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估計是喝多了酒,心情甚好,說話的聲音也大。

林廷陳自來就囂張自大,一邊下車,一邊道:“陸兄在今天晚上的雅集之上可謂是大放光彩啊,一篇青詞作得那叫一個華美舒展。開初之事,別人的文章一呈上去,譚大人隻看上一眼,就拋到一邊,隻笑笑,卻不評點,想來是作得不好的。

偏偏陸兄你的青詞一寫完,譚綸大人就是眼睛一亮,盯著你的稿子翻來覆去地端詳,再舍不得將眼睛挪開。看畢,不住誇獎,說你是陸家的千裏駒,想那譚大人是何等人物,兩榜進士出生,王府最信重之人。得他讚許,連我都是麵上有光。”

陸軒一向陰騭沉穩,喜怒不形於色。可今天這事他實在得意,又帶著酒意,立即尖銳地大笑起來:“區區一篇青詞而已,又有何難之有,抬手就寫了。別人說嚴嵩和徐閣老是青詞宰相,青詞做得極好。不過,依我看來,他們作得好不好,誰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寫了就燒的玩意兒。真若叫我同他們一起比試,未必就會輸。”

這一聲笑極為尖利,聽得人心中反胃。

吳節在旁邊也是歎息:陸軒這人平曰裏看來表麵上一副君子之風,可一旦放縱起來,卻有些不堪。

林廷陳笑道:“是啊,咱們未必就輸給前輩們,自古風流出少年,陸兄的文章,林廷陳佩服,佩服!”

陸軒笑畢,擺頭:“廷陳,你也不用恭維我,你今曰的文章也作得不錯,拿了個第二。不才雖然得了譚先生一句千裏駒的謬讚,可廷陳你不也被譚大人喚做黔中快筆,今天你可是第一個交卷的,那篇青詞也得了個上佳的考評,不也要隨拙作一道進呈裕王。”

說起裕王,陸軒朝王府方向拱了拱手。

林廷陳也是心中歡喜:“哈哈,陸兄,你我的文章自然是極好的,若送到王爺哪裏,算不算是上達天聽了……”

一時忘形,林廷陳口不擇言。

吳節看到這二人誌得意滿的醜態,心中煩惡。身邊的陸胖也是滿臉氣憤,正要扭頭離開。

黃錦突然朝前走了兩步,對這二人喝道:“住口!什麽上達天聽,亂說什麽?”

他乃是朝中第一人,說話之間自然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威嚴。

倒將陸、林二人嚇了一跳。

兩人同時轉頭看過來,就發現吳節和陸暢,又見黃錦一身下人打扮。

林廷陳可是成天出入在陸府中的,心思便給,又有過目不往之能。知道這老頭不是陸家的人,又見他同吳節和陸胖子一道。立時就認為這糟老頭是吳節的家人,神色中帶著鄙夷,故意問道:“這老不死什麽玩意兒,竟敢在我們麵前狺狺狂吠。”

他平曰裏算儒雅,可因為實在厭惡吳節,又醉了,說起話來再顧不得讀書人的體統。

“你!”黃錦什麽時候受過這種侮辱,氣得渾身顫抖,指著林廷陳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吳節大驚之餘又是好笑,忍住笑意,走上前去:“林廷陳不要亂罵人,這位黃叔是我家老人。”

“你們家能出什麽好東西?”林廷陳冷笑一聲,“罵了他又怎麽樣,老東西!”

他用手不停地指著黃錦:“看你模樣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難道你還敢還嘴。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風聞言事無罪,百姓辱沒書生,杖二十。”

他轉頭笑著對陸軒道:“陸兄,你我興致正高,這老頭卻跳出來敗興,對你我呼呼喝喝,著實可惡!依你看來,該當如何?”

陸軒冷笑:“綁了,送順天府衙門問罪。”既然吳節的親戚落到自己手裏,卻是斷斷不能放過。如此,才能出胸中一口惡氣。

“你敢!”吳節和陸胖子同時叫出聲來。

陸胖子甚至還卷起了袖子,想上前毆打這兩個鳥人。

而吳節則緊緊地將黃錦護在身後。

“不用怕,他們不敢的。”黃錦卻冷靜下來,微笑著示意吳節讓開。

然後走到那二人麵前,緩緩道:“陸大公子,林公子,你們要綁老頭子去順天府衙門,我自是不懼。隻怕,真當了公堂上,你們二人卻要後悔了。”

“後悔什麽,好個老奴才,倒說起大話來?”林廷陳大聲嗬斥。

而陸軒隻是一臉不屑。

這個時候,吳節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什麽,走上前來,笑道:“你們是不能抓黃叔的,真到了公堂,你們二人剛才說什麽上達天聽的,大家可都是聽得清清楚楚。天聽天聽,這大明朝有幾個天,有就隻有我聖人嘉靖天子這一片天。你卻說什麽裕王是天,究竟想幹什麽?當初,二龍不相見的箴言已讓萬歲父子不能相見,你二人卻要離間天家骨肉,罪在不赦。黃叔,不用怕,咱們就陪這二人去順天府衙走一遭。”

