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別離
青雲山下,河陽城外,荒野古道。
周一仙依舊手持著那幅迎風招搖的仙人指路竹竿布幔,大搖大擺地走在古道之上,和他並肩而行的是鬼厲,在他們身後的小環與野狗道人。
四人緩緩走去,離身後的河陽城越來越遠了。小環看著鬼厲的背影,麵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了,緊走幾步來到鬼厲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
趴在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吱吱一聲先轉了過來,咧嘴對著小環笑了起來,不知怎麽小環卻在猴子目光注視之下,臉『色』微微紅了。片刻之後鬼厲看了過來,看他的神情,依然很是落寞,但比起當日他們在河陽城中相遇時的情景,可要好上許多了。
看著小環,鬼厲的麵上也『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道:“什麽事?”
小環剛剛鼓起的勇氣,在麵前這個男子的淡淡笑容中突然消失不見了,一時口吃起來,在旁邊的周一仙看在眼裏,連連搖頭,至於站在身後的野狗道人,似乎麵『色』也不大好看。
“吱吱、吱吱吱......”這微顯得尷尬的時候,卻是猴子小灰笑的最是大聲,小環臉『色』更紅,狠狠瞪了它一眼,不過小灰自然不把這小女孩的目光放在眼裏,相反,它有樣學樣,三隻眼睛一起睜大起來,反向小環瞪去。
小環一聲輕呼,向後退了一步,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看來眼睛也是一樣的道理,就算你對著是一隻猴子,但隻要猴子比你多一隻眼睛,你多半也是瞪不過它的。
小灰大樂,跳了起來,在鬼厲肩頭就差打滾了,翻轉之間,還衝著小環吐舌頭做鬼臉。小環向著那灰『毛』猴子啐了一口,不過雖然如此,卻也將剛才那無形的尷尬化解開去,她咳嗽一聲,卻沒有正視鬼厲,目光飄來移去,輕聲道:“你、你打算以後去哪裏啊?”
站在後頭的野狗道人臉『色』更是難看了。
鬼厲倒是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後卻回頭向周一仙看了一眼,周一仙點了點頭,道:“是啊,老夫也正想問你,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鬼厲默然片刻,道:“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幾日承蒙前輩開導,我雖然仍對師父師娘過世有些傷懷,但也看得開了,隻恨自己未能早日向他們二位盡盡孝心......”
周一仙歎了口氣,道:“你這般說,便是心裏還未當真看得開了,不過人非草木,有些時候縱然明知著道理,但心境總是由不得自己的,這也不能怪你。不過逝者已矣,你也不必太過悲傷,否則你師父師娘在天有靈,也不會高興的,還是多想想將來吧。”
鬼厲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麵上卻是茫然之『色』一閃而過,略帶苦澀之意道:“我這十年以來,奔波流離,也不過隻是為了救一個人而已,可是偏偏幾次機會,卻都是功虧一簣,眼下天大地大,我卻當真是束手無策了。”
周一仙臉『色』微變,目光微轉向小環處看了一眼,似有幾分猶豫,隨後淡淡道:“你的遭遇,我也有幾分耳聞,關於那位碧瑤姑娘......”
鬼厲身子一震,急轉過身子,道:“前輩,莫非你有什麽法子......”激動之下,他聲音似乎都有些顫抖起來。
站在一旁的小環有些詫異,向周一仙看去,卻隻見周一仙輕輕咳嗽了兩聲,道:“老夫也是無能為力啊。”
小環忍不住向鬼厲問道:“你......你那位碧瑤姑娘怎麽了?”
鬼厲默然,還不等他說話,周一仙卻瞪了小環一眼,厲聲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別『插』嘴。”
小環吃了一驚,周一仙平日為老不尊,雖然時常與她玩笑,爭吵也是有的,但如此正容疾聲,卻是少見,一時怔住了。
鬼厲長歎一聲,滿是蕭索之意。
周一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忽地向鬼厲招了招手,道:“你到旁邊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說著,他離開了小環與野狗道人,走向了古道遠處的一側,鬼厲麵『色』落寞,緩緩也跟了過去。小環這時回過神來,卻看著他們二人已站在遠處,隻見周一仙眉頭緊皺,低聲向鬼厲說著什麽,而鬼厲隨著周一仙的話語,麵上神情也逐漸發生變化,先是驚訝,隨後茫然中帶著一份希望,但顯然這份希望並不是很大,他的神情逐漸又轉為低沉,倒是周一仙口中一直說個不停,看那樣子,倒像是長輩語重心長地教導著後輩。
小環嘴角嘟了起來,忽地心中一股無名火起,狠狠一腳將腳下一塊石子踢飛了,那石子頓時飛了起來,在半空中掠過一道弧線,卻是砸在了野狗道人的腳上。野狗道人不知怎麽也正怔怔出神,竟然沒注意這顆石子,頓時被砸得整個人一個激靈,眉頭皺了起來。
小環看了過去,惱火中卻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走過去輕聲道:“道長,你沒事罷?”
