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到了母親家裏時。門前先擺著兩輛轎子了。她想。母親家的客是那個呢?她從轎裏下來時就看見老媽子提著菜籃走出來。

“啊啦!真湊巧!可惜你不和大姑爺一路來。來了時就好看了。”那個老媽子看見來的是美瑛像取笑般的向她說了後匆匆的提著菜籃走出去了。

母親聽見美瑛的聲音,從房裏走出來,跟在母親後麵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穿西裝的少年,一個是抱著個小嬰兒的年輕女人。

“你來的真巧。”母親說。

“啊!姊姊!若在路上碰見,我真認不出來。”妹妹說。

黃廣勳隻站在他的夫人的肩後笑吟吟地向美瑛點頭。她看美瓊的樣子有點憔悴了!服飾也不像從前華麗了。美瑛想,這就是去年正月裏出閣的妹妹嗎?若在途中遇見,我也不敢認她是妹妹了。她再看廣勳,覺得他比去年胖多了,雖然他的臉兒微微的變黑了,不及去年春時的白皙,但那種有男性美的一種姿態,就叫她生了一種羨慕,她想,妹妹才是個真幸福的人,有這麽美壯的丈夫,又生了兒子。女人所希望的一切她都算達到了目的,她的前途滿敷著幸福之花。她的家庭定是很和暖而且甜蜜蜜的。

那晚上隻廣勳一個人回他家裏去,美瓊看見姊姊來了,姊妹倆就留歇在母親家裏了。

美瓊把她嫁後至現在的經過情形告訴了姊姊。

美瓊去年春跟廣勳到上海去後就在私立T大學的文科掛了一學籍。廣勳就回到自己的學校裏去。他倆原想共租一個房子同棲的,因為兩人所進的學校相距太遠了,並且廣勳的學校有半膳費的供給,他有點舍不得;他倆就分開了,各住學校的寄宿舍。隻有星期六的晚上他倆可以在廉價的旅館裏相會。星期日的下午又分手各回學校裏去。

廣勳是習政治經濟的。美瓊習的是純文藝,在T大學裏,認識了不少的研究純文藝的青年,有比她的丈夫長得標致的,有比她的丈夫長得壞的,有比她的丈夫有錢的,有比她的丈夫窮的,她對文藝也漸漸地感著興趣了。她不論好乖,耽讀了近代作家的作品不少,她讀了有趣的作品就想會那個作家,尤其是讀了自敘傳體的作品,越發想看這個作家是怎麽樣的人。美瓊說,她的丈夫對藝術一點沒有理解。他隻想如何的在政治場裏活動,還沒有畢業就喜歡和名人交遊起來。他在上海三四年間花了的應酬費不下幾千了。在美瓊隻看見他請名人總沒有看見名人請過他一次,美瓊對她的丈夫的無意識的拍名人的馬屁,心裏有點看不慣?因為她研究文藝研究了一年多,發見了一條原則是“名人做事愈不近人情,他的聲名就愈高,常人愈訴其人生苦,他就愈受人的輕視。”

廣勳的學費全由他的哥哥供給。雖說是由哥哥寄來給他們,但還是父親的遺款。廣勳的父親在省城開有一家綢緞店。五年前父親死後就由哥哥一手經營。據哥哥來信說,近兩年來,店裏負擔的特別捐太重了,店員又全體增加了工資,掙的紅利又給他們分去了百分之三十,生意僅僅能維持下去,掙錢的事是無希望了,本來是家小小的經紀,並不是個大資本家,所以不能支持。再有什麽特別障礙發生時,生意就不能不收盤了。他的哥哥還來信希望廣勳快點畢業出來謀個職業,可以減輕他的負擔,但美瓊卻不信她伯伯的話。

