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葉正程的壽辰,葉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頗有些影響,這次壽誕,自然要大擺筵席,招待達官貴人。

今年葉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遞了請帖。渤海郡王乃當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韋太後是他的親姨,皇帝能渡河逃到臨安來,也是多虧了他從中斡旋。當年他不過十六歲,卻有勇有謀,設下連環計,助皇帝衝破層層封鎖。皇帝對他極為倚重,登基之後封他為郡王,甚至想任其為宰相,但他對政事不感興趣,隻在自己豪華的府第中整日飲酒作樂。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這臨安府的第一勳貴,想結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葉正程親自上門拜訪過,也送過重禮,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見,今年葉正程本來也沒有抱任何希望,誰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發了人來,說郡王將親自上門為葉老爺子賀壽,並為烏玲瓏之事向葉景印道謝。

葉正程自然是受寵若驚,下令以傾府之力準備這場夜宴,寶庫裏壓箱底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擺出的各種瓷器有汝窯的鈞窯的,哥窯的定窯的,甚至還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銀器不可勝數,各色果子糕點、佳品菜肴,準備得應有盡有。

忙活了大半個月,立秋終於到了,葉府熱鬧非凡,聽說渤海郡王要來賀壽,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也都來了不少,還帶了不少女眷。為了招待女眷,還開了花廳,幾乎闔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雖笨,卻也得了個到花廳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們已來了不少,個個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錦緞衫子,花廳裏暗香浮動,笑聲不絕。芸奴端了一盤“滴酥水晶鱠”,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輕娘子麵前。那年輕娘子正與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說話,說得興起,手一揮,打翻了這盤菜肴,灑了芸奴一身。

“你這女婢是怎麽回事?”那年輕娘子喝道,“怎麽放的東西,會不會做事?弄髒了我的衣服,你賠得起嗎?”

芸奴滿腹委屈,卻不敢申辯,忙磕頭道歉,一位管事兒的嬤嬤過來,嗬斥道:“又是你這個笨丫頭,幾次三番衝撞客人,還不快收拾東西滾出去!”

芸奴忙收拾滿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聽到一個軟糯好聽的聲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嗎?怎麽怪罪到一個小丫頭身上?”

芸奴抬頭,看見一身華服的烏玲瓏。她麵帶淺笑,俯身將芸奴扶起:“別撿了,小心傷了手。”

“烏娘子有禮。”那個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烏娘子莫非與這女婢相識?”

“我向來幫理不幫親。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麽如此不識大體?”烏玲瓏的話軟中帶硬,孟娘子礙著她的身份,不敢與她對嘴,一臉不滿地坐回去,不再做聲。烏玲瓏挽了芸奴的手出來,和善地說:“上次的事,真是多虧了你,為了略表謝意,我把你上次穿過的那件衫子帶來了。”

侍女金蘭捧了一件衫子過來,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辭:“那都是奴婢該做的,哪敢貪圖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著吧。”烏玲瓏笑道,“莫非是嫌棄這衣服不好?”

芸奴忙搖頭:“奴婢一輩子都沒穿過這麽好的衣裳,怎敢嫌棄?”

“既是如此,便收下吧,若是再推辭,我可要生氣了。”

芸奴隻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個頭,轉身退了下去。金蘭有些不滿:“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歡的啊,怎麽就這麽送人了?”

“一個婢女穿過的衣服,我還會再穿嗎?”烏玲瓏道,“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賣,日子也能好過些。”

金蘭還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記得你的好。”

“夠了。”烏玲瓏板起臉,“你什麽時候也學會頂嘴了?”她攏了攏身上用鮫綃做的衫子,“咱們去讓那些庸脂俗粉看看我這身衣裳,也好叫她們開開眼。”

芸奴鬧出那麽大的亂子,管事婆子自然不會讓她再去前頭伺候了,便在廚房裏幫忙,一直忙活到天黑,才總算得了個空兒,回清泠軒休息一會兒。她一身煙味,手也有些髒,不敢碰那衫子,隻用布細細包了,帶回房中藏好。

今夜的月色很美,園中的牡丹開了,一團一團,全是上品夜光白,這種花花朵碩大,如雪晶瑩,夜晚之中尤為明麗,宛如一盞盞白燈籠,因此又名昆山夜光。芸奴坐在黃桷樹下,欣賞滿園子的花,心想若能天天見到這般美妙的景色,便是一直被欺負也值得了。

忽然暗香浮動,白衣翩飛,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嗬氣:“芸娘子好興致。”

“白,白公子?”芸奴驚道,“您是怎麽進後院的?”

“別說是葉府後院了,就是皇宮大內,有何處是我不能去的?”白謹嘉笑道,“何況我今日還是葉老爺子的客人。”

芸奴忙起身,給她讓座:“白公子不去前麵喝酒,來此做甚?”

“自然是想念芸娘子了。”白謹嘉笑道,“你獨自一人在這裏賞花,無樂無酒,甚是無趣啊。不如,讓在下為娘子歌舞助興?”說罷,身形一起,躍於花上,花枝竟紋絲不動。

白衣公子且舞且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舞姿輕盈,全無女子媚氣,反而滿是男子英氣,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縱身而起,從天而降,落在芸奴麵前,捧起她的臉,深深地望著她的眼睛,喃喃念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啊。”

“公,公子……”芸奴心中怦怦直跳,臉頰飛起紅霞,白謹嘉以食指輕輕點在她的唇上,緩緩低下頭,仿佛要吻上去似的。

猛然間,一道冷風迎麵而來,白謹嘉神色一變,以折扇一擋,長箭斷落,被她一腳踢開。

“誰?”

“白先生。”一位青袍男子緩緩而出,手拿大弓,唇角帶笑,“你不在前麵飲酒,來此調戲我的使女,怕是說不過去吧?”

“原來是葉大公子,失敬失敬。”白謹嘉欠身行禮,“公子誤會了,在下隻是見芸娘子獨自一人,好生寂寞,才來相陪,不敢有非分之想,還請大公子明鑒。”

葉景淮冷笑:“這麽說來,剛才是我看走眼了?”

白謹嘉似乎並不想再多作解釋,哈哈輕笑兩聲,望向筵宴的方向:“似乎渤海郡王在傳我呢,告辭。”說罷,身形一起,二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無影無蹤,隻剩下幾枚白色花瓣在空中飛舞。

好法術。芸奴在心中讚歎,卻又想到葉景淮還在,連忙垂首行禮:“大公子……”

“不知廉恥!”葉景淮冷哼一聲,將長弓一扔,轉身便走,待他走遠,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紅霞翻飛。

白公子是女的啊,她……這不算男女授受不親吧?

筵席設在花園之中,酒香彌漫,觥籌交錯,伶人們坐在用鮮花築成的花台上演奏各種樂器,一位穿素藍色衫子的少女唱著臨安時興的曲子,美貌的少女端著金銀盤盞,在宴會上來去,平添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渤海郡王,他穿了一件淺灰色上衣,配了一條純深紫的袴褶,外麵罩一件醒骨紗的鶴氅,頗有名士之風。這醒骨紗是臨安夏季最流行的布料,出現於五代時期,是用芭蕉的絲骨相互絞撚織成的一種紗布,因其質感涼寒醒骨,所以得名“醒骨紗”。非常適合用作夏季麵料,清涼之感令人難忘,而且不會有遇汗粘貼身體的現象。因此深受大宋百姓的喜愛,上至天子,下至白丁,都喜歡穿醒骨紗製成的衣服。

渤海郡王氣度非凡,是個十足的美男子,隻是容貌要硬朗許多,看起來倒像個武將。隻是他從未上過戰場罷了。

“今日酒食雖好,可惜沒有助興節目啊。”渤海郡王端著一隻汝窯台盞,盞中盛著從海上買來的美酒,葉正程聞言,忙道:“小人聽說郡王喜愛觀賞飛天舞,特請了有名的舞姬,為郡王舞蹈。”

“不必。”渤海郡王伸手製止,“飛天舞本王已看膩了。”

葉正程有些為難:“不知郡王想看什麽?”

“本王聽聞最近臨安府來了一位姓白的方士,法術了得,與葉員外二子交好,給事中家烏娘子遇襲一事,多得他相助,不知他今日可來葉府賀壽?不如請他為諸位表演幻術如何?”

葉正程滿口答應,叫來葉景印:“快去請白先生來。”

“不必請,我已到了。”空中傳來清朗的聲音,一襲白色身影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離渤海郡王席位十步之外,朝他拱手行禮:“見過郡王。”

渤海郡王將她上下打量,眼中浮現一絲玩味的神情,明麵上卻彬彬有禮:“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了。烏娘子一事,本王還沒向你道謝呢。”

“烏娘子請小人除妖,那麽便是在下的分內之事,何敢言謝?”

“白先生果然高義。”渤海郡王欣賞地點頭,“今日明月高懸,天氣晴好,又有葉員外的盛情,可謂良日,若能再欣賞白先生的神通,便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白謹嘉倒也不推辭,笑道:“不知郡王想看什麽?”

“不知白先生會什麽?”

白謹嘉抬頭看了看天空:“方才郡王說圓月高懸,月光皎潔,甚為美麗,在下便為郡王摘來月亮,如何?”