野狗道人在她目光注視之下,立刻搖了搖頭,低聲道:“沒事,我沒事。”
小環點了點頭,隨即目光又落到了遠處鬼厲的身上,眼波流轉,幾番心思,諸多神情,都在她臉上一一浮現過了。
野狗道人在一旁注視著小環,默然垂首。
忽地隻聽小環的聲音道:“對了,道長,我問你一件事。”
野狗道人抬頭道:“什麽?”
小環眉頭微皺,道:“他的、他......那位碧瑤姑娘是怎麽回事?為何看去讓鬼厲大哥如此棘手的樣子?”
野狗道人遲疑了一下,老實說他並非鬼王宗內核心人物,對碧瑤的情況也不過是平日裏聽到的一些流傳,不過事情的緣由他自然是知道的,隻是此事說來卻是話長,讓他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正在他思索之間,口中道:“這事說來話長,聽說是十年之前......”
話正說到此處,他忽然若有所覺,聽了下來,小環的反應也是和他一樣,有些驚訝,轉身看去,隻見在他們身後古道之上,忽地從天上落下一道淡紫『色』微光,輕輕落下,如浮萍徐落,幾個轉身,赫然卻是金瓶兒那張嬌媚無限的臉兒。
小環先是一驚,隨即大是歡喜,一聲輕呼:“瓶兒姐姐。”說著便是跑了過去。金瓶兒看到小環,也是滿臉帶笑,拉著小環的手向她仔細端詳了幾眼,笑道:“好妹妹,每次看到你,便覺得你又越發的漂亮了幾分,真是一天一個模樣啊,不知『迷』死了多少男人了罷!”
小環不料金瓶兒見麵便是這句話,雖然她早知這位姐姐絕非什麽三從四德的端莊淑女,但聞言卻也粉臉緋紅,嗔道:“什麽『迷』死了男人了,真是的,好不容易見一次麵,你就笑話人家。”
金瓶兒眼中盡是盈盈笑意,伸出手在小環吹彈可破的臉上輕輕擰了一下,微笑道:“小妮子,便是我也快被你『迷』到了,你還不老實?”
小環的臉越發紅了起來,不過她與金瓶兒的感情是極好的,難得見上一次,實在是舍不得放開,便拉著金瓶兒的手問長問短起來,隻是間中不時偷偷向鬼厲那邊瞄上一眼。
鬼厲與周一仙自然也早就看到了金瓶兒突然到來,兩人都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突然與之相遇,以鬼厲的道行,自然比小環與野狗道人更早發現了金瓶兒的行蹤,他甚至知道金瓶兒乃是從他們身後河陽城方向落下的,而在遠處河陽城方向,似乎還另有一絲靈氣,不過隔得太遠了,他也看不真切。
不過能和金瓶兒在一起的,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名門大派的人物,自然便是魔教中人了。一念及此,鬼厲也沒了去探究的念頭,倒是金瓶兒與小環笑著說了一會,卻是拉著小環的手一起向他們走了過來。
“公子別來無恙啊?”
