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在座諸人已經將心神深深地沉浸在這上半闋《雨霖鈴》的意境之中,就連吳節的心神也為彩雲的歌聲吸引住了。

他從小學起就開始讀唐詩宋詞,讀大學的時候學的又是中文專業,對柳永這首詞可說是倒背如流,早就審美疲勞了。

可身處在明朝的這一方時空,想起自己與唐小姐的生離死別,又看著燈光中不斷飄落的雪花,突然間,就那麽地深入進去了。

彩雲還在幽咽地唱著,接下來是這首詞的下半片: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這下,就連李妃身邊的桂圓也聽懂了,忍不住低呼一聲:“好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被她驚醒,吳節轉頭看去,李妃的眼神中有異彩閃爍,旋即又化成一點淚光。

至於其他人,也都小聲地叫起來。

見場麵有些轟動,歸老頭的胡琴拉出長長的顫音,如那醉後離人的歎息,如江水般不可斷絕。

待到又安靜下來,彩雲將整首詞唱完: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今夜酒醒時我又身在何處?楊柳岸邊晨風清爽殘月高懸。這一次遠去可能是是長年累月,雖有另辰美景也定該是虛設。即使縱然有千種眷戀的衷情,更又項何人述說我的心聲?

……送別和分離本是古人的詩詞中最常見的題材,其中淚眼、長亭、古道、驛站、渡口是最常用的意象。從李白的“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到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都是其中名篇。

離別這個題材又可以裝進去許多內容:兄弟離別,送別同僚、夫妻分離、情人分手……其中,文人士大夫常與青樓記女交往,甚至產生了真情。這類的詩詞尤為眾多,並流傳最廣,一直都是青館人們最喜歡演唱的題材。

因此,今天的這一場花魁比試,吳節和小嚴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情人離別。

隻不過,嚴世藩選擇了原創,而吳節則是站在柳永這個巨人的肩膀上。

柳永所在在北宋,正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座高峰,其中以宋詞為代表。宋詞按照風格和流派分為婉約派和豪放派兩種。

放派以蘇軾和辛棄疾為代表,所作之詞雄渾大氣。

婉約派則以柳永和李清照為宗。“婉”為柔美、婉曲;“約”的本意是為纏束,引申為精煉、隱約、微妙。故“婉約”與“煩濫”相對立。其內容主要寫男女情愛,離情別緒,傷春悲秋,光景流連;其形式大都婉麗柔美,含蓄蘊藉,情景交融,聲調和諧。

此種藝術風格用來表現男女之情,最為擅長。

這首《雨霖鈴》是柳永的代表作,他年輕時看遍青樓,寄情風月,醉臥花叢,寫起男女之情最為拿手。這首詞中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一句,更是千古名句。

後人一提起宋詞中的婉約派,首先就會想起李清照的“人比黃花瘦”和柳永這句中的楊柳、河岸、晨風、殘月。

所謂有井水處皆唱柳詞。

嚴世藩的詩雖好,可怎麽比得了柳永?

若真要比較,打個比方,小嚴的詩如果是高考滿分作文,而柳永就是被選進中學語文教科書的範文了。

根本就不是在一個層次上的東西。

一般人在演唱曲子的時候,因為詩詞的篇幅太短,大多會唱上幾遍,然後在最經典的句子上反複回旋,如此才能給聽眾加深印象。

適才湘月在唱嚴世藩那首五言詩時也是如此,可輪到彩雲演唱吳節的《雨霖鈴》時,卻隻唱了一遍,就抱著琵琶站起來,朝眾人微微一福,然後轉身離開。

似乎,如此天籟之音,如此絕妙好詞,在人間隻能出現一次,再重複唱下去,卻失去了那種濃得化不開的餘韻。

又或者,她對這首詞,對自己的唱工有極大的信心。

是的,吳節的詞,彩雲的歌喉,已經將所有人都徹底征服了。

等到彩雲退場,院子中眾人都靜靜地站在那裏,任由著雪花落到彩棚頂上,發出“沙沙””聲響。

此刻,隻能用如癡如醉才能形容所有人的麵部表情。

在座諸位,大多是有舉人功名在身的應試舉子,還有不少達官貴人。

這些人讀了一輩子書,有的人平曰間也喜歡寫寫詩寫寫曲自娛,就算不能作的,讀了一杯子前人詩作,鑒賞力也是極高的,怎麽會聽不出吳節這首詞的好處。

就算有心喝彩,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真好,真好啊!”良久,桂圓感歎一聲,胖乎乎的臉蛋上竟帶著兩行淚痕,哽咽道:“娘娘,士貞先生。不知道怎麽的,聽了先生這曲詞,我突然想起《石記中》寶玉和晴雯生離死別時的那一章……雖然同這曲子有些不同,可是……可是奴婢心中還是一樣地難過……我能哭嗎?”

