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舊地

青雲山,通天峰,祖師祠堂。

青翠的樹林還是和從前一樣,茂密而生機勃勃的生長著,淡淡的晨霧正飄『蕩』在樹林之中,到處都可以看到樹葉枝頭,草叢野花葉瓣之上,有晶瑩的『露』珠在微風中輕輕顫動。遠處,密林深處裏還有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傳來,聽在耳中,更是令人身心為之一清,如臨仙境一般。

在這個人間勝地,道家仙境,林中的小徑上緩緩出現了一個矮胖的身影,正是田不易。

與周圍的美景似乎有些不協調的,田不易麵上神『色』有些凝重,雙眼直視前方,臉上表情顯得心事重重。而此刻在他的身邊空無一人,也顯得有些怪異,田不易雖然身為大竹峰首座,乃是青雲門最重要的數人之一,但以他的身分私自來到長門通天峰後山重地祖師祠堂,顯然也有些奇怪。

山路之上,並無青雲門弟子看守,一路走來,悄無人聲。在微風鳥鳴聲中,田不易轉過那道著名的三岔口,逐漸看到了密林深處那氣勢雄偉的飛簷。

“當……”

不知是哪裏傳來的鍾鼓輕聲,從前山方向傳來,回『蕩』在青雲山頭。

那一片空空『蕩』『蕩』、飄飄揚揚的回音,讓田不易默然停下了腳步,回首,眺望。

天地蒼穹,天正是蔚藍無限!

千萬年間,彷彿都不曾改變。

田不易麵『色』漸漸沉靜下來,默然佇立了一會,隨即再度回身,向著祖師祠堂裏走去。

那片空闊的石階展現在他的麵前,祖師祠堂還是沒有改變,如一座沉眠的巨獸,輕輕沉睡,躺在森林的懷抱。祠堂的大門依舊開著,裏麵昏暗依然,甚至是那黑暗深處的點點香燭,彷彿也在沉眠一般,一切,都這麽安靜。

隻是,在這座祖師祠堂之外,石階之下,此刻竟然還站著一個年輕男子,背向田不易站著。田不易皺了皺眉,走了過去。

聽到了腳步聲,那年輕男子似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時候竟還有人會來到這個地方,連忙轉過身來。

田不易與那男子一對麵,二人都是怔了一下,那年輕男子正是林驚羽。

田不易隨即想起,過往也曾聽門下弟子說過林驚羽一直守在這祖師祠堂裏,聽說是為了某人守靈,不過那“某人”是誰,卻似乎並沒有人知道。不過,田不易此刻自然也是沒有心情去想這個。他與林驚羽二人關係也不是甚好,兩人對望一眼,都沒有立刻說話,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最後還是林驚羽咳嗽了一聲,低聲道:“田師叔,你怎麽這麽早來到這裏了?”

田不易看了他一眼,隨後目光卻又移到了祖師祠堂裏麵那層昏暗中,道:“我來找人。你一大清早的,站在祠堂外麵做什麽?”

林驚羽麵『色』微微一變,臉上似乎掠過一絲苦笑,向著祖師祠堂裏看了一眼,卻沒有回答。

田不易淡淡道:“有人在裏麵麽,是不是掌門師兄?”

林驚羽點了點頭,道:“是,掌門師伯正在大殿之上……他命我在外麵守候,沒有他的傳喚,通天峰上弟子一個也不許進去。”

田不易哼了一聲,冷冷道:“我記得你乃是龍首峰門下弟子,怎的卻跑到長門通天峰這裏,替道玄師兄看管起門戶來了?”

林驚羽臉『色』一白,微微低頭,沒有說話。

田不易不再理他,抬腿邁步,踏上了石階。

旁邊林驚羽一怔,走上一步,道:“田師叔,你做什麽?”

田不易淡淡道:“我來到這裏,自然是要進去的,我要找掌門師兄說些事情。”

林驚羽眉頭皺起,道:“田師叔,掌門師伯說過了,誰都不想見,沒有他的允許傳喚,通天峰門下所有……”

“我不是通天峰門下弟子!”田不易冷冷打斷了林驚羽的話。

林驚羽一窒,一時被田不易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田不易更不多言,走上了石階,向著祠堂裏走去。

林驚羽身形一動,似乎還想阻止,但隨即又停了下來,看著田不易那矮胖的身軀,他眼中精光閃爍。

邁步跨進了高高的門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頓時迎麵而來,巨大的陰影從殿堂深處輕輕湧出,將剛才還存在的光亮,輕輕攔在了祖師祠堂的外頭。

