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說這個故事之前,我們必須回溯到那個久遠以前的年代,去盡力了解那個時代的風俗、習慣、忠孝節義的思想,以及那時候人們所畏懼的事物和傳說。

那時候的人們怕鬼,怕狐,怕神,他們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那時候的人們怕火,因為大部分的建築都是木造,一旦失火,就不可收拾,家破人亡,常因一炬。因此,上一篇的“畫梅記”中,我曾提到火,這兒,我要說另外一個有關於火的故事。那時候的人們崇尚節義,他們提倡“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關於忠臣及烈女的故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至今仍膾灸人口。於是,鬼、火,及一個烈女的一份純真的戀情,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說的這個故事,這個神秘而離奇的故事。

如果你有閑暇而又不厭倦,請聽吧,請聽。

她的名字叫韓巧蘭,但是,他一直叫她巧巧。

他的名字叫白元凱,但是,她也一直叫他凱凱。

韓家住在城頭,白家住在城尾,兩家都是城中的望族,都擁有極大的莊院及畫棟雕梁的宅第,又都沾上了點兒“一表三千裏”的親戚關係,因此,韓家與白家來往密切,也因此,巧蘭和元凱自幼就成為青梅竹馬的一對。

孩子們不懂得避諱,孩子們也不懂得虛偽,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學認字、讀書,她常跟著母親住在他家裏,他也常跟著母親住在她家裏。他們瘋過,鬧過,淘氣過,也吵過架,勾小指頭絕過交,又勾小指頭和過好……但是,由衷心裏,他知道他喜歡她,她也知道她喜歡他。

他們第一次來到“寒鬆園”是他帶她去的,那時,他九歲,她七歲。瞞著家人,他悄悄的帶著她溜出城,到離城足足有四裏路的郊野,停在這棟荒蕪、陰森,而又孤獨的廢園門口。望著那爬滿藤蔓的園門,和那半傾圮的紅色圍牆,以及那從牆內向外斜伸出來的幾棵古鬆,他說:

“瞧!這就是咱們家的‘寒鬆園’!”

她打量著那已空廢的莊園,踮著腳尖,試著要窺望那牆內的神秘。他拉拉她的手說:“走!我知道後麵的圍牆有個缺口,我們可以鑽進去,裏麵好大好大,有好多房間,我上次和哥哥鑽進去看過,我帶你去看那個鬧鬼的小花園。”

她瑟縮了一下,搖搖頭說:

“不!我怕!”“怕什麽?這是大白天,鬼不會出來的!我們上次來,也沒遇到鬼呀!何況,有我呢,我會保護你!”

“你不怕鬼?”她懷疑的問。

“我不怕!”“可是……可是……大家都說,寒鬆園是真的有鬼,好可怕好可怕的鬼,所以你祖父才封掉了這個園子,搬到城裏去住的。”“我祖父膽子太小了,要是我,我就不搬。這寒鬆園比我們現在的屋子大多了,裏麵有好幾進花園,一層套一層的,可惜現在都是荒草。傳說以前我的祖宗們蓋這園子,花了不知道幾十萬兩的銀子呢!現在就讓它空著,太可惜了!都是我祖父膽子小!”“你祖父見到那個鬼嗎?什麽樣子的?”

“說有男鬼,還有女鬼,長得青麵獠牙,可怕極了,每天夜裏,還有鬼哭,鬼叫,鬼走路,鬼歎氣……”

“啊呀,別說了,我們還是走吧!”

“走?你還沒有進去看過呢!”

“我不進去了!”“巧巧!沒想到你的膽子也那麽小!沒出息!”

“誰說我膽子小?”“那麽,就跟我進去!”

“好吧!”巧蘭咬了咬牙。“進去就進去!”

於是,兩個孩子繞到了圍牆的後麵,在荒煙蔓草之中,找到了那個傾圮的缺口。元凱先爬了上去,再把巧蘭拉上了牆頭,隻一跳,元凱已落進了園中的深草裏,巧蘭隻得跟著跳了下去。緊緊的死攥著元凱的手,她驚怯的、惶然的打量著這陰森森,暗沉沉,遍是濃蔭與巨木的大院落。

樹木連接著樹木,深草已掩沒了小徑,迂回的曲欄上爬滿了藤蔓和荊棘,曾是荷塘的小池長滿了萍草,小亭子、小石桌、石凳上都是灰塵及蛛網。元凱拉著巧蘭,小心的從荊棘叢中走過去,從樹木低俯的枝椏中鑽進去。然後,巧蘭看到了那棟曾是雕欄玉砌的屋子,樓台、亭圖、臥橋、回廊,如今已遍是青苔,綠瓦紅牆,都已失去了色澤,但仍然依稀可辨當日的考究與精致。屋門緊緊的關著,窗紙早被風吹日曬所摧毀,零落的掛在窗檻上。元凱拉著巧蘭,走上了那青苔密布的台階,俯在窗口,元凱低低的說:

“你看裏麵!”巧蘭畏怯的看了一眼,好深的房子,家具尚存,都是些厚重的檀木家具,現在全被灰塵和蛛網所掩蓋了,大廳四側,重門深掩,不知掩著多少神秘和恐怖。一陣風來,巧蘭腦後的細發都直豎了起來,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輕輕的說:

“走吧!我們走吧,我媽會找我了。”

“你還沒看到鬧鬼的園子呢!”

“我不去了!”“那你留在這兒,我一個人去!”“哦,不要!不要留我一個人,我跟你去!”

元凱勝利的揚了揚眉,即使是孩子,男性也有他那份與生俱來的英雄感。繞過了正屋,這才能發現這棟院落的龐大,一片綠陰陰的竹林後麵,是一排短籬,殘餘的蔦蘿,仍有幾朵鮮紅的花朵,在雜草中綻放。短籬上有扇小門,一塊橫匾上刻著“微雨軒”三個字。走進小門,是另一進院落和另一進房屋,也同樣精致,同樣古老,同樣荒涼。再過去有道石砌的矮牆,矮牆上是個刻花的月洞門,上麵同樣有個橫匾,題著“吟風館”三個字,再進去,是“望星樓”、“臥雲齋”、“夢仙居”……等等。然後,終於,他們停在一道密密的高牆前麵,高牆上的門又厚又重,上了兩道大鎖,橫匾上題著的是“落月軒”。在那門上,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兩道朱符貼著,如今,朱符已被雨水和日曬變了色,上麵依稀還有些字跡,但已完全難辨。這已是寒鬆園的深處,四周樹木濃密,雜草深長,除了風聲震撼著樹梢之外,寂無聲響。元凱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誰聽到似的,對巧蘭說:

“就是這道門裏,所有的鬼魂都在裏麵!所以這是兩扇禁門。”巧蘭打了個冷戰。“我們走吧!好嗎?”她近乎哀求的說。“或者那些鬼會跑出來!”“那門上有符,他們出不來了。”

“如果他們出不來,你祖父為什麽要搬家呢?”