金瓶兒聲音中似乎也帶著幾分柔媚之意,聽去讓人骨頭都酥了幾分,站在她身旁的小環偷偷抬眼向鬼厲看去,卻隻見鬼厲麵『色』漠然,似乎那狐媚之聲對他根本毫無作用,不知怎麽,小環嘴角卻偷偷『露』出幾分笑意。
既然金瓶兒主動過來打招呼,鬼厲微微點頭道:“真是巧啊。”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南疆一別,我們還真是許久不見了......”她話說到一半,忽地眼角餘光看到趴在鬼厲肩頭的三眼靈猴小灰正衝著她做著鬼臉,當日在南疆時候,她可是被這隻猴子捉弄過的,登時麵『色』一沉,小灰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害怕,看著金瓶兒的神情,它反是越發高興了,衝著金瓶兒齜牙咧嘴,大有挑釁之意。
金瓶兒心神一『亂』,隨即驚醒,暗罵了自己一句,怎的對一隻猴子如此沒有定力,當下恨恨瞪了小灰一眼,移開了目光不再理會,臉上重現笑容,對著鬼厲道:“說起來,當日公子你拋下小女子我一個人,自己不知所蹤,還真是狠心啊。”
鬼厲淡淡道:“我若是不拋下你,隻怕擔心我自己走不出那十萬大山了。”
金瓶兒“啊”了一聲,掩口而笑,顯然對鬼厲話中有刺絲毫也不在意,道:“公子真會開玩笑啊。”
鬼厲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能夠從那鎮魔古洞裏出來,倒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金瓶兒眼中精光一閃而過,笑道:“怎麽,公子莫非不想我出來麽?”
鬼厲淡淡一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轉身對周一仙道:“前輩,你我也算有緣,天地之大,這十幾年來我們卻也相見了好幾次。至於剛才你對我說的,不管究竟有無可能,我總是要去試試的,”他輕歎一聲,道:“總比沒有希望來的好了。”
周一仙點了點頭,道:“你知道這點就好,那法子並非常理,也無人試過,隻是老夫當年雲遊四海時偶然聽到的,你自己好自為之罷。”
鬼厲向周一仙行了一禮,道:“既如此,晚輩這就去了,將來有緣再見罷。”
說著身形一動,眼看便要離開,忽地身邊傳來一聲呼喊,道:“等等......你等等!”
鬼厲一怔,轉過身來看著小環,隻見小環站在金瓶兒身邊,遲疑不定,欲言又止。周一仙看在眼裏,忽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轉身走開了。
“怎麽了,小環?”鬼厲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麵上神情也緩和了下來,柔聲問道。
小環嘴唇輕輕顫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金瓶兒站在一旁拉著她的手,此刻微微皺起了眉頭,那隻白皙秀氣的小手在她的手心中傳來輕輕的顫抖。她轉頭向小環看去,隻見那小女孩叫住了鬼厲,但過了半晌,氣氛都有些尷尬起來,可是她仍然沒有說出話來。
金瓶兒微微歎息一聲,將小環拉在了自己身後,對著鬼厲微笑道:“公子這是要去哪裏啊?”
鬼厲默然片刻,目光飄過被金瓶兒身子擋住的那個苗條身影,眼神中似有幾分溫暖,但他的聲音卻轉冷,淡淡道:“我四海為家,哪裏有個定處!”
金瓶兒又道:“好一個四海為家,真是有男兒誌氣啊,不過請問公子,心中可還有什麽牽掛麽?”
小環的身子似乎突然僵了一下,但並沒有動彈,還是躲在金瓶兒身後沒動,隻是金瓶兒手中卻感覺到了那股緊張。前方鬼厲的聲音,似乎又冷了幾分,道:“沒有。”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個突然變得僵硬的身子,嘴角動了動,但片刻之後便將異樣的神情掩蓋了過去,轉身走開了幾步,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沒有回頭,片刻之後化身做一道灰『色』光芒,直衝上青天而去了。
西風古道,荒野寂寂。
這裏的氣氛一時很是沉悶,小環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從金瓶兒的身子後邊出來,但握著金瓶兒的那隻手,卻緊緊的似乎要陷入了肉裏。
野狗道人麵『色』難看,踏上了一步想說些什麽,卻也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周一仙咳嗽了一聲,走上前來,幹笑道:“小環,這個......那個......那個緣分本是天定,我們要看開些......”
話未說完,隻見金瓶兒忽地秀眉豎起,瞪了周一仙與野狗道人一眼,二人一時都覺得眼睛被火燙了一眼,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金瓶兒哼了一聲,寒著臉道:“你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快走開。”
周一仙與野狗道人對望一眼,麵麵相覷。
金瓶兒轉身將小環抱在懷裏,小環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金瓶兒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傻孩子,有什麽好哭的嘛,我告訴你,天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忽然那小環帶著哭腔道:“不......他不是,他是好人。”
金瓶兒又好氣又好笑,道:“是是是,他是好人,你看看你,才一會工夫,把眼睛都哭紅了。”說著小心地幫小環擦拭著眼淚。
旁邊周一仙搖頭喃喃道:“好家夥,老夫養了她十幾年,到頭來我不是好東西都沒人給我說話,倒說別人是好人,真是......”