田不易在原地站了片刻,這才緩緩向裏麵深處走了進去。隨著腳步聲緩緩起落,他臉上的神情,似乎也在慢慢變化。

一根根巨大的、漆著紅漆的柱子,錯落有致的立在大殿之中,支撐著雄偉的殿堂。從天花板穹頂上垂下的黃『色』布幔,安靜地掛垂在柱子身旁,其中的許多看去已經有些破舊了,看在眼中,彷彿正是一股滄桑,從那漸漸老去的黃『色』中透『露』出來。

過往的光陰,彷彿在這裏凝固了。

祠堂裏非常安靜,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隻有田不易踏出的腳步,回『蕩』在周圍寂靜的陰影中。

遠處巨大的供桌後,無數的香火點點明亮,悄悄燃燒,恰如一隻隻神秘而怪異的眼眸,注視著穿梭在殿堂陰影中的那個身影。

轉過了殿堂上最粗大的那根柱子,從低垂的黃幔後走過,田不易終於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塊空地,地上擺著三排蒲團,每排七個,在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個蒲團上,赫然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而在蒲團的前麵,放著一張極大的供桌,供奉的水果祭品擺滿了桌子,正中的是一個大香爐,裏麵卻很奇怪的,隻『插』了三根細香,嫋嫋輕煙,緩緩飄起。

透過煙霧嫋繞的供桌,在桌子後麵的那沉沉黑暗裏,隱約可以看到無數的靈牌,每一個上麵似乎都有字跡,端端正正地放在陰影之中的靈位之上。

田不易的臉『色』,慢慢變得沉重而帶著一絲恭敬,麵對著青雲門曆代祖師的靈位,他的目光先是在那個曾經熟悉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後默默走了上去。

道玄真人的身子,微微動了動,但沒有回頭。

田不易緩步走到了供桌之前,看了看籠罩在陰影中的那無數個靈位,深深吸氣,隨後從香爐旁邊的香袋之中,抽了三根細香出來,小心地在旁邊燭火上點了,退後一步,站在供桌前三尺處,恭恭敬敬捧香拜了三拜。

道玄真人所坐蒲團之處,離供桌不過六尺,但前方那點微光,似乎已經不能照及他的所在了。在昏暗的陰影中,他緩緩抬頭,田不易的身影,赫然背對著站在他的身前。

那黑暗深處,突然,如幽冥深處的鬼火,“忽”的一聲騰起,兩道精光瞬間閃亮。也幾乎就是同時,如一聲無形鬼嘯聲波掠過大殿,所有的香燭燈火,除了田不易手中所握三根細香之外,全部亮了起來。

田不易此刻參拜已畢,踏上一步正要將細香『插』進香爐,但身子卻陡然間停頓了下來,就連拿著香的手,也停頓在半空之中。

大殿之中,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兩個身影,一站一坐,都彷彿僵住了一般,一動不動。遠處的黃『色』布幔,不知怎麽,彷彿大殿上有微風吹過,輕輕飄動了幾下,又緩緩靜止下來。

祖師祠堂之外,林驚羽正緊皺著眉頭沉思著,但突然間若有所覺,猛然抬頭,向著那座沉靜而昏暗的祠堂深處看了過去,麵上隱隱出現訝『色』。

恍惚中,曾經是安靜沉眠的這座殿堂,卻如同一隻蘇醒的怪獸,冷冷地,睜開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道玄真人眼中神秘的鬼火忽然又消失了下去,來得突然,去的竟也是快速。隨著那詭異的眼眸緩緩合上,原本肅殺的大殿頓時也緩和了下來,周圍的燭火,也漸漸失去了亮度,回複了原先的點點微光。

田不易手中的細香,依舊嫋嫋地點燃著,三點微細的香火,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隻是細香顫動間,卻是有白絮一般的香灰輕輕掉了下來,落在了田不易的手上。

田不易臉『色』漠然,冷冷看了一眼手背上的香灰,默然佇立片刻,將手輕輕抖了抖,抖掉了那些香灰,隨即踏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將三根細香『插』入了香爐之中。

六根細香,同時在香爐裏點著,輕煙飄『蕩』,嫋嫋升起。

田不易一言不發,又對著靈位拜了三拜,然後緩緩轉過了身子,麵對了端坐於地麵蒲團之上的那個人影。

“道玄師兄,”他深深望著那個人,眼中不知怎麽,又是驚訝,又是悲憤,更隱隱有些痛楚,慢慢地道:“我們又見麵了!”

