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嘉靖皇帝已經讓自己退下了,若不走卻是不可能了。

嚴嵩這事倒不是特意針對吳節,在來這裏之前,他連吳節是誰都不知道。隻因為這段時間,太原總兵仇鸞一案弄得他頭焦額爛,又被皇帝訓斥過幾回,很有些灰溜溜的感覺。

別看嚴嵩往曰間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可他的權勢完全來自皇帝,同所謂的主流君子們也不那麽和諧。一旦恩寵不再,那些大臣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夠意思的了。

嚴嵩對於權力一向非常敏感,知道這是非常時期,若再不又所動作,豈不是束手待斃。

這一曰正好看到徐州大旱的折子,心中一動,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至於該怎麽做,他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實際上,嚴嵩不過是一個典型的官僚,並不以急智見長。一旦遇事,多半是手下的首席智囊羅龍文和兒子嚴世藩給他出主意。

如今,羅龍文正在南京主持前線糧秣供給事務,指望不上。無奈之下,隻得跑去找躺在病**的嚴世藩。

嚴嵩這個獨眼兒子聰明絕頂,如今正臥病在床。

嚴閣老去見這個兒子的時候,他正躺在**看邸報,見父親來,將手中的邸報一扔,徑直開口:“父親大人若想再得皇帝恩寵,徐州大旱正是一個好機會。既然旱了,朝廷必然撥款賑濟;天子必然醮齋求雨。”

“如今這大明朝的戶部裏有多少錢,隻怕皇帝心裏也清楚得很,已經是年底了,根本就擠不出錢來,要想籌措款項,此事陛下必定要倚重父親。”

“至於醮齋,這天下間能寫青詞的人多了,又有誰能寫得過我嚴世藩。”

說完,他冷笑一聲,獨眼裏一片譏諷,從枕頭下抽出一頁紙遞過去:“父親隻需將這上麵的文字背得熟了,不難重得天子青眼。”

嚴嵩知道這個兒子一向不服自己,而自己之所以能夠得到皇帝恩寵,就是因為有他替自己捉刀寫青詞,出主意。

前一陣子,仇鸞案發時,這個兒子正躺在**養病,沒有參與。結果,事情果然弄砸了,將嚴家弄到危險的境地。

雖然兒子雖然話都沒說,可眼睛裏的不滿卻是顯而易見的。

默默接過青詞,嚴嵩也不耽擱,一道煙似地跑進了西苑。

……“是。”吳節現在就算不退下也不行了,他背著身從容地後退,心中卻如閃電一般高速運轉。

一邊後退,一邊道:“真君,既然有閣老親自主筆,吳節自然不敢獻醜,否則,還真變成那《石頭記》裏的文人雅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了。”

皇帝這段時間看《石頭記》看得正入味,先前還同吳節討論過賈寶玉被父親勒令在眾名士大儒麵前,現場為大觀院各出題寫楹聯扁額。

聽吳節這麽一說,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吳節先前寫的那首“雲在青天水在瓶”。暗道:這詩寫得真是妙到極處,顯然這個吳節在玄道上也頗有鑽研。至少這樣的詩句,嚴嵩就寫不出來。若是讓他們比試一下青詞,卻不知道誰勝誰負?

“嗬嗬。”嘉靖突然笑了起來:“吳節,且留下,也寫篇青詞吧。”

聽到皇帝這句話,嚴嵩這才驚訝地看了吳節一眼,神色中帶著一絲警惕。

吳節心中一鬆,隻要能留下就有機會,他也有信心在接下來的比試中壓嚴嵩一頭:“真君,吳節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如何敢在閣老麵前獻醜。”

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對嘉靖這人,吳節也是琢磨了好幾天了。這人姓格剛強偏激,帝王術玩得爐火純青。最喜歡拉攏一派打擊一派,挑起手下大臣相互釁,而自己則在其中玩平衡。

就因為這一手,自他登基以來,如楊廷和、夏言這種一等一的人尖子都載到他手上。接下來在他手中倒黴的還有嚴嵩父子、陸炳、林林總總,莫不是這個時代的精英。

其實,曆史上所謂的名君雄主,大多喜歡製衡。大臣們相互敵視最好不過,怕就怕他們一團和氣,合著夥來對付皇帝。

就因為這一招玩得多了,嘉靖皇帝天然對大臣之間的爭奪有一種特殊的興趣,巴不得別人天天掐架。

這種文人之間的比試,也算是一個小小的衝突,嘉靖皇帝自然不肯防過。

這一點,吳節算是把握住了皇帝的心思,一試之下,果然如此。

嘉靖手一擺:“文人雅集論的是才學高低,又不是看誰的官大。否則,大家湊一塊,自報家門,你是秀才,他是進士,你七品,他是二品大員,也不用比了。嚴嵩,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幹脆你和吳節各作一篇好了。”

嚴嵩有些尷尬:“陛下所言極是,隻不過,這祭天求雨,隻需燒一篇青詞就是,寫得多了,隻怕不妥。”

“民間有句話,禮多人不怪,多燒一篇又有何妨。”嘉靖淡淡道:“多一個人禱告上蒼不更好嗎?”

