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逝

熾熱的地下洞『穴』中,熱浪滾滾,平台下方的赤紅岩漿不停翻湧著,不時發出爆裂的炸響。

張小凡隻覺得呼吸也彷彿漸漸有些困難,似乎吸進的空氣一直到肺裏,也是滾燙的。在這個感覺上隨便走一步都會踏出火星的地方,前方那隻白『色』的六尾狐狸,卻依然安靜地躺在那裏,看去倒似乎很享受一般。

他站在原地,望著前方,心中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向前走去,同時,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燒火棍。

這個平台長而窄,一直向前延伸到岩漿湖麵的深處。隨著張小凡越走越近,周圍的溫度也越發的熾熱,幾乎到了讓人無法忍耐的地步。

不知是這炙人的溫度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張小凡的喉嚨乾的厲害,但他絲毫也不敢分心,一雙眼,緊緊地盯著那隻狐狸。

他走到了離牠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距離近了,看的也更真切了些,他心中忽然驚覺,這的確是一隻漂亮的狐狸,純白的皮『毛』從上到下,特別是在這個如火焰地獄的地方,竟也是如雪一般,不要說有一根雜『毛』,便是連一點烤焦的痕跡也沒有。

隻是,牠的眼卻是閉著的,兩眼之間輕輕皺著,彷彿有一絲痛苦,掛在牠的眉間。

張小凡看著牠,心中卻閃電般轉過無數念頭,從小池鎮到現在,他聽到的都是這裏有一隻“三尾妖狐”盤踞為害。但看著麵前這隻狐狸,顯然與剛才鬥法時的那隻三尾妖狐不同。

他隱約記得,小時候曾聽大師兄宋大仁講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山川靈秀,亦多妖魔鬼怪。故老傳說,狐狸乃禽獸之中的聰慧之種,多有修煉成妖者。而在狐妖一族之中,有一脈最具靈氣的,便有一個特別處,那便是修行越高、道行越深的,其尾巴之數也就越多。

看著眼前這隻六尾狐狸,張小凡心裏咯登了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的那隻六尾狐狸,彷彿突然從深深的睡眠中醒來一般,尾巴微微晃動,頭顱輕擺。

隨後,牠張開了眼睛。

黑『色』而深邃的瞳孔裏,倒映著身前處,那個微帶緊張的少年的身影。

張小凡心中一驚,退後一步,把燒火棍橫在胸口,凝神戒備。不料那隻六尾白狐隻是看著他,身子卻依然趴在那個青石窩中,沒有一絲動手的樣子。

一人一狐,就這麽彼此對峙著。周圍沒有什麽聲音,有的隻是彷彿已存在萬年的岩漿湖麵,依然翻湧發出的聲響,卻顯得那麽遙遠。

空氣依然炙熱,飄『蕩』在人狐之間。

“少年郎。”低沉,彷彿還帶著一絲疲憊的聲音,從那隻狐狸的  口裏發出,打破了這裏的沉默:“你到這裏做什麽?”

張小凡從這隻狐妖的聲音裏,又一次肯定了這隻狐狸身上有傷病,所以說話才這麽有氣無力,但饒是如此,他卻依然不敢大意,沉聲道:“你們這些妖孽,為害世人,我是正道門下,今日就要為民除害。”

六尾白狐看著他,目光閃爍,沒有發怒,也沒有譏笑,隻是就這麽淡淡地看著他,半晌,牠才移開了眼光,平靜地道:“好誌氣啊!”

張小凡怔了一下,隨即皺眉喝道:“你少來這套,快快起身,我……”

“你是要殺我吧?”六尾白狐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平和地問道。

張小凡不料牠這麽直接地說了出來,反而窒了一下,但立刻醒悟過來,道:“你們這些妖狐為禍世間,害人不淺,我殺你乃是替天行道!”

六尾白狐橫過頭來,眼中彷彿有幾分譏笑,又有幾分蒼涼,道:“少年郎,我看你年紀隻怕還不過二十吧?”

張小凡哼了一聲,道:“那又怎樣,我一樣要降妖伏魔。”

六尾白狐微微低頭,彷彿突然有幾分感慨,低聲道:“是啊!你們人類在修道之上,真的是得天獨厚。我們狐族千餘年艱辛修練,你們中資質好的,卻隻要個幾百年便勝過我們了,就像上官那個老傢夥……”說到這裏,牠忽然停了下來,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看向張小凡,緩緩道:“少年郎,你年紀這麽小,又怎麽會知道我們狐族為禍世間、害人不淺了?”

