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普德
須彌山,天音寺。
陡峭的山道在山間蜿蜒伸展,和往日一樣,在和煦陽光照耀下的這一日,依然是人頭湧動,無數虔誠的信徒向著那做寺廟走去,去瞻仰和參拜心中的神靈。天音寺的僧人們分布在四處,接引著上來的百姓,在一些山崖峭壁危險處,一般都站在幾位僧人以防萬一,同時知客僧人在山門處麵帶微笑著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一片祥和景象。
天音寺主持普泓上人的弟子法相,此刻也站在山門之後,注視著人來人往。以他的身份修行,早已經不用做這些功課了,不過他心地仁和,往往看到同門僧人因為人多而有些忙碌的時候,便會過來幫手,這一日也是這樣。
隻是這一日他心中似有些恍惚,心神不寧,卻又說不出到底哪兒不對,看著麵前閃過一張張虔誠的麵孔,他隻是在接引之餘,合十低頭默念著“阿彌佗佛”,直到一個身影突然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站在他的麵前。
法相抬眼看去,頓時一怔,顯然根本沒想到會看見麵前此人,隨即麵上『露』出笑容,微笑道:“我們又見麵了,施主。”
來人正是鬼厲,隻見他一身灰布長袍,站在周圍那些前來參拜的百姓之中,顯得一點也不起眼,唯一有些顯眼處的,大概還是隻有在他身邊好動的那隻灰『毛』猴子了。
鬼厲的麵『色』看去顯得有幾分憔悴,整個人雖然說不上意氣消沉,卻也並不見得多少精神,隻是對法相笑了笑,道:“法相師兄,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有點事,想拜見普泓大師。”
法相微笑道:“張施主放心,當日恩師就已經吩咐過了,隻要是你前來,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與你相見,請隨我來罷。”
說罷,法相當先走去,鬼厲默默跟在他身後,這一路走去,隻見天音寺內殿宇重重,香火飄散,更不用說滿目人影,摩肩接踵了。二人走了一小會,鬼厲忽然對法相道:“法相師兄,你說青天之上,當真有神明所在麽?”
法相沉默了片刻,道:“施主,以我佛家看來,世間處處有神明,但最重要的,當還是在各人的心頭。”
鬼厲麵『色』漠然,看了看周圍那些人們,低聲道:“我不懂。”
法相靜靜道:“施主身世坎坷,磨礪艱深,以小僧看來,若欲尋解脫,最要緊處便在自己心中‘看開’二字。”
鬼厲默然良久,始終沒有言語,法相也不多說,領著他一路走去了。二人穿廊過道,一路上了後山小天音寺。
來到禪室之外,法相向鬼厲點了點頭,鬼厲會意停下腳步,法相輕輕叩了幾下房門,道:“師傅,是弟子法相,今日鬼厲施主上山,前來拜訪了。”
禪室內隨即響起了普泓上人渾厚慈和的聲音,道:“請鬼厲施主進來罷。”
法相輕輕推開了房門,退後了一步,向鬼厲伸出了手臂,低聲道:“施主請。”
鬼厲點了點頭,走進了禪室,法相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隨手將房門合上。普泓大師仍如往日一般坐在榻上打坐,望見鬼厲,他麵上浮現出慈和的笑容,合十道:“你來了,施主。”
鬼厲對這位普泓大師心下是頗為尊敬的,當下不敢怠慢,深深一躬,道:“弟子叨擾了。”
普泓大師搖頭笑道:“我早就說過了,天音寺之山門對你門戶大開,你隨時皆可前來,何況你來這裏,我隻有高興的很,卻不知你可有什麽事麽?”
鬼厲微微遲疑了一下,抬頭看著普泓上人,道:“不瞞大師說,弟子此番前來,的確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大師的。”
普泓上人道:“施主但說無妨。”
鬼厲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道:“請問大師,貴寺之中,可有一件名喚做‘乾坤輪回盤’的異寶麽?”
普泓上人一怔,站在他身邊的法相麵上也是『露』出了詫異之『色』,二人對望了一眼,隨後普泓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敝寺確有此物。”
鬼厲精神登時一振,普泓上人將他神情看在眼中,眉頭又是輕輕皺了一下,道:“請問鬼厲施主,為何突然問起此物?”