渤海郡王頓時來了興趣:“先生有這等神通?若先生真能將圓月摘來,本王大大有賞。”

“摘月亮不難,隻是還得請葉員外借在下一件東西。”

葉正程忙道:“隻要是我這葉府有的,先生盡管拿去。”

“在下需要一根結實的繩子。”

“那有何難?”葉正程吩咐仆人取來一根粗麻繩,白謹嘉用扇子往繩子上一扇,喊了聲:“起!”繩子立刻直立而起,朝天空飛去,不多時整個兒都懸在空中。白謹嘉攀緣而上,消失在蒼穹之中,眾人看傻了眼,紛紛低聲議論。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工夫,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好在園內點了無數盞燭台,才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白謹嘉順著麻繩快速墜下,穩穩落地,朝渤海郡王拱手:“郡王,在下已將明月摘來了。”

渤海郡王不由得站起身子,喜道:“快拿出來讓本王看看!”

白謹嘉掀開外衣一角,露出一輪銀色圓盤,光芒皎潔,且寒氣逼人,哪怕相隔數十步,眾人亦覺得這炎炎夏日有了濃烈的寒意。

“快,過來讓本王看看!”

“不可。”白謹嘉搖頭道,“月亮陰寒,凡人若碰觸,隻怕會落下骨寒的毛病,還望郡王保重金體。”

郡王也不強求,坐回椅子上去,笑道:“若將圓月懸於我書房之內,當如何?”

“也不可。”白謹嘉道,“月亮屬於天下萬民,若無圓月,不知有多少趕夜路的旅人死於非命。是該將月亮還回去的時候了。”說罷,又順著那麻繩攀爬而上,片刻之間,烏雲散盡,圓月重現於蒼穹。白謹嘉則順麻繩而下,用扇子朝懸空的繩子扇了扇,麻繩落地,又成了一條普通的繩子。

眾人驚呼連連,不由得喝起彩來,白謹嘉做了個團拱,口中稱謝。渤海郡王大悅,將隨身所用的扇墜解下來送給她。

一夜歡飲,到三更天時筵宴才散,白謹嘉從葉府出來,一輛青布馬車已等候多時。

“白先生。”一名家仆上前道,“郡王有請。”

“天色已晚,不知郡王召喚在下,有何貴幹?”

家仆恭敬地道:“此事不便明言,先生隨在下去便知道了。”

白謹嘉略一思酌,欣然應允,上車而去,過了大概半個時辰,馬車停了下來,家仆請她下車,已到了一處幽靜的庭院,園中有山有水,種滿棣棠,頗為風雅。庭院深處有一座小樓,家仆將她領到閣樓外,朝樓內拱手道:“郡王,我已將白先生請來了。”

“請進。”

白謹嘉走進屋去,沿著樓梯上樓,樓上乃一書房,渤海郡王坐在雕刻著雲龍紋的紅木書案之後,正在擦拭一把五弦阮:“白先生來了,請坐。”

白謹嘉在旁邊的交椅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郡王深夜將在下招來此處,有何吩咐?”

“你的神通,我略有耳聞。”渤海郡王擦得很仔細,仿佛懷中抱的不是一件樂器,而是一位二八美人,“近日我府上出了一件怪事,想請先生替本王排憂解難。”

“我白謹嘉做的便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郡王有吩咐,在下哪敢不從?不知是什麽樣的怪事?”

渤海郡王高聲道:“出來吧!”

兩名少女自屏風後出來,垂首立於二人麵前,白謹嘉細看二女,容顏嫵媚,身段婀娜,纏足纖細,應是舞女,隻是眼中並無一分光彩,眉目間全是倦怠之色。

“這兩位是我府上最優秀的舞女,飛天舞跳得最好。不過這幾日她二人別說跳舞了,就是走幾步路都累得氣喘籲籲。我自問對府中歌姬舞女都很好,許她們吃飽睡足,實在不知她們為何如此疲倦。更奇怪的是,她們每夜睡後,哪怕房子燒起來都不會醒。”渤海郡王道,“我已請了大夫來看過,大夫說她們沒有病,倒像是中了邪。白先生,你看是何緣故?”

白謹嘉將二人仔仔細細看過,似乎想到了什麽,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我能治好這兩位舞姬的病。”

“哦?”渤海郡王笑道,“白先生如此自信?本王之前請過幾位名聲在外的道士、方士來看過,可都沒能治好。”

白謹嘉拱手道:“郡王若想治好二人,須依我三件事。”

“請講。”

“第一,讓二位舞姬夜晚還睡在原處;第二,治好病之前,什麽都不要問;第三,去找一枚黃銅製成的鈴鐺來,普通鈴鐺不行,必須是五百年以上的古董。”

“這有何難?”渤海郡王擦完了五弦阮,小心地放回沉香木的盒子中,“何時開始治病?”

“明晚吧,在這之前,還需要去接一個人。”

第二天傍晚,落花如夢,夕陽漸下西樓。芸奴做完了差事,累得腰酸背痛,剛坐下想喝口茶,葉景印便神神秘秘地進來,說要帶她去個好地方,硬將她拉了出來,上了馬車,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郡王府,她才知道是來為郡王辦差,又是激動又是緊張。

“放心吧。”白謹嘉執起她的手,笑道,“今日郡王入宮伴駕去了,你見不到他。”

芸奴臉有些泛紅,心中感到有些可惜,還以為能見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呢。

白謹嘉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把一枚銅鈴交到她手上:“今晚你就和那兩位舞姬同寢,如果有生命危險,便搖這個銅鈴,我就會來救你。”

雖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芸奴卻還是如墜霧裏,直到進了廂房,見到兩位舞姬,才喃喃念道:“莫非……是離魂?”

“你在說什麽?”一個舞姬問,芸奴連忙搖頭道:“沒什麽,我在說,兩位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美女都喜歡聽別人的稱讚,兩位舞姬自然心中高興,雖然不願意讓這個姿色平庸的小女孩與自己同寢,卻也沒有說什麽。芸奴與二人一起用過晚飯,別的舞姬都在園中練舞,那二人卻渾身無力,隻得坐在床沿上發呆。梆子聲打過了二更,二女熄燈躺下,芸奴睡在她們身邊,心中有些惶惑,將那黃銅鈴鐺緊緊地攥在手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位舞姬忽然起身,穿上盛裝,往屋外而去。她忙跟上,見二女來到園中,園內有一口水缸,裏麵養著兩條錦鯉,二女朝缸內輕喚道:“魚兒,何不帶我二人往仙境去?”

錦鯉在水中越遊越快,忽然一躍而起,在空中化為兩條小龍,二女騎上龍背,芸奴也忙跑過去,騎在其中一條龍的尾巴上,二龍騰空而起,朝天空飛去,芸奴隻聽得見耳邊呼呼的風聲,嚇得不敢睜眼,牢牢地抓住龍身。

空中陰寒,她覺得寒氣入骨,渾身哆嗦,忽然間,四周一暖,她睜開眼睛,見已來到一處山峰之間,腳下雲霧繚繞,宛如仙境。

二龍前行,重重雲霧退開,露出山峰頂端的亭台樓閣。芸奴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那些建築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簷牙交錯,廊腰縵回,仿若天宮。

這裏是什麽地方?莫非真的是仙境嗎?

二龍落在宮殿前的空地上,兩位舞姬全然沒了白天疲倦的神態,興高采烈地往宮閣內跑。芸奴不敢停留,跟在二人身後,進了門,眼前豁然一亮,四處雕梁畫棟,每根柱子上都盤著一條龍,八顆夜明珠懸在宮殿高處,將殿宇內照得光彩奪人。無數美麗的女人聚集在殿內,互相說笑,到處都洋溢著清脆悅耳的笑聲。

忽然有人道:“南華真人來了。”

話音未落,便看見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美女的簇擁下走進殿來,容貌尚可,看麵相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芸奴仔細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他是何等來曆,心中不禁忐忑,看來此人的修為很高啊。

眾女朝那南華真人行禮,南華真人高坐在琉璃榻上,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目光落在芸奴的身上:“那邊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芸奴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是渤海郡王家新來的伶人,與兩位姐姐睡在一處,跟著兩位姐姐而來。”她偷偷看了看那兩位舞女,她們似乎並沒有揭發她的意思。

“哦?新來的?”南華真人將她上下打量,“姿色很平庸,莫非你有什麽過人之處?你平日最擅長什麽?”

芸奴額頭開始冒汗,她什麽也不會啊,琴棋書畫沒學過,唱歌嗓子不行,跳舞手腳僵硬,這可怎生是好?

“我……我……”

南華真人有些不耐煩:“你最擅長什麽樂器?”

“五弦阮。”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個,說完之後才覺得後怕。南華真人覺得有趣:“來人,拿把五弦阮給她,讓她彈來給本座聽聽。”

果然有一位美女抱了把五弦阮來,麵板和側板上繪著折枝牡丹,她遲疑著不敢接,但南華真人眼看就要動怒,她隻得硬著頭皮將五弦阮接過來。

就在碰觸到樂器的那一刻,十指仿佛喚醒了某種久遠的記憶,醇厚圓潤的音色從指尖流淌出來,如珍珠落玉盤,清脆動聽。那是一首連她自己都沒聽過的曲子,但仿佛深深藏在她的靈魂深處,彈奏起來是何等的流暢自然。

她閉上雙眼,記憶之中,仿佛有一個人在教她彈奏五弦阮,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隻是覺得很親近,那人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了,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出來。

“叮咚”一聲,最後一個音符跳出食指,她睜開眼睛,看見眾人驚詫的目光。南華真人忍不住拍手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妙,甚妙!果然不愧是渤海郡王,有眼光,雖然容貌差強人意,但技藝超群。不過……”他站起身,須臾之間已到她麵前,托起她的下巴,微微眯了眼睛:“我所招來的,都隻是三魂六魄中的天魂,無七情六欲,隻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來處,你竟能流淚?”

流淚?她流淚了?

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果然一片濕潤。奇怪,她為什麽會哭,記憶裏的那個人,又是誰?

“說。”南華真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誰?”