話沒說完,金瓶兒似要殺人的眼光掃了過來,周一仙下麵的話登時咽回了肚子裏去了。
入夜,因為小環的心情不好,他們一行人也並未行了多遠,本來金瓶兒也是路經此地,偶然發現小環等人在此才下來相見的,本想著見上一麵說說話便要趕路,但此刻擔心小環心情不好,也耽擱了下來。
不過在傍晚時分,在金瓶兒幾番開導取笑下,小環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笑容,金瓶兒又偷偷與她耳語了一番,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反正在周一仙與野狗道人眼中,那個一身驚人妖媚的金瓶兒靠在小環身邊對她偷偷說著些什麽,讓情緒剛剛有些恢複的小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時嬌羞的話語,隻怕未必是什麽好事。
這麽說了半晌之後,金瓶兒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好了,我也該走了。”
似乎早就料到了金瓶兒要走,小環麵上並沒有吃驚之意,但是依依不舍卻是明顯的,拉著金瓶兒的手,她低聲道:“姐姐,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啊?”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天大地大,我們姐妹兩個總歸是有緣相見的。”
小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那我送你一程吧。”
金瓶兒道:“好啊。”說著拉著她的手,向外麵走去,周一仙與野狗道人巴不得這個女人快些離開,當下也不攔阻。
走了一段距離,兩個小女子又絮絮叨叨說了些話,金瓶兒笑道:“好了,就送到這裏吧,不然你爺爺又該罵我了。”
小環點了點頭,忽然像是又記起了什麽,遲疑了一下,道:“姐姐,我記得你好像是和......他在同一個門派裏吧?”
金瓶兒一怔,道:“是,怎麽了?”
小環低聲道:“那位......那位碧瑤姑娘是怎麽回事,你能告訴我麽?”
金瓶兒歎了口氣,道:“妹妹,不是我故意說你,那個男子雖然有些與眾不同,便是姐姐我也是對他另眼相看,與其他男子不一樣,但我還是勸你一句,算了吧,他一生坎坷,你再湊上去,隻是苦了自己。”
小環搖了搖頭,道:“我、我沒怎麽想過要怎樣,我隻是想知道多一些他的事情。”
金瓶兒微微搖頭,歎息一聲,沉『吟』了片刻,便將往事簡單向小環述說了一遍。小環聽著聽著,麵上神情卻漸漸難看起來,尤其是聽到最後,那碧瑤魂魄被禁錮在合歡鈴中、鬼厲浪跡天涯就是為了找出法子解出魂魄時,她的麵『色』幾乎已經變得黑了。
金瓶兒自然也注意到了小環臉『色』的變化,卻也隻當她是少女情懷,柔聲道:“好了,大概就是這樣了,妹妹,聽姐姐一句話,別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小環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麵『色』難看,衝著金瓶兒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說著便快步離開走了回去,金瓶兒有些訝異,過不多時,忽地遠處傳來了一陣爭吵之聲,似乎小環又和周一仙吵了起來。
金瓶兒忍不住笑了起來,既然能夠吵架,想必小丫頭精神也好些了吧,畢竟是年輕啊。她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感覺自己有些老了的感覺,不過很快的,這個顯然是該死的念頭就被她踢出了腦海。
化身做紫『色』光環,她縱身而起,馭風而行,小半個時辰之後,她已落在了寂靜的河陽城城頭之上,隻是這裏卻早已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負手而立,身著道裝,正是蒼鬆道人。
金瓶兒對著他嬌笑道:“道長,麻煩你久等了,真是對不住啊。”
蒼鬆道人緩緩轉過身子,淡淡道:“你可是耽擱了許久了。”
金瓶兒麵『色』不變,微笑道:“反正宗主也吩咐我們小心行事,不必急於求成,不是麽?”她笑容嬌媚,其中更隱隱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深意,柔聲笑道,“還是說,道長你對近在眼前的青雲山,有一種急不可待的要重回故地的心境麽?”
蒼鬆道人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隻轉身向著遠方眺望而去,金瓶兒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也一般望去。
遠方處,那巍峨屹立的青雲山,正在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