“這個……”元凱答不出來了,正好一陣風掠過去,那重門之內,似有似無的傳來了一聲幽幽然的歎息,元凱自己也覺得背脊發涼,胸腔裏直往外冒冷氣,握緊巧蘭的小手,他不自覺的有些緊張,說:“已經看過了,就走吧,反正這門關得緊,我們也進不去!”巧蘭巴不得有這一句話,掉轉頭,他們循原路向外走,穿過一重門,又一重門,走過一個園子,又一個園子,兩個孩子在雜草中鑽出鑽進。不知怎的,巧蘭總覺得在他們身後,有個無形的鬼影在悄無聲息的跟蹤著他們,她加快了步子,半跑半跌半衝的跑著,元凱隻得緊追著她,那園子那樣大,假山、流水、荷塘、小亭、拱橋、曲欄……她都無暇細看,一心一意隻要跑出去。有一陣,她以為她這一生都跑不出這個園子了,但她終於來到了那圍牆的缺口,兩人相繼跳出了圍牆,巧蘭剛剛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就猛的被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巧蘭嚇得尖叫了一聲,定睛細看,卻原來是白家的家丁阿良,被派出來找他們的。阿良跺著腳在喊:

“小少爺!你瘋了,帶韓姑娘到這兒來,裏麵有鬼的呢!也不怕惡鬼把你們給吃了!”

“惡鬼!”元凱不服氣的喊:“你看到過惡鬼了?”

“阿彌陀佛,我可沒看過,但是,跟你祖父的根生,說他聽過鬼哭呢!”“說不定是哪一房的丫頭哭,他就說是鬼哭,他老了,耳朵根本聽不清楚!”“哈!”阿良忍俊不禁。“他現在老了,耳朵才不行的呀!跟你祖父的時候,他還是個書童呢!好了,好了,少爺,姑娘,你們快回去吧,讓我找了一個下午了!如果給老爺知道你們跑到寒鬆園來啊,小少爺,你就……”

“你敢告訴老爺!”元凱喊。

“好,我不告訴老爺!你也答應不再到這兒來!”

“不來就不來!”元凱看著巧蘭,悄悄的笑著。“你回去也別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不說!”巧蘭點點頭。

“勾小指頭!”兩個孩子鄭重的勾了小指頭。

但是,後來,這兩個孩子又來過一次。

再到寒鬆園的時候,他十五歲,她十三歲了。

他們仍然從那個缺口進去。寒鬆園別來無恙,隻是草更深,樹更濃,蛛網更密,樓台傾圮得更厲害,門窗斑駁得更陳舊。青苔荊棘,藤蔓葛條,到處都是。他們沒有深入,因為荊棘刺人,小徑難辨。坐在缺口下的一塊巨石上,他們隻是默默的望著這荒蕪的庭院。

“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你嚇得要死。”

“那時我太小。”巧蘭說:“現在我不怕了。”

“為什麽?”她抿著嘴角兒一笑。“你在,我不怕。”她說。“如果是我一個人,我還是會怕的。”“別怕鬼,巧巧。”他說,凝視著她。“我不相信鬼會傷人,何況,我會保護你。”他會保護她?以前,他也說過這個話,她不明白為什麽現在聽起來,和以前的滋味就不同了。從兩年前起,她已經學會作詩,而他呢?早已才名四播了。十三歲,尷尬的年齡,卻已了解詩經裏的“關關睢鳩”了。他呢?她不知道。悄悄的從睫毛下看他,劍眉朗目,英姿爽颯。他會保護她?現在?將來?一輩子?她驀然間臉紅了。

“想什麽?”他問,心無城府的。

“想……哦,想……這個大園子。”她囁嚅的說。“為什麽會鬧鬼?”“聽說是……我曾祖的曾祖吧,有個姨太太,年紀輕,又漂亮,卻和那時寄居在寒鬆園的一個秀才有了暖昧,我曾祖的曾祖發現了,就逼令那姨太太跳了井,那口井,就在落月軒的後園裏,誰知那秀才卻也多情,知道那姨太太跳井後,就在落月軒的小書齋裏上了吊。從此,那落月軒就開始鬧鬼,又是男鬼,又是女鬼的。到了我曾祖的父親那一代,又因為我的曾曾祖母虐待一個姨太太,那姨太太也跳了那口井,從此鬼就鬧得更凶了。我祖父的一個丫環,也不知為了什麽,在那落月軒的小亭子裏上了吊,他們說是鬼找替身,所以,我祖父就決心搬出來了。自從搬進城之後,就再也沒出過事。而這寒鬆園的鬼,就遠近出名了。”

巧蘭聽得出神,她的思緒被那個最初跳井的姨太太所吸引了。大家庭的老故事,周而複始,她聽慣了許多這一類的故事。那對殉情的男女,他們死有未甘嗎?他們的魂魄至今仍飄蕩在這園子裏嗎?她低低的歎了口氣。“怎的?”他問。“沒什麽。你相信那些鬼嗎?”

“說實話,我不信。我敢住在那落月軒裏,你信嗎?看那鬼會不會把我怎樣。”“哦,不要,千萬不要!”她急急的說。“知道你膽子大就行了,何必去冒險!”“你怕什麽?怕我死嗎?”元凱說,側過頭去望著她,眼光落在她那稚嫩而又纖柔的麵龐上。她又臉紅了,隨著她的臉紅,他猛然覺得心中怦然一動,如果說他開始了解了人生的男女之情,恐怕就在這一刹那之間。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才驀然發現,麵前這張自幼看熟了的麵龐,竟有那樣一份嶄新的美麗與光彩,他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她,無法從她的麵頰上離開了。“不許胡說八道!”她低低的叱罵著。“也不避諱,我不愛聽死字。”“可是……你怕我死嗎?”他固執的問,逗弄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逗弄她。

“好了,好了,怕,怕,怕!好了吧,別再說了,行不行?”她一連串的說,臉更紅了。

他笑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滿足。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不死,我要永遠保護你!”

永遠!這是兩個奇異的字,表示的是一種無止境的永恒。對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來說,能了解多少呢?但她是那樣容易臉紅嗬!成長經常就是在這樣不知不覺中來臨的,誰也避免不了。

是的,誰也避免不了。十六歲,她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攬鏡自照,也懂得自己長得不俗。他呢?十六歲就中了鄉試,成為秀才,隻等大比之年,赴省會去參加省試。才子佳人,自古就有寫不完的佳話。韓家與白家是世交,又是親戚,孩子們自幼不避嫌疑,如今雖已長成,卻仍然維持來往。元凱和巧蘭不再勾小指頭,不再吵架,不再忽兒絕交,忽兒和好。他們變得彬彬有禮,表麵上,似乎客氣而疏遠了。但是,私下裏,他常那樣長長久久的盯著她,她也常那樣嬌嬌怯怯的回視著他,無數柔情,千種心事,就在這彼此的凝視中表達了。表達得夠多,表達得更深,表達得夠明白。於是,一天,巧蘭的母親從巧蘭的首飾盒裏找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麵題的竟是:

“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不用盤問,那韓夫人也知道這是那白家才子的筆跡,私相授受,暗中傳情,這成何體統!而且,他是那樣驕傲和自負嗬!叫來女兒,韓夫人義正辭嚴的把巧蘭狠狠的訓了一頓。那巧蘭低俯著頭,含著淚,紅著臉,默然不語。訓完了,韓夫人氣衝衝的再加了一句:

“從今以後,再也不帶你去白家,也不許那白元凱到我們這兒來!”

巧蘭如電打雷劈,驚惶的抬起頭來,哀懇的對母親投來一個柔腸寸斷的一瞥,不敢申辯,不敢說話,不敢抗拒,但那淚汪汪的眸子是那樣讓人心疼嗬!韓夫人故意不去理會她,站起身來向門外走,一麵走,一麵說:

“我現在要去找白家那小子論論理!”