鬼厲遲疑了一下,道:“說起來弟子的情況二位也是知道的,十年之前在青雲山上,弟子有一位朋友曾為了弟子而身負重傷,至今仍昏『迷』不醒。”
普泓上人合十道:“碧瑤姑娘重情重義,老衲也是十分敬佩的。”
鬼厲道:“十年來,我走遍天涯海角都隻想能將碧瑤救治過來,可是天不從人願,至今仍未有進展,”說到此處,他麵『色』雖未有明顯改變,但眼神之中那一股黯然之『色』,卻是再也掩蓋不住。鬼厲沉默了一會,抬頭望向普泓上人,道:“不瞞大師,弟子此番前來,乃是前段時日偶然聽了一位前輩之言,說是天音寺中有一件神妙莫測的異寶‘乾坤輪回盤’,有轉陰陽、定魂魄之異能,或許有些微希望可以救治碧瑤,所以這才厚顏前來,望大師慈悲心腸,將這件寶物借於弟子,一旦使用完畢,弟子定然親自歸還。”
說到最後,鬼厲嘴唇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蕩』,看他麵『色』幾番變幻,似乎有些遲疑,但隨後身子踏上兩步,雙手握緊,緩緩在普泓上人麵前跪了下去。
普泓上人吃了一驚,連忙伸手,急道:“施主千萬不可如此,快快起來。”
旁邊法相早已上前扶住鬼厲,將他攙了起來。普泓上人注視鬼厲良久,麵『色』仍是一片慈和,不過眼光卻似乎有些飄忽,看去顯然這件寶物對他來說也是非同小可,一時間難下決斷。
又過了片刻,普泓上人緩緩合十道:“施主,老衲有一句話想請問一下。”
鬼厲立刻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麵『色』微顯得凝重,道:“‘乾坤輪回盤’在天音寺一事,除了敝寺老衲幾位師兄弟之外,便隻有老衲弟子法相一人知道,此事頗為秘密,卻不知施主口中那位告知你此事的前輩,是哪位高人指點呢?”
鬼厲一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默然良久,他低聲道:“大師恕罪,非是弟子有心隱瞞,實是那位前輩在告知弟子此事之時,特意吩咐弟子不可泄漏他的身份,所以......”說到最後,他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麵上失望、焦灼之情隱隱浮現,顯然心中也是爭鬥十分厲害,但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麽。
普泓大師眉頭一皺,沒有言語,低頭沉『吟』,鬼厲將普泓上人麵『色』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他來天音寺之前也的確想過這件聞所未聞的法寶如果果然有這等異能,那自然是非同小可的絕世奇珍,天音寺珍而重之那是再自然不過的,隻是如今看普泓上人等人的反應,似乎並未有拒絕之意,但意外的卻似乎對鬼厲這個消息的來源十分在意。
鬼厲這個消息自然是當日在河陽城外古道之上聽周一仙說的,他與周一仙相識越久,便越發感覺這位看似滿口胡言騙錢的江湖算命先生,實是莫測高深的高人,隻是周一仙當日告知他這個消息之後,卻又再三叮囑,令他絕不可將他本人泄漏出來。
此刻鬼厲心頭委實如幾股熱血互相衝『蕩』一般,一邊是對周一仙的承諾,另一邊卻是更重要的漫漫十年的宿願,為了碧瑤哪怕隻有一絲半點的希望,他當真都是什麽都願意付出去追求,眼下此刻進退不得,他心中天人交戰,一時間是痛苦不已。
幸好就在這時,普泓大師忽然長歎一聲,道:“罷了,不管告訴你的人是誰,可你終究是和普智師弟他有宿世之緣,而且說起來這件寶物也是普智師弟他......”普泓大師忽地苦笑了一聲,住口不言,從佛榻上站了起來,看著鬼厲合十道:“施主,你請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鬼厲一怔,但聽普泓上人話裏的意思竟是不再追究消息來源,且有將寶物相借之心,不由得大喜過望,一拜到地,連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道:“多謝大師。”
普泓大師上前扶起了他,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禮,我們走吧。”
說著僧袍一揮,向屋外走去,鬼厲與法相跟在他的身後,鬼厲忍不住問道:“大師,我們要去見誰?”
普泓大師淡淡道:“施主應該知道世人常將敝寺老衲幾位師兄弟並列稱呼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天音寺四大神僧‘泓、德、智、空’,萬民無不敬仰。”他口中說到那一個“智”字時,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之『色』,連聲音也低沉了一些。
普泓上人與法相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心中暗歎之餘,自然也不會去多說什麽,普泓上人合十道:“老衲的三師弟普智就不說了,四師弟普空當日你也曾經見過,現下老衲要帶你去見的,便是老衲的二師弟普德。”
三人一行從後山小天音寺下來,又走進了熱鬧喧嘩、香火鼎盛的天音寺中,一路之上天音寺僧眾自然是看到方丈時無不恭敬合十行禮,便是尋常百姓信徒,也俱是大喜過望紛紛拜倒,甚至有些老人家更是將普泓上人看作神仙一般,跪下磕頭起來。
普泓上人和顏悅『色』,麵容慈和,一路行去,繞過人數最多的正殿,拐向了天音寺較為偏僻的西北角。隨著三人腳步行進,信徒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身後,周圍也漸漸變得冷清起來,到了最後普泓上人等在一條小徑盡頭的一個僻靜小院門口停住腳步的時候,周圍已然不見有一個人影了。
鬼厲抬眼看去,隻見眼前這座小院極為簡陋,旁邊一人高的牆上早已斑駁剝落,牆角到處生滿了青苔,小院的院門是半掩著的,眾人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小的院落中庭中,落滿了遍地的枯葉,不時吹來了微風,將地上的落葉輕輕吹動飄舞,更增添了幾分蒼涼古舊之意。
小院門扉之上,掛著一塊十分殘破的匾額,上寫著三字:靜心堂。
鬼厲默默望著那塊匾額,似乎有些出神,普泓上人走進了小院,法相跟在他的後頭,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的鬼厲似乎沒有跟上,有些詫異,回頭卻見鬼厲還在看著那塊匾額,法相不由得有些奇怪地道:“張施主,怎麽了?”
