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說話,那女子依舊默默地坐在那裏。

一瞬間,吳節心中轉過許多念頭,什麽我吳節才華出眾,英俊瀟灑,以至引得紅拂夜奔之類的三俗都出來了。

不過,最大的感覺還是驚訝:這究竟是誰呀?

既然來人沒有點燈,吳節也沒動,在門口站了片刻,等眼睛適應了黑暗,這才看到一條有些中年發福的人影,卻不是什麽少女。

這院子裏可沒中年婦女,難道是……吳節心中微微一驚,小聲問:“誰,這麽晚過來有何指教?”

那中年婦人還是在沉默,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如同石雕一般。

這情形倒讓吳節擔心起來,走了過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見沒有反應,又要將手指湊到她鼻子前去。

“我還活著。”說話的聲音正是陸暢的母親關夫人。

吳節嚇得連忙將手縮回來,大為尷尬:“夫人,小子無禮,還請恕罪。”

就拿起桌上的火絨火石,打著了,將燈點著。

燈亮了,光影中是一張憔悴蒼白的臉,皮膚已經鬆弛,眼角是細密的皺紋。眼神又是疲憊,又是悲哀,看得人心中一酸。

她額上裹這一圈白紗布,有血跡斑斑。

不是關夫人又是誰?

吳節連忙一拱手:“夫人漏夜至此,不知道有何吩咐?”

關夫人聽到吳節問,從懷裏掏出一疊錢票,輕輕地放在桌上。

吳節定睛看過去,都是十兩麵額,大約二三十張模樣。心中更是疑惑:“夫人,這是為何?”

話還沒說完,關夫人突然站起身來,撲通一聲跪在吳節麵前,眼淚連串地滴在地上。

吳節大驚,也跪了下去:“夫人,我和陸暢乃是同窗。你是我的長輩,小子受不起。還有,夫人給我這麽多錢,吳節不明白您是什麽意思。”

關夫人眼淚還在不住流淌:“吳節,剛才你和暢兒在屋裏說的話,我已經聽到了,還請你幫幫暢兒吧。老身就這麽一個兒子,隻要他能夠有出息,就算讓我去死,也是心甘情願……錢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說話中,她哭泣的聲音更大了些。

吳節倒是抽了一口冷氣,突然明白,這是關夫人在讓自己幫陸胖子作弊啊!畢竟,她是一個女人,就算有心幫兒子的忙,還得找府外的人幫忙運作。而我吳節是胖子的朋友,值得信任,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他忙壓著聲音道:“夫人,此事斷斷做不得。若真出了事,陸暢這輩子可就完了。按照《大明律》,科場舞弊,發配四千裏。”

聽吳節說得嚴重,關夫人臉一白,她在閃爍的燈影裏一顫,一咬牙,從牙縫裏吐出一句:“可暢兒現在這個樣子,這輩子也是完了啊!”

吳節:“夫人說得不對,暢哥兒這段時間讀書如此刻苦,想必你也看在眼裏了。據吳節所知,二公子並不想大家所想象的那樣不堪,他也是一個有才之人,我們要對他有信心。”

關夫人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吳公子你也不要騙老身,鄉試究竟是怎麽回事,我陸府每年都有這麽多子弟參加,可根本就沒人能中。更何況,整個順天府有這麽多士子,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即便是那陸軒也不敢肯定就能拿到舉人功名。隻怕,就連吳公子你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吧。”

吳節微一沉默,心中也是歎息。鄉試這一級的公務員考試競爭的激烈程度,比起後世的公務員考試,錄取率還要低上許多倍。而兩京和江浙人才濟濟,更顯得殘酷。若不是自己事先從現代社會查到這科鄉試的考題,就算讀一輩子書也別想過關。

想來也是可笑,我吳節本就占了現代人的便宜,開了偌大一個作弊用的金手指,偏偏要去勸陸暢依正途正大光明地憑真本事進考場,未免有些欺心了。

一刹那,他心中卻有些動搖了。

吳節:“夫人,吳節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可是,陸暢若真的出了事,那後果,吳節不敢想象。陸暢公子就算中不了,將來也不失爵位,這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難道不好嗎……”

“後果,能有什麽後果。”關夫人眼淚卻停了下來,一臉的淒涼:“左右不過是被發配邊疆罷了,難道就強過了在這府中做行屍走肉?不怕公子笑話,這陸家表麵上看來富貴榮華,不可一世。可這情形卻持續不了多久了。老身整曰在院子裏念經頌佛,不問世事,卻不是瞎子聾子。”

“老太爺身子已經不成了,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還是未定之數。老太爺在的時候,有陛下的恩寵,別人還不敢對我陸家如何。可他執掌錦衣衛生的時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如今,老太爺在萬歲爺那裏已經失卻了情分,就有不少人摩拳擦掌要對我陸家不利。一旦他老人家去了,這陸家就完了。”

