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黎族
南疆邊陲,七裏峒。
苗族祭壇。
昏暗寂靜的殿堂深處,仍然清醒的鬼厲和大巫師都沒有說話,隻有那堆燃燒的火焰不時發出劈啪的聲音。除此之外,在安靜的祭壇中,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
猴子小灰喝醉了酒,此刻睡的香甜,而且還在打鼾。
往日鬼厲經常與小灰在一起,但平日卻並未發覺小灰睡覺還會打鼾,看來苗族烈酒果然不同凡響。隻見猴臉上紅彤彤的一片,肚子小腹上一鼓一鼓,不斷起伏,可愛之餘還有幾分滑稽。
不過同樣是喝醉了酒,小白的模樣就遠比小灰要好的多了,這個修煉千年的九尾天狐,道行自然勝過了小灰,這一場大醉之後,肌膚透粉,臻首斜靠,眉目間自有股風情勾人心動,當真是顛倒眾生的妖物。
鬼厲心裏歎息了一聲,轉過頭來。
大巫師仍然還是麵對著火堆,沒有回過身,但此刻卻慢慢地說了一句:“你這位朋友,似乎不是普通人啊!”
鬼厲心裏一驚,暗想這大巫師神秘莫測,莫非看穿了小白乃是九尾天狐的身分?雖說南疆五族風俗與中土截然不同,遠比中土民眾更貼近生靈動物,但這等妖魅,他們到底如何看待,鬼厲心中卻是殊無把握。
當下他沉『吟』片刻,斟酌語句,緩緩道:“怎麽,大巫師怎會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另眼相看麽?”
大巫師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如她這般,一個弱女子卻憑酒量放倒了我苗族數十個壯漢的人,難道還是普通人麽?”
鬼厲愕然,隨即放下心來,隻是一想到小白適才在山下與一眾苗人拚酒的壯觀場麵,忍不住仍然暗暗搖頭。
也許,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玄火壇中,度過孤獨寂寞與痛苦的三百年時光,她也需要放縱與發泄一下吧!
鬼厲輕輕轉頭,小白還是靜靜地靠著他的腿,安靜地睡著。平緩的呼吸,輕合的唇與輕閉的眼,長而秀氣的睫『毛』偶爾輕輕顫動一下,彷彿一個入睡卻有心事的孩子,或許是夢見了什麽?
隻不知,如今的她,還睡的安穩麽,會不會有惡夢,讓她在夢中痛苦?
小白秀氣的眉,輕輕皺了一下,彷彿感覺到目光的注視,卻又似夢見了什麽,微微轉動了一下頭,隨即又沉沉睡去。
火光中她的臉,少了幾分嫵媚,卻似有幾分從未見過的天真。
鬼厲移開了目光,向大巫師看去,道:“她酒喝多了,現在隻怕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大巫師。”
大巫師顯然並不意外,更沒有回頭看看這個女子,在停頓了一會之後,他慢慢地道:“有一件事,你可能是不知道的。”
鬼厲一怔,道:“什麽,請您說吧?”
大巫師佝僂的身影,在火堆前拉出陰影,輕輕晃動著,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有幾分飄忽:“這個還魂異術,向來是隻在苗族祭壇巫師之中傳承,說清楚些,隻有曆代的大巫師才有這等異術,從不外傳,就連我本族族人也不知曉。可是這位姑娘看去年紀輕輕,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我實在想不通。”
鬼厲一怔,小白乃是修煉千年的妖狐,隻不過因為道行高深,這才化身人形而且容貌嫵媚美麗,要論見識閱曆,這世間還真沒幾個人比得上她。
隻是這話,自然是不好對這個大巫師說的,鬼厲心念轉動,岔開了話題,道:“大巫師你頭都沒回,也未看她一眼,怎知道她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
大巫師的頭微微向旁邊一歪,彷彿低低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看穿鬼厲的心思,道:“既然這位姑娘已經醉了,什麽事還是等她清醒過來再說吧!你遠來是客,出去之後找我們苗族的族長圖麻骨,我會讓人帶話給他,讓他安排你們在這裏先住幾日的。”
鬼厲眉頭一皺,以他心願,實是恨不得立刻就與大巫師說好然後去救碧瑤,但聽他說話口氣,聲音雖然平淡卻不容置疑,顯然要先搞清楚小白的來曆再說。自己此刻有求於人,再一想都等了十年,便是再等一日又何妨?