“媽!”巧蘭這才驚惶而哀求的叫了一聲。

“別多說了!你還不在家裏給我閉門思過!”

母親自顧自的走了,剩下巧蘭,關在自己的繡房裏,流了一個下午的眼淚。心裏如千刀宰割,頭腦中昏昏沉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丫頭繡錦明知小姐心事,是勸也勸不好的,也隻能在一邊陪著小姐歎氣。這樣,好不容易的挨到了晚上,母親從白家回來了。走進巧蘭的房間,她的臉仍然板得冷冰冰的。

“巧蘭!”她嚴肅的叫。

“哦,媽媽!”巧蘭哀楚而擔憂的應了一聲,不敢抬起眼睛來。“我已經去把元凱那小子好好的罵了一頓。”

“唉,媽媽!”巧蘭輕歎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

“我也和你白伯伯白伯母談過了。”

“噢,媽媽!”巧蘭再說了一句,淚水已溢進眼眶裏了。是羞?是怯?是無奈?她細小的牙齒緊咬住了嘴唇。

“所以,我們決定了,再也不許你們見麵了,一直等到……”作母親的不忍心再去作弄那個已痛苦不堪的女兒,終於說了出來:“一直等到你們結婚之後!”

“哎,媽媽!”巧蘭驚呼了一聲,迅速的抬起頭來,帶淚的眸子乍驚乍喜的落在母親的臉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事實,隻是那樣大睜著眼睛,愣愣的望著母親的臉。韓夫人再也熬不住,笑了。一麵笑,一麵說:

“傻丫頭,你的那段心事,作娘的哪一點哪一絲不知道呢?自小兒,我就和你白伯母說好,把你許給那元凱了,所以由著你們在一塊兒玩。隻因為你們還小,就混著沒說明,現在,你們也大了,懂事了。剛剛我去和白家商量,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就正式行文定之禮。至於婚禮,等再過兩年,你滿了十八歲的時候再舉行,讓媽再留你兩年,教教你女紅和侍候公婆的規矩!怎樣?巧蘭,作媽的安排得如何?合了你的意嗎?”“哦!媽呀!”巧蘭輕叫著,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懷裏,把滿臉的淚水染在母親的衣襟上。

“瞧瞧!這麽大了,還撒嬌!”韓夫人笑著,也不自禁的用手去揉眼睛。“哎,算元凱那孩子有福氣,這樣花朵一般的一個女兒,就給了他了。隻是,巧蘭,如今既然說明了是未婚夫妻,你們可不能在婚前見麵了!也得避避嫌疑,知道嗎?”

“媽,都聽您的。”巧蘭輕語,不肯把頭從母親懷裏抬起來。“都聽我的!”韓夫人又好笑又好氣的說:“如果把你許給了前麵開布店的張老頭家的小癩子,瞧你還聽不聽我的!”

“噢,媽媽!”巧蘭又叫,細聲細氣的,愛嬌的,矯情的,不依的。韓夫人摟著她,又笑了。

文定之禮如期舉行了。

從此,巧蘭不再去白家,元凱也不再來韓家了。但是,相反的,兩家的家長卻來往頻繁,不斷的把小兩口近來的情況轉告給彼此。巧蘭是越來越出落得漂亮了,一對翦水的雙瞳,兩道如柳的細眉,加上那吹彈得破的皮膚……難怪要以美色著稱於全城了。元凱也自幼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英挺俊拔,與日俱增,再加上才氣縱橫,全城沒有少年可以和他相比。因此,這韓白兩家聯姻,竟成為整個城市中的佳話。當時,街頭巷尾,都盛傳著一個兒歌:

“城頭韓,有巧蘭,城尾白,有元凱,韓白成一家,才子配嬌娃!”

兩個年輕人,雖然彼此見不著麵,但是,聽到這樣的兒歌,回憶過去在一起的情況,預測將來的幸福,也就甜在心頭了。巧蘭開始忙著她的嫁妝,那時候的規矩,一個能幹的新娘子,嫁過去之後,必須給男家上上下下所有的親屬一件她親手做的手工,男人多半給錢袋或扇墜套子,女的多半是鞋子和香袋。白家是個大家庭,翁姑之外,還有兄嫂和幾個娘姨,兩個小侄兒,針線是做不完的,何況細針細線的刺繡,一雙鞋子可以繡兩個月。巧蘭刺繡著,一針一線拉過去,每針每線都是柔情。她忙著,忙得愉快,忙得陶醉。未來,她想著未來,念著未來,夢著未來!未來!她期待著那個“未來”!而“未來”的事誰能預料!

一年匆匆而過,巧蘭十七歲了,距離婚期尚有一年,就在這時候,像青天霹靂般,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悲劇發生了!

那是夏季,氣候酷熱,天幹物燥,就在一天夜裏,白家忽然失火,由於風勢狂猛,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白家屋子多,毗連密切,一間間燒下去,完全無法控製。那晚,全城都可以看到白家的火光,烈焰衝天,把半個天空都燒紅了。韓家也全家驚動了,望著火焰的方向,巧蘭的心就沉進了地底。韓夫人勉強的安慰著巧蘭說:

“不一定是白家,可能是隔壁的人家,哪有那麽巧,會是白家呢!”說是這麽說,心裏卻一百二十萬個不放心。韓家派去了大批家丁,探信的探信,救火的救火,一個時辰以後,探信的飛馬回來,喘著氣說:“是白家!已經是一片火海,我們衝都衝不進去,街坊和鄰居們大家都出動了,但是水不夠,離河太遠,井水太慢,救不下來呢!”“人呢?”韓老爺跳著腳問:“房子沒關係,人救出來沒有?”“那兒亂成一片,小的沒有看清楚!”

“還不趕快去查清楚!帶咱們家所有的人丁一起去!先救人要緊!知道嗎?”“是的,老爺。”來人快馬加鞭的去了。巧蘭和韓夫人依偎著,彼此安慰,彼此焦慮,彼此惱亂,整整一夜,韓家沒有一個人能睡。大家都站在樓台上,翹首望著城尾的火光,直到黎明的時候,那火焰才慢慢的斂熄了下去。巧蘭已急得失魂落魄,恨不得能生兩個翅膀,飛到白家去看看。但是,她是個女兒家,又是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她怎能親自去看呢!偏偏派去的人,遲遲未歸。巧蘭滿屋子亂繞,跺著腳,歎著氣,罵那些不中用的家人。韓老爺看女兒急,自己心裏更急,看天色已亮,就親自騎著馬去探望了,這一去,就又是三個多時辰,直到晌午時分,韓老爺才灰白著臉,疲憊萬分的帶著家人回來了。韓夫人急急的迎上前去問:“怎樣?老爺?”“所有的房子全燒掉了。”韓老爺沉痛的說。

“人呢?”韓夫人焦灼的問。

“巧蘭,你退下,我要和你媽單獨談談。”

巧蘭驚懼的看了父親一眼,心裏立即湧上了不祥的預感,不敢多問,她退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前跪了下來,默默的禱告著神的保佑,並暗暗發誓說:“如果白郎已死,我韓巧蘭必相隨於地下!”

