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有一股濃重的中藥味道,點了十來隻粗如兒臂的蠟燭。
一走進去,明顯地感覺到一股熱氣撲麵而來,牆角的香爐裏燒著沉香,幽幽暖暖地讓人很是放鬆。
就看到陸炳掙紮著從一張胡**想要爬起來,隻可惜他雙目已盲,手在空中劃拉了幾下。身體失去了平衡,猛地從胡**翻落在地,連帶著他一道落到地上的還有一大疊書。
“嘩啦!”一聲,滿地都是紙片,冷風入屋,滿耳都是書頁翻動的聲音。
同鄉試放榜那天比起來,陸炳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
吳節記得當時的陸炳雖然瘦,可人還精神。他被兩個下人扶著,滿目都是光彩,很有氣勢。但現在的他已經瘦得再看不一點肉,一張臉已經變成了骷髏。皮膚也枯槁幹澀。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如兩顆冰冷的石頭一般毫無靈氣。
最可怕的是,他手腳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顯然已經壞死。
陸炳氣色灰敗到不能再灰敗,整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股死氣。
這一點從他麵上恐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生死大限麵前,即便是風光顯赫一世的陸公,也變得軟弱了。
這是標準的糖尿病末期,生理已經衰竭的跡象。
糖尿病到後期時,病人會目盲、手腳癱瘓,吳節在現代社會就見到過一個病人因為這種病而截肢的。在沒有胰島素的古代,陸炳變成現在這樣,吳節並不意外。
可見他如此痛苦,吳節心中卻是難過,正要伸手去扶。
嘉靖突然一聲厲喝:“讓他自己站起來,虎死留皮,堂堂錦衣衛指揮使,朕的親軍頭領,需要人扶,需要人可憐嗎?”
“萬歲!”陸炳抬起頭,眼淚依舊如泉水一般從那已經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裏流出來:“臣腿壞了,站不起來了。”
“腿壞了有拐杖,在你右手邊十步,過去拿著,然後站起來給朕說話。”嘉靖神情冷厲:“朕知道你要死了,在死之前肯定有話要說,肯定會提起你在朕這裏的情分。好,如今朕來了,就在你麵前。小時候,你從來都不肯跪朕,還說什麽朋友之間沒有高低之分。隻論交情,不談尊卑。朕當年也是同意了的,一輩子都過去了,最後這一麵,朕不許你趴著說話。站起來!”
這一聲更響,嘉靖那張清水臉開始扭曲了。
“是,既然萬歲爺讓臣站起來說話,臣就站起來。”陸炳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往前挪。
他身體已是極度虛弱,這短短的十來步對他來說,竟如天塹一般漫長。
挪一步,就要停下歇上片刻。
滿屋都是他粗重的呼吸聲,就如一隻正在大口喘息的受傷的猛獸。
“好,對的,就這樣,這才是朕所知道的那個陸炳。”嘉靖大聲道:“在別人看來,你陸炳乃是濁世佳公子,對人總是謙虛謹慎彬彬有禮。但朕卻知道,你心胸之中裝著一頭老虎,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低聲咆哮。當年殺夏言的時候,就偶露崢嶸。當年在火場中救駕的時候,朕就親耳聽到你的呼嘯,端的是一條漢子。陸炳,站起來,朕命令你,你敢抗旨嗎?”
“不,臣不敢!”陸炳的臉上突然出現兩團潮紅,額頭和鼻尖也有晶瑩的汗珠滲將出來。
“呔!”他猛地朝前一躥,就如同把自己扔出去那樣。
“當!”頭卻撞在牆角,撞出了一條不大不小的傷口,裏麵卻沒有血。
但拐杖卻已經捏到手中,然後穩穩地站了起來:“臣陸炳,不辱君命!”
吳節眼睛一熱,將頭扭到旁邊。
“好!”嘉靖一屁股坐到胡**,從枕頭處提起那柄烏木如意,在幾上一敲:“陸炳你現在還害怕嗎?”
陸炳側過頭去,尋覓著皇帝的方向,麵上卻露出了恬淡笑容。再不複先前的淒楚惶恐:“多謝萬歲爺,臣現在不害怕了!”
“哈哈,哈哈!”嘉靖放聲大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座土饅頭,這話是吳士貞《石頭記》裏寫的,今曰送給你。剛才你不是說怕死嗎,朕卻不怕。你是朕最看重的臣子,也不許怕。人生百年,總有撒手而去那天。你我君臣威風了一世,怎麽臨到走了,卻讓人看不起?”
“是的,臣不害怕了,也看穿了。”陸炳也大笑起來,腮幫子上的潮紅更加鮮豔,紅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吳節知道這是陸炳的最後時刻,心中難過的同時,卻對嘉靖大為佩服。
人死之時,總歸對這塵世頗多留念,特別是王公貴胄,富貴了一世,更是對未知的將來充滿了恐怖。
在現代社會有臨終關懷一說,服務人員在病人死去前的那段時間都會給他調劑心理,務必讓死者走得從容安詳走得體麵。
不得不說,嘉靖在調劑陸炳心理上是一個高手,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激起陸炳心底的那一顆雄心和倔強。
當然,這種手段實在是太激烈,也太另類了。
“不怕了就好,看穿了……卻不對吧。”嘉靖淡然一笑,手中的如意又在幾上狠狠一敲,發出清脆的聲響:“陸文孚,看你現在的情形最多還有一壺茶的時間好活,有話抓緊說。我知道你肯定要在朕麵前漫天要價,你這一套,朕年幼時見識過,不希奇。”
“好,既然萬歲這麽說,臣就鬥膽說一句。臣死後,能不能讓陸繹繼錦衣衛指揮使一職?”
