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皎皎,萬物俱寂,清冷的月光如銀河般流瀉在臨安城外的清空寺中。夜已深了,寺中還有一扇雕花窗戶中亮著燈,一位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坐在窗前,窗明幾淨銀燭秋光,將他的影子印在身後的屏風上,燭影深深,深幾許。

“大人。”一名童子端了茶進來,輕聲說,“已經三更天了,您的身子會吃不消,快歇著吧。”

“金穀,聽說太常寺曹大人死了。”

“據聞是急病暴斃。”金穀道,“您要去吊唁嗎?”

白袍男子端起哥窯瓷盞,喝了一口泛著白色乳花的茶:“我與曹大人共事一場,自然該去吊唁,隻是我戴孝在身,怕是不妥。你去備一份豐厚的禮金送去吧。”

金穀答應了一聲,轉身出門而去。白袍男子執起筆,繼續抄寫經文,剛抄完一份《妙法蓮華經》,不知從哪裏來的風,將燈火搖晃了一陣,忽然清脆的鈴聲響起,他舉頭四顧,見一道曼妙的紅色身影自窗外飄過,往寺廟更深處而去。

是個女人!

寺廟中怎麽會有女人?以前常聽人提起,許多僧人購買美妾藏在暗室之中,以供享用,難道清空寺裏也有人行這苟且之事?

他不動聲色地起身,隨著那紅色身影來到寺廟深處的荒廢庭院,院落中有一棵大槐樹,那身穿紅色長衣的女子在樹下翩翩起舞,柔軟纖細的腰身扭動如蛇,身上的衣衫隨著她的旋轉飛舞如流霞。

她的舞姿太美了,白袍男子看得有些癡了,像被某種未知的力量魘住了一般,緩緩朝那紅衣舞女走去。

近了,更近了,他能聞到那女子身上的百合花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按在女子的肩上:“娘子……”

舞女回頭,原本俏麗的容貌忽然朽敗如枯骨,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烏溜溜地盯著他,他嚇得失聲大叫,轉身想跑,但為時已晚,舞女抬起隻剩下白骨的手臂,用力****他的胸膛之中。

淒慘的聲音在寂靜的禪寺中回蕩,白袍男子瞪大了眼睛,麵容因恐懼而扭曲成不可名狀的模樣。

月光,更加冷入骨髓。

芸奴跪在黃桷樹下,膝下墊著瓷瓦子,雨水順著她垂在耳邊的發絲滴落,雨太大了,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她隨大公子回府,剛踏進門,瓢潑大雨便開始下了起來,就像天漏了一般。大公子瞧也不瞧她一眼,徑直回屋去了,片刻之後,碧煙和霜落便出來教訓她,讓她墊了瓷瓦子跪在黃桷樹下,並說,大公子說了,以後若再跟二公子出去,回來了還要跪,讓她也明白明白,究竟誰才是她真正的主人。

芸奴又冷又餓,頭昏昏沉沉,樹中又傳來低低的聲音,略帶嘲諷:“她們欺負你,你難道不知道反抗嗎?再這麽下去,會死的哦。”

芸奴撿起一塊石頭,往黃桷樹一扔,樹枝搖動,再也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她就這麽跪著,直到夜更加深,雨更加大。就像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將她身體的溫度一絲一絲抽離,當她的身體完全冰冷,頭痛如裂,終於支持不住,跌倒在地,濺起幾朵小小的水花。

清泠軒內萬籟俱寂,屋裏的燈火也熄滅了,隻有雨還在嘩嘩地下個不停。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葉景印踏著濡濕的青石板路而來,見清泠軒前一個小丫頭正坐在廊下嗑瓜子,遂喊道:“喂,去把芸奴叫來!”

小丫頭連忙起身行禮:“二公子萬福。今日芸奴身體不適,恐不能伺候二公子了。”

“身體不適?”葉景印天資聰穎,立刻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怎麽,她病了?”

“是啊,淋了雨,風寒體虛,正在**躺著呢。”小丫頭笑道,“二公子,等她病好了,您再喚她侍候吧。”

“淋雨?”葉景印臉色一沉,“昨晚那場雨是戌時二刻才下的吧?大哥和芸奴不是酉時三刻就回府了嗎?怎麽會淋到雨?”

小丫頭有些慌張:“呃……可能是昨晚伺候大公子晚膳,去廚房端飯菜的時候淋到的吧。”話未說完,葉景印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臉色陰冷:“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丫頭嚇得臉色發白,膝蓋一軟,跪在他腳下道:“二公子饒命,昨晚芸奴被罰跪到半夜,暈倒了。”

葉景印大怒,手像鐵鉗,差點兒將小丫頭的手腕捏斷:“她在哪兒?帶我去!”小丫頭不敢忤逆,一邊哭一邊帶他來到下人房,芸奴躺在**,衣服還是濕的,發絲黏在額頭上,陷入了昏迷狀態,嘴裏還在喃喃囈語。

“芸奴。”葉景印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芸奴,你醒醒!”

芸奴渾身冒虛汗,嘴裏的囈語低不可聞,葉景印脫下外套,將她一裹,一把抱起,急匆匆往外走,經過院子時,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二弟,你要帶我的丫頭去哪兒?”

葉景印正在氣頭上,語氣很不好:“大哥,你的丫頭身患重病,再不醫治,怕是有生命危險。”

“她死不死,與你何幹?”

葉景印額頭上青筋微跳:“若這丫頭死了,傳出去怕是要說我們堂堂葉家,竟然逼死一個無辜的丫頭,實在是貽笑大方。”

“傳出去?”葉景淮本來在練劍,衣擺紮在腰帶中,手裏提著長劍,笑道,“我這清泠軒裏,哪個敢亂嚼舌頭?”

“大哥!”葉景印大喝一聲,“我向來敬重你的為人,為何你今日卻這麽狠毒冷血!你若恨我,盡管衝著我來,何必對一個小丫頭撒氣?”

葉景淮的臉色也冷了:“二弟慎言!若是讓娘和二娘知道我倆為了一個丫頭反目,我倆受一頓訓也就罷了,這丫頭恐怕就不是罰跪這麽簡單了。”

葉景印臉色一變,沉默片刻:“那,以大哥的意思,當如何?”

“我自然不能讓我的丫頭就這麽死了,把她抱進我房裏去吧。”他側過頭去叫貼身小廝,“玉晗,去請大夫。”

葉景印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芸奴抱進葉景淮的房間去,葉景淮的房間極盡奢華,紗櫥上雕刻著精美的紋飾,掛著纏枝西番蓮紋的月華綃床帳,二公子將芸奴輕輕放在**,葉景印吩咐丫頭進來替芸奴換掉濕衣服。

過了大概一刻鍾,大夫來了,給芸奴診了脈,說雖然是風寒,但燒成這樣,若不及時救治,也有生命危險,遂為她施了針,開了藥方,小丫頭們手忙腳亂地煎藥去了。葉景印用綾羅手絹替她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她還在囈語,二公子一時好奇,俯下身傾聽。

“師父,對不起,對不起……”

師父?她有師父?葉景印想起白謹嘉說芸奴幼年時或有奇遇。這個女孩真是神秘,她的身上堆積著數不清的謎團,令他想要探個究竟。

就像那位白公子一樣。

“這個蠢婢究竟有什麽特別之處?”葉景淮坐在太師椅上,喝著碧煙端來的參茶,“二弟你竟如此看重她。”

“這丫頭溫柔和順,我喜歡這樣的女人。”

葉景淮笑了一聲,顯然不信:“說她溫柔和順,還不如說她木訥遲鈍。莫非,她和那位姓白的方士有什麽隱情?”

“大哥你就不要瞎猜了。芸奴入葉府十年,向來老實本分。”二公子細細回憶當年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青布馬車緩緩停在大門前,大娘牽了大哥下來,身後跟著一個穿粉色衫子的小女孩,姿色平庸,神情惶惑,那個時候,他以為她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下人,那天他沒有多看她一眼,這十年,他都沒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幾天前,無意間看到她撿起髒了的糕點塞進嘴裏,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擊中了,痛得無法呼吸。

一直到現在,胸口還在隱隱作痛。

這種感覺,叫憐憫嗎?