丫環繡錦,聞言心驚,忍不住勸解的說:

“不管怎樣,小姐,你總要看開一點呀!而且,情況也不會壞到那個地步!”巧蘭默然不語,但決心已下。既然心裏打定了主意,她倒也不驚慌了,隻是安靜的等母親來告訴她消息。片刻之後,母親來了,蒼白著臉,含著淚,她握著巧蘭的手說:

“巧蘭,你公公婆婆都幸免於難,但是嫂嫂死了,元凱為了去救侄兒,現在受了重傷,你爹本想接他來家,但是你是未過門的媳婦,有許多不便,現在他們都被你公公的弟弟接走了。元凱那孩子,是生是死,我們還不能預料,但是,他不像個夭折的命,我們隻有求神保佑了。”

巧蘭點了點頭,眼淚沿頰而下,轉頭望著窗外,她舉首向天,謝謝天!畢竟他還活著!隻要他一天活著,她就一天不放棄希望,他一旦不治,她也絕不獨活。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她顯得出奇的平靜,隻是輕輕的說了句:

“媽,好歹常派人去看看!”

“傻孩子!這還用你說嗎?”韓夫人歎口氣說,站起身來:“你也休息休息吧!愁壞了身子,對元凱也沒幫助,是不是?”

巧蘭再點了點頭。母親長歎了一聲,去了。

這之後,是一連串擔驚受怕的日子,巧蘭食不知味,寢不安席,迅速的,她消瘦了下去,憔悴了下去。韓家每日派人去探問消息,一忽兒說情況好轉,一忽兒又說情況轉壞,這樣拖宕著,足足拖了將近一個月。然後,有一天,派去的家丁回來後,就進入了韓老爺和夫人的房間,經過一番很久的密談,夫人哭得眼睛紅腫的出來了。走進巧蘭的臥房,她含著淚說:“巧蘭,我無法瞞你,拖了一個月,他還是死了。”

巧蘭轉過身子,用背對著母親,手扶著桌沿,身子搖搖欲墜。但是,卻喉中哽塞的,很平靜的說:

“媽,我早料到他會不治的,或者,他一開始就死了,你們隻是要騙我一個月而已。”

“巧蘭!”做母親的淚下如雨了。

“是嗎?”巧蘭車轉了身子,雙目炯炯然的注視著母親。“是嗎?他早就死了?失火的那晚就死了!你們怕我受不了,故意騙我,現在才告訴我!”

“哦,巧蘭,”韓夫人擁住了女兒。“反正他是死了,你管他什麽時候死的呢!”“我竟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巧蘭低低自語。“元凱既去,我何獨生!”說完,她猛的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把利剪,往喉中便刺,韓夫人驚呼了一聲,和繡錦同時撲了上去,丫環仆婦們也聞聲而至,大家按住巧蘭,搶下了那把剪刀,喉上已經刺破了皮,幸好沒有大傷。韓夫人一麵幫女兒包紮,一麵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一麵哭,一麵說:

“巧蘭,想我快五十的人了,就生了你這麽一個女兒,你既無兄弟,又無姐妹,你爹和我,把你像珍珠寶貝似的捧大了,給你訂了親,原以為是份好姻緣,誰知白郎短命,驟遭不幸。而你要相從於地下,就不想想你自己的父母,垂老之年,晚景何堪?巧蘭巧蘭,你自幼像男孩般念書識字,也算是知書達理的孩子,難道你今日就隻認夫家,不認娘家?你死容易,要置父母於何地?難道要讓作娘的也跟著你死嗎?”

一番話點醒了巧蘭,想自己是個獨生女兒,自幼父母鍾愛,嬌生慣養。而今父母俱老,承歡無人,自己如果真的撒手而去,兩老何堪?但是,如果不尋死,元凱已去,此心已碎,剩下的歲月,又如何度過?巧蘭思前想後,一時間,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看母親哭得淚眼婆娑,就再也忍不住,抱住母親,也失聲痛哭起來了。

好久好久,母女兩個才收住了淚,經過這一鬧一哭,巧蘭人也倦了,神也疲了。韓夫人讓巧蘭躺在**,坐在床邊,她再一次懇求似的說:“女兒,看在爹和媽的份上,答應媽不再尋死!答應媽!巧蘭!”“哦,媽,哦,媽。”巧蘭嗚咽著。“我怎麽辦呢?怎麽辦呢?”“你先休養著,把身子養好了,我們再商量。”

巧蘭瞿然而驚。“媽!”她喊:“你不是想要我改嫁吧!”

“這問題,我們以後再談,好嗎?”韓夫人含糊其詞的說。

巧蘭從**跳了起來,她已哭幹了的眼睛燒灼般的盯住了母親,堅決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咬牙切齒的,她說:

“媽!我答應您,我不再尋死。但是,如果您要我改嫁,是萬萬不能!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今生不能嫁給白元凱的人,也要嫁給白元凱的鬼!我嫁定了白家!決不改嫁!”“好吧,好吧,你先休息吧!”母親勸慰的說,轉過頭去,低低的歎了口氣。決不改嫁!十七歲,何等年輕,來日方長,這事還有的是時間來商量,現在,是決不能操之過急的!不如姑且應了再說,隻要她不尋死,什麽都可以慢慢改變的。“我答應你,不另訂親事,你睡吧,女兒。”

巧蘭躺下了身子,頸項上的傷痕在痛楚著,心底的傷痕在更劇烈的痛楚著,痛楚得使她不能思想,不能說話。終於,她昏昏沉沉的昏睡了過去。

巧蘭病了。這一病就是三個多月,韓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在她麵前提白家,提元凱。三個月之後,她漸漸恢複了過來,但依然蒼白、消瘦而憔悴。舍去了所有顏色鮮豔的衣服,她渾身素白,不施脂粉,盡管如此,她卻更顯出一份純潔和飄逸的美。韓夫人看著她,又憐,又愛,又心疼,卻無法治療她的那份心病。一天,韓夫人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對她說:“白家都搬到寒鬆園去住了。”

“寒鬆園!”巧蘭一怔,多多少少的回憶,都與那寒鬆園有關嗬!她心底像被一把小刀劃過去,說不出有多痛楚。“那園子不是鬧鬼嗎?”“傳說是鬧鬼,不過,白家除了去寒鬆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總不能一直住在親戚家呀!”

巧蘭沉吟了一下,片刻,才感慨的說:

“那地方對他們是太大了。”

“是的,”韓夫人接口:“我也覺得,雖然他們又整理過了,可是,看起來還是陰森森的。”

“哦,你去過了?”巧蘭立即問。“當然。你白伯母還一直問著你呢,說不定明後天,她就會來看你,聽說你病了,她好關心呢!”

“哦!”巧蘭哦了一聲,就默然不語了,坐在窗前,她若有所思的望著窗邊的一個繡花架子,架上還是白家出事前,她所繡的一幅門簾,畫麵是雙燕點水,蓮花並蒂,那原是嫁妝嗬!她愣愣的發起呆來,韓夫人看她神色慘淡,也不敢多說什麽,隻能搖搖頭,悄悄的退了出去。

三天後,白夫人真的來了。巧蘭一看到白夫人,就含淚跪了下來。白夫人一把拉住,用帶淚的眸子,審視著麵前這嬌弱溫柔的麵龐,禁不住叫了一聲:

“我那苦命的兒子嗬!”

