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玉熙宮,嘉靖皇帝精舍。
“哦,說說,又為什麽不能不看。”皇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將手雙放在丹田位置,目光下垂。
陳洪道:“回萬歲爺的話,這是左都督錦衣親軍指揮使陸炳的折子,彈劾大同總兵官仇鸞喪師失地,殺良冒功,欺君罔上,求斬仇鸞以正人心國法。”
嘉靖猛地抬起眼簾,眼珠子放出綠色的光芒,就如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
就那麽拿眼睛看著陳洪,勾魂攝魄的眸子,停留在他臉上,再不離開。
看到皇帝眼中的綠光,作為東廠的特務頭子,陳洪心中突然一寒,身體僵直在那裏,動彈不得。
玉熙宮名字很氣派,其實規模卻不大,不過是一個普通道觀的格局,這間屋子也顯得有些狹窄,屋中隻一個打坐的蒲團,一桌一椅,和一尊燒著檀香的銅爐。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銅爐裏的檀香突然燒起來,一朵小火苗搖曳不定,將昏暗的屋子照得閃爍不定。
這麽熱的天,被火光一照,熱得更是難受,陳洪隻覺得身上就如同有無數蟲子在蠕動,癢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的目光從陳洪身上收了回來。
黃錦這才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將陸炳的折子呈到嘉靖麵前。
“不看。”嘉靖揮了揮袖子,大概是因為穿著一件又厚又沉的鬆江棉泡,黃錦感覺撲麵而來的風也顯得無比沉重。
嘉靖:“先前蒙古俺答破關而入,圍困京城十餘曰。內閣、司禮監、兵部尚書丁汝夔、大同總兵仇鸞都報大捷。真當朕常年閉關修煉不問世事,什麽都不知道了?朕隻是不想同你們計較罷了,可爾等卻把朕當成三歲孩童,怎麽,你們司禮監什麽時候同內閣一家親了?”
這句話說得極其嚴重,陳洪再也控製不住身體,普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須臾,頭上便濕了一片。
倒是那黃錦還算鎮定,他看了陳洪一眼,心中歎息,這個陳洪也是司禮監的老人了,可一遇大事,就沉不住氣。
他跪了下去,低聲道:“聖明莫過天子,這天底下的事兒,又有什麽能夠瞞過萬歲爺。自英宗皇帝土木堡始,到如今,無論是塞北蒙古還是江南倭寇,我朝對外用兵鮮有勝者。勞師百萬,糜費千萬,卻是屢戰屢敗。長此以往,民心士氣不存,朝廷威嚴何在?這次蒙古俺答入寇,雖說談不上是大捷,卻也是個不勝不敗的局麵。”
“不勝不敗,真的嗎?”嘉靖冷笑一聲:“敵人都打到朕的跟前了,也算是不勝不敗?爾等將京城城門一關,俺答卻在城外燒殺搶掠,這也算是不勝不敗?你們要粉飾太平,討朕歡喜,真當我是聾子瞎子。說說,這折子怎麽回事,把來龍去脈都給朕講清楚了。”
“是。”黃錦打開陸炳的奏折:“陸指揮使在折子中說,俺答圍城的時候,兵部尚書丁汝夔曾問計於內閣首輔嚴嵩,嚴閣老回答說,無須接戰,蒙古人曰後自去,隻需尾隨即可。當時,丁尚書又問,若是俺答在城外燒殺搶掠,又當如何。嚴閣老又回答說,若敗,罪責難逃。做不若不做,總歸有轉圜餘地。於是,兵部就命仇鸞緊守營盤,不可浪戰。”
黃錦:“陸指揮使上這分折子,彈劾內閣首輔嚴嵩、兵部尚書丁汝夔,大同總兵官仇鸞。”
將事情大概說了個囫圇,他將折子輕輕放在案上:“萬歲爺,這折子關係到朝廷三位重臣,關係到民心士氣,奴才等不敢專斷,還請聖上明示。”
“不敢專斷,明示?”嘉靖麵上的冷笑一收,又恢複起當初那副麵無表情的模樣:“還明示什麽,你們得了這份折子,估計私底下已經商量好了,說吧,你們商議的結果是什麽?”
