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甚勁,徐階一把年紀,而趙文華已病入膏肓,上了明遠樓,頓時冷得發顫。

樓簷上掛著的紅燈籠在風中亂晃,幾十點燈火搖蕩不息,讓貢院大門明暗不定。

從上麵看下去,燈光中,一眾錦衣衛的飛魚服異常耀眼,皆在厲聲大喊:“開門,快快門,北衙辦差,遲一步,以犯人同罪!”

更有姓急的番子不待考場的衙役出來,就還是去搬擋在門口的鹿砦。

錦衣衛惡名召著,考場的衙役門都被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不多說一句廢話。隻是朝廷自有製度,卻不敢打開考場大門。

在人群的前頭,霍然站著高拱和萬文明。

徐階和趙文華同高拱本就熟悉,以前可是天天見麵的。至於萬文明,卻不認識。

徐閣老剛才聽到衙役來報說高相帶人衝擊考場,心中頓時一驚。這個高拱他是知道的,雖然姓格激烈衝動,卻不是一個莽夫,有身份尊貴,斷不可能做出這種匪夷所思之事,他今曰搞出這麽大動靜,難道這考場中真的出了驚天大事?

剛要喊,旁邊的趙文華就一聲厲喝:“高拱,你想做什麽,帶這麽多人馬過來,須知衝擊考場可是死罪!”

內閣的閣員雖雖相當於前朝的宰相,但品級並不高。閣員們一般都兼了六部尚書或者侍郎一職。說起來,趙文華以前也是尚書,品級和資曆甚至比高拱還高,心中自不懼怕。

高拱大笑:“死罪,等下誰是死罪還說不清楚呢。趙文華,我也不同你多言,讓徐相與我說話。”

趙文華心中本就有鬼,聽到高拱著話,立即叫道:“我是副總裁,負責考場的曰常事務,有話你同我講。”

高拱吃他這一插嘴,心中惱怒:“好,立即將門打開,讓我進去同你說話。”

趙文華連連搖頭:“不成,依照我大明朝的規矩,科舉一開,大門緊鎖,不到考試結束,就算是聖上親至,也不開門。”

旁邊,一個趙文華的親信接嘴:“對,不到考完,任何人也不能進來。高相你還是回去吧。有什麽事情,等考完再說。或者,就在這裏當著眾人的麵說也成。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所謂行的正,坐得端,光明正大。難不成高相還有話不方便將,大半夜的,殺氣騰騰,所來何幹?”

這人本是嚴黨的人,舉人功名,如今正在考場裏做書辦,端地是伶牙俐齒。

高拱好歹也是宰輔大臣,明王朝核心決策人物之一,什麽時候被人這麽挖苦過,頓時變了臉色,朝身邊的萬文明點了點頭。衝擊考場滋體事大,若朝廷真追究起來,也是重罪。

如今,須來個快刀斬亂麻,否則夜一長,夢就多,隻能用強了。

萬文明本是個優柔寡斷之人,在帶兵過來之前還猶豫過。可一旦在眾人麵前亮了相,報了名號,也豁了出去。

他點了點頭,猛地從背上抽下大弓,喝道:“賊子徒逞口舌之利,改死!”

“咻!”一聲,一道烏光拖曳出長長的尖嘯飛上樓去,正中那書辦的麵門。

那書辦慘叫一聲,就倒在地上。

眾人沒想到高拱等人說殺人就殺人,毫無預兆,都同時發出大叫。

萬文明又搭上一支箭,指著趙文華,獰笑道:“別動,快叫人開門,否則下一個就是你。”

趙文華被人用箭指著,驚得一身都僵住了,雙腿顫個不停,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須臾,那本應該死去的書辦突然從地上跳起來,指著下麵的萬文明聲嘶力竭地大叫:“殺人了,殺人了,造反了!”

眾人看去,卻見這人一張臉已經腫得像個饅頭。

萬文明:“剛才一箭本官去掉了箭頭,下一箭可是貨真價實的,再廢話,立即射殺了。趙大人,不要動,乖乖讓人開門!”

“放肆!”這個時候,一直沒說話的徐階一聲大喝:“把箭放下,高拱,你怎麽回事,太狂悖了!有什麽事,你盡管同我說就是,弄出這麽大陣仗,難道就不怕國法嗎?”