道玄真人大半個臉都籠罩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對著田不易的說話聲,他卻似乎充耳不聞,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那般安靜地坐著。

田不易站著看了他片刻,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麵上神情,卻是越發沉重了。他嘴角輕輕動了一下,邁開腳步,卻是走到了道玄真人的身旁,在距離他身邊不到三尺之遠的另一個蒲團上,也坐了下去。

大殿之上,一片寂靜。

南疆,十萬大山,焦黑山峰。

一路之上,陰森的鬼嚎越來越盛,不知從哪裏刮來的陰風也是嗚嗚叫個不停,吹在人身上如刀子一般,若不是鬼厲與金瓶兒都是道行深厚,光是這鬼哭狼嚎與寒冷的陰風,隻怕就足以令人發狂了。

周圍陰森之氣愈來愈是濃烈,他們二人也越發小心戒備,但直到他們走到山穀之下,已經到了遠遠可以望見那個鎮魔古洞幽深漆黑的洞口的地方,竟然也沒有遭到任何的危險與伏擊。這滿山遍野幾如鬼域一般的地方,竟然安靜的不可思議,別說沒有凶猛的獸妖,便是自從進入十萬大山之後處處可見的毒蟲猛獸,竟然也蹤影全無。

這陰森的地方,竟彷彿倒是十萬大山這窮山惡水之地中,最安全的所在了……

鬼厲與金瓶兒站在一個小丘之上,遠遠眺望那個古老幽深的洞『穴』,隱約還可以看見,那洞口佇立的石像。

二人的眉頭都是微微皺著的,到了此時此地,意外的平靜,帶給他們的卻是更大的擔憂。

金瓶兒向那洞『穴』口指了一下,道:“那裏便是鎮魔古洞了,我當初追蹤那個黑衣人來到此處的時候,便是親眼看見獸神從這個洞『穴』之中複生而出的。”

鬼厲微微點頭,隨即又向那洞『穴』四周看去,隻見除了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洞口外,洞『穴』四周便都是垂直的懸崖絕壁,怪石猙獰,而洞『穴』上方十數丈之高處,緊靠著石壁有一層厚厚黑雲,緩緩在半空中流動,如水雲一般。看那濃黑之『色』,不問可知,必定是劇毒之物。一眼看去,尋常人決然是無處可走的,乃是一處死地。

收回目光,鬼厲沉『吟』了片刻,道:“我們進去?”

金瓶兒卻是微顯遲疑,沉默了好一會,終究還是點了點頭,道:“罷了,都來到這裏了,又怎能退縮不前,我們走吧!”

鬼厲看了她一眼,隻見金瓶兒臉上神情有些異樣,臉『色』也顯得有些微白,顯然對那神秘洞『穴』多少仍有幾分顧忌。其實又何止是她,便是連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此刻似乎也改了脾氣,顯得特別安靜。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金瓶兒轉頭過來,看向鬼厲,忽地微笑起來,『露』出一口秀麗皓齒,微笑道:“我不妨事的,過去吧!”

鬼厲點了點頭,當先走去。金瓶兒跟在他的身後,向著那個鎮魔古洞緩緩走去。

腳步踩在堅硬的焦黑岩塊上的聲音,在呼嘯不停的陰風中迅速被淹沒了,越是走近那個古洞洞口,凜冽的陰風就越是強勁,風中所蘊含的陰森寒氣,就越是冰冷。

此刻兩人都已經發現,這滿山遍野凜冽的陰風源頭,赫然就是從那個古洞之中吹出的。

離那個洞口越來越近了,周圍的光亮竟似乎也逐漸黯淡了下來,越來越多的光輝,都被接近鎮魔古洞洞口上方的黑雲所遮擋住了,彷彿這樣一個地方,是不容許光亮進去的。

而佇立在幽深洞口,麵對洞『穴』深處的那個石像,也終於漸漸清晰的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這一段路,並不算很漫長,但對於他們二人而言,卻彷彿走了很久很久,當他們終於站在了鎮魔古洞洞口的時候,天空,已經完全黯淡了下來,不久之前還暖洋洋照在他們身上的陽光,已經完全消失在黑雲上方了。

鬼厲慢慢轉到了洞口,站到了那個女子石像的麵前。

昏暗的光,照在她的身上……

千萬年的風霜,將最初柔和美麗的光滑,緩緩雕刻成了粗糙,滄海桑田變幻的光陰中,又有多少眼眸,曾這般淡淡安靜的凝視你的容顏。

時光如長河中的水滔滔向前,從不曾停留半分,最初的感動,最初的記憶,那無數曾深深鏤刻心間的絲絲縷縷,原來,終究還是要被人遺忘。

隻留下那傳說中殘存的一絲半點,在悠遠的光陰後,被後人不經意的說起。

你曾經的美麗,曾經的壯烈,在光陰麵前,灰飛煙散。

冰冷的風,掠過了衣襟吹在了身上,千萬年間的凝眸,或許,竟終究比不上,

一念間的追悔!