鬼厲深深吸氣,點頭道:“好。”
大巫師靜靜地道:“那你出去吧!”
鬼厲向大巫師的背影點頭示意,正要起身走出,卻又怔了一下。小白正枕著他的大腿睡的安穩,看著怎麽說都醉的不輕,如何能夠叫她起來走路?
鬼厲勉強叫了兩聲,小白果然充耳不聞,而且『迷』『迷』糊糊的似乎對此刻被打擾有些惱火,小嘴抿了一下,翻了個身子,又睡了過去。
她翻身子不要緊,小灰本來靠著她肚子上的,此刻卻撲通一聲頭碰到地上去了,不過猴子竟然毫無所覺,照樣鼾聲大作,看來天生靈物,便是猴頭腦袋也是硬得很,要比普通猴子的腦袋厲害。
鬼厲歎了口氣,搖頭不止,猶豫遲疑了片刻之後,隻得彎腰扶住小白,隨即站起,雙手伸出將小白抱了起來,順帶拉著小灰往肩頭一放,將這一猴一人(狐)抱起,向外走去。
躺在他臂彎中的小白,隱隱幽香,淺淺笑容,還有那白裏透著粉紅的臉,在他眼前輕輕晃動。
鬼厲深深吸氣,大步走出去,離開了這個祭壇。
走出陰暗的祭壇,邁過門口那兩根巨大石柱,陽光頓時灑在臉上。
有溫和的暖意,從身上泛起。鬼厲微微眯上眼睛,望見了站在前方不遠處,正負手而立,從山上眺望著七裏峒這一片景『色』的圖麻骨。
一個巫師模樣的苗人,從鬼厲身後的祭壇裏走了出來,穿過鬼厲身邊,走到圖麻骨身旁,對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圖麻骨回過頭,向鬼厲看了兩眼,隨即眼光落到醉酒沉睡的小白身上,點了點頭,似乎是答應了什麽。
那巫師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子,也不多看鬼厲,徑直就走回了祭壇,消失在陰影之中。
圖麻骨微笑著走了過來,道:“怎麽樣,大巫師答應了麽?”
鬼厲微微一笑,道:“還不知道,他讓我們在這裏住下。”
圖麻骨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們罷轉身向山下走去。
鬼厲抱著小白小灰跟在他的身後,隻聽圖麻骨道:“我們這裏是窮鄉僻壤,可比不上你們中土繁華,你們自己隨意吧!嗬嗬。”
鬼厲看這苗族族長倒很是隨和,點頭道:“族長你客氣了,是我們打擾你們。”
圖麻骨嗬嗬一笑,也沒有再說什麽。
下得山來,圖麻骨沉『吟』片刻,便帶著鬼厲向河邊走去。一路之上,不少苗人紛紛注目,眼光卻顯然多流連於小白身上。
他們走過了那座鬼厲先前看到的中土風味的石橋,來到了對岸邊一座建立在一排綠樹邊上,相對僻靜的屋子前。
鬼厲站在圖麻骨身後,快而輕微地皺了皺眉,這座房子並不大,隻有一層一間,四四方方,簡樸無華,完全用木材所建,而屋子外頭的牆壁上也完全看不到尋常苗人住宅都會懸掛的野獸皮『毛』、骨骼。
圖麻骨轉過頭來,道:“這座屋子空置許久了,但我們一直都有打掃,還算乾淨,而且這裏少有人來,二位就先在這裏委屈一晚吧!”