張小凡冷笑一聲,道:“你那個三尾妖狐的同伴,日夜『騷』擾小池鎮居民,掠去牛羊無數不說,還殺傷人命,這難道不是為禍世間、害人不淺嗎?”

六尾白狐沉默了一下,道:“不錯,這事我聽她說過了。的確如你所說,三日之前她去小池鎮時,那父子二人竟敢出來阻擋,正好那日我病勢又重,她心情不好,便將那不知死活的兩個蠢人殺了。”

張小凡怒道:“那你還有何話說?”

六尾白狐卻是淡淡道:“你搞錯了,我又不是對你分辨什麽,就算那日換了是我前去,也是一般殺了。”

張小凡大怒,戟指怒道:“那你居然還敢說什麽不是為禍世間、害人不淺。 妖孽受死!”怒喝聲處,燒火棍青光騰起,眼看就要破空而出。

六尾白狐卻沒有動彈的意思,依然趴著不動,淡淡道:“你說的世間,又是什麽意思?”

張小凡又是一怔,心裏念頭轉過,忽然間不知怎麽,看著眼前這隻六尾白狐,聽著他低沉的話語,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那個萬人往來。

隱隱約約的,彷彿在深心的某處,有個莫名的聲音在叫喚著。

燒火棍的光芒,漸漸隱去了。可是白狐的聲音,卻依然還在繼續:“在你的眼中,所謂的世間,便是由你們人族當家作主的吧?天生萬物,便是為了你們人族任意索取,隻要有任何反抗,便是為禍世間、害人不淺,便是萬惡不赦、罪該萬死了,對吧?”

張小凡看著牠,沉默而不言語。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個三尾妖狐和這六尾白狐似乎都喜歡對他說話。但他更不明白的是,為了什麽,這些聽起來離經叛道的話語,卻對他的心誌,有這麽大的影響?

“但是,你可曾想過其他族類的感受?那些被你們人殺了、吃了的禽獸,又是什麽感覺?說到底了,不過是因為你們人族強大而已,禽獸無力反抗,隻得束手就戮。”白狐的聲音平淡地繼續著:“既然如此,我們狐妖一族比你們一些人類強大,那殺了你們一些人,又有什麽?反正這世間,本來就是弱肉強食而已。”牠笑了笑,望著張小凡,道:“你說呢?”

張小凡瞪著牠,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

“還有,就算在你們人族之中,又何嚐不是如此?你們修真煉道,到如今長生還未修得,卻彼此爭鬥的不亦樂乎。所謂的正道邪道,其實還不是隻在你們自己嘴裏說的,無非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

牠又笑了笑,望著張小凡,重複地道:“你說呢?”

張小凡合上了眼,仰起頭,深深呼吸。白狐也沒有說話了,似乎說了這麽多話以後,牠也感覺有些疲憊。

良久。

“你要我說什麽?”張小凡突然道。

白狐向他看去,發現他已睜開了眼睛。少年複雜卻明亮的眼睛,正看著牠。

“你們一個個,都對我說這樣那樣的道理。”張小凡冷冷道:“倒似乎我身為正道便是錯的,你們殺人做『亂』反是對的。你們這些邪魔外道,除了蠱『惑』人心,還會什麽?”

白狐忽然皺起了眉,眼中有光芒閃爍,忽然道:“怎麽,還有其他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嗎?”

張小凡不答,但燒火棍玄青『色』的光芒已再一次漸漸亮了起來,映著他的臉『色』,變幻不定。隻聽著他的聲音道:“妖孽,動手吧!”

