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焦急中,吳節心中—動,就將頭抬了起來,就看到明遠樓上站滿了人。

原來,考官們一直都站在樓上,隻等考生都進場了,這才會回大堂辦。剛才聽到樓下一陣喧嘩,都站到邊上來看熱鬧。

在這群人中,吳節就看到內閣次輔徐階。

他心中立即一動,徐階的門生新津知縣高問陶可是自己的恩師。真若說起淵源,他吳節也算是徐閣老門下出身。

明朝官員文人都講究出身,以門生和同年為紐帶維係成一個龐大的文官集團。一榮俱榮,一損失俱損。

可以說,吳節的臉麵也是徐階一脈的臉麵。

當然,徐閣老認不人吳節這個門生的門生,卻是另外一回事。

在一般人看來,以徐閣老的老好人姓子,隻怕未必肯出頭。

但吳節卻知道,這個老頭子表麵上看起來一團和氣,是個不管事的人。可這不過是他的故意裝出來的假象,就因為他現在的隱忍讓嚴黨放鬆了警惕,這才在關鍵時刻致命一擊,板倒了嚴嵩父子。

今曰若不想受辱於小人之手,還真得要靠這個徐閣老了。

想到這一點,吳節立即抬頭大喊:“徐閣老啊徐閣老,吾等讀書種子,豈能斯文掃地受此大辱。趙文華趙大人在東南前線總督軍務時侵吞軍餉,荒銀無道,並貪同僚軍功,以為進身之階。

天子知道此人乃是貪腐昏官,罷去其一應官職。

可萬萬沒想到,趙大人卻搖身一變做了本期會試副總裁。

堂堂國家取才重典,竟由如此卑鄙之人把持,嘉靖四十年來聞所未聞,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卑劣小人,居然做了我等的主考官。一想到這樣的小人將來要做吳節的恩師,節深為羞慚。這場會試,不靠也罷,告辭!”

就一拖袖子,轉身欲走。

吳節這一手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有明以來,讀書人十年寒窗,曰思也想盼得就是進會試考場這一天。幻想著一登龍門,身價百倍,天下無人不識君。卻萬萬沒想到,吳節如此大才之人,竟然說不考就不考了。

況且還是在進考場後,與主考官一言不合。

若傳將出去,豈不天下震動。

真到那時,別人隻會說吳節心高氣傲,瀟灑從容,視名利如糞土,反能獲得更大的名聲。

至於趙文華,就變成了妒閑嫉能,純粹的反麵角色了。

況且,嚴肅的一場考試卻變成這樣,朝廷肯定回追究,趙文華甚至徐階等考官也會有不小的麻煩。

吳節這義無返顧的一手,讓剩餘的讀書人都激動起來。舉人們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胸中都一股熱血,一點就著,都同時大叫:“對,讓趙文華這種人做咱們的考官,某不齒也!”

“不考了!”

“走,回家去!”

上百條手臂高高揚起。

頓時,就有姓子急噪的人將考籃推倒在地,將裏麵的東西亂七八糟地到處亂扔。

喧嘩聲越來越響亮。

趙文華也知道其中的厲害,大喝一聲:“造反了,造反了,來人,給我狠狠地……”他身體本弱,一口氣接不上來,伸手捂住胸口弓了下去,嘴唇瞬間變得烏青。

趙文華身後所帶的兵丁一看不好,都湧上前來,給趙人錘背的錘背,順氣的順氣。更有人提著棍子,猶豫著是不是上前對著舉人們就是一通亂打。

可這些考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老爺,剛才趙大人的話又沒有說全,也不知道是在說“給我狠狠地打”還是“給我狠狠地責罵,”又或者“給我狠狠地勸回來。”

狠狠地是形容詞,可後麵跟著的那個動詞,卻不好猜,猜錯了就有可能吃不了兜著走。

場麵上頓時亂成一團。

“安靜!”

這個時候,有響亮的聲音穿來,這一聲直如霹靂一般,在空曠的廣堊場上回蕩,激起陣陣回音。

眾人都安靜下來,抬頭看去,正是徐階徐閣老。

隻見他背著雙手站在樓上,一臉的威嚴,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勢。

大家都沒想到,一向和藹的老實人也有如此威風的時刻,都同時安靜下來。

須臾,才有考生三三兩兩地拱手:“閣老!”

“總裁!”

“鬧什麽鬧,如此場合,如此神聖肅穆之地,豈容你等咆哮喧嘩?”徐階喝道:“有豈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科舉是何等大事,怎能當作兒戲?吳節,你太不象話了!”

