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招魂引

寒冰石室之中,隻有大巫師低沉的喘息聲。鬼王和鬼厲站在這個衰弱的老者麵前,緊緊盯著他蒼老的臉龐,此刻,大巫師殘存的生命,已經是他們二人僅有的希望。

大巫師喘息稍定,抬起了頭,對著他們二人笑了笑,鬼王鬼厲這才稍微放心一些。大巫師沉『吟』片刻,對鬼王道:“請宗主找一些血來,‘招魂引’鬼魅之術,以鮮血為佳。”

鬼厲微一皺眉,鬼王已然點頭道:“這好辦。”說罷剛要走開,忽又想起什麽一般,停住腳步,向大巫師問道:“大師,這鮮血……是要獸血還是人血?”

大巫師怔了怔,多看了鬼王一眼,但還是道:“獸血亦可,但若以效果輪,以人血最好。”

鬼王點了點頭,邁步走到門口,打開石門,隻見青龍、幽姬都站在門外,一身黑衣的鬼先生也站在稍遠地方。一見鬼王突然出來,青龍、幽姬臉上同時都微有吃驚神『色』,但鬼王卻不多看他們,徑直對鬼先生道:

“拿一盆新鮮人血來。”

青龍幽姬都是一怔,鬼先生卻隻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鬼王隨即也轉了回去,隻是麵『色』漸漸深沉的青龍和幽姬站在原地。

寒冰石室之中,氣氛不知怎麽,突然變得有些怪異,鬼厲默默注視著躺在那兒的碧瑤,許久之後,轉過身看了看閉目養神的大巫師,隨後目光落到了鬼王身上。

鬼王卻仿佛什麽也沒感覺到一般,神『色』從容自若,一雙眼睛隻是望著碧瑤,偶爾向鬼厲這邊看來,也隻是一轉即過,絲毫也沒有停留。

石門上,突然響了兩聲,隨後緩緩打開,鬼先生捧著一個銅盆進來,放到大巫師的身前,隨後向鬼王點了點頭。

鬼王微微頜首,鬼先生也不多說什麽,默默退了出去。

殷紅的鮮血,在銅盆中輕輕晃『蕩』,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彌漫在這個石室之中。

鬼厲的眼角微微抽搐,深深向鬼王望了一眼,鬼王卻緩緩向大巫師道:“大師,你要的血,在這裏了。”

大巫師睜開眼睛,看著麵前這一盆鮮血,默然無語,半晌忽地輕歎一聲,道:“好罷,我們開始。”

撐著無力的身體,大巫師緩緩站了起來,隻是還不等他站直身體,身子已經開始搖晃了。鬼厲搶上一步,從旁扶住了他。

大巫師向他望了一眼,苦笑一聲,卻沒有再推遲了。

衰弱的老人慢慢伸手到懷中,掏『摸』了片刻,伸出手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隻式樣古怪的紅筆,筆身大致有拇指粗細,大約有常人手掌長短。尾端乃是一狗頭形狀,紅『色』的筆身上也不知是用什麽做成的,刻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符咒。在筆的最前端,均勻地鑲著一撮細『毛』,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隻有殘留的暗紅附在其上。不問可知,這隻筆往昔所沾染的,隻怕多半都是鮮血之類。

握住筆,深深呼吸!

大巫師在鬼厲的攙扶下,低下身子,把這隻紅筆在鮮血中浸泡了片刻,提了起來。

鮮血從筆端細細的『毛』間,一滴滴無聲滑落,掉在銅盆裏,在血麵『蕩』起小小漣漪,『蕩』漾開去。

提著筆,大巫師慢慢的在鬼厲扶持下走到碧瑤所躺的寒冰石台旁邊,從石台與地麵接壤的一處,慢慢地畫下了第一筆。

鮮豔的顏『色』,在原本平整的地麵上漸漸延伸,老人微微顫抖的手,畫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符。四周寂靜無聲,但不知怎麽,氣氛卻仿佛漸漸緊張起來。

鬼王在一旁看了一會,默默走到銅盆旁邊,將銅盆捧起,走上幾步,放到大巫師的身邊。正在畫符的大巫師抬起頭向他看了一眼,默默點頭,隨即又低頭繼續。

越來越多的鮮血筆畫,以碧瑤的寒冰石台為中心,逐漸出現在她的周圍,一座詭異而帶著血腥氣息的法陣,已然初現。

大巫師的那隻紅筆,顯然也是南疆巫術一道中的異物,被這隻紅筆吸食的鮮血,經由大巫師畫在地麵,鮮血居然凝而不幹,『色』澤鮮潤,且在邊角轉折地方,竟無一絲一毫的血絲濺灑而出,如畫地為牢,將這些鮮血穩穩圈在其中。