頃刻之間,芸奴感覺到他身上彌漫出來的妖氣,心中大駭,奮力掙脫,後退一步,去摸袖子裏的鈴鐺,但袖中空空如也。

南華真人腳邊躺著那隻黃銅鈴鐺,想必就是剛才彈奏的時候掉出來了。

“你闖入我的洞府,意欲何為?”南華真人身上所穿的華服衣袂飄動,盛氣淩人,周圍的美女們忙四散開去,如倉皇逃竄的魚。

這個時候,芸奴才發現,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已幻化成陰森可怖的洞府,頭頂上所懸的八顆夜明珠,原來是八顆死人頭顱,其內不知燃燒著什麽,光芒耀眼。那些攀在柱子上的根本就不是龍,而是巨大的蝮蛇。

芸奴抬起頭,一條大蛇從頭頂垂下來,對著她嘶嘶地吐著芯子,真人陰惻惻地說:“你這丫頭太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會點兒方術皮毛,就敢闖進來,是送上門來給我做美食的嗎?”

芸奴咬牙,扯下五弦阮上的一根弦,往麵前大蛇身子上一套一絞,蛇頭轟然落地。南華真人大怒:“好個賤婢,竟敢殺了我的大蛇!”揮手間電光四射,芸奴隻聽雷聲隆隆,慌忙躲閃之餘,瞥見混在人群中的兩位舞姬,跳過去一手拎起一個,因是魂魄,如葉子般輕盈,倒不覺得累,急匆匆往洞府門口奔去。

“哪裏走!”南華真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大弩,伸手在弩上一抹,便多了一根箭矢,箭矢飛出,帶著凜冽的風和巨大的力道,朝芸奴後背射來。芸奴反應極快,將二女放下,轉過身,抬手遮擋,掌心迸出白色光團,那箭矢生生停在她麵前,她將手一揮,箭矢飛入旁邊的石岩上,入石八分,隻剩劍羽還露在外麵。

南華真人似乎有些驚訝,芸奴乘機拎起二女,以迅雷之勢掠出洞外。那兩條鯉魚變的龍還停在外麵,她跳上去,取下頭上的荊釵,往龍身上一刺,龍長“嘶”一聲,騰空而起。乘雲駕霧而去。

南華真人立在洞內,怒得仰天長嘯,宛如野獸嘶吼,四周岩石震動不休:“你逃吧,我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龍飛得很快,不出一盞茶的工夫便已來到郡王府上空,芸奴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的龍身在漸漸縮小,她在心頭喊了一聲“糟糕”,抱起二女,朝廂房一跳,三人猛然醒轉,從**坐了起來。

“我,我好像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一個舞姬說。

“我也是。”另一個舞姬說,“可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門忽然被撞開了,白謹嘉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抓住芸奴的胳膊,關切地說:“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為什麽不搖鈴鐺?”

芸奴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舞姬,與白謹嘉一同出來,見了葉景印,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白謹嘉頷首:“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妖怪在作祟。”她從袖中拿出一隻木刻佩件,遞給芸奴:“這是桃木雕刻的,可以鎮邪,你快戴上,這幾日不要外出。”

“白先生。”一位使女過來,乖巧地向三人行禮,“郡王差奴婢來問,查得如何了。若是有了眉目,就請往書房一敘。”

“也好,葉兄、芸娘子,我們便一起去回郡王話。”白謹嘉從袖中又拿出兩枚木刻佩件,讓白謹嘉交給兩位舞姬佩戴,安排妥當,三人隨使女往書房而來。

郡王似乎在宮裏喝了酒,臉頰微紅,有幾分醉意,斜躺在羅漢**,四周圍了素淨的榻上屏風,一位容貌美麗的使女將屏風拉開了兩扇,露出郡王臉來,三人恭恭敬敬地磕頭行禮。芸奴又緊張又害怕,連頭也不敢抬。

“諸位不必多禮,請起吧。”郡王問,“白先生,兩位舞姬的怪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回郡王,兩位舞姬被妖孽勾去了天魂,在下已給了她們桃木佩件,應無大礙。”頓了頓,白謹嘉又道,“為了防止那妖孽報複,在下會在郡王府四周布下陣法,府內也要多擺設桃木做的物件。”

“這個不難。”郡王抬起眼瞼,目光緩緩在三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芸奴的身上,目光有些深邃,“不過,若能將那大膽的妖孽除去,才是根治之法啊。”

“郡王勿憂,若那妖孽敢來,在下一定讓他有來無回。”

“如此甚好。”郡王抬起手,立刻便有三個美女捧著金托盤進來,捧到三人麵前,“這是本王送給三位的謝禮,還望三位不要嫌棄。”

白謹嘉的是一隻龍泉窯的粉青鬲式香爐,葉景印的是一隻瑪瑙杯,芸奴則是一匹宮中用的錦緞。三人謝過出來,芸奴捧著那匹錦緞,月光映照在上麵,就像是鋪了一層水一般柔順,上麵所織的花鳥栩栩如生,十分動人。

“郡王真是大手筆,這匹緞子至少價值上千貫。”葉景印道。芸奴嚇了一跳,她一月的月錢才不過一貫,這匹布竟然值她一千個月的月錢,一時間嚇得她像捧祖宗牌位一樣將那匹布捧著:“二公子,這麽貴重的東西,還是您幫我收著吧,放在我那房裏,實在委屈它了。”

“也好,免得那些勢利眼的丫頭又跟你過不去。”葉景印笑道,“過幾日是迦蘭寺賞菊大會,正好做一件新衣裳,你隨我穿去賞菊。”

“阿彌陀佛,這衣服會折了我的壽。”芸奴念了一句佛號,側過頭去問白謹嘉,她的臉色有些陰鬱:“白公子,那個南華真人會來報複嗎?”

“這就不知道了。”白謹嘉故作輕鬆,“我隻知道,他的修為,實在不低啊。”

使女端了一隻汝窯茶盞,捧到郡王麵前:“這是廚房特意為您煮的醒酒茶,喝了身子會舒服些。”

渤海郡王端過來一飲而盡,使女接過茶杯,欲言又止,郡王道:“你想說什麽?”

“郡王,那匹緞子是官家賞賜給您的,是宮妃們才能用的上品,您怎麽將它賞賜給一個婢女呢?”

渤海郡王連眼都沒有抬:“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本王了?”

使女一驚,忙跪地磕頭:“奴婢多嘴,請郡王恕罪。”

“下去吧,以後不用進屋來伺候了。”

不能進郡王的臥房,自然是失寵了,使女眼中含著淚水,原本還想求情,郡王冷冷道:“出去。”

使女隻得磕了個頭,畢恭畢敬地退出去了。

郡王起身,將放在床邊的盒子打開,拿出那把五弦阮,輕輕地撥了幾個音,陷入了沉思當中。

接下來的幾天異常平靜,郡王府裏再沒有出什麽怪事。白謹嘉住在王府中,一刻都不敢懈怠,渤海郡王對她很是讚賞,每日裏都有些賞賜。

一眨眼重陽節快到了,臨安府熱鬧起來,無論男女,都各自約好了去某處賞菊,整個江南,菊花開得最好的當然是迦蘭寺,這其中又要數九月九日這天開得最為繁盛,京中的達官貴人相攜而來,貴婦們的脂粉香令整座山都彌漫著芬芳,往往到十月也不散。

烏玲瓏的閨房之中點了智月龍涎香,香味馥鬱,兩個使女不停地從箱子裏拿出一件件華貴的衣服給她試穿,她換了一件又一件,沒有一件令她滿意。

“這些衣服都舊了,沒一件合意的!”烏玲瓏氣呼呼地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都怪那個裁縫,竟然把我好不容易買到的織金妝花緞給做毀了!”

金蘭不解地道:“那匹織金妝花緞那麽名貴,你怎麽不讓他賠啊?”

“怎麽不要他賠?可你看他那個樣子,賠得起嗎?”烏玲瓏更生氣了,“我總不能逼得他賣兒賣女吧?”

“娘子息怒。”金蘭連忙給她端了茶來,“喝杯參茶,消消怒火。”

“這東西隻會讓火燒得更旺。”烏玲瓏賭氣在旁邊的玫瑰椅上坐了,“如今該如何是好,那賞菊會又不能不去,我一定會被人笑話的。”

這時忽然有婢女進來,笑吟吟地對烏玲瓏說:“恭喜娘子,西角門上有個老婦人來賣衣裳,說娘子若是穿著她的衣裳去賞菊,必然會豔驚四座。”

“這就是胡說了。”金蘭道,“一個在大街上賣衣服的老婦人,能有什麽好東西?說不定還是別人的舊物,我們娘子怎麽能穿?趕快打發走吧!”

那婢女忙道:“原本我也是這麽跟那老婦人說的,可那老婦人不肯走,說一定要見上娘子一麵,說娘子看了她的衣服,定然不會後悔的。我聽她說得這麽自信,想必也不是什麽市賣貨,不如娘子見上一見,若是瞧不上,直接叫人攆出去便是了。”

烏玲瓏托著香腮想了想說:“罷了,帶進來吧,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麽好衣裳。”

婢女去了片刻,便帶了一個穿粗布衣裳的老婦進來。那老婦一進門,便朝烏玲瓏行了萬福禮,笑嗬嗬道:“烏娘子萬安,我聽說那殺千刀的裁縫把您的好料子做壞了,猜想這時間太緊,娘子想必一時找不到好衣裳,我祖上是在蜀國宮廷裏做女官的,蜀國滅時,從宮中的庫房內得到了一件衣裳,叫‘淡月流星衣’,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曆,但絕對是件寶貝,經過好幾代,如今傳到我手上了。你看我一個老太婆,也不配穿這好東西,我思前想後,娘子是臨安第一美人,除了娘子,還有誰配穿這衣裳?”她“嘿嘿”憨笑兩聲,將懷中的粗布包袱捧起來,“所以我就把這寶貝給娘子送來了。”

烏玲瓏冷笑一聲:“這位大娘,蜀國滅亡至今已幾百年,就算真有什麽寶貝,也腐壞了吧?衣裳又不是金銀瓷器,也能傳世?”