“大哥,袖珍閣那邊還有些生意等著我去處理。”葉景印為她掖了掖被角,“芸奴就麻煩你遣人照顧了。”

“放心吧,我不會讓人說我逼死一個下人。”

芸奴開始做夢,夢裏她在陡峭的山路上前行,懸崖上長滿了迎客鬆,雲霧在腳下彌漫,蒼鷹在頭頂盤旋,如此險象環生的路,她卻健步如飛。

這裏是哪兒?她又要到什麽地方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山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小院落,院門前掛著白色的方形燈籠,上麵繪著花鳥蟲草。門楣上似乎掛了牌匾,但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字跡。她在門前徘徊,不知所措,忽然間,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淡淡道:“你回來了。”

芸奴從夢中猛然驚醒,身上的衫子已經被冷汗濕透。

“芸姐姐。”一個小丫頭端了藥碗過來,笑嘻嘻地說,“你醒啦?快把藥喝了吧。”

這個丫頭叫小衣。以前清泠軒裏的大小丫頭們沒一個看得起她的,這個小衣自然也沒把她放在眼裏,不知今日怎麽轉了性,對她笑臉相迎了。

她看了看四周,嚇了一跳:“我,我怎麽睡在大公子的屋裏?這張床,不是碧煙姐姐的嗎?”她慌忙下來,“小衣,我,我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在做夢?”

“你沒有做夢。”小衣笑著道,“二公子為了你,跟大公子吵了一架,大公子已經答應二公子了,以後對你好些,你算是苦盡甘來了。”

“小衣,你在這裏嚼什麽舌頭?”碧煙氣咻咻地進來,“還不快去把院子掃了!”

小衣耷拉著腦袋出去了,碧煙白了芸奴一眼:“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攀上二公子的,不過你要認為以後這清泠軒就是你的天下了,我勸你還是死了這份心,你就是個隻會灑掃的粗使丫頭。”

芸奴點頭:“我記住了。”

“記住了就好。快把藥喝了,回自己房裏去睡。”說罷,又到門邊喊人,“小蓮、小果,快來把我的床鋪收拾一下,把那些弄髒的被麵床單,都拿出去丟掉!”

芸奴不敢多待,忙喝了藥出去,病還沒完全好,身子還有些虛弱,也不知睡了幾日,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她打開自己的小櫃子,裏麵還有些糕點,可惜有些發黴了,她將黴掉的部分挖掉,正想吃,葉景印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芸奴,隨我出去一趟!”

芸奴嚇得手一抖,糕點跌落在地,葉景印撿起來,臉色有些黑:“都發黴了你還吃?你是存心讓人說我們葉家虐待下人,給下人吃發黴的糕點。”

“我隻是覺得丟了可惜。”

“有什麽可惜?你都進府十年了,怎麽還像個流民似的。”葉景印滿臉不快,“我葉家的下人,哪怕是三等仆婦也比別人家的娘子強,你也該學大戶人家做派,免得惹人笑話。”

芸奴垂下頭,這些年她雖然名為大丫頭,其實連葉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所吃的食物隻是沒有餿,所穿的衣物隻是沒有破罷了,這些糕點很名貴,是大夫人生日的時候賞的,她自然舍不得扔。

“好了,快隨我出去。”二公子說,“去看看白兄今天在驅什麽魔。”

“二公子,奴婢今天還有些事沒做……”話還沒說完,就被葉景印打斷:“你是怕回來後又被大哥罰,我已經跟大哥說過了,他答應我不再罰你。”

芸奴這才鬆了口氣,她對幻術也頗有興趣,說不定那位白娘子能幫她查明體內怪異法術的來曆呢。

她偷偷看了二公子一眼,二公子似乎還不知道白謹嘉是個女人。但她不能告訴二公子,她有種奇怪的預感,如果讓別人知道了白娘子的身份,她就再也見不到白娘子了。

白謹嘉的居所在中和坊,離仁美坊很近,是一處小院落。聽說以前鬧鬼,夜半三更總能聽到女人的哭聲,無人敢居住,她到臨安之後便以極低的價格買下,從此之後再也沒人聽到女人哭了。

主仆二人從車上下來,見一個男子在門前徘徊,似乎有些猶豫。葉景印道:“這位小哥,可是來找白公子的?”

男人忙拱手行禮:“在下的確有事想請白先生幫忙。”

“既是如此,為何不進去?”

男人猶豫了一下:“這件事……實在難以啟齒。”

“那便等足下想好了再來吧。”葉景印正想進門,男人連忙道:“在下已經想好了,還請公子幫在下引薦。”

三人踏進白家的門,園子裏甚是空寂,滿地雜草,卻開滿了雪白的小花,一片一片,仿若滿地的積雪。“雪堆”中有一條隻容一人走過的小徑,幽徑深處,有瓦屋幾間,長廊一條。白謹嘉一襲白衣坐在廊下,靠著廊柱,身旁放了一隻銀質酒壺,手握台盞,正賞花飲酒。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她高聲道,“芸娘子,來得正好,過來為我倒酒!”

芸奴連忙過去,在她身旁坐了,葉景印笑道:“白兄,我們明明是三個人,為何你隻看得見芸奴一人?”

“我不看美人,看你們這兩個大男人作甚?”白謹嘉用扇子輕輕托起芸奴的下巴,“你怎麽一臉病容?染了風寒?”

“偶感風寒,已無大礙。”

白謹嘉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一個紙包說:“這是養身的藥,拿去補補,才幾天不見,你就瘦了。”

芸奴接過來,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謝謝白公子。”

白謹嘉讓她去屋內取來兩隻墊子,讓兩個男人坐了,側過頭去看向那個陌生的年輕人道:“這位小哥如何稱呼?”

“在下姓薑,名冰壺,在家中排行老二,人都稱呼我為薑二郎。”年輕男人說,“實不相瞞,在下此次前來,是想求白先生幫忙。”

“看閣下印堂發黑,滿麵愁容,眉間似有家眷離散之相,是家中有人走失吧?”

薑二郎遲疑了一下:“此事實在難以啟齒。我娶有一門妻室,姓尤。尤氏性格溫柔和順,過門三年,與我相敬如賓。可三日前,拙荊竟在家中離奇地失蹤了。”

“此話怎講?”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去家裏開的布莊照料生意,隻留拙荊和幾個仆人在家。傍晚時,家中的仆婦忽然來店中哭訴,說看見有個穿黃衣裳的男人進了拙荊的寢屋。家中仆人連忙鎖了院門,拿了武器闖進屋去,卻發現屋內空無一人。這幾日我已將整個宅子裏裏外外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沒找到拙荊。”

葉景印奇怪地道:“竟有這等事?那黃衣人進寢屋時,尊夫人可在屋內?”

“這是自然,拙荊因身體不適,一直在屋內休息,黃衣人出現之前,丫鬟小翠剛給拙荊送了藥。”

白謹嘉飲了一口酒:“薑兄是想請我幫你找回尊夫人?”

“正是如此。”薑二郎的眼中浮現一絲關切和悲傷,“拙荊向來三貞九烈,斷不會與別人有苟且之事,在下隻怕,她已遭了毒手。”

白謹嘉從寬大的袍袖中取出一隻錦盒,裏麵是滿滿一盒子的白牡丹花瓣。她將手中的灑金折扇往盒子上一敲,花瓣倏然而起,紛飛如雨,在空中盤旋一陣,落在席前,她細細看了片刻:“離卦,二郎勿憂,我已知道尊夫人的去處。”

薑二郎大喜:“請先生賜教。”

“君即刻前往西邊的清波門,若見到趕著牛車,而車內有豬者,便是盜你妻子的凶手。”

薑二郎滿臉疑惑,欲言又止,白謹嘉將折扇一舉:“不必再問,二郎若不信,一去便知真假。”

薑二郎沉吟片刻,朝她拱了拱手,轉身而去,待他走遠,白謹嘉見葉景印臉上亦有懷疑之色,笑道:“葉公子不跟去看看熱鬧嗎?”

葉景印聞言大笑:“這等奇事,不去豈不可惜!”

三人乘著青布馬車到達清波門時,薑二郎正守在城門下,焦急地看著來往行人。三人尋了個酒樓,在樓上雅間坐定,開了窗戶,正好可以看見城門。一直等到日薄西山,趕牛車的人不少,隻是連一隻豬的影兒都沒見著,薑二郎已不耐煩,葉景印也啜著美酒,半帶笑意地說:“看來今日白兄時運不濟,卦象不準啊!”

白謹嘉靠在窗台上,以一隻手撐著下巴,笑道:“未必。”

話音未落,一輛牛車便緩緩地從長街盡頭駛來,葉景印和薑二郎悚然一驚,仔細一看,車上果然綁著兩頭活豬,還立著幾隻裝酒的壇子。

“竟然真有這樣的牛車。”葉景印驚奇道,“不過這車子似乎藏不住人啊,難不成那尤娘子還會縮骨功,縮成貓狗大小,藏在酒壇裏?”