隨著大巫師的喘息聲再一次響起,並且漸漸濃重,地麵上的血『色』圖案也逐漸繁複起來,這些詭異的圖案,看去有的像家畜猛獸,有的像飛禽大鳥,更有些完全看不出像什麽的怪異圖案,一個接一個的出現,而且沒有任何一個相同。

隻有一點相同的,就是這些圖案,全部都互相連接在一起,從銅盆中被紅筆畫在地麵的鮮血,越來越多,但落到地麵的鮮血的『色』澤,卻仿佛比剛端來盛在銅盆中的鮮血還要鮮豔。

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愈發的濃烈了,石室之中,此刻除了大巫師的喘息聲音,更無一點異響。

這些鮮血畫成的圖案法陣,從碧瑤的左肩石台處地麵開始,大巫師一筆一畫地專心塗抹著。鬼厲在一旁攙扶著他,親眼看著這一片鮮活的血『色』從無到有,從少到多,漸漸匯聚成一個半徑五尺的橢圓環狀,此刻,除了碧瑤頭部石台附近的一小塊地麵,碧瑤周圍已經變做了一片血『色』。

鬼王再一次的,將銅盆端起,放在石台上方地麵,然後慢慢走到一旁。這個詭異的法陣已經接近完成了。

無數連在一起、或大或小的怪異圖案,閃爍著血『色』光芒,乍一看去,赫然如一片河道縱橫交錯的河流,鮮紅活潑的血『液』如在血脈中一般,快活地暢遊著。

從一處湧向另一邊,從盡頭倒轉而回,如平緩『潮』汐,生生不息。

交織的鮮紅,在腳下的地麵漸漸匯合,大巫師的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似已經顫抖的無法再握住那隻紅筆。

攙扶著老人身體的鬼厲,更是如此明顯地感覺到那個蒼老身體傳來的痛楚,甚至連他也無法了解,這個身體到底因為什麽,到如今還能堅持下來。

粗重的喘息聲到此刻,已經變做了嘶啞,大巫師的額頭濕了一片,卻已經再也無汗可流。

他緩緩的、緩緩的伸出手,蘸滿了鮮血的紅筆畫下了最後一筆,最後完成的一個圖案,與之前第一個畫下的血圖,連接在了一起。

“噗!”

低沉的聲音,紅筆無力地掉落在一旁,鬼厲臂彎中的重量陡然沉重,大巫師的身體就這麽軟了下來。

鬼厲心頭一跳,腦海中忍不住“嗡”的響了一聲,連背上都瞬間有針紮入骨的恐懼感覺。他屏住呼吸,手上加力扶住大巫師,低頭看去,隻見大巫師麵『色』灰敗之極,但口中微微張大,兀自正在喘息,顯然是耗力過度所致。

鬼厲這才把心放了回去,同時驚覺,隻剛才那個片刻,自己的額頭背後,竟也都濕了下來。

一旁,幾乎就在同時,傳來鬼王長出了一口氣的聲音,顯然他也為之受了點驚嚇。此時此刻,這兩個睥睨天下的男子,竟都為了這一個垂死老人的一點動作而心驚肉跳。

大巫師喘息良久,精神似才稍稍恢複,對鬼厲點了點頭,示意他讓自己坐了下來。鬼厲心頭忐忑,看著這大巫師模樣,實在害怕這老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死去,隻是此刻縱然再擔心也沒有辦法,隻得按照大巫師的吩咐,攙扶著他坐了下來,正在碧瑤石台的最上方。

大巫師深深呼吸,向前望去,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已經完全接連在一起的鮮血法陣,遍布地麵的血『色』通道,將無數鮮血禁錮其中。而那些鮮潤之血,仿佛受著無形之力影響一般,在平整的地麵上,卻幾乎同時開始向著同一個方向紛紛流去,中間並無一絲脫離如血脈一般的筆痕。

從這頭流到彼端,再從相連的通道流轉回來,自成一個周天循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站在大巫師身後的鬼厲與鬼王互相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都是修真道中的大行家,眼中此刻都有驚愕之意。

大巫師沉『吟』片刻,伸出枯槁手掌,將剛才掉落在身旁的紅筆撿了起來,在身前倒豎,筆端紅『色』細『毛』向下,從那紅筆之上,兀自有殘留血滴,凝聚成珠,在細『毛』上掙紮流連片刻之後,無聲掉落,融入到身前那片血『色』河流之中。

大巫師目不轉睛,原本粗重的喘息聲突然也沉靜下來,石室之中,陡然平靜!