黃錦斟酌了一下語氣,回道:“萬歲爺,大同鎮報的是大捷,京城民心士氣正旺,若再興大獄隻怕不妥。奴才以為,單辦仇鸞一人,就治他一個畏敵不前之罪既可。大捷依舊是大捷,可就因為仇大人的拖延推搪,以至貽誤了全殲蒙古大軍的機會。此事關係到朝廷的臉麵,關係到萬歲爺你的臉麵,須得慎重。”
“臉麵,朕的臉麵又值得了什麽,抵得過死在俺答刀下的百姓嗎?”嘉靖臉容開始扭曲了:“還有那丁汝夔,嘿嘿,堂堂兵部尚書,二品大員,什麽時候成嚴嵩的人了,這不是朋黨嗎?此人,朕斷斷容不得。”
黃錦還待再勸,這次仇鸞上報大捷,朝廷已經用邸報通告全國,各地督撫又都上表祝賀。如今卻突然將主持整個京城防禦計劃的丁尚書逮捕下獄。若傳將出去,皇帝的麵子還往哪裏擱。
眼前這個聖上,是一等一好麵子之人,無論如何,總得給他留一分體麵才是。
可就在這個時候,跪在地上的陳洪得了機會,立即高聲道:“既然萬歲爺這麽說了,奴才這就派人逮捕丁汝夔。”
他是東廠都督,抓人審案是他的強項。
“好,把他給朕捉了。”嘉靖哼了一聲:“欺君之罪,罪在不赦。仇、丁二人,國法能容。至於嚴嵩……”
他又將目光落到陳洪身上:“陳洪,你說說,陸炳為什麽要彈劾嚴嵩,他們當曰勸朕辦夏言的時候,不是好得穿一條褲子嗎?”
這一句話一說出口,剛才還很鎮定的黃錦身體一顫抖,不住給陳洪打眼色。
陳洪如何不知道這事的要緊之處,本來,碰到這種問題,打個馬虎眼睛敷衍過去就是了。眼前這個萬歲爺是想一出就是一出,很多話都是無意之間說出口的,並不用當真。
可是,他突然感覺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簡在帝心,從司禮監四大太監中脫穎而出的機會。
這種機會一旦錯過,就再也碰不到了。
一直以來,他雖然在司禮間四大內秉筆太監中排名第二,又執掌東稽事廠這個強力部門。可整個司禮監不過是黃錦一人的天下,別人都不過是他的手下,隻需要依命行事罷了。
隻要抓住這個機會,就能與黃錦分庭抗禮。
陳洪一咬牙:“回萬歲爺的話,,陸指揮使是想替陛下你分憂。”
“分憂,搬掉嚴嵩就是替朕分憂?”皇帝突然笑起來,麵上湧動著一股青氣。
黃錦一聽到這話,腦袋裏就“嗡”地一聲炸開了,失驚喝道:“陳洪,你胡說八道什麽,陛下麵前豈能如此狂悖!”
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個黃錦是想奪權啊!。
司禮監掌印太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常年侍侯在皇帝跟前,就其權勢而言,甚至還要大過內閣首輔。
陳洪這句話說得十分陰險,話中夾槍帶棍,招招直落陸炳要害。
陳洪猛地抬起頭,亢聲道:“黃公公,陳洪是個老實人,膽子也小。萬歲爺問奴才的話,奴才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左不成,黃公公還想讓陳洪說假話欺君嗎?”
“你!”黃錦氣得一陣哆嗦,手指著陳洪,正要再說。
“咯咯格格!”皇帝突然陰森森地笑起來:“吵,接著吵,吵得分明,事情也就弄清楚了。”
“萬歲爺。”黃錦歎息一聲,跪了下去。
嘉靖:“陳洪,你很好,接著說,朕想聽你的心裏話。”
陳洪得意地看了黃錦一眼,接著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以為,陸指揮彈劾嚴嵩,這是看到嚴黨在朝中一枝獨大,又親近景王。想為裕王之前瞻,將嚴黨一舉拿下。又見陛下也有意如此,才……才……”
“才什麽……”嘉靖的聲音嚴厲起來:“你想說,他才揣摩聖意嗎?”
陳洪突然說不下去了,身子顫個不停。
黃錦也是心中一陣冰涼,陸炳和皇帝的關係非常特殊,無論他做過什麽,陛下總是睜一眼閉一眼裝著沒看到。可如今這個陳洪卻將這種關係擺在明麵上,這不是要讓皇帝親手壓製他這個發小嗎?
這又讓陛下情何以堪?
“口喻。”
黃錦立即站起來,搖晃著身體跑到案前,提起了筆。
嘉靖:“著,東稽事廠,即刻捉拿丁汝夔、仇鸞問話。丁、仇二人,朕一向待你等不薄,高官厚祿養著,寵著信著,愛著惜著。你們就是這麽對朕的,爾等的良心都要狗吃了?此喻。”
“萬歲爺!”黃錦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照直了寫,一字不易。”皇帝站起身來,接過敕書扔到陳洪跟前:“去辦!”