青光如許,幽幽而來,竟是蓋過了無處不在的熾熱紅光,如大山橫下,排空而來。

六尾白狐看著那壓迫而來的青光,在這熾熱熔岩的地方,竟還帶著一絲冰冷,全身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就在這時,張小凡忽然聽到身後,就是剛才自己掉下來的那個甬道之中,傳來了奔騰呼嘯的聲音。

那聲音似野獸狂吼,又如千軍萬馬,鐵蹄肆虐,氣勢洶天,還未見而勢已至。張小凡心中大驚,卻又不敢對前方那六尾白狐掉以輕心,隻得立刻收回燒火棍,橫在胸口,凝神以對。

而在遠一些的地方,那隻六尾白狐竟也是微微皺了皺眉,向那甬道看去。

未幾,張小凡便覺得從那甬道之中傳來的熱浪越發熾熱,呼吸也更加困難,幾乎給人感覺在這個熔岩地『穴』之中,人都要被煮熟了。

正自驚疑處,卻聽著那聲勢越來越近,氣勢越來越凶。片刻之後,他隻覺得眼前一亮,那條黑暗的甬道裏瞬間大放光芒,從那狹窄的洞口裏硬生生竄出了一條巨大火龍。出洞之後,那火龍長嘯一聲,騰空而起,張牙舞爪。從龍首之上白影閃過,飄下了一道白『色』身影,卻赫然是那個柔媚之極的三尾妖狐。

隻見她落到那隻六尾白狐麵前,臉上不知怎麽,帶著幾分惶急,身上原本整潔的衣服,此刻竟也有幾處撕破汙穢的地方,看來剛才在外麵的鬥法,她竟是吃了一些虧。

張小凡怔了一下,站在原地,沒有上前,目光反被依然停在半空中遊走的那隻巨大火龍所吸引。隻見那火龍全身熱焰,熊熊燃燒,便是連龍目之中,也是兩團巨大白熾的火焰。

火龍在這個地下巨大的熔岩洞『穴』,彷彿受了什麽滋潤,氣勢上也越發凶猛,龍『吟』聲中,火龍竟是一頭衝下。

張小凡大吃一驚,連忙退後幾步,卻見火龍隻是擦過他的身邊,在撲麵而來的熱浪下,火龍咆哮著鑽入了腳下的岩漿湖中,轉眼消失不見,片刻之後,卻又竄了出來,在這炙人可怖的湖裏,愜意地翻滾遊泳。

忽隻聽前方傳來了那三尾妖狐幽幽的聲音:“大哥,你沒事吧?”

六尾白狐笑了笑,淡淡道:“這位正道門下的小兄弟,還沒有對我這隻垂死狐狸動手呢!”

張小凡臉上一紅,隨之皺眉,聽那六尾白狐的話,倒似乎牠病得快死一般。

三尾妖狐臉『色』卻有幾分淒然,低聲道:“大哥,上邊除了和這少年一起來的兩人外,連焚香穀也來了兩人。”

六尾白狐身子彷彿也抖了一下,轉頭向她看去,道:“是上官那個老傢夥嗎?”

三尾妖狐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兩個年輕一輩的弟子,但他們道行頗深,我、我不是他們的對手……”

六尾白狐怔了一下,微微歎息一聲,道:“唉!你不過才三百年的道行,就算有玄火鑒,又怎麽能和這些名門大派的出『色』弟子相抗,罷了,罷了。”

三尾妖狐柔媚已極的臉上,竟是怔怔滑落了兩道淚痕:“可是,大哥,如今這”火龍洞“裏再無去路,上麵又被他們四人封住,現在隻靠”大黑蛭“勉力擋住,但我看他們法寶厲害,怕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攻下來了。我們、我們怎麽辦啊?”

六尾白狐看著她,吃力地抬起前爪,似乎想抓住她,但舉到半空,卻又落了下去。牠喘息半晌,方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就算他們不來,我也不行了。”

三尾妖狐的淚水,滴到了白狐那純白如雪的皮『毛』之上。

倒是白狐的聲音,聽起來卻彷彿平靜的多:“三百年來,我東跑西竄,整日整夜都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既怕焚香穀的人前來追殺,又要日夜忍受”九寒凝冰刺“的冰毒攻身。可是到了今日,終於還是逃不過去。”

三尾妖狐淒聲道:“大哥,你別說了,我這就帶你衝出去,我們還有玄火鑒在,以你的道行,一定可以……”

白狐緩緩搖頭,低聲道:“我將近千年的道行根基,在這三百年中,都已經被這九寒凝冰刺的冰毒一點一滴地壞了。如今我全身冰冷,寒入骨髓,已經是不成了。”

三尾妖狐身子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白狐抬頭,彷彿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是真的不行了,但你不必枉死,而且你有玄火鑒在身,等一下他們衝下甬道,你驅起火龍,逆沖而上,他們大驚之下,未必便擋得住你。你、你還是……”