這一叫,巧蘭就熬不住,淚下如雨了,白夫人緊攬著巧蘭,也哭個不停。好半天,兩人才收了淚,丫環捧上水來,兩人重新勻了臉,坐定了。白夫人這才握住巧蘭的手,注視著她,懇懇切切的叫了聲:“巧蘭!”“伯母。”巧蘭應著。“我來看你,是要勸你一件事。”

“伯母?”巧蘭懷疑的抬起頭來。

“唉!”白夫人長長歎息。“看你如花似玉,這樣標致,這樣可愛,我那苦命的兒子怎麽這麽沒有福氣!”說著,白夫人又垂下淚來了,一陣唏噓之後,才又說:“巧蘭,你年紀還小,好在隻訂了親,沒有過門。你別太死心眼,還是另訂一頭親事吧!咱們是世交,我決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給元凱守望門寡,白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你知道,沒過門的媳婦也不能算是失節,孩子呀,你聽了我的話吧!”

巧蘭一唬的跳了起來,白著臉說:

“伯母!您這是什麽意思?我韓巧蘭雖然淺陋,也曾讀書認字,知道貞節的大道理,既已訂親,此身就屬白家了,白郎早逝,是我薄命,除認命以外,夫複何言?伯母,難道您因為元凱去世,就不認我這個媳婦了?”

“哎喲,巧蘭,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白夫人忍不住又哭了。“能有你這樣的媳婦,是我前生的造化,誰教我那兒子不爭氣嗬!”“這是命定,伯母,您也不必勸我了,我的心念已決。隻因為父母在堂,我不能追隨元凱於地下。如果逼我改嫁,我就唯有一死!”“巧蘭,巧蘭,你怎麽這樣認死扣呢!”

“別說在貞節和大義上,我不能改嫁,”巧蘭回轉頭去,望著窗外說:“就在私人感情上,我也不能背叛元凱,不瞞您說,伯母,元凱和我是一塊兒長大的呢!”

“但是……但是……他已經不在了呀!”

“他在!”巧蘭的眼眶濕潤,語氣堅決。“在我的心裏,也在我的記憶裏!”白夫人愕然久之,然後,她看出巧蘭誌不可奪,情不可移,敬佩和愛惜之心,就不禁油然而起。站起身來,她離開了巧蘭的房間,和韓夫人密談良久,都知道改嫁之事,隻能緩圖。白夫人最後說:“女孩兒家,說是說要守,真過了一年半載,傷心的情緒淡了,也就會改變意誌了,你也別急,一切慢慢來吧!唉,真是個難得的孩子!”一年半載!談何容易,時光在痛苦與思念中緩緩的流逝了。巧蘭滿了十八歲,更是亭亭玉立,嬌美動人。韓夫人眼看女兒已經完全長成,卻終日獨守空闈,就心如刀絞。於是,改嫁之議又起,整日整月,韓老爺夫婦,不斷在巧蘭耳邊絮叨著,勸解著,說服著。這樣日以繼日,夜以繼夜的說服和勸解,終於逼得巧蘭作了一個最後的決定,這天,她堅決的對父母說:“我看,我一日不嫁,你們就一日不會死心!”

“巧蘭,體諒體諒作父母的心吧!”韓夫人說。

“那麽,把我嫁了吧!”

“什麽?你同意了?”韓夫人驚喜交集的喊。

“隻同意‘嫁’,而不同意‘改嫁’!”

“這是什麽意思?”“想我是白家的人,守寡也沒有在娘家守的,所以,把我嫁過去吧,讓我在白家安安心心的守吧!古來捧著靈牌成親的,我並不是第一個!”“巧蘭!”母親驚呼。“你瘋了嗎?”

“沒有瘋。我很冷靜,也很堅決,既是白家人,就該嫁到白家去!爹爹,您去告訴白家吧,選個日子,把我嫁過去,我要捧著白元凱的靈牌成親!”

“巧蘭,巧蘭,你考慮考慮吧!”韓夫人喊著說。

“不!我不用再考慮了,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韓老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他忽然站起身來,深思的說:“好吧!你既然如此堅決,我就成全了你,把你嫁到白家去!”“老爺,”韓夫人焦灼的叫:“你也跟著她發昏嗎?難道你就不顧全女兒的幸福。”“她的幸福握在她自己手裏,”韓老爺深沉的說:“誰知道怎樣是幸福?怎樣是不幸呢?我們就依了她吧!”

於是,這年臘月裏,巧蘭捧著白元凱的靈牌,行了婚禮,嫁進了白家。

這是洞房花燭夜。夜深了。陪嫁的丫頭繡錦和紫煙都在隔壁的小偏房裏睡了,巧蘭仍遲遲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燭已燒掉了一半,燭光在窗隙吹進來的冷風下搖晃。喜燭後麵,是白元凱的靈牌,牆上,掛著元凱的畫像,那像畫得並不十分好,在燭光下看來尤其虛幻。巧蘭住的這組房子是“微雨軒”,單獨的六間房子,連丫環仆婦帶巧蘭一共隻住著五個人,屋子大,人少,一切顯得空蕩蕩的。窗外是竹林,風從竹梢中篩過,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訴。這不像洞房花燭夜,沒有喜氣,沒有賀客,甚至沒有新郎。風在哭,燭在哭,巧蘭倚枕而坐,禁不住深深歎息,低低自語的說:“凱凱,凱凱!你泉下有知,必當助我!助我度過以後那些漫長的歲月!凱凱,凱凱,是你說過,要永遠保護我,你何忍心,棄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蘭的問句,她忽然聽到窗外有一聲綿邈的歎息,低沉而悠長。巧蘭驚跳了起來,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氣,驟然間,她想起了這是一個鬧鬼的園子,窗外的聲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身子,為了壯膽,她大聲的問:

“窗外是誰?”沒有回答,窗外已寂無聲響。丫頭繡錦被巧蘭驚醒了,從偏房裏跑了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問:

“小姐,什麽事?”“哦,沒……沒什麽,”巧蘭說,窗外風聲嗚嗚,竹葉響動,剛剛必然是風聲,隻因為這是鬧鬼的房子,人容易發生錯覺而已。別嚇壞了丫環,她振作了一下,說:“你去睡吧!”

丫頭走了。巧蘭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該睡了。明晨還要早起,去拜見翁姑,她畢竟是個新婦嗬!再深深歎息,把頭倚在枕上,那枕頭上簇新的錦緞熨貼著她的麵頰,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輾轉又輾轉,翻騰又翻騰,歎息又歎息……想起以往,揣摩過多少次新婚的景況,幻想過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誰料竟是如此!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知怎的,她驟然驚醒了,不知被什麽所驚醒,也不知為什麽會驚醒,張開眼睛,桌上的燭火已燒完了。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窗紙,在那窗紙上,卻赫然有個像剪紙般的人影貼在那兒!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搖晃了一下,倏然不見。她已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瞧,窗紙上有樹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嚐有什麽人影呢?隻是心神不寧,眼花繚亂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卻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挨著,天漸漸的亮了,好一個新婚之夜!當黎明來臨的時候,夜來的恐怖都與黑暗一起消失了。繡錦來幫她梳洗化妝,她故意的問:

“夜裏睡得好嗎?”“好呀!小姐。”“沒聽到什麽聲音嗎?”