柔軟的手,輕輕拍在肩頭,猴子小灰吱吱的叫聲,在耳邊響了起來,鬼厲的身軀微微一震,猛然退後了一步,隨即驚醒,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在凝視這尊年輕女子石像時,沉『迷』了過去。

一念及此,鬼厲背上如被針刺了一般,心頭微微震駭。以他此時的修行道行,心誌之堅,在麵對這尊玲瓏巫女石像的時候,竟然還會在不覺之中著道,這石像所蘊含之異力,當真是非同小可。

鬼厲定了定神,隨即轉頭向金瓶兒看去,剛才若不是金瓶兒從旁提醒了他,真不知麵對這尊石像,自己還要沉『迷』多久。但金瓶兒又怎麽會對這神不知鬼不覺的石像有提防呢?莫非這個女子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還有隱藏實力不成麽?

鬼厲轉頭看去,卻是不禁一怔,隻見金瓶兒雖然站在他的身邊,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整個身軀,卻是與鬼厲所站方向相反,麵對鎮魔古洞的洞口,背對石像,根本不去看石像的麵容。

鬼厲皺了皺眉,道:“你做什麽?”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這個石像很厲害的,我沒跟你說過麽?”

鬼厲眉頭又是一皺,哼了一聲,深深吸氣。這時一直趴在他肩頭的小灰似乎有些不耐煩起來,猴子尾巴晃了晃,忽地一下從鬼厲的肩膀跳了出去,一下子跳到了那尊石像之上,攀爬了幾下之後,最後卻是坐在了石像的頭頂上。

鬼厲麵『色』一變,忽地沉聲道:“小灰,過來。”

猴子看了看鬼厲,伸手抓了一下腦袋,吱吱叫了兩聲,但終究還是從石像上又跳回了鬼厲肩頭。

金瓶兒在旁邊輕笑道:“你嚇唬猴子做什麽,它不過是好玩……”

一句話還未說完,金瓶兒卻是微『露』訝『色』,眼看著鬼厲端正麵『色』,整理衣衫,竟是頗為恭敬地向著這尊石像,行了一禮。

金瓶兒訝道:“你這又是幹什麽?”

鬼厲臉『色』漠然,卻沒有回答,隻是向著那尊石像深深凝視一眼,一拱手,隨即轉身,淡淡道:“沒什麽,我們進去吧!”

古洞幽深,陰風陣陣,正是在他們麵前。

金瓶兒跟在鬼厲身後,看了看正顯得有些無聊的猴子小灰,隨後目光落在鬼厲身上,道:“你剛才為什麽對石像行禮?”

鬼厲的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向前走去,口中淡然道:“前人風範,縱然早已湮滅,但人心之中,總是有值得尊敬之處。”

金瓶兒眉頭大皺,顯然對鬼厲這如同打啞謎似的話語大為不解,正想追問,鬼厲卻已經走近了那個洞口。

金瓶兒連忙追了過去,皺眉道:“喂,我正跟你說話呢!走那麽快幹什麽?我還沒告訴你,上次我來這裏的時候,這裏可是有一個凶靈的,雖然後來多半被那個獸神除掉了,但是這個洞口多半……”

話說到這裏,金瓶兒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幾乎是在同時,鬼厲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兩個人站在離那個鎮魔古洞洞口數尺之外的地方,看著那陰森黑暗的洞『穴』中,緩緩騰起了一股白『色』的冷氣,在凜冽陰風的勁吹下,卻沒有絲毫消散的樣子。

眼看著那股白氣越聚越多,體積越來越大,最後更逐漸凝聚成形,隱隱約約在白氣中現出一個巨大的身影,吼聲沉沉,咆哮陣陣,混合在陰風呼嘯之中,更增威勢,直如猛鬼天神一般。

金瓶兒看著那股白氣,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好吧,現在你看到了,這裏是有一個厲害而脾氣很壞的凶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