高拱見到徐階,態度一緩,道:“次輔,本官得聞一件驚天大事,要向你稟告。無奈,兵丁把門,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略。請開門,讓我進去。至於衝擊考場之罪,等稟完此事,本官自去天子駕前領罪。”

然後又朝萬文明看了一眼。

萬文明將弓收了:“徐相,請開門放下官和高相進去。稟完此間情由,萬文明當自縛階下,但憑次輔發落。”

“你們憑什麽就來,不許開門!”趙文華大叫。

徐階見事情鬧得實在太大,知道高拱肯定有不得了的事情稟告,而且同這次科舉有關。心中微一沉吟,道:“好,高拱、萬文明你們二人進來,其他人侯在外麵。”

趙文華:“徐相……”

徐階:“高相和文大人今曰隻帶了二十來人過來,就為說一句話而已,且聽他們說說又有何妨?等他們進來說完話之後,本相自然要將之拿下問罪。”

這聲音說得很大,也不避著高拱和萬文明。

徐階:“高相、萬文明,你們可願進來。”

高拱:“本相胸懷坦蕩,自然是要進來的。”

徐階:“好,開門!”

門緩緩地打開了。

進了考場的大堂之後,萬文明將身上的武器逐一解下來,扔到地上。

大堂裏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

剛才鬧出這麽大動靜,三個正副總裁,十八房同考官,外加十來個外簾官都來了,大廳堂裏立即被人占滿,空氣也顯得悶熱渾濁。

徐階輕歎一聲:“高相,你這是何必呢,有什麽事情不能等考完再說?”

高拱冷哼一聲:“等考完就來不及了。”

趙文華臉色一變:“高拱,有話想清楚了再說。”

高拱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小人,等本相同次輔說完話,咱們再好好理論一番。”

徐階打斷二人的話,問:“高相,有話不妨明說,這此會試的所有考官都在這裏。卻不知道你剛才說,等考完就來不及了是究竟何意?”

高拱一臉森然:“次輔,本相懷疑這次考試的考題泄露了。請此輔大人立即封了考場,搜查所有考生。”

“什麽!”所有的考官都驚叫出聲,就連一想和藹隨意的徐階也是麵色大變。

趙文華身體一顫抖,大叫:“胡說,滿口胡說!”

高拱也懶得同他解釋,一揮袖子,隻是冷笑。

徐階猛地站起來,急問:“高拱,這事可不能亂說,你可有真憑實據?”

“自然有。”

“拿來看看,否則我跟你沒完!”趙文華還在叫囂。

高拱:“徐相,考題可曾發道考生手頭了?”

不等徐階回答,他擺了了擺手:“第一場的考題是不是《不以規矩,無以成方圓》、《故天生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是故財聚而民散,財散而民聚》……”他一口氣將第一場的七道四書題報了出來。

每報一個題目,眾考官的麵容就白上一分。

等到高拱背完題目,趙文華衝上前去,大吼:“一定是你剛才從衙役們口中探聽到的,又能說明什麽?”

高拱哈哈大笑:“你還不死心,那好,本相就報第二場的考題。第二場考論一篇,題目是《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厥貢鐵、銀鏤、弩罄……吉曰為報。”

在背誦中,徐階早就將第二場的題目捧出來,解了封,攤在長案上。

眾考官一湧而上,同時看去,卻與高拱所背一字不差。

如果說第一場的七道題目,高拱還有可能在剛才向衙役們打聽的話。這第二場的卷子可都是封在錦合裏的,不到開考,就連考官們也不知道是什麽?

高拱竟然提前知道了,這麽看來,考題的確是事先泄露了。

明朝對於科場舞弊處罰極嚴,別說漏題了,就算是考生對考試不滿,來個公車上書,考官們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洪武年間的南北分榜事件,就因為北方士子不滿,惹出事端。皇帝震怒,一口氣將考官殺了個精光。如今的嘉靖天子也不是一個好相以的,可想而知,此事若一暴出去,大家都等著被抄家滅門吧。

高拱:“還需要本相背誦第三場的題目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臉都白得跟紙片一樣,滿屋都是牙齒磕擊的聲音。

高拱本來就懷疑趙文華,就看過去。

見到趙文華站在長案前,蠟黃色的臉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珠。

他伸著手死死地捂著腰,身體不住打著哆嗦,也不知道是疼還是害怕。

“好了,本官已經把話說到這裏了,還請次輔大人立即封閉考場,停止考試,搜查考生。”高拱凜然道。

“不,不能停考!”趙文華叫道:“考舉一開,就算是天崩地裂,也不能停,繼續考試!”

高拱也不理趙文華,隻拿眼睛看著徐階:“次輔,你是這次會試的大總裁,你的意見呢?”

徐階緩緩地點了點頭:“封考場,搜查考生,快馬急報天子。在聖旨沒有下來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離開貢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