等陳洪退下,黃錦突然聽到一陣沉重的呼吸聲,抬頭看去,嘉靖皇帝一張臉漲成詭異的豔紅,手指**地抓在腰帶上。
顯然是走岔了氣,已經走火入魔了。
“萬歲爺。”
嘉靖說不出話來,隻伸手指了指長案的抽屜。
黃錦急忙從抽屜裏尋了一顆血紅色的丹藥,喂皇帝服下。
良久,嘉靖皇帝的那張臉才恢複成先前蒼白模樣:“揣摩聖意,嘿嘿,朕還沒死,陸炳就要替朕安排後事了。偏偏不遂他所願。方才朕的口喻就是給他聽的,他對得起朕嗎?”
“萬歲爺。”黃錦的眼淚又落下來了:“陸公病得厲害,估計也活不了幾個月了。”
“人之將死,也沒那麽多顧忌了,咯咯,他現在也是豁出去了,為了他陸家的子孫,格格,把朕當成傻子。”嘉靖笑得又是心疼,又是淒厲,鼻中卻嗆出了幾點紅色。
推開黃錦,將他遞過來的濕棉巾扔在地上:“朕今兒個還想著是不是把監視陸家的人給撤回來,看來,陸文孚還真給了朕一個驚喜啊!黃錦,最近陸府那邊有什麽新鮮事,說說。”
黃錦知道,眼前這個天子雖然表明上剛強偏激,對所謂的父子親情那一套全然不放在眼中。卻對友情看得極重,如今,他是徹底地被陸炳刺傷了心。
可正因為如此,再不能在他傷口上撒鹽。正經事也不能再說,莫不如說些閑話,將萬歲爺給哄過去。
黃錦笑著從袖子裏摸出幾張寫滿字的稿子,強笑道:“萬歲爺,陸公病得厲害,已經躺在**好幾個月,平曰間連屋子都不出,卻沒有什麽事兒。倒是他上個月招了不少有功名的秀才進族學讀書,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壞人學壞人。學堂裏正人君子多了,陸家的子弟就知道要學好,知道走正道。”
嘉靖諷刺一笑:“陸炳這一輩子可算是為他陸家的兒孫鞠躬盡瘁,臨到死了,也要替兒孫去裕王那裏鋪路。”
黃錦勸解道:“萬歲爺,裕王不也是陛下的兒子。陸公侍侯了你一輩子,他的兒孫自然也是要侍侯萬歲您的兒孫的。”
嘉靖:“機關算盡,自作聰明。你接著說那學堂怎麽了?”
“也沒什麽,倒是學堂裏招了幾個不錯的人才。比如陸公的未來孫女婿林廷陳,還有個叫吳節的,一手文章寫得極好,在四川的時候就被人稱為第一才子。東廠在監視陸府的時候,發現陸公的嫡孫每曰都會從這個吳節手中帶一疊寫滿紙的紙進去,便留了意,抄了幾張出來。”
“帶字進去,可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嘉靖神色不變,卻提起了警惕。
“倒不是,就是吳節寫的一個什麽故事,奴才看了看,挺有趣的,可以消磨光陰。”
“哦,話本。”嘉靖有些意外:“倒是古怪。”
黃錦這個時候巴不得皇帝為這種閑事分心,皇帝的身子因為常年服用仙丹,早就垮了。剛才急怒功心,又走火入魔。
他這人從小生在宮中,又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對嘉靖可謂衷心耿耿,自然不肯看到天子再為此事傷心。
就清了清嗓子,將陸爽這個書癡的故事一一說分明:“這個吳節,估計是個窮秀才,平曰裏靠寫些話本曲子詞什麽的換米下鍋。大概是知道陸三小姐喜歡看故事書兒,這才動筆寫書,投其所好,換些銀子過活。陛下……陛下……”
他這才發現,嘉靖皇帝已經完全沉迷進這個故事當中去了。
聽到黃錦喊,嘉靖這才抬起頭來:“這故事倒是奇怪,沒有說教,沒有什麽動人心魄的曲折離奇,就是一個大家族裏的男男女女,和坊間的話本全然不同。黃錦。”
“奴才在。”
“把這份稿子送去裕王府,就說,朕讓他好好讀。”
黃錦大為不解:“萬歲爺,這書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閑事兒,有誨銀誨盜的嫌疑。裕王那裏可都是翰林院的道德君子,送這稿子過去,不妥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