白謹嘉從芸奴手中接過青瓷酒杯,嘴裏吐出的依然是那兩個字:“未必。”

說話間,那薑二郎已經攔下趕車人,與趕車人起了爭執,二人爭得麵紅耳赤,竟要動起手來。周圍已聚了不少路人,紛紛指責薑二郎血口噴人。薑二郎漲紅了臉,一時不知如何收場。白謹嘉嘴角勾起一道怪異的笑容,將手中瓷杯扔了出去,隻聽“嘩啦”一聲脆響,酒杯正好打在一隻酒壇上,酒壇應聲而碎,壇內無酒,隻有幾塊肉塊滑落,滾到眾人腳邊。

那竟然是人的四肢!

靜,死一般的寂靜。

“夫人!”薑二郎大叫一聲,撲過去抱住一隻左臂,那手臂上還戴著一隻銀釧。他瞪大眼睛,嘴裏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夫人你死得好慘啊!”

然後大街上便炸開了鍋,眾人失聲慘叫,四散奔逃,亂作一團。趕車人臉色煞白,眼珠子一轉,推開薑二郎便跑,還沒跑出去幾步,一隻酒杯裹挾著冷風而來,正好打在他的膝蓋上,他向前一撲,隨即抱著腿在地上打滾兒,鬼哭狼嚎。守門的兵士一擁而上,將那人綁了起來,推推攘攘地往臨安府衙而去。

葉景印驚得說不出話來,回過頭來看了看正在品嚐胭脂酥的白謹嘉:“你怎知尤氏已死,還被分屍後藏在酒壇中?那人又是如何將尤氏帶出薑家的?”

“我不常占卜,但我每一次占卜都不會出錯。”白謹嘉淡淡地笑,“既然牛車隻有這麽大,除了酒壇,還能藏在哪兒?至於他是如何將人帶走,我猜是尤氏自願跟他走的。”

葉景印自然不肯輕信,遣了人去府衙打探,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那小廝便回來說,那趕車人是尤氏在閨閣時的相好,當年騙了尤氏一筆錢財,說是出門做生意,待衣錦還鄉時來娶她,實則是逃到鳳州,整日裏花天酒地,將錢財揮霍一空。前幾日回到臨安,聽說尤氏嫁了個有錢的人家,於是心生貪念,買通了門房,混進了薑家,編了一個悲慘煽情的故事誆騙尤氏,尤氏心軟,將自己的金銀細軟都給了他,他害怕尤氏將內情告訴薑二郎,便央求尤氏與他私奔。他滿口的甜言蜜語,將尤氏哄得心花怒放,於是尤氏換了丫鬟的衣裳,趁亂隨他出了薑家,躲在城內某處。入夜之後,他凶相畢露,將她殘殺分屍。

葉景印聞言大笑:“服了,白兄,我算是心服口服。若是臨安府聘你去做捕頭,恐怕整個臨安城,就沒人敢作奸犯科了。”

“非也。”白謹嘉道,“天機不可泄露,占卜越是靈驗越不能隨意使用,否則犯了天怒,便要大禍臨頭了。今日我之所以起卦,是因為時機已至,否則我斷不會輕易泄露天機。”說到這裏,她自嘲地笑了笑,“罷了,大白天的見血實在晦氣,不如我們去得月樓尋點兒樂子,聽說來了個出色的行首(即美妓),其姿色才藝,比起當年的汴京名妓李師師,亦不遑多讓啊。”

得月樓乃臨安城內的後起之秀,開店不過三四年,已有直追傾城館之勢,芸奴跟在兩位公子身後,局促不安,白謹嘉明明是娘子,為什麽就這麽喜歡逛青樓呢?

得月樓的老鴇滿麵春風地迎了上來,說著那句千年不變的老話,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姐(宋代妓女稱小姐)圍了過來,各種香氣撲鼻而來,芸奴不由得打了幾個噴嚏。

“二三流的就罷了。”葉景印從袖中拿出一張錢引(即宋代紙鈔),“蘇怡然可在?”

“喲,兩位爺來晚了,蘇小姐的**夜剛剛拍了出去,您看。”老鴇朝著正匆匆上樓一臉**笑的男人一指,“那位是正議大夫胡大人家的衙內(宋代有權有勢的官員子弟稱衙內),就是他以兩百緡拍下了蘇小姐的**。”

葉景印從鼻孔裏冷哼了一聲:“真是糟蹋了美人,我出四百緡。”

“這位公子,這可不行啊,拍下了就是拍下了,我們做生意,也是講信譽的。”

白謹嘉輕搖折扇道:“看來,今日我得英雄救美了。”

“我也去。”葉景印道。

“葉公子還是另外找一位小姐吧。”白謹嘉快步跑上樓去,葉景印又從袖中取了幾張錢引給老鴇:“後麵的事,你就當沒看到。”

老鴇一把將錢引奪過來,塞進了衣袖:“嘿嘿,小的明白。公子,您看中了哪位小姐?我去叫來伺候您。”

“給我安排個雅間,要離蘇小姐的房間最近的。”葉景印背著雙手,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要看場好戲。”

“蘇小姐。”胡衙內一副猴急的模樣,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脫下外套,掀開翠色帷幔,身穿薄紗的少女坐在床榻上,正在垂淚,他色迷迷地說:“蘇小姐,讓你久等了,今夜能和蘇小姐共赴,本衙內真是三生有幸啊。”話還沒說完,人已經撲上去了,就在他的手碰觸到少女的胸前時,一個聲音忽然在身後道:“手下留人!”

胡衙內聞言大怒,道:“哪個混賬東西敢來攪本衙內的好事?”轉過頭,見是一位白袍少年,容顏俊美,不由得**心大起,嘿嘿笑道:“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哥,不知小哥有何貴幹?”

“這位衙內,你大禍臨頭了。”白謹嘉麵色嚴峻,胡衙內笑道:“我正風流快活,何來的大禍臨頭啊?”

“衙內,在下乃一位修行的方士,途經此地,見得月樓內鬼氣衝天。”白謹嘉看了看胡衙內身後,“衙內,您可認識一位眼角有一顆紅痣的娘子?”

胡衙內神色一變:“你,你什麽意思?”

“恕在下直言,您的脖子上坐著一個女鬼,此女乃吊死鬼,脖子上纏著白綾,舌頭一直垂到您的眼前。衙內,您最近有沒有覺得脖子很重,而右眼看東西時有些不清楚呢?”

胡衙內的臉色更加難看,強撐著顏麵說:“你這神漢,別在這裏危言聳聽,我胡瑞行得端坐得正,還怕什麽女鬼不成?”

白謹嘉長歎一聲:“可惜啊可惜,在下原本想救衙內一命,既然衙內信不過我,在下還是告辭吧,望衙內好自為之。”說完轉身便走,胡衙內畢竟心虛,連忙說:“先生莫走,在下剛才失禮了,望先生教我脫困之法。”

“這也不難。”白謹嘉從鈞窯花瓶中抽出一枝牡丹,讓胡衙內舉到眼前,然後拔劍一砍,粉色的牡丹花瓣四散飛舞,變成了刺目的紅色。胡衙內看了大驚失色:“這,這……”

“衙內莫慌,在下剛才已將那女鬼砍殺,衙內性命無憂,隻是您身上還殘留有女鬼的怨氣,一月之內不能行**,否則女人的陰氣催生怨氣,隻怕衙內將生隱疾。”

所謂的隱疾,就是男人**無能之病,胡衙內自然被嚇得不輕,連忙朝白謹嘉行了一禮:“多謝先生提醒。”他從懷裏摸出幾張錢引,“這是謝禮,還望先生收下。”

“衙內太客氣了,我不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白謹嘉推辭道,“衙內還是趕快回家,好好將息身子吧。”

胡衙內千恩萬謝地去了,白謹嘉輕搖折扇,來到床榻前:“蘇小姐受驚了。”

葉景印推門進來:“白兄,你雖然救了蘇小姐,卻苦了那冤死的女鬼,也算不得義舉。”

芸奴輕聲道:“其實……沒有女鬼。”

葉景印一愣,白謹嘉大笑:“當然沒有女鬼,那花瓣不過是幻術罷了。前幾日我到太中大夫冉大人家給少夫人驅邪時,聽冉大人家的丫鬟說過,胡衙內強搶民女,逼死了一個女孩。不過胡衙內做賊心虛,才這麽容易上當。”

蘇怡然整理一下衣衫,起身朝白謹嘉盈盈一拜:“多謝公子仗義相救,怡然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公子。”

她臉頰微紅,美目含情,已然對白謹嘉芳心暗許,白謹嘉摟著美人的香肩:“何必來世?隻要蘇小姐為我彈奏一曲《玉樓春》便算是報了恩了。”

三人飲酒聽曲,剛唱完《玉樓春》,正要唱《蘇幕遮》,忽聽門外腳步聲響,隨即響起沉穩的男聲:“白公子可在?”