嚴嵩啞口無言。

嘉靖:“黃錦。”

黃錦連忙從門外跑進來:“萬歲爺,老奴在。”

嘉靖:“設祭壇吧,侍侯朕更衣。對了,讓他們也換身衣裳。”皇帝指了指嚴嵩和吳節。

“是。”黃錦不為人察覺地看了吳節一眼,臉上帶著一絲笑容。

……很快,祭壇就設置完畢,香煙嫋繞。

吳節和嚴嵩都換上道袍,頭上戴著香葉做成的道冠,挺直著身體站在壇前。

而嘉靖皇帝也做道士打扮,頭上卻是一頂黃金朝天冠,在配合上他清瘦挺拔的身體,頗有出塵之意。

至於嚴嵩,發須皆白,一派仙風道骨。

嘉靖看了吳節一眼,卻見這少年唇紅齒白,身高體壯,偏偏身體比例極好。身上那件道袍繃得有些緊,顯得精明能幹。舉手投足,從容不迫,不卑不亢,一派儒雅之氣。

嘉靖看得暗自點頭:此子和張居正倒有些仿佛。

青藤紙而後朱砂已經準備好了,一式兩份,祭壇也已設置完畢。

黃錦帶著一群太監都穿上道袍,在旁邊鼓搗了半天,這才道;“萬歲爺,可以開始了。”

嘉靖點點頭:“嚴嵩,吳節,你們同時寫吧。”

嚴嵩也不推辭,搶先一步走上前去,提起筆就一氣朝下寫去,顯是已將他兒子所寫的那篇青詞背得爛熟。

吳節也不敢落後,同時上前,提筆用最快速度寫了起來。

須臾,一篇百餘字的青詞寫畢,二人同時擱筆。

看看點起的線香,不過燃了米粒長的一截。

這下,連嘉靖都吃了一驚。即便是大才如徐階、張居正者,寫一篇青詞,從構思到斟酌詞句,再到落筆寫就,也需花上一壺茶光景,這兩人怎麽快成這樣。難道他們是在糊弄朕的……想來卻也不敢。

他卻不知道,這兩人早就提前做了準備。

嚴嵩已經將嚴世藩所作倒背如流,而吳節也記了一肚子青詞。兩人也不用思考,提筆就有,下來全不費功夫。

心中好奇,嘉靖先拿起嚴嵩的稿子,隻看了一眼,就連聲叫好。嚴閣老的東西一如往常般精致優美,讀起來朗朗上口,倒有些口角噙香的意思。

所謂青詞,就是道家祭天時所寫的祈禱文,格式不限,內容不限,關鍵是詞句要美,否則卻顯不出這個儀式的鄭重和嚴肅來。

因此,一般人寫青詞,大多用駢文。

當然,也有用詩的。比如清朝龔自珍那首“九州生氣執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首青詞。

嚴世藩號稱明朝三大才子之後的半個才子,前麵的三大才子是解縉、楊慎和徐文長。小閣老比他們雖然有所不如,可卻比起同時代的文人,水準高出的不是一星半點。

這篇青詞依舊保持了以前的水準,嘉靖隻看了一眼,心中就歡喜起來,連聲叫,“好,好,好,不錯,不錯。”

便大聲朗誦起來。

然後珍重地放在香爐裏,燒祭上蒼。

聽到皇帝的誇獎,嚴嵩大為得意,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喜色。

看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又回來了。

吳節卻不急,側耳聽去,卻不得不承認,嚴嵩的這篇文章寫得真是不錯,實在是太優美了。可惜,詞句雖然優美,卻沒有內容,空洞無物,老生常談。

要想贏他也容易啊!

這下,吳節心中安定下來,更是顯得氣定神閑。

見吳節如此鎮定,嚴嵩心中突然一緊,突然感覺到一些不安。

要知道,能夠貼身侍侯皇帝的文士,大多不是凡品。學問自然是要極好的,再加上嘉靖又是個喜歡華美辭章之人,這人的文筆也得上佳才能得他歡心。

所以,在從前,能夠在待在皇帝的文學之士大多是世上一流的大才,至少也得是個翰林院編修。

看來,這個吳節也不簡單。

不知道他的青詞寫得如何,是否比得上我兒世藩?

燒完嚴嵩的稿子,嘉靖已經非常滿意了,就隨手拿起吳節奉來來的青詞,隻看了片刻,眉宇就舒展開了,眼睛亮得怕人。

沉默半天,然後徐徐吐出一口氣:“還不錯。”

就順手湊到紅燭上點著了,輕輕放入香爐。

此舉不但讓嚴嵩一呆,也讓吳節有些理解不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