牠忽然停口不說了。三尾妖狐在牠麵前,緩緩站了起來,手伸到懷中,拿出了一個兩端有紅『色』絲穗的法寶,正是玄火鑒。

在這個熱焰騰騰的熔岩地『穴』之中,玄火鑒也被照得隱隱發紅,而在它正中的那個古老火焰圖騰,此刻彷彿也將燃燒起來一般,幾欲噴薄而出。

三尾妖狐,張小凡眼中那個柔媚的白衣女子,此刻凝視著手中的玄火鑒,未幾,忽然有一滴淚珠,悄悄滴落在玄火鑒上,片刻之後,化做白煙,嫋嫋昇起。

原來,狐狸也是有淚的嗎?

原來,妖孽也是有情的嗎?

張小凡怔在那裏,一動不動。

“三百年了,大哥。”她低低的、哀哀的道:“整整三百年了,從我修道小成那日,在”狐歧山“遇見了你,從那以後,我就跟你走了。天涯海角,**蠻荒,從此暗無天日,從此日夜擔憂,被人追殺。

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的……”

張小凡慢慢的走近了幾步,站在牠們的身後,心裏深處忽然一陣莫名的『迷』茫,他在聽到狐歧山這三個字時,深心處一動,覺得有幾分熟悉,但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個柔媚女子,此刻眼中已滿是晶瑩淚水:“可是今天,為、為什麽你還要叫我走?”

白狐低下了頭,同時張小凡注意到牠的身子,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的緣故,開始緩緩地顫抖起來。

“大哥!”

那個柔媚的女子,忽然大叫了一聲,這聲音竟是如此淒厲,白狐迅速抬頭,張小凡也被她嚇了一跳,轉頭看去。

那個形狀古拙的玄火鑒,被她輕輕放在胸口,貼著她溫柔起伏的胸膛,散發出淡淡的光暈。

白狐全身都抖了起來,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硬撐起了上半身,嘶聲喊道:“不……”

“砰!”

一聲悶響,卻如同打在了張小凡的心上,他站在那個柔媚女子的身後,生生地看著她原本柔和的背,透出了玄火鑒的光芒。

一點、一滴,匯聚成熾熱的光束,貫穿了她溫柔的軀體。

周圍的世界,所有的聲音,在那瞬間,突然都變得這般遙遠了……

所有的殺伐,心中的執著,都慢慢的退去了。

少年的眼中,隻有殷紅的血,從那溫柔美麗的身體流出,滴到地上,化做鮮豔的紅『色』的花,再慢慢的滲入岩石。

血紅之地,永不褪『色』!

她無力地倒下,倒在白狐的身前。白狐口中發出了嘶啞的呼喊,可是張小凡聽不懂牠在喊著什麽,隻看到白狐嘶喊著,全身抖動著,掙紮著向前爬去,爬向前方不遠處那個脆弱的垂死身軀。 可是牠竟是如此的衰弱,掙紮了半天竟隻爬出了半分。

張小凡忽然衝了過去。

他衝了過去,那一刻,他似乎忘卻了所有。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重傷的柔媚女子的身體,放到了白狐的麵前,然後默默地退後一步,站在他們的身前。

也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那個甬道之中,再一次傳來了呼嘯之聲,隨後一聲巨響,從那甬道裏掉落了一個東西,枯黑乾澀,但張小凡卻分明認得,那便是曾經困住他的巨大觸手的一部分。

他怔怔回過頭來,注視著前方那兩隻狐妖。

白狐抓住了柔媚女子,全身都在劇烈抖動著,牠曾經美麗的皮『毛』,此刻,卻幾乎是以看得見的速度迅速地枯萎下去。

“你……”他嘶啞著聲音,彷彿每說一個字,都撕裂了自己的心。

柔媚女子,那個被人們叫做三尾妖狐的妖孽,她的臉蒼白如紙,沒有絲毫血『色』,卻意外地依然溫柔如許,彷彿垂死的恐懼、撕胸的疼痛也絲毫不能將她左右。

直到此刻,她依然溫柔地看著白狐。

“大哥,如今,你就不能叫我走了吧!”

白狐哽咽不能成聲。

她抬手,彷彿想要撫『摸』他,但伸到一半終於還是掉落了下來。她的鮮血,染紅了白狐的胸口。

就連她的聲音,也慢慢的,低了下去。

“大哥,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她合上了眼睛,再沒有睜開。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