白謹嘉枕在蘇怡然的上,手中托著定窯的白瓷蓮花酒盞,嘴角微微上勾:“看來今天的生意不錯。”

芸奴起身,打開雕花木門,門外站著一個戴孝的年輕公子,身邊跟著個小廝。她微微有些吃驚,守孝之人出入妓院是大忌,這位公子竟然不顧身份來找白公子,莫非和他已故的親人有關?

戴孝公子朝白謹嘉深深一揖,急切地說:“白公子救我!”

“公子莫急。”白謹嘉立起身來,“可細細說來。”

待眾人坐定,蘇怡然合上房門而去,戴孝公子滿麵愁容道:“在下姓曹,名叫曹修齊,太常寺曹大人正是家父。”

葉景印一愣:“曹大人?就是一個月前在城外的義莊……”

“在義莊舊疾發作而暴卒,那是上報朝廷的托詞。其實我父親是……”曹修齊欲言又止,似乎很難開口,猶豫了好一陣才道,“是被鬼殺死的。”

“鬼?”

“那晚我也在義莊。”曹修齊皺著眉道,“我本是隨父親去郊外的祖墳祭祖,回來的路上突遇風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能暫時在義莊避雨。我父親向來敬重鬼神,特意讓下人們給死者上了香,然後住在沒有放棺材的後院廂房。那晚電閃雷鳴,不知為何,我卻睡得特別沉,像被鬼魘住了。三更時我聽到鈴聲,好不容易醒了,因擔心父親,就去後院查看,發現那鈴鐺聲正是從父親的寢屋傳來的,父親好像在跟誰說話,我從窗戶縫往裏看,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說到這裏,他身體顫抖了一下,臉色發白,“那個女人長得非常漂亮,手腕和腳腕上都掛著鈴鐺,正在跳舞。夜深人靜的義莊,哪裏會有紅衣舞女?那女子不是妖就是鬼,我本想進去救我父親,可我像被魘住了,動彈不得。父親盯著那舞女,目光呆滯,當他抓住那女鬼的胳膊時,女鬼轉過身來,麵容刹那之間枯朽如骷髏。說來實在慚愧,我竟然給嚇暈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仆人們都麵如土色,我才知道我父親已經……”他滿眼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白公子,我不能讓父親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被害死,求您抓住那紅衣女鬼,給我父親報仇。”說罷,朝身邊的小廝點了點頭,小廝捧了一隻盒子過來,盒蓋打開,裏麵是滿滿一盒子的金錠,“若能抓住女鬼,這些就是傭金。”

“且慢。”白謹嘉用折扇將盒蓋蓋上,“曹公子,你為何不報官?或許那穿紅衣的舞姬,並非女鬼,而是刺客?”

曹修齊猶豫道:“此事實在難以啟齒,在下懷疑那女鬼與三年前的一樁舊案有關。”

“哦?可否說來聽聽?”

曹修齊麵有難色,遲疑再三,最後還是將三年前的舊事和盤托出。

那年曹修齊的父親剛到瀘州上任,因為沒有府第,便租住在一個員外的空房中。他身邊隻帶了兩個小廝,夜晚孤身一人,甚是孤寂。一個桐花盛開的晚上,門庭外車馬聲響,小廝來報,說是金夫人來訪。曹大人並不認識什麽金夫人,於是出門迎接,見馬車上下來的是一位簪釵環佩容顏美豔的紅衣夫人,心中暗自竊喜,將金夫人迎入府中。那金夫人說,她小字鴛鴦,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妻眷,因過門數年無子,被丈夫休棄,如今仰慕曹大人的聲名,前來自薦枕席。曹大人自然樂得逍遙,二人飲酒作樂至深夜,天快明時金夫人才離去,之後夜夜皆至,有次還送了一條繡著鴛鴦的絲絹給曹大人,以做定情信物。

時值中秋佳節,瀘州府尹在府中擺下酒席招待上下官員,席間,曹大人掏出絲絹擦汗,不料被坐在身側的金穀金大人給看見了,金穀大為吃驚,將絲絹一把奪下,反複看了半晌,喝問這絲絹從何而來,曹大人便將美婦自薦枕席一事和盤托出,金穀聽後臉色驟變,拂袖而去。

曹大人不明所以,同席的另一位官員說,金穀的夫人上個月才死的,金夫人的閨名也叫鴛鴦,身上所戴的飾物服色也多繡鴛鴦。曹大人頓時如同大寒天被潑了一瓢冷水,連忙趕到金大人家中,因需停靈七七四十九天,所以金家的靈堂還未撤去。金穀臉色鐵青,打開棺材,拉著他令他仔細看棺材中的女子,是不是這些日子與他幽會的美婦。

曹大人隻看了一眼,便差點兒暈過去,棺材裏的屍體正是夜夜與之耳鬢廝磨的美女無疑。金穀大怒,拔出腰中所佩的寶劍,又不敢砍殺曹大人,便一劍將跪在靈堂中守靈的使女砍死,又命人將亡妻的屍體拖出郊外焚燒,直到挫骨揚灰才作罷。

曹大人因受了莫大的驚嚇,得了一場大病,每晚都夢到身穿紅衣的金夫人披頭散發地在他麵前哭泣,責問他為何不救自己。他夜夜不得安寧,後來便向朝廷遞交了請調書,將他調回京城做官,這才作罷。

故事講完,曹修齊臉色微紅,畢竟是父親的風流韻事,實在是羞於啟齒。白謹嘉輕搖折扇,嘴角似笑非笑,沉吟良久:“來龍去脈我已知曉,此事便交給在下,公子請回府敬候佳音吧。”

曹修齊鬆了口氣,朝她深深一揖:“既是如此,有勞了。”說罷便起身告辭,走到門邊,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回過頭來說:“還有一事,在下聽說金大人前幾日在城外的清空寺暴斃,不知是否與紅衣女鬼有關。”

“有趣。”白謹嘉淺笑,側過臉去對葉景印說,“不知葉兄明日有沒有空閑,隨我去清空寺和義莊逛逛?”

葉景印自然樂意,於是二人說定,葉景印就帶了芸奴回家。芸奴進了清泠軒的園子,兩個上夜的婆子提著燈籠迎麵走來,她忙躲進假山之中,聽那兩個婆子說:“今日大公子不在家,咱們巡了這一次就可以約幾個人喝酒玩骰子了。”

“大公子這是去了哪裏?若被他半夜回來撞見,豈不大大不妙?”

“你新來的不知道,大公子每個月月底都要出門三日,至於去哪裏,我們這些下人也不知,但斷不會中途回來,你且放寬心。”頓了頓,又低聲說,“有次大公子是夜裏回來的,身上還帶著傷呢。”

“大公子那麽有身份的人,難不成還會和人打架鬥毆?”

“這我哪裏知道。總之這三日咱們可以好好玩一回,你去把門鎖好,別叫大夫人那邊的人看見就行了。”

二人說著話兒,漸漸遠去,芸奴聽說大公子不在家,心中稍安,不知為何,她總是有些怕大公子,若被他盯上一眼,就渾身發冷。

黃桷樹中又傳來低沉陰冷的笑聲,像勺子在陶盆裏刮,難聽得刺耳:“你很害怕他吧?像他那樣虐待下人的主子,為什麽你還要忍耐?為什麽不給他點兒教訓?”

芸奴臉色一沉,朝茂密的樹冠望了一眼,靜默不語,往下人房行去。樹中那森冷的笑聲回蕩不止,如同黑夜中的魔咒。

夜深深,月沉沉。

第二天一早,葉景印便帶了芸奴,隨白謹嘉一起出了城。義莊就在官道旁,因年久失修,房屋破敗,瓦片零落,隻用茅草紮成的草席鋪在房頂上擋雨。

芸奴推開門,一股陳腐之氣迎麵而來,到處都是瓦礫和蜘蛛網,廳堂中橫著好幾副棺材,都是材質最差的薄棺,每一副棺材前都點著幾根線香。葉景印俯身拿起香灰:“剛剛燒完。今天有人來過。”

白謹嘉對此似乎並不上心,來到後院,看著滿院子的萋草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身子一矮,坐在廊下說:“好風好景,正是喝酒作詞的好時節。葉兄,可有雅興?”