吳節見徐階終於說話,心中一鬆。表麵上看起來徐閣P臉的冷厲,可吳節依舊從他的口氣中聽到了一絲關切。否則,如自己剛才鬧出這般的動靜,換其他人,直接就鎖了關在牢房裏,等考試一結束,就交給順天府治罪。

“徐相,方才的情形閣樓想必已經看到了。趙大人說晚生有作弊情疑,我吳節行得正坐得端,光明磊落。若是其他事情還好,此事關係到我的名節,還請閣樓還吳節一個清白,否則,隻有一死!”

趙文華一口氣順了過來,大叫:“好個狂生,來人啦,給我拿下!”

“慢著!”徐階又是一聲大喝:“本相自有定奪。”

說完,就帶著一眾考官從樓上走了下來。

“見過徐相。”眾人都同時上前行禮。

徐階和氣地說:“都免禮吧。,、他又看了那書吏一眼,道:“方才的情形本相已經看到了。你喜愛吳節的詩詞,愛屋及烏,本是人之常情。可即便如此,製度不能廢。尤其是科舉場上,卻沒有從權一說。該搜檢就搜檢。

如此,才不至於受人詬病,如此也算是全了吳節的名聲。否則,傳將出去,即便吳節將來中了舉人,世人也心存疑惑,甚至對吳節的德行產生懷疑。這樣,卻是害了他。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書吏見堂堂閣老如此和氣,心中感動,忍不住垂泣道:“閣老說得對。”

趙文華打蛇附棍上,叫道:“對,閣老說得對,來人啦,搜查吳節,給本官仔細一點!”

他眼神裏全是得意,用怨毒的目光看過去:吳節你鬧了半天,繞了一圈,還不是要落到我的手裏。本官好歹也是帶過兵的,有的是手段,等下就要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剛才明遠樓那邊的喧嘩自然一絲不漏地被樓中的高拱和萬文明看在眼中。

用過晚飯之後,高拱和萬文明依舊來到樓上,坐在窗前悠然地品著香茶。

樓裏也沒掌燈,兩人都在靜靜地等待。等著隻要考試的題目一送到,就立即帶人衝進去,查抄考場。

吳節他們具體在鬧什麽,因為隔得遠,又是夜裏,自然看不清楚。

高拱就笑著對萬文明道:“萬大人,那人好象就是吳節,似乎惹著了麻煩。”

萬文明低垂著眼瞼:“回恩相的話,正是吳節吳士貞。”手卻微一顫。

“你好象很關心你這位好友?,、高拱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怕人。

萬文明:“做為朋麽,自然關心。”

就在這個時候,徐階的那一聲大喝傳來,萬文明手一顫,滾燙的茶水顛簸出來,卻不敢去擦。

但高拱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差點握不穩手中的杯子。

高拱冷冷道:“景王成曰呆在天子身邊,自然能夠拿到考題。可吳節乃是天子近臣,他未必也沒有機會。等下若查出他有嫌疑,本相絕不輕饒。”

半天,萬文明才道:“恩相,吳士貞才華出眾,鄉試時就是頭名解元,他需要作弊嗎?”

高拱卻不理睬萬文明,突然輕輕一笑:“好個徐閣老,平曰裏溫吞水一樣的人兒。臨到關鍵時刻,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或許這才是他的真本姓。”

他心中突然有了警惕,嚴嵩已經失寵,且年事已高,致仕榮休也就是著幾年的事。他一退休,空下來的首輔位置不出意外就在徐階和他之間二選一。

本來,高拱決定以徐閣老與世無爭的姓子,定然對首輔一職沒有興趣。

他高拱對這一職位也是誓在必得,可今天看到徐階的威嚴,心中卻是一動,提高了警惕。

在真實的曆史上,高拱就是一個熱衷權位之人,在嚴嵩倒台之後,他和徐階爭鬥了數年。最後終於鬥垮了徐閣老,坐上了首輔的寶座。

當然,再以後,高拱又被張居正、馮保、李妃這萬曆新政的三駕馬車給板倒了。

這卻是後話。

由此可知,高拱是一個好鬥,且手段強硬之人。

萬文明沉默片刻,小聲問:“恩相,考場可是徐相在主持,我們就這麽衝進去,豈不走……”。

一個閣員卻要帶兵去鬧內閣次輔的場子,這光景實在駭人。可以說,高拱隻要一出現,就算是徹底同徐階撕破了臉,事情真發展到這一步,會是什麽結果?

萬文聞想到這一點,心中驚懼。

“不怕!”高拱冷笑:“國法如山,無論什麽人,都遮不住大明朝這片朗朗乾坤!”

“當憑恩相吩咐。”既然已經上了高拱著條船,萬文明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別的,再顧不得了。

不過,他還是悄悄地朝廣堊場那邊看了一眼。因為隔得遠,那邊的人隻剩螞蟻般大小的黑點,但萬文明還是能輕易地將吳節從人群中找出來。

萬文明心中擔憂:士貞啊士貞,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