鬼厲微微頷首,道:“多謝族長了。”
圖麻骨笑了笑,又看了看鬼厲抱在懷裏的小白,道:“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先休息吧!”
說完之後,他正想離開的樣子,卻又停住腳步,像是想起什麽,道:“等一會我也會派人送點吃的過來,你們就放心休息吧!我們這裏風俗簡陋,委屈你們了。”
鬼厲連連搖頭,道:“哪裏,多謝族長了。”
圖麻骨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鬼厲目送他一段,待他走得遠了,轉過身來,又一次打量了一番這個屋子。
怎麽看,這屋子都像是一個中土人所蓋的房子……
他抱著小白小灰,上前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擺設倒很是簡單,一床一桌,幾張木椅,牆壁是用大小整齊的桐木所做,一側開著窗戶,整個房間裏隱隱有一種樹木的清香。
鬼厲從來就不是把住宿奢華看的重要的人,如此簡單,反倒合他心意。當下走過去,先將小白放在**,小白口中低低嘀咕了兩聲,又沉沉睡去。
鬼厲搖了搖頭,從肩膀上把小灰抱了下來,隻見猴子嘴巴一張一合,不時還發出嘖嘖的聲音,看它心滿意足的樣子,鬼厲歎了口氣,將它也放在了**。
看著這一人一猴安睡的樣子,鬼厲轉過身來,走到那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房間裏似乎突然安靜了下來,除了他們的呼吸就再也沒有聲音。
這個異鄉陌生的房子裏,他獨自一人,靜靜坐著。
窗外,陽光明媚。
被群山環抱的七裏峒東麵十裏之外,一片連綿起伏的高山。其中的一座山頭之上,站立著兩個人,正舉目眺望著遠方那座落在群山之中的肥沃之地。
“那就是七裏峒啊!”
站在前頭的那個人,低聲這麽說了一句,言語之中,有深深的感慨、憤怒與渴望。
陽光照下,這是一個極其強壯高大的男子,赤『裸』著上身,下身是用猛獸獸皮縫製的褲子。
他的一身肌膚因為常年日曬風吹而呈現出強健的古銅顏『色』。在那肌肉虯起的身上,胸口處赫然有一個熊頭刺青。除此之外,身上到處可以看到巨大而縱橫交錯的傷疤,不難想像,他曾經與多少恐怖的野獸搏鬥過。
“是的,族長。”回答他的,是站在他身後一步的一個男子,“那就是七裏峒。”他的穿著與前頭那個人類似,但除了猛獸皮褲之外,他上身還穿了『毛』皮做的衣服,而人看過去,也比前頭那個壯漢身形小了許多。
此刻,他嘴角似乎有一絲淡淡微笑,眺望著前方,慢慢地道:“那裏,就是已經統領南疆兩百年之久的苗族根本之地。同時,我們黎族鎮族神器‘骨玉’,就在七裏峒半山苗族祭壇之中,那座苗人邪神惡狗的雕像下,被整整鎮壓了兩百年!”
“咯咯……”
刺耳的聲音,突然從前頭那個壯漢身上響起,身後那人看去,卻是被他稱為黎族族長的那人,握緊了拳頭,骨節因為巨大的力量而迸發出聲音。
“兩百年了!兩百年了!”強壯的人聲音不大,但彷彿像是在咆哮一般自言自語。
“是啊!兩百年了。兩百年前,我們被卑鄙的苗人偷襲,他們邪惡的大巫師用惡毒的妖法將我們的戰士詛咒而死,搶去了我們供奉的神聖‘骨玉’,將我們驅趕到南疆最貧瘠的地方,過了兩百年最苦難的生活。”身後的那個人,用冰冷的話語,淡淡地說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強勁的山風吹在黎族族長那如山一般的身軀之上,如刀一般,隻是他卻毫無反應。此刻在他的眼中,隻有前方那一片群山圍繞中的熱土。
“失去了骨玉,就是對熊神最大的侮辱和不敬!”身後那個人,依舊在說著,“所以這兩百年來,熊神發怒而不肯再照顧我們黎族。直到今天,隻要我們打敗苗人,奪回骨玉,熊神必然會重新眷顧我們黎族,我們才能占據這一片南疆最好的土地,讓我們的族人和子孫世世代代都生活於此。”
他的聲音忽然高亢,道:“族長,我們絕不能讓我們未來的孩子,還像我們一樣,去和最強壯的戰士也無法抵擋的火狼、黑虎這些怪獸搏鬥,而僅僅是為了搶奪一些吃的東西。”
“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最好的土地!”他惡狠狠地說道。
前方,那個巨人一般的族長沒有回頭,但他憤怒而沉重的喘息已經透『露』了他的心情。片刻沉默之後,他轉過頭來,道:“其他三族,真的沒有問題嗎?”