葉景印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等雅興,但早已習慣了她的放浪不羈,便棲身一坐:“有白兄的地方,縱使是地獄,也是好風好景。我心中已有一闕《清平樂》。”他誦出詞句,白謹嘉以一闋《木蘭花》作對,二人一邊喝酒一邊作詞,喝醉了,便掏出身上的匕首在牆上題詩,芸奴不懂詩詞,隻在一旁小心伺候著。一晃已是夕陽西下,帶來的點心也吃完了,芸奴說來時曾見到路旁有些柑橘樹,便出門摘一些果子來。長在路旁的橘子自然早已被摘得所剩無幾,隻有那樹冠頂上還有幾個,她見四下無人,便縱身跳上樹去,將橘子用天青色的裙子兜著,飄然而下,身子輕盈如飛燕。

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草叢動了動,一個人影立了起來。

芸奴嚇了一跳,沒站穩,竟摔倒在地,腳踝在石頭上磕了一下,鑽心地疼。那人影連忙跑過來,先雙手合十念了句佛:“女施主,您沒事吧?”

那是個僧人,大概十六七歲,身上穿著蟹殼青的僧袍,背上背著個包袱,麵容清秀。芸奴奇怪地看著他:“你是誰?”

“貧僧圓空。”小和尚說,“是清空寺的僧人,不知女施主為何會孤身一人在此處?”他那雙清亮的眸子裏泛起疑惑和恐懼。

芸奴說:“我是來為主人尋吃食的。”

“不知您主人是……”圓空說道,“女施主莫怪,隻是這山裏近來不太安寧,所以貧僧多嘴問問。”

“我家主人姓葉,是臨安人士,去瀘州探望朋友回來,途徑義莊,因身體不適不能趕路,便想在義莊休息一晚,明早再走。”芸奴編了個漏洞百出的故事,那小和尚竟然信了,睜大了眼睛道:“在義莊過夜?使不得啊,女施主,我送你回去,請你家主人趕快離開此地,去別處民居借宿吧。”

“為何?”

小和尚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義莊鬧鬼!”頓了頓,又說,“鬧鬼也就罷了,這一帶近日還來了個妖怪,專吃過往行人,許多人都葬身妖吻。”

芸奴聞言,心中擔憂白、葉二人,想盡快回去,哪裏知道腳踝痛得鑽心,連站也站不穩。小和尚猶豫了一陣,臉頰微紅道:“女施主,貧僧背著您走吧?”

男女授受不親,芸奴自然不願意,但無奈腳痛刺骨,想來一位出家人也不會心存邪念,隻得答應了。小和尚一連念了好幾句佛號,才將她背起來,匆匆往義莊而去。

“圓空師父,這麽晚了,為什麽你還在這裏?”芸奴趴在他的背上,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你不怕女鬼和妖怪嗎?”

“當然怕。”小和尚步履輕盈,“不過義莊是寺裏的產業,得有人照看著,其他師兄弟都不肯來,住持就派我來了。其實我在寺裏隻是個燒火做飯的。”

芸奴點了點頭,轉過頭去看他的影子,太陽已經下山,清冷的月光灑下,如同鋪了一層柔軟的輕紗,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但看起來依稀還像個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一輪上弦月已經浮上了樹梢,芸奴抬頭看了看天色,感到奇怪,橘樹離義莊有這麽遠嗎?

“圓空師父,是不是走錯路了?”

“沒錯啊。”圓空用下巴朝路盡頭點了點,月光下,依稀能夠看到義莊的飛簷一角,以及掛在簷角上的那盞破舊的白色燈籠。

小和尚又背著她走了一陣,她凝望遠處的義莊,竟一步也未曾靠近,難道遇上鬼打牆了,還是誤入了陣?

“女施主,好累啊,不如我們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走。”圓空滿頭大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芸奴點頭道:“辛苦師父了。”

圓空將她放在路邊的大石上坐下,用袖子扇著風說:“真是奇怪,怎麽總也走不到啊。”話音未落,便聽見不遠處的樹叢中傳來微弱的聲音:“救命……”

兩人嚇了一跳,圓空壯著膽子問:“誰?”

“小師父,救命啊。”草叢中鑽出一個老頭,穿著普通的褐色布衣,身邊有一捆柴,“我是山裏的樵夫,不小心從崖上摔了下來,把腿給摔斷了。”

圓空看了看四周,黑夜幽冷,無一絲人聲,心頭不禁打鼓,不敢過去:“老丈,我,我這腿腳也有傷,不太方便啊。要不,我先回寺裏去,多叫幾個人來救你。”

“不行啊,我的腿一直在流血,再不止血,我就要血盡而亡了。”

他越是著急,圓空越是不敢過去,背起芸奴,高聲道:“對不住了,你先忍忍,我這就去叫人!”說罷,轉身就要走,忽聽芸奴道:“等等!”他步子一頓問:“女施主有何吩咐?”

芸奴臉色蒼白,忍痛從他背上了跳下來,往前麵的草地上一指:“你看。”

圓空將身子探過去,赫然看見一個陰森森黑黝黝的墓穴,裏麵不斷地往外冒寒氣,棺中似乎有人,卻看不真切。他頓時渾身發冷,若剛才撒腿就跑,豈不是就落進這墓穴裏了?

再回頭看時,那老頭已經不見了,小和尚嚇得心驚膽戰地說:“他果然是妖怪!給咱們下了個連環套,去救他也是死,不救他,也是死啊!”

弦月隱入了烏雲之中,四周暗了下來,遠處的義莊已經看不見了,隻有那盞白燈籠還在風中搖搖晃晃,像一團縹緲的鬼火。

果然是入了迷陣,芸奴眉間微顰,骷髏妖姬,已經來了。

“小師父,”她焦急地說,“快背我走,按我說的路走,很快就能到義莊!”

沒有人回答她,四周寂靜得隻能聽見草木搖動的沙沙聲。

“小師父……”她驚慌四顧,見圓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忙忍著痛過去,摸了摸他的脈搏,幸好,隻是暈過去了。

墓穴周圍的灌木叢猛然間晃動了一下,她心頭一緊,見一條絲帛自灌木叢中驀然鑽出,將她卷起,拉了進去。

這變故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快得她幾乎沒能回過神來。她跌入墓中,一隻手環在她的腰上,令她動彈不得。

是屍鬼嗎?

她努力側過臉去,聞到一股活人的氣味,她甚至能夠感覺到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是人!

他是誰?為何睡在墓穴之中?

這個男人身上似乎還有一股血腥味,他受了傷?

她想要掙脫他的鉗製,催動丹田的真氣,身下的男人微微一顫,大手按住她的丹田,那股真氣源源不斷地湧出去,被他的手吸走。

糟了!她心底生寒,這個人是懂法術的方士,看來今日,她凶多吉少!

白公子,救我!

葉景印剛得一好句,提了劍正想往門柱上刻,忽然烏雲蔽月,草隨風動,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暗香靜逐遊絲而轉,鈴聲脆響,他心頭一驚,側過臉去,見荒草淒淒的園中忽然多了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肌膚勝雪,纖腰僅堪一握。

“來了。”白謹嘉端著酒杯,輕輕說。

掛在廊下的白色燈籠齊齊一亮,紅衣舞姬腰肢一扭,跳起舞來,裙擺轉成一朵向下開的蓮花,的腳踝上掛著鈴鐺,在一個接一個的跳躍中仿若泛著熒光的玉玦。

臨安城有世上最美味的佳肴,最雄偉的樓閣,最美豔的女人,葉景印乃臨安首富,什麽樣的美女沒見過,但像這紅衣舞姬般天生媚骨的女人,他還從來不曾親眼目睹。

果然是妖姬,他在心中暗暗道,握緊了手中三尺長劍,若她膽敢輕舉妄動,便一劍削去她的頭。

白謹嘉大聲叫好,笑道:“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美酒美景美人,今日真是不虛此行,待我作一闋《蝶戀花》。”

葉景印哭笑不得,真不知這位方術師究竟是藝高人膽大,還是蠢過了頭,那舞女分明是個妖姬,她竟然還有心情飲酒作詞。

紅衣妖姬浪笑連連,不知不覺間竟已來到二人幾步開外,忽然身子一轉,雪玉般的肌膚盡皆化為枯骨,十指鋒利如刀,朝二人刺來。

“小心!”葉景印一個箭步躥過來,手中的劍刺向紅衣舞姬,舞姬身子一矮,如同一條柔軟的毒蛇一般纏住了他的雙腿,脊椎發出“哢哢”的清脆聲響。她的速度極快,葉景印低頭便看見一張骷髏麵孔,白生生的,比平常的骨頭還要白,很是嚇人。她下顎一張,口中竟有鋒利如狼的利齒,朝葉二公子的胸膛咬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聽一聲脆響,原來白謹嘉的折扇刺在骷髏舞姬的脊椎上,舞姬仰頭長嘯,轉頭與白謹嘉交手,卻並不戀戰,幾個回合後,將白謹嘉逼得退了一退,便一頭紮進高及膝蓋的荒草中,不見了蹤跡。

“追!”白謹嘉低喝一聲,二人追出義莊,見前路迷離,四周景色怪異,白謹嘉伸手攔住葉景印:“且慢,是迷陣。”說罷,從懷中掏出幾張靈符,口中念念有詞,催動符紙,在空中燃燒成幾隻紅色蝴蝶,撲進迷陣之中,迷陣轉瞬即破,麵前的景色又變得清明起來。隻是那骷髏美女再也找不到了。

“白兄,那裏躺了個人。”葉景印來到圓空身旁,“是個出家人,好像被人打暈了。”

白謹嘉從草叢中撿起一枚泛著淡綠色熒光的珠子,不是什麽好貨色,隻是最便宜的玉石,她臉色驟變:“這是芸娘子的耳墜,芸娘子出事了!”她從袖子裏掏出一隻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圓空的鼻中,圓空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然後睜開眼睛,驚恐地喊:“有鬼!有鬼啊!”

