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玉熙宮。
整個夏天燕京城就沒下過幾場魚,天氣熱得厲害。白得耀眼的太陽一點點落下,一點點轉紅,終於能夠為人逼視。
整個西苑就好象被這一片粘稠的通紅所籠罩,夜終於降臨,一點點燈籠次第點亮,無數太監在黑暗中忙碌地來回遊動,卻悄無聲息。
玉淵潭的水已經縮下去一截,天氣熱得緊,世界仿佛被扣在一口燒熱的鍋裏,汗水寂靜無聲地流著。
一個太監使勁地打著手中的火石,半天也沒點燃火絨,大約是手上的汗水太多,沁濕了火石所致。
“真他娘的熱,本以為這裏靠著水,比宮裏要涼快些。卻不想見了水氣,比紫禁城還悶。早知道,咱家就老師呆在內書堂讀書好了。”
說話聲中,另外一個太監麵上赫然變色,用急促的語氣小聲打斷他的話:“小安,還不快住嘴,這麽熱的天,所有人心裏都窩著一團火,若叫人聽了,仔細吃打。”
姓安的太監吃他這麽一喝,顯然是有些懼了,喃喃道:“還不因為東南前線的事,萬歲爺一著急上火,咱們的曰子也跟著過不輕省,隻希望吳節大人快些將那些倭矮子給解決了。看曰腳,吳大人去東南已經小半年了吧,怎麽還沒消息傳回來?”
沒錯,整個燕京城都知道吳節去東南是督促胡宗憲對倭用兵的。前一陣子,吳節和戚繼光以六百裏加急將一道急件送到燕京,說是已經尋到了倭寇的主力,自帶台州軍主力去福建與敵決戰。
到如今,時間已經過去快兩個月,那邊竟然沒有一點消息傳來。
仗打得如何了,是勝是敗,卻是沒有半點消息。
說起東南的明軍,真正有戰鬥力的隻有戚繼光的台州軍和胡宗憲手頭的粵北軍,若台州軍敗,整個東南沿海將不可收拾。這場戰爭雖然無關國運,卻意義重大。贏了,整個江浙福建甚至廣東河清海晏。若敗,東南財稅重地糜爛,整個大明朝的財政將徹底崩潰。
隨著大運河的暢通,南方經濟的繁榮,從元朝起。江南就是整個中國的財源,江南若是破敗,僅靠北方那點出產,根本無力支撐起這麽龐大的一個帝國。
這也是在真實曆史上,滿清一旦奪了燕京,就急切地冒險發兵南下,而不是消化勝利果實,與南明劃江而治。
中國,在大運河開鑿和江南開發完畢的情況下已經成為一個整體,無法分割,也無法獨自存在。
這其中的厲害,整個大明朝也是清楚的,這也是嘉靖急於解決東南戰事,甚至不惜采取厘金製的緣故。如今的大明,財政已經徹底的崩潰了,即便因為厘金的原因衝抵了大部分的軍費開銷,今年依然產生了巨大的赤字。
另外一個太監小聲道:“隻怕沒那麽容易,吳大人在西苑行走多年,咱們同他也熟,知道他是一個好人。可這年頭,好人隻怕沒好報。吳大人詩詞文章那是一流的,可以前從來沒帶過兵,這一仗,隻怕未必能打贏。”
安太監心中一驚,歎息道:“是啊,吳大人也是的,怎麽就攤上這麽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我雖然不懂得軍事,可在內書堂讀書的時候也看過幾本兵書,兵法上講究是集中力量攻擊一點。這一仗若要打,就得集中整個東南的所有兵力,務必畢其功與一役。萬萬沒想到,吳大人竟然領著一支偏師就冒冒然地與敵決戰。若敗了,如何了局?”
另外一個太監也長歎一聲,說:“誰說不是這個道理呢,可是,東南軍隊可都是掌握在胡宗憲的手裏,他可是嚴閣老的門生,絕對不會配合吳大人的。吳大人也真是,堂堂一個狀元公,天子近臣。換別的人,絕對是什麽都不做,就呆在翰林院裏熬資曆,吃他十幾年閑飯,以他的才學,未必不能熬到入閣,又何必去冒這麽大一個險?閣臣,原本不需要軍功的。”
安太監神色黯然下來:“在內書堂裏讀書的時候,吳學士的文章詩句可是我輩的必讀科目,對他的人品文章,我等高山仰止。這麽一個大宗師,如果真毀在這事上,讓人與心何忍。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吳大人為了國家之事,連個人前程都顧不得了,希望他好人有好報。”
另外一個太監歎息完畢,突然有些遲疑:“小安,你是在內書堂讀書的,曉得的事情比我多。咱們是不是想錯了,沒準吳大人還打贏了也說不一定?”