她說嫂嫂沒有出省城去時,生意可以掙錢,去年嫂嫂出省去後,生意就不好起來了,這樣看來定有別的理由,哥哥說的“小經紀”,“大資本家”等話完全是口實罷了。

今年七月初美瓊做了母親了。小孩子出生了後就廢了學,她說,有了小孩子後才知道女人的最神聖的事業就是撫育子女。為撫育子女什麽都可以犧牲,她為兒子犧牲了她的學業。

好容易挨到今冬,廣勳在N大學草草的畢了業,他倆帶個小孩子由上海回到家裏來還沒有幾天呢。

美瓊又對她的姊姊說,現在的社會隻有一個吃飯問題不容易解決。因為爭飯吃,父子也可以不成其為父子,朋友就更難靠了,廣勳還沒有畢業之前在朋友間的應酬,看來像個生活上很過得去的人,很多朋友也就和他交遊,現在畢了業了,為吃飯問題想在社會上圖個職業去求幾個在政界上有點聲望的友人援助他,可是他的友人們以為他的這種要求在他們的精神上會起一種紛擾,因此就置之不理。所以廣勳落膽了,不敢再在不易居的上海留戀,想回故裏來覓個中學教員的席位。

美瑛看妹妹說了後眼眶已經發紅了。看她的服裝雖然不算舊,但式樣不是最新流行的了。

“但是妹妹總算幸福的。”美瑛聽完了妹妹的話後說了這一句。

“幸福?什麽幸福?!你那個妹婿又……”美瓊說到這裏不說下去了。

“妹婿怎麽樣?對你不好麽?”美瑛問她。

美瓊忽然的流下淚來了。

“我看你們倆是對理想的夫妻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嗎?至於貧富不能把它參加進夫妻愛情裏麵作一個條件的。”

“年青的讀書人意誌總是不堅定的。”美瓊揩著淚說。“我羨慕姊姊呢。表兄是個給現代的人情世態洗練過來了的人,到了中年又得了姊姊這樣好的人物。隻要姊姊不嫌厭他,你們倆的家庭是頂幸福的了。太年輕了,意誌不堅定,要人操心,真是辛苦的。”

“我幸福?妹妹還不知道呢。我近來過的生活差不多可以說不是人的生活。你的姊丈還是個一樣不定性的人。聽他的朋友們說,他在各地方都有家,不過沒有證據,所以沒有和他理論,我也不希罕他,管他對我專心不專心!”

她們姊妹都各有心思的沉默了好一會。

“妹妹,你瘦得多了。臉色也不似從前的好看,在上海不服水土麽?”

“是的,自從生了這個小孩子後臉色就蒼黃起來,也不知什麽緣故,我的臉色原就不像姊姊的白皙,瘦了下來,怪難看的,現在無論叫誰看來都不承認你是我的姊姊吧。”美瓊雖然笑著說但說了後歎了口氣。

美瑛想,妹妹說的話或有幾分道理,因為女人的年歲像會跟著服飾增減的。現在的自己,由自己看來,實在比妹妹好看些,也比妹妹年輕些了。

美瑛和妹妹在母親家裏一連歇了三夜,談了不少的話,也討論了許多關於“婦人與家庭”的問題。她知道了所謂幸福並沒有絕對的,隻看她的希望能否達目的,她的欲望能否滿足。一部分的希望達了目的,一部分的欲望得了滿足;但還有一部分的希望或欲望受了道德律的製限或受了夫妻的名義的束縛;那個女子就不能算幸福了。總之不受社會的慣例的支配,不受道德律的製限,不受任何種名義的束縛;各向其心之所安的方麵進行,在彼此不相妨害的範圍內男女各有充分的自由。要能達到這樣的田地,各人才算有真正的幸福。受了一種名義的束縛,受了一種信條(Doctrine)的限製;事業固然可以成功,聲名也可以成立;不過真的自由,真的幸福就完全被剝奪了。

美瑛想,自己的性質太怯懦了,對社會的製裁常懷恐怖,對道德律也絕對表示服從,對名義也絕對的忠守;想這樣的去求幸福,結果唯有犧牲了自己的活氣滿滿的青春——不,實在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以後不能相信運命了!自己非改革自己的運命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