“小師父,你可曾見過一個年輕娘子?”白謹嘉按著他的肩膀問。

圓空驚魂未定,好半天才想起來:“對,對,有個女施主,她一定是被惡鬼吃了。”

葉景印麵色鐵青,抓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起來:“惡鬼在哪兒?”

圓空受了驚嚇,有些語無倫次,白謹嘉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灌木叢中:“葉兄,這裏有個墓穴。”

二人連忙趕過去,芸奴則躺在棺材裏,雙眼緊閉,麵容慘白。

“芸奴!”白謹嘉連忙將她扶起來,摸了摸她的脈搏,脈象平穩,暗暗鬆了口氣,又在她幾個穴道上輕拍幾下,芸奴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芸奴,你沒事吧?”葉景印關切地問,“你怎麽躺在這裏?”

芸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白謹嘉,愣了足足一盞茶的工夫,才叫道:“棺材裏有個男人!”

兩人側過頭去朝棺材裏看了看,裏麵隻有一具老者的屍體。

“男人沒有,男屍倒是有一具。”葉景印奇道,“莫非你見鬼了?”

“不是鬼,那是個活人,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芸奴急忙解釋,臉漲得通紅,“他還……”她頓了頓,將後麵的話又吞回肚子裏,她驀然想起那人在她耳邊低低地說的那句話。

“你要是敢說出去,你和你身邊的人,都得死。”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能夠吸走她的真氣,此人的法術非同尋常,若是他起了殺人滅口之心,葉府諸人和白公子都有危險。

“他還什麽?”葉景印追問。

“我,我也記不清了。”芸奴低下頭,“就像一場夢。”

她不會說謊,臉頰緋紅,好在夜色已深,兩人沒有發現,白謹嘉溫柔地說:“既然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以後要多加小心。”

芸奴連忙點頭。

圓空忽然發出恐懼的尖叫,隨即雙手合十不停地念經,葉景印瞥了他一眼:“你鬼叫什麽?”

圓空吞了口唾沫,往棺材裏一指:“那,那具屍體,就是剛才……”芸奴低頭看了一眼,也被嚇了一跳,原來那具屍體,正是剛才那個老樵夫。

“屍鬼?”白謹嘉脫口而出,葉景印奇道:“何為屍鬼?”

“屍鬼乃僵屍的一種,不過並非以吸地氣而成,而是吸取了月色精華,因此完整的屍身是不能暴露在月光之下的,特別是新月。這種屍鬼並無活著時的記憶,他們存活的目的就是吃人,但他們並沒有多少力量,為了抓到活人,他們常扮成受傷之人向路人求助,一旦有人上當,就會成為他們的俎上之魚。”

“以前常聽說這一帶有吃人的妖怪,原來就是它。”圓空念了句佛號,“先生知道這麽多,一定是高人,請先生將它除掉,為山中的百姓除去一害。”

“要除掉屍鬼並不難。”白謹嘉掏出一張靈符,捏了個訣,扔進棺材中,火焰“騰”地一下燒起來,隨即棺中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像正被割破喉嚨的豬,在這樣的夜晚裏顯得尤為可怖。圓空是出家人,不忍再看,隻閉著眼睛念經,燒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慘叫聲才漸漸小下去,火焰也隨之漸漸熄滅,再往那棺材中看時,裏麵隻剩下一堆灰燼。

“那骷髏舞姬是何來頭?”葉景印問,“莫非也是屍鬼?”

“這個嘛……”白謹嘉嘴角帶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天機不可泄露,待抓住了她,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她回過頭來打量圓空問道:“不知小師父是哪座寺廟裏的,為何深更半夜會來此處?”

“貧僧是清空寺僧人,義莊乃本寺產業,每逢初一十五寺裏都要派僧人前來守夜念經,超度亡靈。”圓空傻笑了兩聲,“近來這裏又是鬧鬼又是鬧妖的,寺裏沒人肯來,住持就派我來了,其實我隻是個燒火做飯的,連經都念不全。”

“看來今日這經文是念不成了。”白謹嘉輕搖折扇,笑道,“我們也不能住在義莊裏,不如小師父帶我們去寺裏借住一宿。”她從袖中掏出一顆金丸遞上去,“香油錢什麽的,都好說。”

圓空似乎第一次看見金子,眼睛都直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出,出家人,戒,戒貪,我不能要。”嘴上雖如此說,一雙眸子卻還死死地盯著金丸不放。白謹嘉將金丸硬塞進他手中說:“小師父客氣什麽,這也算供養佛祖,給我們積陰德。”

圓空吞了口唾沫,將金丸塞進袖中:“既是如此,貧僧就不推辭了。我們住持最是好客的,能款待兩位貴客必定很高興,請隨貧僧來吧。”

芸奴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發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棺材中那神秘人的手冰冷刺骨,簡直就像冰塊一般,那陰冷的觸感至今還留在肌膚之上,揮之不去。

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三人跟著小和尚圓空沿山路而去,樹木蔥蘢之中,某根樹枝之上,坐了一個人,目光追隨著眾人漸漸消失在林間小道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清空寺的住持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聽圓空說了來龍去脈,欣然同意,命圓空將三人安頓在西廂的客房中。天色已晚,寺廟內安寧靜謐,弦月也已從烏雲中探出頭來,月光從菱花窗格中透進來,窗明幾淨,頗為風雅。

敲門聲響起,進來一個身材矮小麵容平庸的小和尚,手中托著一隻紅木托盤,上麵有幾樣精致點心,說:“兩位公子,這是住持吩咐的宵夜。”

白謹嘉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似乎很害怕?”

小和尚吞了口唾沫,看了看窗外,低聲說:“不瞞兩位,前幾日過世的金穀金大人就居住在這間寢屋裏,所以……”

芸奴心內暗暗驚訝,西廂房的客房很多,為何圓空偏偏要將他們安頓在這間死過人的屋子裏?

白謹嘉不動聲色地笑道:“你叫什麽?”

“貧僧圓智,是廚房裏的火頭僧。”

“我且問你,圓空是什麽時候來寺裏的?你與他朝夕相處,可曾見他有什麽異樣?”

圓智想了半晌:“圓空是半年前來的,他原本是行遊的僧人,住持見他可憐,才收留他的。他為人老實,平日裏除了做飯就是念經,沒什麽怪異。”

白謹嘉掏出一顆金丸給他,他扭捏了一陣,還是接了,白謹嘉說:“你替我看著圓空,他若是有什麽奇怪的舉動,你盡快來告訴我。”

圓智千恩萬謝地去了,葉景印壓低聲音說:“莫非白兄懷疑圓空?”

白謹嘉笑而不語,默然良久才道:“長夜漫漫,今夜的好戲才剛剛上演啊。”

芸奴推開廚房的門,屋裏隻點了一盞油燈,就著昏黃的燈光,圓空正往灶台裏添柴火,臉被熏得發黑道:“女施主,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我家公子許是受了涼,腸胃不適,想吃點兒白粥。”

圓空用袖子擦了擦額頭:“這有何難,住持也愛吃白粥,鍋裏正煮著呢,女施主稍等片刻。”芸奴點了點頭,舉頭四顧,這廚房有些窄小,牆角裏堆滿了各式陶瓷壇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味。

“住持腸胃不好,以粥養胃,所以我們泡了很多鹹菜給住持佐粥。”圓空舀了一碗白粥,又從壇中夾了些泡菜,放進托盤裏說:“拿去吧,吃後再歇會兒,否則傷胃。”

芸奴接過托盤,又往灶台上看了幾眼,轉身離去,圓空望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低頭繼續燒火,再無一言。

白謹嘉端起白粥,往窗外的花盆裏一澆,靜觀許久,花盆中所栽種的山茶花並無一絲變化。

“沒有陰毒。”芸奴輕聲說。

“什麽陰毒?”葉景印不明所以,白謹嘉道:“骷髏妖姬身上有腐屍之氣,藏有陰毒,圓空若是妖姬化身,所做出的飯食必定含有陰毒,能損人壽命,入土則令草木枯朽。看來圓空並非妖孽。”

“竟然不是他。”葉景印在屋中來回踱步,接過芸奴遞過來的普洱茶,正要喝,忽然門開了,芸奴端著白粥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麽有兩個芸奴?