“娘子若是不信,看看便知道老身有沒有說謊了。”老婦將包袱遞給金蘭,金蘭看了看烏玲瓏,烏娘子點頭,她才接過來,小心地將包袱放在桌上,掀開一個角。

然後,兩個少女都驚呆了。

老婦人的唇角,揚起了一抹誌得意滿的笑容。

長長的衫子,配了一條素白的裙子,裹著芸奴嬌小的身子,她緩緩轉過身,化著精致的妝容,怯怯地看著葉景印。葉景印滿意地點頭:“這才像個名門閨秀的樣子。”

“可,可我隻是個丫鬟啊。”芸奴不安地說,“我今生福薄,打扮成這樣,會折壽的。”

葉景印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那雙明亮的眸子:“也許,你今生的福分並沒有那麽薄,這些或許是你命中注定的,說不定將來你還會有更富貴的生活呢。”

芸奴回望他的眼睛,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就算她將來有大富貴,也不是你給的。”

芸奴嚇了一跳,連忙退到一邊,朝大步走進門來的葉景淮行了一個萬福,葉景印臉上的神情有些僵硬:“大哥,你怎麽來了?”

“二弟,你要把我的丫鬟霸占到幾時?”

葉景印嘴角抽搐了兩下:“大哥何出此言?”

葉景淮側過臉去看了看芸奴,冷冷道:“回清泠軒,今天哪裏都不許去!”

芸奴心頭一涼。

“大哥,”葉景印急道,“你一定要跟我過不去嗎?”

“芸奴,我們走。”葉景淮不理他,轉身便走,芸奴眼裏噙著淚水,葉景印衝上去拉住她:“大哥,芸奴不能不去。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渤海郡王所賞賜。郡王賞衣之時說了,讓芸奴穿著它到迦蘭寺賞花,並給她留了賞花的席位,以表謝意。”

葉景淮一愣:“郡王?郡王怎麽會知道芸奴?”

“自然是上次到烏府抓鬼,烏府將此事稟報了郡王,郡王很欣賞芸奴,稱她為女中豪傑。”葉景印信口胡謅,得意地說,“不如小弟今日去稟報郡王,就說大哥疼愛芸奴,舍不得讓她出門,你看如何?”

葉景淮皺緊了眉頭,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芸奴,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道:“我怎麽能駁了郡王的麵子?”說罷,又深深地望了芸奴一眼,拂袖而去。

不知為何,芸奴總覺得葉景淮臨去時最後的眼神有些悲傷,難道是她的錯覺嗎?

昨夜剛剛下過雨,萬物如洗,菊花的黃與葉子的綠相間,燦爛如金光普照,其中夾雜幾枝初綻的茱萸,衣著華麗的美人們在花叢中走過,馥鬱滿袖。時下京中流行玉梅、鬧蛾、雪柳,三者皆為簪飾,用上等絲絹紮成飛蛾或花朵柳枝的模樣,插在青絲烏雲之間,襯得美人容顏更加嬌豔。如今賞菊的女眷們梳發髻的,都戴了這些簪飾,其餘則戴著各式花冠,眾美爭奇鬥豔,好一片繁華動人的景象。

男女有別,因此迦蘭寺中,男人們在前院賞花,而女人們在後院,芸奴獨自一人走進後院,見滿院子的名門淑女,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好在她身穿華服,沒人認出她不過是個丫鬟,可見世人看人,也不過是看穿衣打扮,若衣飾華麗,又有誰計較你的身份如何呢?

迦蘭寺的菊花不愧為京中一絕,莖挺而秀,葉密而肥,花朵密如鋪錦,芸奴來到一株粉色菊花邊,花香極盛,她忍不住低下頭去輕嗅,卻驀然聽見周圍的女眷們都發出驚呼聲,連忙抬起頭,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女迎麵而來。

看見那少女的一瞬,隻覺光彩照人,美豔不可方物,那一襲華美的大袖衫子仿佛是九天之上的朝霞織成,用金線織成的花朵隨著她的蓮步,仿佛真的在隨風飛舞一般。

“烏娘子……”芸奴看得呆若木雞,喃喃道。

少女和她的衣飾一時間吸引了所有豔羨的目光,隻安靜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這些名門女眷紛紛圍上去,問長問短,目光全都落在烏玲瓏那身衣服上,烏玲瓏似乎也很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覺,一臉得意。

那件衣裳……怎麽這麽眼熟?芸奴怎麽都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心裏卻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件衣服,是不祥之物。

她想過去告訴烏娘子,可是女人們圍成了圍牆,怎麽都擠不進去,她看了看身邊的菊花,心生一計,摘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氣,花瓣飛舞而起,穿過人群,將烏娘子所梳的發髻割斷,一頭青絲散落,烏娘子變了臉色,使女金蘭忙扶了她,往廂房重新梳妝去了。

“你怎麽梳的頭?”烏娘子氣咻咻地數落金蘭,為了隨時為烏玲瓏補妝,金蘭原本就捧了一隻小梳妝匣,她忙從匣子裏拿出玳瑁梳,過來為她攏發髻:“娘子息怒,奴婢這就幫您把頭發梳好。”

門忽然開了,芸奴急匆匆跑進來,烏家主仆兩人驚疑地將她上下打量,金蘭見她身穿綾羅,忍不住酸溜溜地說:“是芸奴啊,換了件衣服,果然就不一樣了呢。”

“烏娘子。”芸奴沒有理她,焦急地問,“您這件衣服是從哪裏得來的?”

烏玲瓏以為她是來恭維自己的,得意地笑道;“這可是件寶貝,叫淡月流星衣,自然是花重金購來的。”

“請您快脫下來。”芸奴抓住她的胳膊,乞求道,“這是不祥之物,穿之不祥啊。”

烏玲瓏大怒,將她推開:“放肆!你不過是個丫鬟,也敢對我無禮!金蘭,把她趕出去!”

金蘭自然樂得上來攆人,芸奴急道:“烏娘子,求您聽我說,這件衣服……”話還沒說完,便聽見門外有低沉的男聲道:“穿淡月流星衣的人在裏麵嗎?”

芸奴臉色驟變,強行剝下烏玲瓏的衫子,披在自己身上,大聲道:“穿淡月流星衣之人在此。”

門驀地開了,飄進來兩個身材高大衣著怪異的人,手中拿著鎖鏈,麵目模糊不清:“你私穿雲華夫人的淡月流星衣,已觸犯天條,按律當打入無間地獄,隨我等走吧。”

雲華夫人?她依稀記得自己在某本古代筆記小說裏看過,雲華夫人本名瑤姬,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個女兒。

這件衣裳,難不成還是神仙之物?

等等,南華真人這名字也很熟,是在哪裏聽到過的呢?

不容她細想下去,兩人手中的鎖鏈已經纏在了她的脖子上,烏玲瓏和金蘭隻覺得眼前一花,原本還站在麵前的少女已消失無蹤。

“娘子,芸,芸奴不見了。”金蘭抓著主人的胳膊,連聲音都在顫抖,“被,被兩個怪人抓走了。娘子?”她側過頭,看見烏玲瓏滿臉恐懼,口中喃喃念道:“雲華夫人的衣裳……無間地獄……芸奴被打入無間地獄了,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她嬌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巨大的打擊,身子一軟,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金蘭不知所措,“這可如何是好?快來人啊!來人啊!”

“啪”,白謹嘉正在擺弄那隻汝窯香爐,隻一個不留神,它便從手中滑了下去,摔了個粉身碎骨。她俯身去撿,卻被割破了手指,一滴猩紅的血珠湧出來,滴在散落的香料中。她皺了皺眉,伸手在滿地的深色粉末上一抹,粉末自動現出幾個字:芸奴有難。

“白兄!”葉景印破門闖入,急吼吼地說,“芸奴出事了!”

“她出什麽事了?”白謹嘉的臉色很難看,“詳細說。”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烏玲瓏躺在紗櫥裏,昏迷不醒,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口中喃喃囈語,“是我的錯……”

金蘭用絲絹小心地替她擦汗,哽咽著對白謹嘉和葉景印道:“大夫說,娘子受了驚嚇,又因為內疚,鬱結在心,痰迷心竅,虛則生寒,到現在都還在發燒,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白謹嘉看了看麵色蒼白的烏玲瓏,歎了口氣:“那個賣給你們淡月流星衣的老婦人叫什麽?是何方人士?”

“她自稱姓胡,住在安民坊,我派人去找過,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金蘭一邊拭淚一邊說,“雖然我們娘子驕縱了一些,但心地很善良,也沒得罪什麽人啊,為什麽會這樣?”

白謹嘉與葉景印互望一眼,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這裏麵的藥你用溫水化了,給烏娘子早晚各服一次,不日便能醒轉。”

金蘭小心地接過來,朝他行了個萬福禮:“多謝白公子,你們可一定要把芸奴救回來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二人退出房來,葉景印沉著臉說:“是那個南華真人搞的鬼嗎?”

“果然狠毒啊。”白謹嘉咬牙道,“知道我在郡王府設下天羅地網,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他就向郡王未過門的妻子下手。”

“如今受害的,反而是芸奴。”葉景印憤憤道,“無間地獄乃阿鼻焦熱地獄,猛火燒人,永遠沒有解脫的希望!不過隻是無意間穿了件衣服,竟然懲罰得如此之重,這難道也是天道嗎?”