“你指鬼嗎?”繡錦笑著說:“張嫂說,她搬來快一年了,也沒見到過鬼。”張嫂是白夫人撥給巧蘭的仆婦。巧蘭釋然了,自己是多麽疑神疑鬼呀!怪不得以前元凱要罵她膽小沒出息呢!

拜見過了翁姑,吃完早餐,白夫人帶著巧蘭參觀整個的寒鬆園。事實上,巧蘭在童稚的時代,就已經參觀過這個花園了,隻是白夫人不知道而已。如今,園內的雜草都已除盡,花木已重新栽種,樓台亭閣,都經過細心的整理,窗欞與欄杆,也已修葺油漆過。隻是那些濃密的大樹,依舊暗沉沉的遮著天,許多不住人的院落,青苔依然厚重,整個園子,還是有股說不出來的神秘與陰森。

白家人丁零落,如今,白老爺和夫人住了正樓,巧蘭住了微雨軒,元凱的哥哥元翔帶著兩個姨太太和兒子住在吟風館,其他,像望星樓、臥雲齋、夢仙居……等都空著沒人住。既無人住,就有點兒空蕩蕩的顯得荒涼。最後,她們來到了落月軒的門口。巧蘭驚奇的發現,那落月軒也整理過了,門口的雜草已除,門上的封條也拆掉了,那生鏽的大鎖,也已取下,但是,那厚重的門仍然關得密密的,不像別的院落那樣開放。白夫人站住了,帶著一點神秘的意味,對巧蘭說:

“這是落月軒,我必須告訴你,這道門是一扇禁門,你決不能走進去。”“鬧鬼嗎?”巧蘭衝口而出的說。

“哦,你已經聽說過了!”白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是的,這兒鬧鬼,或者你不信邪,但是,整理這園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次,雖然是大白天,卻寒風砭骨,讓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們仍然把落月軒關閉著,不管是真有鬼,還是假有鬼,我們寧可避鬼神而遠之,是不?”

“是的。”巧蘭應著。“你最好也告訴你的丫頭,千萬別進去。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有個男工撞了進去,說是親眼目睹一個吊死鬼懸在亭子裏,嚇得他病了好幾個月。”

“哦,真的呀?”巧蘭打了個寒噤。

“我們離開這兒吧!”白夫人拉了拉衣襟。“不知怎的,看了這扇門,就叫人心裏發毛。”

她們離開了落月軒,向望星樓走去。白夫人仔細的看了看巧蘭,不經心似的問:“昨夜睡得好嗎?”“哦……是的,還好。”巧蘭言不由衷的說。

“臉色不太好呢!”白夫人關懷的說:“等會兒我要吩咐廚房裏給你做點好的吃,補補身子,年紀輕輕的,太瘦弱了。”

巧蘭俯首不語。太瘦弱了!為誰憔悴嗬?這又何嚐是吃的東西能補的呢?“住在這兒,想吃什麽,要用什麽,都告訴我。”白夫人繼續說:“再有……”她頓了頓。“萬一夜裏聽到什麽響動,或看到什麽,別害怕。”巧蘭受驚的抬起頭來。

“您指什麽?媽?”白夫人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猶疑了好一會兒,她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巧蘭,你知道這個園子一向是鬧鬼的。”

“不是說僅限於落月軒嗎?”巧蘭問。

“我隻是說,落月軒的鬼鬧得最凶而已。”白夫人有些自我矛盾的說:“我們搬來一年了,雖然沒真撞著什麽,可是,夜裏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像腳步聲啦,歎氣聲啦……偶爾,還會依稀恍惚的看到窗外有人影呢!”

“哦!”巧蘭愣愣的應了一聲,腦後的汗毛又直豎了起來,背脊上的涼意在擴大。那麽,昨晚自己的所見所聞並非幻覺了?那麽,是真有人影和歎息聲了?想想看,如果那個“鬼”有什麽惡意的話……哦,天!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

“噢,巧蘭,你也別害怕,”白夫人立即說:“我們在這兒都住了一年了,盡管有聲音有人影,對我們也沒什麽影響,時間久了,習慣了,就見怪不怪了!我告訴你,隻是要你心裏上有個準備,聽到什麽,或看到什麽,別理它,關緊門窗睡你自己的覺就好了。”“哦,知道了。”巧蘭說,有股好軟弱好軟弱的感覺。元凱說得不錯,她是個沒出息的膽小鬼!

白夫人悄悄的,研判的,又深思的打量了她一會兒。“巧蘭,”她懇摯的說:“假如你在這兒住不慣,別勉強!……唉!苦命的孩子!我要和你說句心裏的話,隨時,你想回家的話,就可以回去!那個婚禮,不過是個兒戲而已。你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噢,媽,您怎麽說這種話呢?”巧蘭心裏一急,眼淚就奪眶而出了。口不擇言的說:“如果我心有二誌,還嫁過來幹嘛?您認為那婚禮是兒戲,我卻看成神聖的誓言,反正我這一生,是已嫁了元凱了,如再變節,天打雷劈!全寒鬆園的鬼,連元凱的鬼魂在內,都可以聽到我的誓言,作我的見證!”

“哎呀,孩子,發這些誓作什麽?”白夫人急急的說,一把用手蒙住了巧蘭的嘴,一麵四下裏觀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證似的。好一會兒,白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歎了口長氣,緊握住了巧蘭的手說:“好姑娘,你這一番心,鬼神都該佑你!願你有個好結果吧!”

好結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還能有什麽好結果呢!難道還希望她改嫁嗎?婆婆是神誌不清了。巧蘭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創痕又在流血了。

三個月過去了。這三個月對巧蘭來說,並不平靜。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許許多多漫長的,寂寞的時間,盡管做做針線,讀讀書,寫點詩詞,或在園內散散步,都無法排遣內心那股濃重的憂鬱和空虛。而最可怕的,是那些無眠的長夜,和那些困擾著她的寒鬆園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後,她又有好幾次聽到那種綿邈而深沉的歎息,也好幾次看到窗外晃動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恐懼了,可是,每當看到或聽到,她依然會有毛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煙去吟風館向元翔的姨太太許娘姨借繡花樣子,紫煙回來時竟嚇得麵無人色,連滾帶翻的衝進門來,抖成一團的喊:

“有鬼!有鬼!有鬼!”

“怎麽了?別叫!”巧蘭說,用皮襖裹住她,叫繡錦取了一粒定神丹來給她吃,一麵問:“你看見什麽了?”

“一個鬼,從我們那竹林裏跳出去!哦,哦,哦……”紫煙牙齒和牙齒打著抖:“隻有僵屍是那樣跳的,我知道,那樣硬繃繃又輕飄飄的!”“硬繃繃怎麽還會輕飄飄?”巧蘭叱責著說:“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大概是園丁老高在采竹筍!”

“絕不是老高,老高的樣子我認得清清楚楚,老高是個大個兒,這個鬼沒那麽高的身量,穿的衣裳也不像……”

“穿什麽?”巧蘭追問。

“一件輕飄飄的衣裳嘛!”紫煙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陡的叫了起來:“對了,是件屍衣!一定是件屍衣!袖管那樣飄呀飄的!”巧蘭心底發涼,喉中直冒冷氣,卻不能不振作著說:

“別告訴人,紫煙!別人都沒見著鬼,怎麽偏偏你見著?說出去讓人笑我們大驚小怪!而且,是不是鬼還不知道呢,說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今晚沒月亮,天黑,你看不清,鬼故事又聽多了!”“我發誓看到了一個鬼!”紫煙不服氣的說:“一個男鬼,一個僵屍,看到我之後,他就向落月軒的方向飄去了。”

“是‘飄’過去的還是‘跳’過去的?”巧蘭追問。

“這……我怎麽知道?人家嚇都嚇死了,逃都來不及,還去看他呀!”“你瞧!一會兒說飄,一會兒說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蘭說,“好了,總之那鬼並沒傷著你。好好的去睡一覺,明天就忘了。以後,咱們晚上別出房門就好了,去吧!”