白謹嘉神色驟變,手指一彈,葉景印手中的瓷杯應聲而碎,茶水灑落在地,白謹嘉隨即一躍而起,手中折扇指向他身邊站立的“芸奴”。

那“芸奴”往後一退,肌膚盡腐,化為骸骨,口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速度極快,如同一條蛇般四處亂躥,帶著陰冷的風,像刀一樣銳利,被那陰風掃到,肌膚都裂開一條條細細的血口子,雖然不深,卻鑽心地疼。

葉景印已經挨了好幾下,俊美的臉頰上多了一個十字形的傷口。芸奴心中焦急,一掌拍在托盤上,裝了白粥的瓷碗一躍而起,裂紋蔓延,碎成無數塊,如同暗器一般飛向骷髏妖姬,將它的衣服削切成碎片,****它的關節之中。它無法再行動自如,速度明顯慢下來。白謹嘉乘機在它脖子上用力一擊,頸骨應聲而碎,腦袋滾落在地,如同一隻蹴鞠球,在地上滾動開去。

葉景印俯身將頭骨撿起,發現上麵有一道劍痕,從耳後一直延伸至下巴正中。他記得這一劍並不是自己所削,心中不禁驚異莫名。

失了頭顱,骷髏無心再戰,身子一縮,鑽進土中,白謹嘉冷笑道:“妖孽,你以為這次我還會讓你逃掉嗎?”說罷,將手中的折扇往地上一刺,土地立刻裂開幾條巨大的裂痕,如同被犁粗暴地犁過一般,隨即碎成幾截的骷髏從裂紋中鑽了出來,散了一地。

“葉兄,勞駕去禪房告訴住持,我們抓住了紅衣妖姬。”白謹嘉揚起下巴,臉上浮現出誌得意滿的笑容,姿容絕美的臉龐在月光下光潔勝雪。

住持趕來的時候,散碎的骨頭被放在一隻貼了符籙的木盒裏,眾僧合十念佛,心頭都不禁暗自竊喜,住持忙問:“請問先生,這妖物的骨骸如何處置?”

“先將白骨供奉在佛像前。”白謹嘉說,“請僧人誦經,待明日午時,陽氣最盛之時,將它焚毀,這妖物便再也不足為患。”

住持連忙吩咐人將骨骸送到佛前,又安排了兩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念經超度,眾僧自然對三人感恩戴德,敬為上賓。

當寺廟再次安靜下來時,已是三更天了,芸奴臉上浮起了難得的笑容:“妖物終於伏法,兩位公子也累了,奴婢這就去鋪床。”

“且慢。”白謹嘉用折扇按住她的手臂,“誰說妖物已經伏法?”

葉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驚,驚訝地看著她,她眉毛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走,我們去抓真正的罪魁禍首。”

大雄寶殿中供奉著釋迦,黃銅所鑄造的佛身圓潤流暢,佛祖的麵容慈祥安寧。兩位年歲很大的僧人在佛像前打坐念經,輕輕敲打著木魚。

裝著骨骸的木盒子就端端正正地擺在香案之上。

這個時候,一縷**從門縫裏浸了進來,像一條毒蛇,在地麵上蜿蜒,然後從中分成兩股,分別鑽進了兩位高僧的袈裟之中,順著他們的身體逆行而上,從他們的衣領中鑽出來,爬上他們的下巴,兩位高僧專心致誌念經超度,竟渾然不覺。那兩股**乘機鑽進他們的鼻孔之中,兩人在鼻頭扇了扇,身子一歪,渾身僵直地倒了下來,再不動彈。

不知從何處來的風,搖晃了燈火一陣,將原本就昏暗的油燈刮得幾乎熄滅。隨著這陣妖風的來去,門也緩緩地開了,門軸發出極細微的聲音,像某種動物的低吟。

一雙沾染了黑灰的僧鞋踏進了門檻,掩上了房門,然後健步如飛,掠過兩位高僧,直取木盒。就在他快要碰觸到盒子的一霎那,隻覺頭上陰風一掃,隨即便是“嘩啦”一聲響,他驚詫抬頭,散發著腥臭的東西迎頭而下,將他澆了個透心涼。

“圓空師父。”白謹嘉搖著折扇,悠哉遊哉地從門外進來,“今晚你可真是忙啊,來來去去地折騰了好幾個時辰,難為你了。”

圓空怒不可遏,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眼珠仿佛要脫眶而出。

“不用擔心,你身上的隻是黑狗血。”她裝模作樣地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我居然在神聖的佛堂中亂潑狗血,汙穢佛門清淨之地,罪過罪過。”

跟在其後的芸奴心下暗道,黑狗乃至陽之物,生前多食糞土,體內聚集了難以計數的汙穢之氣,隻是生前被陽氣壓著,一旦黑狗死了,血裏的汙穢之氣就會全都散發出來,便成了捉鬼驅魔的利器。若是普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被黑狗血澆上一澆,一身的本事便怎麽都無法施展了。

葉景印舉劍上前:“你是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為何要殺死曹大人和金大人?莫非是為了求財?”

一直沉默的圓空忽然笑了,那笑容藏著猙獰,詭異莫名,令人膽寒,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張了張嘴,從喉嚨裏吐出低沉沙啞的話音:“為了一個女人。”

白謹嘉暗暗心驚,忽然低喝一聲:“不好!”朝圓空奔去,但為時已晚,圓空袖子中藏了一把菜刀,一刀抹在自己的脖子上,鮮血噴湧而出,濺了飛身來救的白謹嘉一臉。

那一刀切得極深極準,鮮血如噴泉一般,血濺佛堂,但他的臉上還帶著笑意,一種不屑一顧的輕蔑笑意。

芸奴抽了一口冷氣,幾乎要尖聲大叫,但在最後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地接觸死亡。圓空死得如此慘烈,從他脖子裏噴出的血在空中綻放出一朵巨大的紅花,在她眼前搖曳,她覺得胃裏一緊,幾乎要吐出來。

然後,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整座大雄寶殿都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紅紗,那紅紗隨著風籠罩過來,將她的身軀一層一層緩緩包裹。

不好!她猛然醒悟,這是陰血陣。

以自身之血化為殺人的利器,讓陣內之人無法呼吸,窒息而死,是為陰血陣。這是十分高深的術法,圓空竟然想和他們同歸於盡!

紅紗纏得越來越緊,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裏仿佛也塞著一團紅綢,無論多麽用力呼吸,依然吸不進一口氣,肺內就像塞滿了棉花,胸膛似乎快要炸開了。

“印,二公子……”她伏在地上,蒙矓間看見倒在身側的葉景印,他正痛苦地掙紮著,像一個溺水的人,無論怎麽往上浮,卻連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

不,我不能死。芸奴咬緊了牙關,撿起葉景印掉落在地的劍,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血噴薄而出,她在心中快速念誦口訣,然後拚盡全力,大喊一聲:“破!”

層層疊疊的紅紗頃刻間退去,她大口呼吸,許是窒息得太久,每吸一口氣肺就像被刀刮過一樣痛。

“芸娘子。”一雙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頭,看到白謹嘉焦急的眼神。

“白,白公子,您和二公子沒,沒事吧?”她連一口順暢的氣都吐不出來,說話自然前言不搭後語,白謹嘉皺起柳眉,撕下衣衫替她包紮:“你這個傻丫頭,竟然以血克血,你知不知道這麽做的結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芸奴低下頭去不說話,她當然知道這麽做不比窒息而死好多少,但若讓她再選一次,她還是會毅然決然地割開自己的經脈。

“幸好窒息之時體力不支,割得不深。”白謹嘉點了她幾個穴位止血,話音未落,身體嬌弱的少女便軟軟地倒在她懷中。葉景印這才緩過氣來,一邊咳嗽一邊問:“芸奴沒事吧?”