白謹嘉握緊了拳頭,沉默了一會兒後說:“葉兄,去幫我準備一麵漢代的銅鏡,一隻純黑的貓,不能見一絲雜色。”頓了頓,她緊咬貝齒,一字一頓道,“我要去無間地獄,把芸娘子救出來!”

芸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赤紅的大地上,四周有紅色的東西在跳動不休。

火!她在火堆裏!

芸奴嚇得連忙跳起來,天空晦暗無光,整片大地都被烈火包圍,衝天烈火的深處,有慘叫聲傳來,一聲聲,聽者斷魂。

終年被烈火灼燒,暗無天日,犯下彌天大罪的人都在這裏受苦。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無間地獄!

奇怪,她明明站在火中,為什麽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灼熱呢?

她迷迷糊糊地往火焰深處走,慘叫聲越來越劇烈,穿過一排高達數丈的火焰,麵前立著一根根高大的銅柱,銅柱中空,裏麵燃燒著熊熊火焰,銅柱頂部有火舌冒出來,躥得老高。銅柱上綁著不少人,他們被燙得皮焦肉爛,慘叫連連,但被燒掉的肌肉會立刻長好,重新被燒毀,如此循環往複。

佛經中說,墮入無間地獄的罪人,每日都會經曆一萬次死一萬次生,沒有任何一刻可以歇息,直到業報結束,再次輪回。

芸奴哪裏見過這樣的酷刑,嚇得轉身便跑,幾個長得奇形怪狀的獄卒提著鐵鏈追了過來,大聲喊:“這裏還有個罪人,快抓住她!”

燒紅的鐵鏈從四麵八方飛來,將她纏了個結結實實,無論她如何掙紮,都無法動彈分毫。兩個獄卒將綁成粽子的她抬了起來,選了一根人少的柱子,將她綁了上去。

沒有預料中的灼熱和疼痛,隻是微微有些熱,她很奇怪,側過頭去看了看,肌膚沒有被燒焦。

“難道又是個冤枉的?”一個獄卒說。

“冤枉的又不止她一個,管她做什麽?又有惡鬼來了,快來幫忙!”

芸奴驀然想起,以前曾聽說書人說過,若是無罪之人下了地獄,上刀山,別人是被片成了千百片,他卻能好端端走下來;下油鍋,別人是被炸得不成人形,他卻如同洗澡一般。原來這種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她也不能在這裏綁一輩子啊,她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

她抓住鐵鏈,用力扯了扯,紋絲不動,身後一個聲音傳來:“不用白費力氣了,你掙不開的。”

她轉過頭去,發現銅柱背後還綁了個人,不過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能看到披散的烏黑長發。

“你是誰?”

“我也是個被冤枉的人。”

原來同病相憐。怪不得別人都被燒得慘叫連連,他卻跟沒事兒人似的。

“你在這裏綁了多久了?”芸奴問。

“這裏沒日沒夜,我也不知道綁了多久。”他歎息道,“不過應該很久了吧,我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麽事進來的了。”

芸奴想了想,問:“你在這裏這麽久,有沒有見過逃走的?”

對方沉默一陣:“隻見過一次。”

芸奴大喜:“他是怎麽逃走的?”

“要我告訴你可以,不過你要帶我一起走。”

芸奴側過頭去仔細看了看,確定他的身體並沒有被燒焦,既然也是被冤枉的,那麽一起逃走也未嚐不可。

“好,我答應你。”芸奴道,“快說吧,有什麽方法可以弄斷鐵鏈?”

古老的銅鏡上生滿了綠色的銅鏽,白謹嘉潔白柔軟的食指在它的花紋縫隙間緩緩掠過,似乎在感受歲月在古物上留下的痕跡。

“這是漢代的雲雷連弧紋鏡,我父親珍藏的。”葉景印說,“我是偷出來的,時間緊急,沒法找人來磨鏡麵了。”

“無妨。”白謹嘉將銅鏡豎起來,鏡麵暗淡無光,照不出人影問,“黑貓呢?”

一個老仆抱了一隻黑貓進來,那貓果然通身無一處雜色,黑色的皮毛如同緞子一般亮滑。白謹嘉將貓接過來:“黑貓的眼睛,能夠連接此岸和彼岸,若修為夠深,便可以借助這雙貓眼到達地獄,但不能直接看它的眼睛,否則會被迷惑,靈魂將在前往彼岸的路途上四散。”她抬起手,在鏡麵上輕輕一拂,鏡麵漾起一層漣漪,隨即便如同一盆清水,將屋中的事物清清楚楚地照在裏麵。

“葉兄,點香吧。”

葉景印拿起一炷線香,點燃,****耀州窯青釉香爐中,青煙嫋嫋而起。

“如果這炷香燃盡時我還沒有回來,你就把香拔出來,刺在我的肩膀上。”白謹嘉將貓捧起來,讓它的臉正對著鏡麵:“地獄裏的時間與凡間不同,地下一年,地上一月,這炷香在地下是四五天,希望我能在這段時間裏帶她回來。”說罷,她望著鏡中所映照的黑貓眼睛,良久,一動也不動。

葉景印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她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看來她的魂魄已往地獄去了。

他拿了寶劍,坐在旁邊的玫瑰椅上,以劍杵地,焦急地等待那炷香燃盡,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它燒得慢些,還是燒得快些了。

或許,等待才是一種最大的折磨。

“要掙脫這條鐵鏈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那人說,“需用活人的鮮血澆在鐵鏈之上。”

“我就是活人。”芸奴正想咬破手指,又聽那人說:“此人必須三世為人。”

芸奴愣了一下,若一世為人,已是修來的福分,三世為人,更是難上加難,不知她前世是什麽,是否有這個能力熔斷鐵鏈。

不管了,且試一試。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將血滴在鐵鏈上,燒紅的鐵鏈發出“滋滋”的輕響,芸奴在心中祈求:“拜托了,一定要斷啊。”

響聲停了,什麽都沒有發生,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請問,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了,認命吧。”那人的聲音更加低沉,芸奴不甘心,抓住鐵鏈用力地拉扯了兩下,手心裏忽然傳出“哢嚓”一聲,她連忙放開,看見自己的血液剛才滴的那個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隨即整條鐵鏈都發出清脆的崩裂聲,芸奴喜道:“太好了,好像有效!”

那人微微有些吃驚,芸奴用力一拉,“嘩啦”一聲,鐵鏈崩成了碎片,芸奴高興地說:“真沒想到,我竟然真的是三世為人!”

“噤聲。”那人低聲說,“趁獄卒還沒有發現,快幫我把鐵鏈解開。”

芸奴答應著,繞到柱子後麵,他垂著頭,長長的黑發垂落,遮擋了他的麵容。上身,肌肉紮實,芸奴還是第一次看見半裸的男人,頓時羞紅了臉,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破另一根手指,往他身上的鐵鏈一抹。

“很多年了啊。”那人低低地說,“終於自由了。”

他雙手猛然緊握,身上的鐵鏈根根碎裂,這個時候芸奴才發現他身上的鎖鏈是別人的好幾倍,連雙腳都墜了一個大鐵球。她心裏開始有些害怕,一個普通的鬼魂,還是被冤枉的,為何會如此嚴防死守?

那人從銅柱上緩緩走了下來,芸奴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忽然聽見有獄卒大喊:“重犯跑了!快來人啊!”

那人側過頭去,抬起手,獄卒瞬間燒成了灰燼,芸奴打了個冷戰,麵如死灰,這個人並不無辜。

“你,你是誰?”她戰戰兢兢地問。

獄卒從四麵八方跑來,他一把摟住她的腰,掠過熊熊燃燒的火焰,朝天邊而去。芸奴不敢掙紮,被這個人帶走,總比綁在銅柱上千千萬萬年要好。

耳邊隻剩下風刮過火焰的聲音,像某種怪獸的嘶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停了下來,將她扔在地上,她抬起頭,看到一個輪廓堅硬的下巴,長發依然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你到底是誰?”芸奴高聲道。

他蹲下身子,撩開眼前的頭發,露出一雙深目,眼珠是淺淺的藍綠色,非常美,像兩顆奪目的綠鬆石,哪怕隻是被他看上一眼,也好像會吸進去一樣。

“我該說你太善良,還是該說你太蠢呢?”那人笑起來,“你竟然真的相信我!”

“我……我本來就不聰明。”芸奴咬著下唇說,“可是你沒有被火燒焦……”

“那種火怎麽可能傷得了我?”那人大笑道,“我想他們一定很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麽不把我殺死。他們一定沒料到,這麽多年之後,會有個笨蛋來救我,這就是所謂的天意吧。”

芸奴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傻瓜,總是會相信不該相信的人。如果讓這個人逃出無間地獄,不知道會引來何等的惡果。不,她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握緊了拳頭,還沒來得及出招,那人一把抓住她的下巴,湊到她麵前,半眯著眼睛笑道:“別耍花招,你畢竟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我不想殺你。”

忽然,他的臉上浮現一絲驚喜,望向她的身後,她回過頭,看見地麵裂開了一條縫,那條縫在不斷地擴大,大地發出隆隆的巨響。

地牛翻身(即地震)?無間地獄裏也有地牛翻身嗎?