紫煙很不服氣的去了。巧蘭嘴裏說得漂亮,心裏卻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凱告訴過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關寒鬆園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會變鬼呢?那麽,元凱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這寒鬆園中飄蕩?這樣一想,她就無心睡覺了。走到元凱的遺像前麵,她仰頭看著那張畫像,不知不覺的對那畫像說:“凱凱,如果你魂魄有知,為了我對你的這一片癡情,請來一見!”畫像靜悄悄的掛在牆上,四周寂無聲響,哪兒有鬼?哪兒有魂?隻有窗外風聲,依然自顧自的篩動著竹梢,發出單調的聲響。巧蘭廢然長歎,多麽傻氣!竟會相信元凱的魂魄在她的身邊!她走到床邊去,卸裝就寢,一麵低聲的喃喃的念著:“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鬼魂的陰影困惑著巧蘭,對元凱的思念縈繞著巧蘭,寂寞與空虛籠罩著巧蘭……但是,不管日子是艱難也罷,是痛苦也罷,總是那樣一天天的過去了。三個月後,巧蘭曾一度歸寧,母親捧著她消瘦的麵頰,含淚說:

“怎麽你越來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過嗎?”

“誰說的?我過得很好。公公婆婆都愛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著我,我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但是……”韓夫人頓了頓。“你畢竟沒個丈夫啊!”

“我有,”巧蘭說:“隻是他死了。”

“這種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韓夫人深蹙著眉,不勝憐惜與唏噓。“你婆婆來看過我好幾次,她一直說,隻要你回心轉意,願意改嫁,他們白家決不會怪你的!”

“呀!媽媽!”巧蘭喊:“難道婆婆嫌我不好嗎?想把我打發走嗎?”“別胡說!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憐你年紀輕輕的獨守空房,你別冤枉你婆婆!”“怎麽?媽?你們還沒有斷絕要我改嫁的念頭呀?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誌嗎?”“好了,好了,別說吧!都是你的命!”韓夫人嗟歎著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鬆園,巧蘭心念更決,意誌更堅。深夜,她站在元凱的遺像前麵,許願似的祝禱著:

“凱凱,凱凱,我們自幼一塊兒長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說什麽,也不管我父母說什麽,我絕不改嫁!凱凱,凱凱,我生不能與你同衾,死當與你同槨,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話才說完,巧蘭就聽到窗外一聲清清楚楚的歎息,那歎息聲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蘭不能不認為有個相識的人在外麵。毫無思想的餘地,她就本能的轉過身子,猛的衝到窗前,一把推開了那扇窗子,頓時間,一陣寒風撲麵而入,砭骨浸肌,桌上的燭火被吹滅了。巧蘭不自禁的蹌踉了一下,再定睛細看,窗外仿佛有個影子,隻那麽一晃,就隱沒到竹林裏了。然後,隻剩下竹影參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曉月將沉。寒風陣陣襲來,如刀刺骨,她佇立久之,直到天邊將白,曙光已現,才黯然的闔上了窗子。把頭倚在窗檻上,她低低的問:“凱凱,凱凱,是你嗎?是你的魂魄嗎?如果不是你,何必嚇我?如果是你,何不現形?”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話,天已經亮了。

從這一次開始,巧蘭常常覺得元凱的魂魄在她的左右了,或者是一念之誠,感動天地了呢!她雖然從沒見到元凱的身形,但她總會感覺到他的存在,尤其在深夜裏。她不再怕那窗外的黑影和歎息聲了,相反的,她竟期待著那黑影和歎息的出現,而固執的把它想像成元凱的鬼魂。多少次,她撲到窗前去捕捉那影子,又有多少次,她站在窗前,對外輕呼:

“凱凱,凱凱,我知道你在外麵,為什麽你不進來呢?為什麽?”從沒有人回答過她,她也從沒有捉到過那個影子。但是,她深信,元凱的魂在那兒,在窗外,在她四周。他在暗中照顧著她,保護著她,像他生前所許諾過的。

就這樣,轉瞬間到了初夏的季節,微雨軒前的一片石榴花都盛開了。雖是初夏,天氣仍然很涼,尤其夜裏,風涼似水,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多變的天氣,加上沉重的心情,打五月初起,巧蘭就有些發燒咳嗽。這晚,夜已很深了,她仍然沒有睡覺,敞著窗子,看到滿窗月色,她感懷自傷,愁腸百結。坐在書桌前麵,她情不自禁的提起筆來,無聊無緒的在自己的詩冊上寫下一闋詞:

“石榴花發尚傷春,草色帶斜-,芙蓉麵瘦,蕙蘭心病,柳葉眉顰!

如年長晝雖難過,入夜更銷魂,半窗淡月,三聲鳴鼓,一個愁人!”

寫完,她那樣疲倦,那樣淒涼,又那樣孤獨寂寞。風從窗外吹來,引起她一陣咳嗽。然後,她仆伏在桌上,累了,倦了,忘了自己衣衫單薄,忘了窗子未關而夜寒如水,她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依稀仿佛,她在做夢,有個人影掩進了她的房間。依稀仿佛,有隻手在輕撫著她的鬢發。依稀仿佛,有人幫她闔上了那扇窗子。依稀仿佛,有件小襖輕輕的蓋上了她的背脊。依稀仿佛,有人在閱讀她的詞句……依稀仿佛……依稀仿佛……依稀仿佛……她忽然醒了,睜開眼睛,桌上一燈如豆,室內什麽人都沒有,她坐正身子,一件小襖從她肩上滑落下去,她一驚,一把抓住那小襖,迅速回頭觀看,窗子已經關好了。那麽,是真有人進來過了?那麽,不是她的夢了?她啞著嗓子,急急的喊:“繡錦!紫煙!”兩個丫頭匆匆的趕了進來,衣冠未整,雲鬢半殘,都睡夢迷糊的:“什麽事呀!小姐?”“你們有誰剛剛進來過嗎?”

“沒有呀!小姐。”“聽到什麽聲音嗎?”“沒有呀!小姐。”巧蘭對桌上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那本詩冊,已被翻動過了,她拿了起來,打開一看,在自己那闋詞的後麵,卻赫然發現了另一闋:

“芳信無由覓彩鸞,人間天上見應難,瑤瑟暗縈珠淚滿,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誰在暮煙殘照裏,倚闌幹。”

詞是新題上去的,墨跡淋漓,猶未幹透,而那筆跡,巧蘭是太熟悉了,把它磨成了粉,她也認得出來,那是白元凱的手跡!她一把將那詩冊緊壓在胸口,閉上眼睛,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喃喃的說:“他來過了!終於,他來過了!”