鬼厲身子一動,似乎回過神來,默然片刻,走了過來,淡淡道:“沒什麽,隻是這匾額之上的名稱,與我少年時所住的一個地方有些相似,在下一時失態,失禮了。”
法相多看了他一眼,搖頭道:“哪裏,施主請進吧。”
鬼厲點了點頭,向著小院深處走去,前頭普泓大師也已在這個小院中一間木屋前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他們二人,鬼厲走上前低聲道:“弟子失禮了。”
普泓上人微微一笑,道:“無妨。”說著回過身子,在那間木屋門上輕輕伸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道:“阿彌佗佛,普德師弟,今日我帶了一位施主前來見你,打擾師弟清修了,罪過,罪過。”
一陣輕風,從鬼厲等人身後吹了過來,吹起了漫天落葉,吹得他們衣襟輕輕飄動,在他們麵前,那扇木門似乎也被風輕輕推動,發出“吱呀”一聲輕響,竟是無人自動,緩緩向內打開了,同時,屋中傳來一個蒼老而低沉沙啞的聲音,仿佛放置太久而鏽蝕的鐵器,悠悠地道:“是......誰,能勞......動師兄你的大......駕......啊......”
普泓大師微微一笑,走了進去,法相跟在他的身後,鬼厲不知怎麽,心中突然有些緊張起來,深深吸了口氣,這才邁步走進了木屋。
盡管鬼厲早已知道天音寺僧眾都並非是看重俗世奢華的人,而且想來天音寺中擺設都十分簡樸,但走進這木屋之後,其中的簡陋卻仍是令他吃了一驚,這屋中擺設哪裏是簡樸,而是根本就沒有擺設,空『蕩』『蕩』的一片地板隻有其中一個角落鋪著著幹燥的茅草,一位麵『色』黝黑形容枯瘦的老僧盤膝坐在那裏,正緩緩抬眼向他們看來。
普泓上人走上前去,來到那位老僧身前,鬼厲默默站在身後,從旁邊看去,隻見那老僧與普泓上人神『色』當真是天差地別,普泓上人神采奕奕慈眉善目,看去莊嚴而自有氣度,難怪剛才無數虔誠信眾俯身下拜,而對比起來,那位坐在角落的老僧則當真可以用佛家那句常用的“臭皮囊”來形容了。
普泓上人站在那位老僧麵前注視他許久,方緩緩歎了口氣,卻是就在那位老僧的麵前肮髒的地上直接坐了下去,淡淡道:“師弟,我們有十年不見了罷?”
那老僧緩緩合十,聲音仍是那般沙啞低沉而緩慢,道:“是......啊,師......兄一向可......好?”
鬼厲聞言心中一驚,他們師兄弟二人都同在這天音寺中,而看這位老僧所處院落雖然偏僻但一路行來卻也並不見天音寺特意看守,顯然並非是閉關,漫漫十年之中,他們二人居然從未見麵,當真是匪夷所思。
似乎是猜到了鬼厲心中所想的,普泓大師轉過頭來對著鬼厲笑了笑,道:“這位便是老衲的二師弟普德。”
鬼厲雖然直到現在仍不知曉普泓上人為何要帶他前來見這位普德大師,但以天音寺四大神僧之尊,加上此番自己乃是有求於人,不敢怠慢,連忙施禮道:“弟子鬼厲,拜見普德大師。”
普德大師緩緩把目光移了過來,落在鬼厲臉上,他的動作十分僵硬緩慢,甚至讓人覺得連他的目光移動也是吃力的,鬼厲心中十分不解這名動天下的四大神僧之一怎麽會是這般模樣,但麵上卻是絲毫不敢失了禮數。
旁邊普泓上人淡淡道:“普德師弟他所參修的乃是我佛門一脈分支,名曰‘苦禪’,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修行,你莫看他現在容貌枯槁,但若論修行道行,普德師弟已是遠勝於我。”
普德大師枯槁的臉上嘴角微微一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反正從外表上是完全看不出來表情的變化的,慢慢道:“師兄......你說笑了......”
普泓大師合十低聲念了一句“阿彌佗佛”,隨後道:“師弟,今日前來打擾清修,罪過不小,在這裏先行賠罪,隻是此事不比其他,”說到此處,他向鬼厲看了一眼,道:“師弟,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普德大師自從剛才看向鬼厲,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隻是他眼神似乎永遠是那般古井無波,誰也看不出他心中想著什麽。此刻聽了普泓上人的話,普德大師緩緩道:“是......誰?”
普泓上人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他便是十年之前,普智師弟所種下的那場冤孽之錯,那位青雲山下草廟村中的少年張小凡。”
“什麽!”
第一次的,普德大師口中發出的話語沒有再停頓,甚至連他的麵『色』也微微改變,半晌之後,他的眼光仍是深深注視著鬼厲,口中道:“他就是......那個孩子?”不知是不是話語說的漸漸多了,普德大師的話裏停頓也漸漸少了,逐漸變得流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