“不能。”又是“當”一聲,如意敲在幾上:“錦衣親軍指揮使朕另有人選,官員任免乃是國家重器,可不是你所能插嘴的。還有,你死之後,你的兒子和孫子們可都是要服喪三年的,須辭去所有職務。”
“是,我就知道萬歲爺不會答應的,陸阿大做錦衣衛南衙千戶也好。臣接著說。”陸炳無聲地笑了笑:“臣死後,子孫們肯會服喪三年。不過,陛下可以下一道恩旨奪情。”
“哈哈,你還是想保住你兒子們的職位啊,不準!”如意繼續敲在幾上。
“阿大不行,老二總可以吧……要不,陛下你就奪我孫兒陸暢的情好不好,看在往曰的情分上,萬歲爺啊,我的萬歲爺!”
聽到陸炳提起遠在揚州的陸暢,吳節留了神。
“看來你最終的目的是想保住你的嫡孫啊!不準!”嘉靖冷冷地應了一聲,又是一如意敲在幾上。
吳節心中難過的同時,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笑。
這兩人君不君臣不臣,眼見著陸炳就要死了,卻像商賈一樣在這裏討價還價。
“那就沒辦法了。”陸炳擺頭歎息一聲:“君心如鐵啊!臣隻能出下策了?”
“哦,你說。”
這大給是陸炳唯一的目的吧,先前之所以在皇帝麵前擺出一副商販模樣,就是在為這最後一句做鋪墊。
吳節也留意了。
陸炳突然吃力地俯下身去,奇跡般地從那堆書稿中找出一封信來,用手撫摩了半天,才道:“這封信正要發去揚州,臣已經招集陸家中的長輩們商議過了,已簽字畫押,隻需送出,就即刻生效。臣想請聖上垂憐,準了臣這最後一個請求。”
嘉靖卻沒先去問這封信中究竟寫了什麽,反吃驚地說道:“陸炳,你不是眼睛瞎了嗎,怎麽能從這麽多書稿中將這封信挑出來,不會是假裝的吧?”
陸炳慢慢直起身來,卻道:“陛下慎言。”
大約是生命力正在不斷流失,陸炳身上的汗水更多,額頭上已有白氣騰起。
這樣的情形充滿了喜劇效果,完全不像是在與彌留之人告別。
吳節忍不住想喊一聲:要死人了,嚴肅點!
他插嘴道:“陛下,陸公是真的瞎了。目盲之人,耳朵卻最精靈。此刻外麵風大,清風入室,翻動書頁,每本書的分量不同,材質不同,聲音也不盡相同。普通人是聽不出來的,但陸公卻能分辨無誤。”
陸炳將頭轉向吳節,微微點頭。
嘉靖“哈!”一聲:“明白了,這封信被風吹動的聲音同其他書不一樣,很容易就能找出來。吳節,不錯啊,夠細心的,細心也是一種才能。”
陸炳也微笑起來:“正是如此,陛下,臣現在隻覺得神清氣爽,前所未有的受用,隻怕是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
他倒催起來。
嘉靖哼了一聲:“你急什麽,朕還沒離開,你還不到死的時候。接著說,這是最後一個請求,如果沒問題,朕就準了。”
“多謝萬歲。”陸炳聲音清朗起來:“今年過年,陸暢身為陸家嫡孫,竟無故不來京城給長輩請安,甚至連一封信也沒有帶回。如此頑劣荒唐,不忠不孝的孽障,枉自批了一張人皮。我陸家族中長者公議,決定開除陸暢的族籍。陸爽,為逃婚,離家出走,致使我陸家家聲大損,人人蒙羞。上報順天府衙門,一並開革出籍,從此陸家與這二人再無關係。”
“啊!”吳節驚得目瞪口呆。
“你果然是想保住陸家的一條根苗啊!”嘉靖提起如意,定在半空,良久,卻順手扔給了吳節:“朕心如鐵,朕心如鐵,卻再下不去手,罷罷罷,準了!”
隨即起身,大步走出房去。
一陣沉鬱的歌聲響起:“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賤彼貴;通人大觀兮,物無不可。”
世界就是個大爐子,命運是燒火的工人,陰陽是燃料,世上的一切都象在爐子中被冶煉一樣。
或如佛家所言:萬物皆苦。
“陸公,吳節走了。”吳節忙拱手:“陸公……”
卻見陸炳柱著拐杖站在門口,眺望著嘉靖遠去的方向。
外麵是星鬥滿天,那雙已經瞎了眼睛裏竟有亮光閃動。
也不知道是星光,還是淚光。
人卻不動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