“真到那一天,就算暢兒想躲在府中太太平平過一輩子也不可能。失去了富貴,咱們陸家也就是一個肥肉,誰都能啃上一口。到時候,隻怕不等別人來咬,自家人就先得鬥起來。老爺一向看不上我們這房,一年之中也難得來一趟,全副心思都落到了陸軒身上。”

“老身沒什麽見識,卻也知道一旦老太爺仙去,再留在京城,就會有禍事上身。前幾曰我聽爽兒說過一個故事: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內而亡。如果暢兒能夠中個舉人,老身拚著這張臉不要,也得跑老太爺那裏去替他求個外放的官兒,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內而亡。”咀嚼著關夫人這一句話,吳節悚然而驚,對這個老夫人突然佩服起來。

據吳節從真實的曆史上得知,陸炳去世之後,他以前在錦衣衛指揮使位置上得罪的那些仇人都同時跳出來報複。以至於陸家從此一厥不振,最後如那《紅樓夢》裏的幾個大家族一般,風流雲散,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之中。家被人抄了,府中的兩個老爺也被羈押進北衙詔獄許多年,最後若不是有隆慶皇帝特赦,隻怕就要老死在裏麵。

可以想象,如果真的照真實曆史發展下去,陸胖子也不會好過。

當然,如果他能夠外放出京做官,就算,至少在風波驟起之時能避過這個風頭,再在地方上建立自己的人脈關係,將來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總強似整天呆在府裏什麽也不做混吃等死,真到了那個時候,連翻身的資格都沒有的好。

關夫人雖然是婦人,但這份見識還真的讓人佩服啊。

“對。”關夫人道:“就算不為這個,他也應該在外麵走走看看,見見世麵,做些事情。”

吳節還在思考。

關夫人卻是一頭磕在地上,直將額上的傷口都磕得迸裂了,一團紅色在紗布上擴散開來:“吳公子,我是一個婦人,對外麵的事情一無所知。如今,為了暢兒,我這張老臉也不要了,隻能求到你頭上來。我也知道,這事對公子而言有莫大凶險。我也實在是太自私了,可是……可是,作為一個母親,我卻不能不自私。公子,老身對不起你。”

淚水還在不住流淌。

吳節大驚,也連忙磕下去:“夫人,吳節不過是一個晚輩,受不起呀!”

“吳公子……”

吳節苦笑,想起過世多年的母親。如果換成自己處於這種情形,母親她老人家會怎麽做呢?

隻怕,也會這樣吧!

吳節眼圈一紅:罷,罷,罷,為了一個母親,也管不了這麽多了。不就是作弊嗎,我吳節現在不也在這麽幹嗎?什麽公理正義,對一個穿越者來說算得了什麽。隻要守住本心,內心正大,做自己應該做的,擔待自己應該擔待的,就夠了。

親情、友情,才是最值得守護的東西。

惟我獲勝,才是正的正義。

……默默地點了點頭,將關夫人從地上扶起來,又將那一疊錢票收進懷裏。

吳節長歎了一聲。

關夫人一臉的喜色,又是一臉的歉意:“孩子,我對不起你。”

吳節:“夫人有傷在身,小侄送你回房。”

……送關夫人回屋之後,吳節又來到陸暢的房間。

就看到陸胖子用嘴咬著枕頭,淚流滿麵,無聲哭泣,一身都顫個不停。

在看他的雙腳上,卻穿著一雙鞋子,顯然是剛出過門。

吳節默默問:“胖子,剛才我同你母親所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胖子鬆開枕頭,抬起頭來:“讓娘替我艸心,陸暢枉為人子。”

說完,就一拳朝牆壁上砸去。

這一拳如此猛烈,竟然將一張木板壁都打穿了,整隻手都卡在裏麵,鮮血不住流下,好半天才拔了出來,已是血肉模糊一片。

吳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知道你母親的心思就好,好好考,不中個舉人回來替你母親爭光,你就不是個東西。若你相信我,就按我說的去做。”

陸暢紅著眼睛看著吳節。

吳節也不廢話,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四個“一”字,然後又寫道:“這次鄉試,無論什麽題目,破題部分一律用四個‘一’字破題,包你中舉。”

“這是……這是關節?”陸暢抽了一口冷氣,問。

吳節卻沒回答,隻森然問:“胖子,你當不當我是兄弟,相不相信我的話?隻需照著去做就是了,我可什麽也沒做。”

伸出手去,將字跡抹去,轉身走出了房間。

真正的考題,吳節是不會泄露給死胖子的,如果那樣,一旦走漏了風聲,吳節也得跟著完蛋。

反正黃錦已經打通了,陸鳳儀的關節,不如便宜了陸暢。反正,將來若有事,傳了出去,別人也隻會認為這是陸家花了大價錢與陸鳳儀和黃錦上下其手。

黃錦自然是不會有事的,誰敢去惹這個首席內相,況且,這其中未必沒有嘉靖皇帝的默許。

至於陸鳳儀,我管他去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