“無間地獄的入口要打開了。”他說,“真是有趣,這扇門五年才開一次,上一次開門也不過幾天,看來是有人要私闖進來。果然是天助我也。這是老天爺要放我走,怨不得我了。”

不行,不能讓他離開。這是她所犯下的罪孽,她要糾正它。她雙手在胸前微微合攏,掌心之間凝聚起一顆白色的光球,她將手往前一推,光球飛射而出,那人迅速轉身,隻是抬了抬手,光球在空中炸開,力量反噬,她被氣浪掀起,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來。

“看來你也不是普通人。”那人笑意盎然地說,“你是方士?”

裂縫更加寬了,容得下一個人通過,那人也不理芸奴,徑直朝縫隙走去,忽然腳下一重,他低下頭,看見芸奴抱著自己的雙腳,倔強地說:“我不能讓你走!”

“憑你也想阻止我?”那人鄙夷地說,“不過是個修為不精,隻會些花拳繡腿的凡人,就算你豁出命去,也休想阻止我。放手!否則就不要怪我不念救命之恩了!”

“你殺了我吧!我絕對不會放你走!”芸奴一字一頓,說得鏗鏘有力,他微微有些吃驚,隨即又笑起來:“螳臂當車,你果然是個蠢物。”他俯身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拎了起來,芸奴以為他一定會將自己殺死,但他沒有,他隻是在她脊椎第三塊骨頭處用力一按,她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了,四肢軟軟地垂下來,像一隻破舊的布偶。

他扛著她,來到縫隙邊,正要往外跳,卻看見一張俊美的臉和一雙驚詫的眸子。

“又來了一個方士?”他微微皺眉。

“白公子!”芸奴驚呼。

英俊的方士從裂縫中一躍而起,手中折扇直指他的麵門:“把她給我放下!”

“原來是來救這蠢物的。”那人哈哈大笑,抽身躲閃,“能夠來到這裏,也算你的本事。不過我沒有時間和你糾纏,這道門不是那麽容易打開的。”

“你是無間地獄裏的惡鬼?”白謹嘉的灑金扇子在跳動的火焰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逃出來的,不過,既然遇見了我,我就不能讓你這個罪無可赦的人回到外麵去。”

“罪無可赦?”他仰頭大笑,“好個罪無可赦,你的語氣倒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如出一轍。”他深深地望著她,“哦,原來你是……”

“住口!”白謹嘉怒喝,將扇子一舞,那人周圍的火焰化為一個巨大的火環,將他團團罩住,“放下她,我可以饒你不死!”

那人嘴角的一抹挑釁的笑容依然不變,隻是將肩上所扛的人緩緩放下,就在這個時候,成千上萬的獄卒追來了,他們就像蝗蟲,速度極快。那人將芸奴往白謹嘉身上一丟,大笑道:“今天沒空陪你玩,日後定有機會再見。”說罷,縱身穿過那道火環,跳入裂縫之中。獄卒們已近在咫尺,白謹嘉來不及多想,將芸奴抱起,也跟著跳了進去。

獄卒無法離開無間地獄,隻得聚集在裂縫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一臉的不甘。

“白公子,對不起。”芸奴抓著她的衣襟說,“是我放他出來的,都是我的錯。”

“無妨。”白謹嘉安慰她,“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把他重新送回來。”芸奴還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得握緊了拳頭,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抓到那個人,令他伏法。

葉景印忽然聽見“哢嚓”一聲,側過頭一看,見那麵銅鏡裂了一道縫隙,他皺了皺眉頭,提劍過去查看,鏡麵中現出兩張人臉,正是白謹嘉和芸奴。裂縫猛然擴大,他迅速後退,青銅鏡轟然炸開,芸奴和白謹嘉一同滾落在地,黑貓輕盈地掠過二人,輕聲低呼著跑了。

葉景印連忙將兩人扶起:“你們沒事吧?”

“隻是暫時沒事而已。”白謹嘉臉上有些擦傷,她卻不以為意,對芸奴道,“很快地府就會派追兵來,我們得盡快趕到蒙城去。”

“去蒙城做什麽?”

“打官司。”

葉景印一頭霧水:“此去蒙城,路途甚遠,何況又被金兵所占,有什麽官司天子腳下不能打,偏偏要去那裏?”

“當然是鬼神官司。”白謹嘉問芸奴,“你會日行千裏之法嗎?”

芸奴點頭,葉景印有些好奇:“鬼神官司莫非是去廟裏打?且帶上我,我倒要見見世麵。”

“可以,不過,你得讓仆人在園中挖一個小坑。”

“挖坑做什麽?”

“自有妙用。”

不足一盞茶的工夫,葉家的奴仆便在見賢閣的花園中挖了一個小坑,白謹嘉讓葉景印站在坑邊,用小刀割破他的腳後跟,然後在他的小腿上推拿了一陣,有黑血徐徐流出,將小坑填滿,他也不覺得疼,隻覺得雙腿輕盈了許多。

“成了。”白謹嘉道,“你且跑幾步試試。”

他跑了幾步,果然健步如飛,頃刻之間便跳上了房頂,葉景印喜道:“這法子還真有用,以後輕功不必練了。”

“三日之後,你雙腿內的血又會恢複原樣。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讓你永遠都能健步如飛,日行千裏。”白謹嘉笑道。

“什麽法子?”

“把你的膝蓋卸下來。”白謹嘉露出一道促狹的笑容,葉景印嘴角**了兩下:“那我不就殘廢了嗎?”

白謹嘉也不多作解釋:“時間不多了,快出發吧,不然鬼差一到,咱們誰都走不了。”

三人也沒有收拾行禮,隻一身輕裝,往蒙城而去。葉景印隻覺身輕如燕,倒比騎馬還要快上幾倍,不多時便到了長江邊,白謹嘉用紙折了一艘小船,輕輕放在水中,船見水而長,化為一葉扁舟,三人乘舟過江,不足一日,便到了蒙城。

蒙城郊外有一座廟宇,香火興盛,門楣上掛著一塊匾額,上寫:元通真君廟。葉景印恍然大悟:“莊周曾被唐朝玄宗皇帝封為南華真人,數年前又被徽宗皇上封為徽妙元通真君,時下皆稱元通真君,那妖物自稱南華真人,我竟一時沒想起是誰。”

“莊周?”芸奴奇道,“就是那位夢蝶的仙人?若真是他,又怎麽會招人魂魄,供其**樂?”

白謹嘉搖動折扇:“所以我們才要來打這場官司。葉兄,勞煩你寫一張狀子,今晚咱們就在真君廟內擊鼓鳴冤。”

月滿空山,漫山遍野的楓葉,紅色中偶爾有一兩點淺黃,山明水靜。廟裏的道士已然入睡,大殿中寂靜無聲,供奉著一尊高大的神像,兩旁供奉的兩尊小神像,也不知道是什麽身份。三人入得殿來,芸奴和葉景印跪下行禮,白謹嘉卻不跪,盤腿在蒲團上一坐,將那狀子一抖,便燒了起來,扔進火盆之中。

靜,死一樣的寂靜。

“元通真君真的能收到狀子?”葉景印有些懷疑地問。

“啪”,神像前的蠟燭燃燒起來,將偌大的神殿照出一小團光亮。一個低沉的聲音在空中說:“何人告狀?”

“是元通真君?”葉景印驚道,芸奴抬起頭,高聲道:“我等狀告南華真人,招凡人魂魄供其**樂,偷竊雲華夫人淡月流星衣,嫁禍凡人,罪不可恕。”

“放肆!”那聲音怒喝,“南華真人怎麽會做這等下作之事?”

“我有鐵證!”白謹嘉道,“前些日子我身邊這位芸娘子曾被他招去,她隨身所帶的銅鈴鐺留在了洞府。”她從袖中拿出另一隻鈴鐺,與之前芸奴落在南華真人處的那枚一模一樣,“我所施了法的鈴鐺有兩枚,可以互相呼應。閣下憑著這枚鈴鐺,便能找到另一枚。”

那聲音大喝道:“堂下護法神聽令!”

沉重的腳步聲在三人背後響起,葉景印想要看個明白,白謹嘉低聲道:“不要回頭。”

“帶上鈴鐺,且去看看是何方妖孽,竟有這個膽子。”

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空中的聲音亦沉寂下來。“啪”,燭火爆出一絲火花,陰暗的光將大殿照得詭譎迷離。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後的大門開了,那沉重的腳步聲又走了進來,將一隻花斑大虎扔在神像前,三人都吃了一驚,忙起身後退。那老虎卻不敢造次,趴在神像前瑟瑟發抖。

空中的聲音怒道:“原來是你這孽畜!五年前你私下凡塵,吃人奪魂,被罰在雲華夫人的寶庫裏看門,沒想到你如今膽子越發大了,竟敢假借本座的名義行凶,還偷竊雲華夫人的衣裳!其罪當誅!”

大虎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呻吟,似乎在求饒,那聲音威嚴地說:“你犯下這等大罪,饒你不得。護法神,將它靈骨打散,拖出去!”