隻見他雙眉緩緩豎起,原本無神的眼睛裏竟也慢慢亮起光芒,而在他身前那座法陣之中的鮮血,似乎也受了什麽刺激一般,奔流的速度突然加快。

拿著紅筆的手,緩緩落下,很快接觸到了地麵,就在最外圍一道血河的前方三寸之處。纖細的紅『色』細『毛』接觸到了地麵,竟然沒有彎曲,整個地麵突然像是變做了柔水一般,這隻紅筆,就這麽緩緩而無聲地『插』入了地麵。

石室中的場麵氣氛,慢慢變得詭異起來,伴隨著越來越快的血『色』河流,漸漸發出隱約的呼嘯之聲,淡淡的血氣隨著那隻紅筆深入地麵,逐漸從這座法陣之上升起,稍後融合了寒冰石台散發出的淡淡白氣,將碧瑤的身體圍在其中。

鬼王和鬼厲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場中。

大巫師鬆開了握著紅筆的手,低沉的頌咒聲音,開始在這間石室中回『蕩』起來。大巫師幹裂的口唇間,輕微卻頻繁地吐出一句接一句古怪的音調怪音,他的雙手仿佛隨著莫名的旋律,緩緩伸至半空,五指成爪,輕輕揮動。

石室裏的呼嘯聲音,越來越響,地麵上,那座法陣中的血河此刻已然是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地瘋狂流動,陣陣鬼力,從這鮮血河間呼嘯而來。

忽地,大巫師口中吐出尖銳嘯響,雙手五指如爪反扣而下,“噗”的一聲抓入血河之中。

幾乎就在同時,站在身後的鬼王和鬼厲一陣茫然,那一個瞬間隻覺得周圍這個石室竟不複存在,四方石壁、上下石板地麵,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如處身於須彌無間,浩渺天外,陰森森、黑沉沉竟無一絲一毫可依靠之物。

隻聽聞鬼哭之聲霍然而做,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燦爛紅光,從紅『色』血陣中迸發而出,衝天而起。紅光搖曳之中,無數陰靈鬼魅之幽影驚惶失措,如被無形巨力生生吸附到此,身不由己,到處『亂』竄,卻無論如何不能脫離那紅『色』光幕。

也就在這個時刻,石室中恢複了本來麵貌,鬼厲與鬼王知覺亦立刻蘇醒過來。二人心下震動,知道剛才那個瞬間,這“招魂引”法陣竟然視周圍石壁山腹於無物,以南疆詭秘巫力硬生生貫通九幽鬼界,擒來無數陰靈鬼魅,禁錮在這法陣之中。

隻是這招魂引法陣如此神奇,自然大耗元氣,透過紅光望去,大巫師的臉『色』已經壞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若說他此刻就是死人,隻怕也有人相信。

鬼王二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暗自禱告這大巫師一定要支持下去,同時雙眼更是死死盯住那座法陣。

場中,無數陰靈鬼魅在紅光中嘶吼跳躍飛舞,有尋常幽靈,亦有模樣古怪之山精巨獸,片刻之後,被紅光一一彈回的這些鬼物大概知道了不能脫困,紛紛轉頭向坐在法陣前端的大巫師怒吼呼嘯。

大巫師也不多看這些憤怒的鬼物,一雙眼緩緩抬起,注視到紅光籠罩下的石台之間,碧瑤手中的合歡鈴上。他雙臂陡然揮舞,左手如爪依然,右手五指卻有變化,無名指、小指內曲三分,中指、食指如劍,拇指衝天,正是巫道法訣,淩空而指。

合歡鈴錚然而鳴!

“叮!……”

清脆鈴音,如深穀黃鶯,清晨而鳴,那合歡鈴竟然從碧瑤手中離開,緩緩升到半空。淡淡金光,從鈴身上再次發出。

幾乎就在大巫師指向合歡鈴的同時,招魂引血陣中的無數陰靈鬼魅如被無形之力催持一般,雖然憤怒嘶吼、不甘不願,卻都如『潮』水一般向升到半空中的金『色』合歡鈴撲去。

瞬間,鬼氣大盛,合歡鈴鈴身劇烈顫抖,鬼魅妖力從四麵八方湧來,反複衝擊,無數鬼物蜂擁而至,撕咬鈴身,凶猛撞擊,場麵一派瘋狂。而在這一幕之下,那片血『色』法陣之中的紅『色』血海,紅光越發鮮潤,鮮血呼嘯,幾乎要沸騰起來!

