蘇友傾的死亡時間竟是警察到的前一小時。
也就是說,他失蹤了多久,就被受到了多久的非人折磨。
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定是白澗宗幹的,可誰都找不出任何證據。
而因證據不足、並不會受到法律製裁的白澗宗竟選擇在23年跨年夜當晚——注射藥物自殺。
死去的燕折以旁觀者角度目睹了這一切,在他生日這天。
他比從前的任一時刻都痛苦,他無能為力地看著白澗宗慢慢閉上眼睛、一點點的失去呼吸,無論如何呐喊都無法挽救。
他覺得自己要碎掉了,被所有人一起摔得稀碎,他遇到的每一個人。
而白澗宗摔得最狠,最殘忍。
他在肉|體死後,精神又跟著年少時就喜歡的人死了一次。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再度睜開雙眼——竟仍處於燕馳明六十大壽的客房**,白澗宗好好地在他麵前,麵色陰冷,眼裏盛著慢慢厭惡。
就仿佛上次在這張**醒來後經曆的一切,都隻是一場漫長而虛假的夢魘。
“嗬……”
“嗬……”
燕折想喘氣,卻總覺得氣短。身上濕濕黏黏的,冷得要命。
就在感覺要窒息的時候,唇上突然多了一抹溫熱的濕漉,為他渡進來一口熱氣,燕折一下子喘上了氣。
他慢慢掀開眼皮,一眼看到白澗宗通紅的眼睛,裏麵全是血絲。
“白白……”
燕折恍惚了一下,突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得抱住白澗宗,哭到哽咽。
“擔架!”
白澗宗回頭吼了聲,隨後在暴雨中緊緊回抱住燕折:“沒事了,沒事了……”
燕折哭得停不下來,幾乎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恨不得與白澗宗融為一體:“你不要死……我好疼。”
“好疼。”
白澗宗一怔,焦急的聲音在雨聲中響起:“哪裏疼?”
燕折額頭細細的青筋因哭得太用力而跳起,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糊了眼,他拉著白澗宗的手去碰自己的心髒:“這裏,疼。”
作者有話要說:
它要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