兩隻大手從三人身後伸了過來,葉景印偷看了一眼,那雙手分明是石頭雕刻而成,色彩微微有些斑駁。它抓住老虎的尾巴,將它拖了出去,虎爪在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刻痕。

“出廟門往西去二十裏有一座山,名琅玕,明日午時,這孽畜將在此受萬箭穿心之刑。”那聲音朗聲道,“三位可前往一觀。”

“且慢。”白謹嘉道,“這位芸娘子因受其蒙騙,穿了雲華夫人之衣,被誤判墜入無間地獄之刑,還請真君還她清白。”

“此事本座會奏請天帝裁決,爾等去吧。”說罷,一陣狂風迎麵而來,將三人卷起,待他們回過神,已在數十裏之外,天也快亮了,山峰背後露出一絲魚肚白。正巧有樵夫背柴路過,三人向其打聽,才知道這裏便是琅玕山。

天色尚早,樵夫說半山腰有一座逆旅(即客棧),三人折騰了一天一夜,腹中饑餓,便往那逆旅而來,遠遠地看見綠蔭蔥蘢之間有一座建築,年代似乎有些久遠了,門前掛了一個幡子,在山風的吹拂下起伏不休。上麵有三個朱紅的大字——浮生客。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葉景印讚道,“這逆旅的名字起得倒是雅致。”

“不知飯菜味道如何。”白謹嘉搖著折扇說,“我腹中如擂鼓,定要叫上各種好酒好菜,吃個飽。”她一馬當先,大步走進門去,忽然兵器聲響,五把長劍指向她的咽喉。

那些人穿著袍子,梳雙辮,額前留有劉海,相貌粗獷。

葉景印大驚,是金人!他拉住芸奴,按住腰間長劍,眉宇間迸出一絲凜冽的殺氣。

“爾等是何人?”一個金人道。

白謹嘉神色未變,坦然笑對:“自然是過客,前來歇腳。”

“快滾,這間逆旅今天有貴客。”那人大喝,白謹嘉朝裏麵看了看,有個身穿戎裝的女真人坐在桌旁,身邊立了個小廝,背上背了一把大弓和一筒箭羽,看來這些人是來打獵的。

白謹嘉輕笑一聲:“若我走了,恐怕後悔的是你們主人。”說罷,轉身便走,那個正在喝酒的金人微微側了側臉,朝身邊的小廝點頭,小廝走過來大聲道:“站住,我家主人要見你們。”

“要見我可以。”白謹嘉抬起下巴,“得讓你家主人親自來請。”

小廝臉色大變:“放肆!”

白謹嘉挑了挑眉毛:“對於一個能治好你家主人怪病的人,他是不是該親自來請啊?”

小廝一驚:“胡說八道!我家主人身體很健康!我看你們衣著光鮮,還以為你們是貴族子弟,沒想到竟然是些江湖術士。”

白謹嘉也不生氣,搖著折扇,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你家主人是不是近日酷愛油脂,每日要吃上幾斤牛油,若是不吃就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連那話兒也提不起,是不是?”

芸奴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白公子明明是個女孩,怎麽說起話來這麽不知羞呢。

“無,無禮之徒!”小廝臉漲得通紅,“來人!”

“洛蠻,讓他們進來。”屋內傳出沉悶的男聲,就像喉嚨中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洛蠻隻得揮手讓眾人讓開一條路,白謹嘉得意地將扇子一合,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葉景印擔心她,自然也跟了進去,二人在那穿錦袍的人麵前坐下,芸奴自然是侍立在側。

逆旅的店主一臉諂媚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位要些什麽啊?”

“趕了一天的路,嗓子又幹又啞,來一碗好酒。”葉景印道,白謹嘉說:“光有酒多無趣,如今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來一盤糖酪澆櫻桃來。”

“糖酪澆櫻桃?”店家有些茫然,“抱歉,小店沒這道菜啊。”

“怎麽,你們這裏連櫻桃和乳酪都沒有?”

“有是有,可是沒有人會做您說的那道菜啊。”店家有些為難,芸奴輕聲說:“我會做,讓我去做吧。”說罷便隨店家去了。錦袍人三十多歲,頷下有須,麵容有棱有角,典型的女真人長相。看身份應該是貴族,但他卻不像漢人那樣風雅,端著一隻粗瓷碗,大口喝酒:“聽兩位的口音,似乎不是蒙城人?”

“我們是開封人。”白謹嘉朝葉景印一指,“這位是開封有名的大夫,天下的疑難雜症,沒有他不能治的。”

葉景印被嚇了一跳,隻得應付道:“哪裏,哪裏,白兄過獎了,我不過是略懂一點兒醫術罷了。”

“原來是名醫,在下怠慢了。”女真男人抬起頭,將葉景印上下打量,“大夫請看看,我這是什麽病?”

葉景印有些心虛,為他診脈,摸著他的脈門,抬起眼瞼朝白謹嘉使眼色,白謹嘉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將扇子打開,將題了詩的一麵向著他,輕輕扇動。

那首詩是唐代詩人李賀的《昌穀讀書示巴童》:

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君憐垂翅客,辛苦尚相從。

葉景印何等聰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金人的麵色:“這位員外,您這脈象奇特,如果我沒有料錯,應該是喉嚨裏長了一條蟲。”

那女真貴人大驚:“真乃神醫也。那,我這病能治嗎?”

“員外勿慌,先將來龍去脈說與在下聽,在下定會盡力。”

女真人皺起眉頭:“半月之前是我母親壽宴,賞賜了鹿肉羹,我喝下之後才發覺羹裏有一根頭發,可惜已經吞下去了,本來也沒在意,但自那之後,我竟然變得嗜吃牛油,每日必吃五六斤方可解饞,若哪日不吃,渾身便沒有一絲力氣。某日我家婢女端了牛油來,我張嘴正打算吃,那婢女忽然驚叫起來,說我喉嚨裏有一條蟲。我看遍了蒙城的所有大夫,可惜都沒治好。”

“原來如此。”葉景印微微點頭,又看了看白謹嘉,白謹嘉沒有出聲,正好芸奴端了一隻瓷盤出來,盤中是滿滿一盤子的櫻桃,紅豔嬌嫩,每一枚都小心切開,挖去了核,上麵淋了一層蔗糖漿和甜酪,賣相極佳。白謹嘉和葉景印都有些吃驚:“芸娘子,你竟然有這等本事,是從何處學來的?”

芸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在家裏時看人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白謹嘉招呼金人:“員外,且嚐嚐我家小娘子所做的糖酪澆櫻桃,在這種天氣裏吃,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金人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於是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勺,洛蠻忙警惕地說:“員外,這櫻桃……”

葉景印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認為我們在裏麵下毒?”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勺,水果的酸甜和蔗糖漿、甜酪的甜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可謂人間美味。

金人嗬斥道:“你這奴才,還不快退下,大夫會害我嗎?”說罷,也吃了一勺,由衷地讚道:“果然是美食。我常聽說漢人極擅長烹調,隻是家裏的漢人廚師做得並不怎麽樣,倒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原來竟是我家的廚師不好,洛蠻,待會兒回了家,便換了那廚師。”

“是。”洛蠻畢恭畢敬地應承著。

“既然員外喜歡,便請多吃一些。”白謹嘉一邊吃一邊招呼,金人又舀了一勺,剛張開嘴,坐在他對麵的葉景印便驚道:“蟲!”

金人大驚,白謹嘉忙道:“員外莫慌,且讓那蟲出來。”

葉景印頓時明了,這盤糖酪澆櫻桃,其實是引那蟲出來的餌。自靖康之後,金宋兩國多有交戰,他自然不喜金人,便坐著不動。白謹嘉對洛蠻說:“去取魚鉤來。”

“要魚鉤做什麽?”

“快去!”

洛蠻也不敢多說什麽,忙從店家處取了魚鉤,白謹嘉讓金人將嘴張開,看見喉嚨裏爬出一條白色的蟲,足有食指粗細。她將魚鉤一彈,鋒利的魚鉤刺進他的口中,準確無誤地將蟲子鉤住,然後用力一拉,竟生生將蟲拉了出來。

金人隻覺得胃中一陣惡心,轉身大嘔,洛蠻忙取了盆子接住,不停地幫他拍背,並命隨從們取止吐的藥來。葉景印見他痛苦不堪,心中竟有幾分快意,高聲說:“千萬不能吃止吐藥,將胃裏的髒物全部吐出,病才能好!”

金人覺得有道理,就讓隨從將藥拿走,足足吐了一炷香的工夫,恐怕連隔夜飯都吐出來了,才罷休。他臉色蒼白,看上去有些虛弱:“請問大夫,這蟲究竟是何種妖怪?”

白謹嘉將蟲舉到他麵前,這哪裏是蟲,不過是一條牛油聚成的長條,她讓店家將長條掛在門外,風吹日曬,牛油緩緩溶化,到最後僅餘下一根青絲。

金人大惑不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頭發也能作祟?”

“這其實是一種古老的巫蠱之術。”白謹嘉神秘地說,“員外,你是否有仇家?”

金人皺眉,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猛然站起,狠狠一拍桌子,木桌應聲而斷:“定是他所為!”說罷,朝葉白二人拱了拱手:“二位大夫妙手回春,在下定銘記二位之恩。洛蠻,取些金子來,贈予二位,以作診療之資。”

洛蠻取了幾根金條來,每條足足有一斤重,白謹嘉自然樂得收下。那金人又說:“在下家中還有急事,就此別過。二位以後若是再來蒙城,定要來我家中一敘,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在下名叫完顏術賢,蒙城城東,最大的府第便是我家。”

完顏?葉景印按住腰中的劍,眉目間彌漫起一絲殺意。

完顏術賢說罷,又拱了拱手,出門上馬,策馬而去。

“此人乃女真皇族。”葉景印低聲道,“你為何要替他治病?”

“你很恨女真人嗎?”白謹嘉問。

“金人奪我土地,擄我皇帝,難道不可恨?”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殺了他呢?那些嘍囉怎麽看都不是你的對手。”

葉景印愣住,沉默了片刻道:“要殺,也要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殺,乘人之危下手,算不得英雄。”

白謹嘉大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幸好你沒有殺,否則就沒人去殺那頭孽畜了。走,咱們去看場好戲吧。”

三人隱在暗處,隨完顏術賢一路往蒙城方向走,繞過一片楓林,一個隨從指著一塊大石,高聲叫道:“有大蟲!保護大人!”