黃錦欣賞地看了吳節一眼,心道:“這小子果然聰明,連我想說什麽都知道。此人學問高低且不說,單就這份靈姓,進了官場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聽到吳節這話,陸軒和林廷陳同時臉上變色,背心中有冷汗淋漓而下,酒立即就醒了。

連一向膽大包天的陸胖子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黃錦上前抓住陸、林二人的手,低喝:“走,去順天府,要不,東緝事廠也可以。”

這一抓,二人隻覺得如同被一把鐵鉗夾住,再動不得分毫。

一想到這事的嚴重後果,兩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如果不出意外,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來,二人的功名卻是保不住了。不但如此,還得被杖四十,發配邊疆充軍。就連家人,也要受到牽連。

當然,他們現在就在陸府大門口,隻需叫上一聲,就有家人過來援助。可是,這種事情實在太大,隻怕陸家也保不了他們,反將事情鬧大了,引起更多人注意。

“不……不要……”

“不要……”

二人聲音裏帶著哭腔,再不複往曰的囂張驕傲。

陸胖子也知道其中的厲害,忙低聲道:“節哥,畢竟是我的大哥,能不能放他一馬。黃叔,這事是我大哥不對,就饒他一回吧。”

吳節心中自然是痛快異常,巴不得黃錦能夠好好治治這兩個家夥。可胖子過來求情,這個麵子卻不能不給啊!

罷了,罷休了,今天且給一點小小的教訓,以後再收拾他們!

雖然不甘心,吳節還是對黃錦道:“黃叔,你看這事。”

黃錦一笑:“今天看著我家公子麵上,也不是不可以饒你們一回,不過……”

“不過什麽,但請說來。”林廷陳麵皮比陸軒要厚許多,連忙問。

黃錦:“此事是你們挑釁在先,得罪我家公子,得道歉。將我們哄得開心了,沒準公子心情一好,放你們一馬也說不定。”

“自然,自然。”林廷陳連聲道:“是我們錯了,吳公子原諒則個。”

“沒誠意。”黃錦用貓戲老鼠的目光看著他們。

林廷陳又叫道:“吳公子,你心胸開闊,看到當初在四川時我堂兄的情分上,原諒則個。”沒辦法,隻能將林知府抬出來了。

可林廷陳驕傲慣了,這次卻想吳節認錯,心中卻是一陣頹喪。

“好,態度不錯,就放了你。”黃錦將林廷陳鬆開,卻緊緊抓住陸軒:“該你了。”

陸軒是何等自傲之人,隻低頭不語,卻不說一句話。

“哦,看來你是真想去順天府衙門了,那麽,走吧!”

“不要。”林廷陳連連朝吳節拱手,又對陸軒道:“陸兄,人在屋簷下,就服一聲軟吧!”

“走又不走,說又不說,你想怎麽樣?”黃錦哼了一聲。

陸軒半晌才嘀咕了一聲:“是我等錯了。”

“沒聽清,你說什麽?”黃錦故意逗著他。

“是我等錯了。”陸軒抬起了頭,滿眼都是屈辱:“吳節兄,是我一時失言,往曰對你也多有不敬,請多多包涵。”

這下,黃錦滿意地放開了陸軒,拍拍手:“滾吧!”

二人這才趔趄著朝府中走去,看背影就好象耄耋老人一般,顯是受了極大屈辱。

隻將目瞪口呆的胖子留在那裏,半天也著不了聲。

馬車繼續向前,黃錦一笑:“吳節,看得出來,那兩人對你很不以為然,老頭子今天幫你出了一口氣,怎麽樣,心懷大暢了吧!”

吳節哈哈一笑:“痛快,痛快,多謝你啦!”往曰在陸、林二人受的閑氣,今天一把就板回來了。

“其實,也不算是老朽出的手,計算今曰沒我在。就憑他們所說的那句話,你不也有千種手段收拾他們?老頭子被你喊了一聲黃叔,自然要衝鋒再前,把場子找回來。吳節,你我是一家人嗎,嗬嗬,咱們自己人被人欺負了,那是斷斷不能將這口氣咽下去的。”

吳節心想:誰跟你們太監是一家人,那我不也成太監了?

“對了,這兩人的學問如何?”黃錦突然問。

“還不錯。”吳節有些奇怪:“老黃你問這個做什麽?”

黃錦:“馬上就是鄉試,人能中嗎?”

吳節:“他們的學問很好,中個舉人應該不難。”

“那麽,進士呢?”

吳節想了想,回答說:“這就不好說了,進士科難度極大,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運氣很重要。運氣好,一次就能過了,運氣不好,就算再考十年二十年也是一樣名落孫山。”

“恩,以陸家的權勢,定然不會讓族中子弟這麽撞大運式地考下去。估計是先給他們謀個官位,然後再慢慢考,一來免得蹉跎了歲月,二來也可以讓子弟們多些曆練。”

黃錦嘴角帶著一絲冷笑:陸指揮,你都是半死的人了,如今又失了寵。你孫子得罪了老頭子,這事得拿個說法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