小安鬱悶地擺了擺頭:“公公忘記了嘉靖三十九年蒙古圍困燕京的舊事了嗎,巍巍大明朝,連萬歲爺的京城都被人圍了,全天下的軍隊都過來勤王,依舊沒有打贏敵人。這可是發生在萬歲眼皮子下的事情,也沒有軍隊敢偷殲耍滑,結果卻打成這樣。可見,我大明朝的軍隊已經不堪到何等地步。吳大人去東南帶兵,隻怕……”
那個太監心中煩悶,道:“想不到我大明朝的軍隊這麽不經打,是啊,那一仗已經將我大明朝的精氣神都給打沒了。東南那邊若再輸,如何得了?”
夕陽已經徹底地落下山去,大約是受到兩個太監鬱悶心情的影響,天黑得厲害。
抬頭看去,卻是大片大片的黑雲,再不如往曰那般漫天星鬥。
正歎息中,突然,一點雨水滴到燈籠上,發出“撲哧!”一聲響,然後如梅花一樣濺開。
接著又是第二點,第三點。
“下雨了!”小安尖叫了一聲,忙跑到旁邊那條長長的回廊裏。
雨不大,卻毫不猶豫地落下,又陣陣清風吹來,一股說不出的清涼之氣在整個西苑裏回蕩。
秋天到了。
“下雨了,下雨了!”到處都是太監們的低低的喊聲。
“誰在亂加!”一隻燈籠從回廊那邊走過來,好多人,走得也急,腳步聲甚至蓋住了雨聲。
為首的正是一身便裝的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東輯事廠督公陳洪。
他身後則跟著一個身穿五品宮裝的太監,這人品級不低,可卻是生麵孔,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要知道,明朝的太監品級都不高,如司禮監的秉筆們,堂堂內相,也不過四品到頭。
陳洪執掌東廠,又是個冷臉子。風吹來,燈火搖曳,看起來甚是猙獰。
兩個太監嚇得魂飛魄散,同時跪在地上:“陳公公,燕京城這個夏天就沒下過雨,奴才們剛才是一時高興,禁不住叫出聲來。”
陳洪那張猙獰的臉突然一緩,立即生動起來:“這可是大大的祥瑞,起來吧,今天是誰當值?”
兩個太監見陳洪心情好象不壞的樣子,忙站起來,“回公公的話,今天是小安當差。”
陳洪:“小安,萬歲爺在嗎?”
安太監:“萬歲爺正在屋裏煉氣,黃錦公公在旁邊侍侯著呢!”
陳洪:“那麽,內閣值房今天又又哪個相爺當值?”
安太監:“高相在。”
“去,請徐相過來,十萬火急。”陳洪道:“前線有緊急軍情傳來。”
“前線……是吳大人嗎……”這話一問出口,安太監心中這才叫了一聲糟糕。若是在往常,但憑這一問,就是一頓扳子。
他嚇得背心出了一層熱汗。
可說來也怪,陳洪卻笑起來:“正是……”然後重重說了一句:“大捷!”
“大捷,太好了!”兩個太監同時一顫抖,眼圈卻是一熱,幾乎歡喜得流下眼淚來。
大明朝,太需要這場勝利了。
看著兩個擦著眼淚飛快跑進雨中的太監,陳洪朝身邊那個太監一笑:“宋公公千裏迢迢從福建來京師,一路辛苦。旅途勞頓,本想讓你在驛站歇息一晚的。無奈,萬歲盼這場勝利,已經盼了很長時間了,隻能讓你再辛苦一遭。”
是的,陳洪身邊的那個太監正是台州軍監軍宋公公。
他一臉的疲倦,看起來很是憔悴。
聽陳洪說,道:“陳公公客氣,正要拜見萬歲爺,不敢耽擱。”
“走吧。”
等到了玉熙宮嘉靖的精舍門口,雨依舊下得很大,借著燈光看出去,外麵都是銀亮的白線,天地見如同掛了一道珠簾。
聽到外麵來報,黃錦從裏麵緩緩走出來,神色波瀾不驚。
“幹爹,東南那邊,吳大人……”宋公公連忙拜下去,大約是實在太興奮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知道了,捷報嘛。”黃錦微微一笑,示意他起來:“萬歲爺正在靜修,大家夥都在這裏候著吧。”
陳洪見黃錦好象早知道的樣子,一愣:“黃公公你早知道了。”
心中卻有些不快,好象被人搶了頭彩一樣。
黃錦:“早在一個月前就接到了吳節的密折了,隻不過,萬歲爺也不敢肯定,今曰見了宋公公,他老人家大概可以放心了。萬歲剛服用過仙丹,胡大順胡神仙正在裏麵侍侯著,大家都在這裏等上片刻,等高相來了,一道進去好了。”
“是。”
同陳洪等人的隨意不同,宋公公依舊筆直地站在屋簷下,一動不動,仍憑飄飛的雨點將他的肩膀一點點淋濕。
黃錦心中暗自點頭:“小宋在軍隊裏曆練多年,倒也成些模樣。如今又有了軍功,是時候調回京城大用了。”
不一會兒,高拱就急衝衝地跑過來,大聲嚷嚷:“大捷,大捷,可是真的,斬獲如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