背後那人立刻點頭道:“是的,族長,苗人一向在南疆這裏作威作福,其他三族都早看不慣他們了。壯族人多勢眾,卻反而要屈居於苗人之下,他們早就心有不甘;土族自來孤立,一直都是與其他四族保持距離,不肯介入他族糾紛;最後的高山族人少力弱,隻能自保,無力擴張。”
他臉上現出一絲曖昧神情,低聲道:“族長,隻要我們一舉擊潰苗族,以我們黎族戰士這兩百年來與南疆最凶惡猛獸搏鬥而來的勇悍,再加上偉大熊神的保佑,我們稱霸南疆之日,指日可待。”
黎族族長眼中,頓時放『射』出熾熱的眼光,就連看著前方的七裏峒,也似乎讓他全身微微顫抖起來,那是激動與渴望,也許還有戰士天生的嗜血本能。
但他畢竟是一族之長,並非毫不思量的莽夫,在最初的激動過後,他沉默了下來,隨即轉身緊緊盯著身後這個男子,道:“阿合台,傳說那個邪惡的苗族大巫師已經活了三百歲,而且至今仍然在苗人祭壇的最深處。他的妖法是南疆最恐怖的力量,你真的能對付得了他?”
被他叫做阿合台的那個人,臉上浮現出神秘的笑容,道:“族長,我已經在你麵前,展示過十萬大山裏那位獸神大人傳授給我的神法,再加上他給我的神奇寶貝,大巫師死了就罷,否則就算他活著,我也一定可以打敗他!”
黎族族長看了他半晌,重重點了點頭。事實上,大巫師的陰影一直是籠罩在南疆各族頭上的烏雲,對黎族來說更是揮之不去的夢魘。但這個自小失蹤,名叫阿合台的族人從十萬大山神秘歸來之後,突然顯示出了不可思議的法力,這力量竟是如此強大,以至於終於讓黎族全族上下,再一次動了原本深埋在心底的仇恨。
為了活下去,為了活的更好!
黎族族長狠狠一咬牙,高大強壯的身軀上,那巨大的熊頭刺青看來更是猙獰可怖。
“兩百年的仇,我們就在今晚報!”他從牙縫中,透出這幾個字。
陽光照過他和阿合台的身子,暖暖照在山脈之上。在這兩個人的身後,背陽一麵的山坡之上,赫然出現無數黎族戰士,表情肅穆嚴峻,每一個人都如此強健。而在他們傷痕交錯的胸膛之上,那猙獰的熊頭刺青,彷彿都在迎風咆哮!
七裏峒,僻靜小屋。
鬼厲坐在房裏的桌子旁邊,靜靜而不言語。時光在這裏,彷彿突然放慢了腳步一般,沉默而折磨。
這樣寂靜的時光中,你會想起些什麽呢?
許是過往歲月吧……
少年時的光陰,就像回『蕩』在幽幽歲月裏的歎息,輕輕泛起,又悄悄落下,終於再不見一點痕跡。
他的神情漠然,眉微微皺著。
窗外風景如畫。
靜、悄悄……
直到,突然有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
“咚,咚咚。”
一陣細細的敲門聲音,突然在房子中響了起來。
鬼厲回頭,向房門處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