仿佛是受不了這片陰森鬼力,合歡鈴鈴身淡淡金光逐漸黯淡下去,淹沒在無數鬼魅之中,須臾片刻之後,一聲銳響,合歡鈴上方赫然緩緩生出一道輕煙,若隱若現,若斷又續,飄搖在合歡鈴上,隻是看那後半似還在合歡鈴中。

大巫師的臉『色』,不知怎麽,突然又變得微微紅潤起來了,比之剛才氣『色』,反而好了不少,就連揮舞的手臂,也似有力許多。

隻見他蒼老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口中一聲大喝:

“咄!

殘魂出體,

九魂歸來。

黃泉九幽,

招魂乃引!”

這四句法訣大巫師喝的竟是中氣十足,凜然生威,隨著他話音喝處,紅光轟然而散,刹那間布滿整座石室,鬼王與鬼厲隻覺得四周又是一陣轟鳴,剛才那空『蕩』『蕩』、陰森森、如置身九幽冥界的感覺再度出現,所不同的是,此刻周圍鬼哭聲聲,竟有無數陰靈鬼物縱橫飛舞。

“轟!”

仿佛一刻也不曾停留,如電光穿過天際不可阻擋,他二人還未回過神來,周圍場景再度變回石室,那片紅『色』妖幕之中,無數鬼物飛舞之際,合歡鈴上那一道輕煙周圍,被無數鬼物簇擁著,緩緩的現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輕煙。

一、二、三……八、九!

三魂七魄,是為魂魄!

鬼厲全身發抖,手中指甲深深陷入肉裏,竟有鮮血流下,他卻完全不知。那一片紅『色』光幕之中,那一道道的輕煙啊……

他轉過頭,向大巫師望去。

隻要片刻!

一個片刻的時間就好了啊!

他忍不住在心頭這般吼叫!

大巫師臉上的一樣『潮』紅,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深深皺紋包圍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

那一雙揮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的開始顫抖。隻有他的聲音,還是那麽響亮:

“三魂七魄,

聚靈為神。

合神搜靈,

是為一體!”

隨著他的話聲,半空中依次出現的那九道輕煙,從鬼魅陰靈群中飛出,緩緩靠近合歡鈴,漸漸的,與合歡鈴上那道輕煙融合為一。

隱約中,依稀漸現人形。

此時此刻,不止鬼厲,連鬼王也忍不住身體發抖,麵有興奮之『色』。

大巫師麵上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重新沒有血『色』,他的手也顫抖的更加厲害,血『色』紅光中,他張開口,大聲道:

“魂魄已成,

眾靈歸位。

靈神入……”

殘留在他喉間的一個“體”字,就在那將出未出的時刻,大巫師的聲音,忽然就這麽啞了下來,發出的,竟隻是細微低沉的“嘶嘶”聲音。

鬼王與鬼厲同時臉『色』大變。招魂引法陣中紅光一陣劇烈搖晃,忽地爆發出一聲轟然大響,紅芒散落,無數鬼物頓時衝天而起,紛紛沒入石壁地下,轉眼消失無蹤。隻是鬼王和鬼厲哪裏顧得了那許多,透過紛繁『亂』像,他二人直向大巫師望去。

那個老者,一雙手兀自舉在半空,但他的頭顱,卻緩緩垂了下去。

鬼厲與鬼王如電般衝到大巫師的身邊,扶住他的身體,然而大巫師的頭顱依舊那麽緩緩卻不可阻擋地向下垂去。隻是在他的口中,卻仿佛還在掙紮著說些什麽。

鬼王和鬼厲拚命靠近大巫師,在那已經含糊不清的聲音裏,他們卻隻能隱約聽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句:

“唔……九幽……唔唔……至陰……唔……非……此……”

那聲音漸漸低微沉默,老人的頭顱最終垂在了胸口,再也沒有消息。

透骨的冰涼,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獄,兩個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消散的紅芒漸漸消失,洶湧的血河安靜下來,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無法禁錮鮮血,鮮潤的人血流淌了一地。

合歡鈴上輕煙,如長鯨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歡鈴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將合歡鈴襯托的格外耀眼。

一陣輕輕的搖晃,伴隨著清脆鈴聲,合歡鈴緩緩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台之上,碧瑤的雙手之中,安靜如昔。

死一般的沉寂,彌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