李妃卻軟軟地坐在椅子上,麵上帶著悲戚,無力地揮著手,小聲道:“桂圓,想哭……你就哭吧……”

“我……奴婢還是不哭了……”

……看到所有人迷醉的表情,吳節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今天能夠來出席這場宴會的,都是京城,或者說整個大明朝文化界的精英。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公知,新浪圍脖的大V,代表著整個文化界的風氣向和輿論導向。

而自己又在這麽一場比試中贏了自唐伯虎和徐文長退出文化圈後的文化領袖嚴東樓,想不成名都難。

或許,在士人的目光中,我吳節就是接過嚴世藩手中那麵文化旗手稱號的第一人選,特別是在厘金製後,嚴黨被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局麵下。

隻需兩曰,自己的名字就會在整個燕京傳遍,隻需放出自己要參加今科春闈的消息,禮部還敢不給自己報名嗎?

若如此,全天下的讀書人一人一口唾沫,淹也把禮部給淹沒了。

天下讀書人同為一體,讀書人身份特殊,自視甚高。若有人敢動吳節,在科舉一事上從中作梗,無疑是對讀書階級的一種挑戰。

“這詞是誰作的,怎麽如此之好!”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有喝彩聲如雷響起。

“據說是今科順天府鄉試的頭名解元,姓吳名節。”

“對,先前就聽人說過這個名字。”

“不愧是頭名解元,一手詩詞作得如此了得。今天能夠來參加這場宴會的,都是一時俊彥,這個吳節究竟來沒有?”

“吳節來沒有?”

同樣是談論本屆順天府鄉試的解元,先前眾人還不放在心上。如今,等彩雲的曲子一唱完,一樣的話,在大家口中卻是另外種意思。

叫聲中,先前還圍在嚴世藩身邊的讀書人們都散開了,四下詢問。

嚴世藩站在小戲台前,捏緊拳頭的手微微發顫,一張臉變成了死灰色。

經此一役,他小嚴的一世文名已經當然無存了。

今後,一提起詩詞,別人隻會想吳節,而不是他嚴東樓。

“不,不行,絕對不能就這麽認輸!”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呐喊:“詩詞講究的是靈感,有的人一生之能寫出一首看得過眼的詩句。或許這個吳節是撞大運,妙手得了這一曲《雨霖鈴》,再讓他寫,未必能有如此水準……不,不能認輸……我嚴世藩每十天就能作一首新詩,你吳節可以嗎……”

雪花紛紛落到他額頭上,被汗水一激,冒起了氤氳水氣。

結果是如此之好,吳節看看天色,大約是晚上九點鍾模樣,天氣又冷,再坐下去也是毫無意義,反正目的也達到了。

他朝李妃一作揖,再不說話,就大步朝外走去。

說來也怪,桂圓還在輕輕抹著眼淚,而李妃依舊癡癡地坐在那裏,好象在想些什麽。

臨走之前,吳節還得去和彩雲說一聲,叮囑她接下來幾曰在青樓裏多多演唱這首曲子,最好能讓樓子裏幫她做做廣告。

正要繞過小戲台,路過小嚴身邊的時候,看到他那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吳節一笑,低聲在他耳邊說:“小閣老,吳節在作出這首詞之後,就知道這場比試彩雲贏定了。至於湘月要唱什麽,所唱的詩詞出自何人之手,某卻不放在心上。”

這已是原話奉還,直接打臉了。

這一句說出口,嚴世藩麵皮漲得通紅。

一般人被如此挑釁,早就羞得無地自容,大敗虧輸之下定然無顏逗留,自會拂袖而去。

可嚴東樓什麽任務,堂堂大明內閣輔臣,工部侍郎,文壇領袖,人稱小閣老是也。一輩子榮華富貴頤指氣使慣了,平曰間別說小小一個舉人,就算是六部堂官,各省布政使,他也敢指著鼻子一通訓斥,如何受得了這麽的屈辱。

他因為一隻眼睛有白內障,看東西的時候很吃力。

當下猛一轉頭,用那隻好眼睛盯著吳節,怒嘯道:“吳節,別猖狂,你什麽身份,敢在本官麵前如此自大!”

吳節仰首轟然大笑:“小閣老,文人聚會,詩詞比試,本是雅集。座上都是文友,無有高低貴賤,爾卻以勢壓人,傳出去還不讓人笑話!”

“啊,他是吳節,就是剛才那首《雨霖鈴》的作者!”所有人都驚叫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