大石後躥出一頭花斑老虎,正是昨晚在元通真君廟內見到的那隻。它雖然被毀去了靈骨,但似乎還殘存了一點兒意識,知道劫數已到,轉身就跑。完顏術賢一時興奮起來:“別讓它跑了!洛蠻,把我的弓拿來!”

隨從們縱馬從三麵圍過去,將老虎驅趕到角落,完顏術賢打馬追過去,將大弓拉滿,一箭射出,老虎縱身一躍,竟然躲開了這一箭。似乎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那大蟲打定了魚死網破的主意,竟怒吼一聲,朝完顏術賢撲了過來。完顏術賢躲閃不及,**的白馬人立而起,他身子不穩,滾落下來。隨從們臉色大變,一邊叫著:“保護主人!”一邊放箭,數十支長箭刺進老虎的身體,它痛得嘶吼一聲,撲到完顏術賢麵前,一掌按住他的頭,又有數十支箭射過來,洛蠻更是奮不顧身,拔出砍刀跳過來,對著它的頭一陣亂砍。身中數十箭,它依然勇猛非常,揮掌將洛蠻拍飛,這一掌正好打在洛蠻的臉上,半張臉頓時沒了。

老虎對著完顏術賢張開大嘴,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它忽然將頭轉了過去,望向芸奴三人所隱藏的地方,怒吼一聲,轉身猛撲過來。芸奴心想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應該因我而終結,便一個箭步跳出去,拔下頭上的桃花金釵。隨從們的箭又齊齊追來,眼看連芸奴也要遭受魚池之殃,葉、白二人也跟著跳了出去,擋去亂箭。芸奴從老虎頭頂上跳過去,就在掠過它頭頂的那一刻,芸奴將金釵刺進了老虎額頭上的王字,老虎高聲哀號,跌落在地,掙紮了一陣,再無聲息。

“芸奴,你瘋了嗎?”葉景印怒氣衝衝地對她吼,“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

“公子息怒。”芸奴有些惶惑,“它已經被毀掉了靈骨,隻是一隻普通的野獸,傷不了我的。”

葉景印抬頭看了完顏術賢一眼,拉起芸奴的手腕:“走,跟我回去!”

完顏術賢在眾隨從的簇擁下站起身來,一臉的窘困,歎息道:“沒想到我打了一輩子的獵,今日竟然在陰溝裏翻了船。三位,且慢。”

白謹嘉轉過頭來,臉帶笑意:“不必謝我們了,不過是舉手之勞。”

完顏術賢臉色一沉:“三位似乎在跟蹤我?”

“沒有這樣的事。”白謹嘉哈哈幹笑兩聲,“不過是順路,順路罷了。”

“三位身手了得,還是跟我回去說清楚的好。”完顏術賢一揮手,“得罪了。”眾隨從手拿大刀,一擁而上,白謹嘉將手中折扇用力一扇,忽然風起,卷起沙土,擋住了眾人:“完顏大人,我等急著回家,實在不便打擾,若是有緣,來日再見吧。”

風沙過後,山林寂靜無聲,芸奴等人早已不見蹤影,一個隨從低聲說:“主人,莫不是遇到了妖怪?”

完顏術賢皺起眉頭,沉默一陣:“派個人去官府,就說是我的命令,讓他們下海捕公文,搜拿這三個妖人。”

“真是太可惜了。”回到臨安的時候,葉景印憤憤道,“原本可以一箭雙雕。”

白謹嘉笑道:“那完顏術賢隻不過是個宗室,他死不死對金國國祚沒有絲毫影響。”葉景印看了她一眼:“這個道理我又如何不知,隻是一想到兩位官家和娘娘們在北邊所受的恥辱,我更咽不下這口氣。”

“我隻是個小小的方士,立誌修仙,不談政事。”白謹嘉收起折扇,看了看天色,“已經三更了,這一趟生意真是累得我這把骨頭像散了架似的,得回去好好將息一陣。”說罷,看了看發呆的芸奴道:“芸娘子,不如你隨我回去,我倆好好慶功如何?”

“慶功?”芸奴的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兒來,“好啊,我給白公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葉景印按住她的肩膀:“我看他想吃了你還差不多。”

“哎呀,葉二公子生氣了。”白謹嘉哈哈笑道,“罷了罷了,等以後有機會再‘慶功’吧。在那之前,葉兄,你可不能‘吃’了芸娘子啊。”

“芸奴是我葉府的丫鬟,這個不勞你費心。”葉景印額頭上暴起十字青筋,“本公子也累了,芸奴,隨我回府!”

回到清泠軒的時候,芸奴的臉還是紅的。她摸了摸自己發燙的雙頰,白公子怎麽老是喜歡逗她?明明是個女子,說話真不知羞。想到這裏,她的臉頰更紅了,她還以為自己發燒了,便跑到井邊打了一盆冷水,用帕子沾了,敷在額頭上,剛舒服了一些,便聽到身後傳來低沉的腳步聲。

“大公子?”她嚇了一跳,連忙將濕帕子揭了,心想大公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神出鬼沒了,大半夜的老在園子裏逛什麽呢?賞月嗎?

葉景淮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醒骨紗袍子,麵色如水,靜靜地看著她,她被看得渾身發麻,有些緊張地說:“大公子,這幾日……這幾日我隨二公子去郊外賞楓葉去了。”這是之前三人約好的說辭,原本她以為自己會挨一頓罵,誰知葉景淮忽然走過來,將她摟進懷裏,那一刻芸奴覺得自己的腦中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發生了什麽事?大公子……竟然抱她?大公子不是一直很厭惡她嗎?

葉景淮輕輕放開她,麵無表情地說:“回來了就好,回去休息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芸奴一時如墜霧中,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夢,月色淒迷,樹影婆娑,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並沒有發現,此時此刻,有一個人隱在暗處,恨恨地望著她,咬牙切齒。

一對喜鵲在樹枝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晨光緩緩地爬上東屋的房瓦,屋內的黃銅蓮花香爐已經早早地添上了沉香,穿青色衫子的丫鬟來到燭燈旁,將紗籠內的殘燭熄滅。

大夫人已經起床了,正坐在鏡前梳妝,一個丫鬟進來說:“霜落來了。”隨即穿一身繡花褙子的霜落便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隻青色的琉璃瓶,笑道:“大夫人,這是大公子在外麵得的薔薇水,據說是從大食販來的呢。大公子知道您喜歡薔薇香,便讓奴婢給您送過來了,隻用一兩滴,和了水噴在衣服上,就香得了不得了。”

大夫人滿臉帶笑:“這孩子就是細心,燕兒,把這薔薇水拿去,灑在我今日要穿的紅綃衫子上。”

那穿青色衫子的小丫鬟答應了一聲,將琉璃瓶接了過去,霜落看了看四周,朝伺候梳妝的丫鬟使了個眼色,將她支開,自己上前來給大夫人理妝:“大夫人,芸奴昨個兒回來了。”

大夫人一愣:“什麽回來不回來的,難不成她這幾日都不在家?”

“大夫人不知道嗎?”霜落道,“二公子帶她去城外看楓葉去了,一去就是三五日,昨個兒才回來。”

大夫人皺了眉頭:“印哥兒竟這麽喜歡她?”

“是啊,二公子很寵她,跟大公子要了好幾次,大公子都不肯給。”霜落將大夫人的青絲綰成了一個時興的發髻,大夫人臉色一沉:“竟有這樣的事?兄弟倆竟然爭起一個小丫頭來,成何體統?傳出去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霜落眼珠子一轉:“依奴婢看,不如將芸奴撥給二公子,我看那丫頭整天跟在二公子身邊,想來是很願意的。”

“這就是昏話!”大夫人怒道,“若我強行將芸奴給印哥兒,淮哥兒能不懷恨在心?到時候他和印哥兒就真的要兄弟鬩牆了!”

霜落忙道:“大夫人息怒,奴婢知錯了。”

“看來,這個芸奴留不得。”大夫人輕輕敲了敲梳妝台說:“去把管事的婆子叫來,將芸奴帶出去,或賣或配人,絕了這兄弟倆的心思。”

“萬萬不可啊。”霜落將攢金絲鳳釵****她的發髻中,“聽說上次給事中大人家的烏娘子遇襲時,是芸奴扮成烏娘子的模樣,救了烏娘子一命。渤海郡王因此很是欣賞芸奴,還賞了一匹上好的緞子給芸奴呢。而且,那緞子可不是普通的物件,是官家賞賜的珍品,可見郡王對芸奴青睞有加,若是將芸奴隨便配人,怕是會得罪貴人啊。”

大夫人顰眉道:“那小丫頭竟有這等造化。那你說當如何?”

霜落將最後一縷青絲纏繞上去,嘴角露出一道美豔的笑:“依奴婢看,不如將芸奴送到渤海郡王府去,就說芸奴能為郡王效力,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蒙郡王不棄,便將她收在府裏伺候。如此,一來可以討郡王歡心,二來也絕了兩位公子的心思。”

“若是郡王不肯收怎麽辦?”

“若是郡王不肯收,說明郡王並沒把這個丫頭放在心上,到時候或賣或配人,不是都隨大夫人嗎?”

大夫人點了點頭:“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此事千萬不能叫印哥兒和淮哥兒知道,你的嘴要嚴密些。”

“大夫人放心,奴婢保證不透露半個字。”霜落低下頭去,一臉得意。大夫人說:“你去吧,這件事我會讓人盡快辦妥。”

“是。”霜落福了一福,退出門去,不由得輕笑起來,芸奴啊芸奴,你一個又笨又醜的丫頭,也想跟我爭。那郡王府裏美女如雲,就算郡王對你一時新鮮,但憑你的容貌才智,能在那府裏風光幾天?不遲早得是土下的一堆臭皮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