“失血過多,精力損耗太過,暈過去了。”白謹嘉將她橫抱而起,“恐怕沒有十天半月,這身子骨是沒法養好了。”

“圓空呢?”葉景印滿麵怒容,撿起長劍,恨不得將那小和尚剝皮抽筋。白謹嘉側過頭去,看了看被血泊所淹沒的圓空,眼底的冷意又深了一分:“死了。不過,骨骸不見了。”

木盒的蓋子開了,裏麵空空如也。

芸奴躺在**,臉色蒼白,額頭上滿是冷汗,將身下的床單浸出一層淡淡的濕痕。白謹嘉拿著絲絹,細心地替她擦拭汗水。

天已大亮,葉景印從圈椅上滑了下來,猛然驚醒,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臉問:“她好些了嗎?”

“她很久都沒能吃上一頓好的了吧?”白謹嘉說,“身子虛成這樣。”

“可惡。”葉景印一拳擂在椅子扶手上,“她在清泠軒裏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

白謹嘉將絲絹遞給他說道:“我去廚房裏拿些粥來,再不吃點兒東西,她的身子會垮掉的。”葉景印望著被中虛弱的少女,心像被揪住了一般。

他曾見過很多女人,美麗的醜陋的,妖豔的忠貞的,可是她從來沒見過像芸奴這樣的女人,她懦弱又倔強,軟弱又強大,她身上隱藏著無數秘密。

她是一個謎,像沼澤一般令他沉迷,無法自拔。

白謹嘉走進廚房,圓智正在用木頭勺子輕輕攪拌著鍋裏的白粥,空氣裏彌漫著穀物的清香。小和尚見了她,忙放下勺子行禮:“白公子,昨晚的事我都聽說了,多虧了您,我們全寺的僧人終於能睡一場好覺了。”

“不必客氣,折騰了一個晚上,我也餓了,給我來三碗白粥吧。”她頓了頓,又說,“再來些下飯的鹹菜。”

“這就來。”圓智喜滋滋地打開一隻陶罐,用長長的筷子伸進去夾鹹菜,忽然聽白謹嘉說:“小師父,我要那隻壇子裏的。”

圓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隻隱在角落裏的普通陶罐:“那些還沒有醃好呢,您還是吃這隻壇子裏的,這些用的水好,味道最好。”

“不,我就要那隻壇子裏的。”白謹嘉似乎有意刁難,圓智有些為難,猶豫了一陣還是答應了,他打開壇子正要將筷子伸進去,白謹嘉忽然將他拉開,一腳踢碎陶罐,隻聽“嘩啦”一聲脆響,泛著森森白光的骨頭從裏麵滾落,在地上骨碌碌地轉著圈。

“看來那被盜走的妖姬屍骸就藏在這陶罐裏。”白謹嘉笑道,“果然是個藏屍體的好地方啊,隻需要將屍骨拆開,任誰也不會想到這麽小的壇子裏會裝著屍體。等需要用的時候便將骨頭取出重新裝好,又是一個妖豔動人殺人如麻的骷髏妖姬。你說對嗎,圓智師父?”她轉過頭,看著手中絞著一根鐵線,意欲將她絞殺的圓智,笑容淡然。

圓智望著她,麵無表情,但那一雙眸子裏卻藏著暴風雨雪,良久,他才問:“你怎麽知道是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所謂的骷髏妖姬並非真的是鬼怪,它隻是一具用死人骨頭所製成的傀儡。”白謹嘉說,“其實,你是傀儡師吧?”

圓智不說話,隻是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一分。

“我曾聽說,修為高深的傀儡師,可以不用絲線,而是用意念操控傀儡,令傀儡像活人一般行動自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圓智抬起下巴,與那個憨傻膽小的火頭僧判若兩人:“你怎知不是圓空?”

“我給你們一人一顆金丸,你以為我真的那麽大方嗎?”白謹嘉扶著灶台,笑道,“我是想看看你們的手。”

“手?”

“即使再高超的傀儡師,也是從普通傀儡師一步步熬過來的,手上必然會有操縱傀儡的鐵線所留下的傷痕,圓空的手上隻有做農活留下的老趼,而你的手上卻有縱橫交錯的細小痕跡。”

“昨晚圓空的所作所為,你又有何解釋?”

“他的身上沒有屍體的腐氣,也沒有妖氣,之前我一直以為圓空是你的幫凶,但昨晚我才知道我錯了。”白謹嘉目光一冷,仿佛化作冰冷的刀鋒,“他不是幫凶,他也是傀儡,是你用活人所做的傀儡!”

圓智哈哈大笑:“白公子,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聰明人總喜歡多管閑事,從來不管對錯。”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白謹嘉將角落裏的幾個陶罐依次打碎,白骨散了一地,她俯身將頭骨拾起,輕輕撫摸臉頰上的劍痕:“我原以為殺曹金二人是為鴛鴦夫人報仇,但看到這副頭骨,我才知道,原來是為了那個侍女。”她將頭骨舉起,手指在骨頭上跳躍,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輕薄白霧如絲綢一般將骨頭層層包裹,最後凝幻成少女的模樣。

那張容顏並不十分美麗,梳著雙鬟髻,隻是一個普通使女,但圓智冰冷的臉驀然之間變得悲戚而溫柔。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那個被金穀金大人遷怒而砍殺的守靈侍女。”

圓智沉默良久後說道:“她叫櫻桃,我幼時隨師父在瀘州山裏生活,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後來她寡母改嫁,將她賣給金家做使女,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她。三年前我回瀘州探親,聽說了金家之事。”說到這裏,他又沉默了一陣。“櫻桃不過是肉眼凡胎,即使守夜,又如何能真守得住棺材裏的人。何況那個與曹大人偷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鴛鴦夫人,她是人還是鬼,沒人知道,櫻桃何罪之有?竟被那姓金的無端砍殺!難道使女的命就不是命嗎?”

白謹嘉冷冷地說:“所以你將她做成傀儡,讓她的雙手沾染上鮮血,讓她死不瞑目。”

似乎被人戳中了痛處,圓智臉色驟變:“你懂什麽?”他雙手絞滿鐵絲,往前一指,鐵絲如網一般朝白謹嘉飛來,卻生生停在半空,軟軟地垂了下去。

圓智臉色鐵青,眼珠裏布滿了血絲,矮小的身子搖搖欲墜:“你,你下毒?”

“昨晚你想對我們下毒,可惜手法太拙劣,我十歲就不用了。”白謹嘉輕輕拍打灶台,“今天我讓你知道什麽才叫下毒。剛才你夾菜的時候,我就將藥放進了鍋裏,熱氣蒸騰,藥物也就彌漫開來,而你卻渾然不覺,你說,你是不是太蠢了?”

“你,你,你要如何?”

“自然是將你送交法辦。”

圓智的臉上浮現出慘淡的笑意,白謹嘉似乎明白了什麽,卻沒有阻止,小和尚用手上的鐵絲纏住自己的脖子,緩緩地用力,細小的線一寸一寸地勒進肉裏,直到鮮血如珠子一般滾落。

“把我……合葬……”他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白謹嘉心中彌漫出難以遏製的哀傷,不再看他,推門出去,巳時的陽光燦爛而熱烈,但她卻隻覺得渾身發冷。

為所愛之人而死,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她忽然有些羨慕那個枉死的少女櫻桃,雖然圓智並不是個好人,但卻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關心她愛護她的人。

得此一人,今生足矣。

“罪魁禍首已經伏法,你似乎並不高興。”回去的路上,葉景印問,“難不成作了幾首詞,你就真成了詞人,傷春悲秋起來了。”

白謹嘉靠著絲絨墊子,寬大的袖子邊點著一爐香,淡淡的青煙從鏤花爐蓋中溢出來,在她的麵容前浮沉。她唇角淡淡一笑道:“我隻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麽?”

葉景印笑道:“白兄是擔心,圓智也是傀儡?”

白謹嘉抬起眼瞼,與他四目相對,二人靜默無言,仿佛都沉浸在猜疑之中。

一直沉默的芸奴忽然說:“可是,他說要合葬。”

二人詫異地回頭看她,她嚇了一跳,因體虛而蒼白的臉頰有些發紅,像有兩團火在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是胡亂猜想的。”

白謹嘉唇角帶笑,身子一歪,倒在芸奴的膝上,端起青瓷蓮葉杯,高聲唱道:“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唱罷,將杯中美酒飲盡,竟閉目睡去。

這首詩來自一位不知名的詩人,意境疏野曠達,其人必是一位視功名如浮雲的狂士,芸奴在心中暗暗道,這首詩由白公子念來,更加狂傲隨性,還真有幾分魏晉風骨。

無意間抬頭,她看見二公子正盯著白謹嘉的臉,看得很專注。她忍不住輕聲喊:“二公子?”

葉景印沒反應。

她又喊了一聲,葉景印才回過神來,假咳兩聲:“白兄醉了,送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