奔向窗前,她打開窗子,目光對那暗夜的花園裏搜尋過去。淚珠沿著她的麵頰滾落,緊抱著那本詩冊,她對著那樹木深深的花園大喊:“來吧!凱凱!來吧!別拋棄我!別拋棄我!求求你!凱凱!”夜色沉沉,風聲細細,花園中樹影參差,竹影婆娑,那鬼,那魂,不知正遊蕩在何處?巧蘭用袖子蒙住了臉,哭倒在窗子前麵。

巧蘭病了,病得十分厲害。

她以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隻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隨著元凱的魂了。那時,再也沒有人來逼她改嫁,再也沒有力量把她和他分開。她想死,求死,希望死,隻有死能完成她的誌願。從早到晚,屋子裏總有很多的人,母親,婆婆,娘姨,丫頭,仆婦……川流不息的,她們守著她,為她煎湯熬藥,延醫診治。她發著高熱,渾身滾燙,她的頭無力的在枕上轉側。凱凱!凱凱!她不斷的呼喚著。哦,你們這些人!這麽多的人!你們使他不敢來了!走開吧,母親!走開吧,婆婆!讓他進來吧!讓他進來吧!你們都走開,讓他進來吧!她不斷的囈語著,不停的呼喚著:走開!你們,請你們都走開!讓他進來吧!凱凱!凱凱!凱凱!

於是,有這樣一晚,屋子裏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迷迷的躺在**。於是,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低沉的,憐惜的,痛楚的在呼喚著:“巧巧!巧巧!”“哦,是你,凱凱!”她模糊的應著:“你來了!你在哪裏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說:“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時,我就會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願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來,你要好好的活著,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經死了!”“死亡並不好受,巧巧,死亡並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個荒涼的境界!不要來!巧巧!”

“你住在哪兒呢?”“在落月軒,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兒。”

“我要去找你!”“不!你不可以!你要活著!我要你活著!”他的聲音變得迫促而急切:“聽我的話!巧巧!聽我的!”“好,我聽你。”她迷糊而依順的說:“但是,活著又做什麽呢?”“改嫁!”那聲音清清楚楚的說。

像個霹靂,她被震動了,從**跳起來,她狂喊了一聲:

“不!”她喊得那樣響,母親、婆婆、丫環、仆婦們都湧進了室內,母親趕到床邊,按住了她躍動著的身子,叫著說:

“怎麽了?巧蘭?怎麽了?”

“哦!”她如大夢方醒,睜開眼睛來,滿屋子的人,大家的眼睛都焦灼的瞪著她,哪兒有凱凱?哪兒有聲音?她輕輕的吐出一口氣,一頭一身的冷汗,“哦,我做了一個夢,”她軟弱的說:“一個夢。”母親把手按在她的額上,驚喜的轉過頭去看著她的婆婆。

“燒退了呢!”母親說:“大概不要緊了。”

她失望的把頭轉向了床裏,淚水在麵頰上泛濫。是的,燒退了,她將好起來,她知道。因為,他不許她死。

真的,她好了。一個月以後,她已經完全康複了,雖然依舊瘦骨支離,依然蒼白憔悴,但是,卻已遠離了死亡的陰影。韓夫人搬回家去住了,在巧蘭病中,她都一直住在白家照顧著巧蘭。臨走,她對白夫人沉重的說:

“看樣子,巧蘭心念之堅,已完全無法動搖,我也無可奈何了。她已嫁入白家,算你家的人了,一切你看著辦吧!”

“唉!”白夫人歎著氣。“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疼巧蘭像疼自己的女兒一樣,我不會虧待她的!”

母親走了,巧蘭又恢複了以前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開始那樣熱中的等待著白元凱的鬼魂。每晚,她在桌上準備好筆墨和詩冊,要引誘他再來寫點什麽。深夜,她常憑窗裏立,反複呼喚:“凱凱!進來吧!凱凱!”

可是,那鬼魂不再出現了,似乎知道巧蘭在等待著他,而故意回避了。巧蘭的心被期待所漲滿,又被失望所充溢,她就在期待與失望中徘徊掙紮。無聊的靜日裏,她常常捧著元凱留下的詞,一遍又一遍的閱讀觀看,盡管那其中的句子,她已背得滾瓜爛熟,但她依然樂此不疲。“芳信無由覓彩鸞,人間天上見應難,”他是明寫人鬼遠隔,無由相會了。“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他也了解她枕邊的思念,和“微雨軒”中的寂寞?噢,凱凱,凱凱,知心如你,為何要人天永隔?她開始常常思索“人鬼”間的距離了,遍翻古來的筆記小說,人鬼聯姻的佳話比比皆是。那麽,古來的人鬼能夠相聚,自己為何無法看到元凱的形態?是了,他是被燒死的,燒死的人已成灰燼,何來形體?但是,他卻會寫字題詩嗬!

她迷失了,困惑了。終日,精神恍惚而神思不屬。這樣,已到了仲夏的季節。天氣熱了,巧蘭喜歡在花園中散步,吸收那濃蔭下的陰涼。一晚,她到正屋去和公婆請過安後,回到微雨軒來,走到那濃蔭的小徑上,看到幾隻流螢,在她身邊的草叢裏飛來飛去,閃閃爍爍的。又看到繁星滿天,璀璨著,閃亮著。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跟著她的是繡錦和紫煙,也都站住了。然後,她忽然聞到一陣茉莉花香,那樣清清的,淡淡的一陣幽香,一直沁入她心脾,使她精神一爽。她忍不住問:“哪個院子裏種了茉莉花?”

“好像是望星樓。”繡錦說。

“咱們去采一點。”巧蘭說著,向那方向走去。

“這麽晚了,”紫煙說:“還是別去吧!”

“怕什麽?”巧蘭說,往那方向走去。

兩個丫環隻得跟著。那茉莉花的香味越來越重,吸引著巧蘭,她不知不覺的往前走,到了望星樓,四下找尋,她看不到茉莉花,抬起頭來,她正麵對著落月軒的方向,霎時間,她渾身一懍,怔住了。遠遠的,似有似無的,她看到一盞燈籠,搖呀搖,晃呀晃的晃到落月軒門口,略一停頓,那扇禁門似乎開了,燈籠輕飄飄的晃了進去,門又闔了起來。她背脊挺直,四肢僵硬,回過頭來,她問丫環們說:

“你們看到什麽嗎?”兩個丫頭都俯身在找茉莉花,這時,才驚愕的站起身來說:“沒有呀,小姐。”“哦,你們沒有看到一盞燈籠,飄進落月軒裏去嗎?”

“啊呀,小姐!”紫煙驚呼著,她手裏也有一盞燈籠,嚇得差點掉到地下去。“你別嚇唬我們,小姐,那落月軒根本沒有人住呢!”“哦,”巧蘭怔忡了一下。“我們回去吧!”

回到了微雨軒,這晚,巧蘭又失眠了。她不住的想著那茉莉花香,那燈籠,那落月軒,和那兩扇禁門。依稀仿佛,她又記起一段似夢非夢的對白:

“你住在哪兒呢?”“在落月軒,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兒。”

那麽,元凱的魂魄是在那落月軒裏嗎?那麽,那茉莉花香的引誘,那燈籠的顯形,是要暗示她什麽嗎?是要告訴她什麽嗎?是要牽引她到某一個地方去嗎?

她從**坐了起來,擁衾獨坐,側耳傾聽。夜深深,夜沉沉,暗夜的窗外,似乎包含著無窮的神秘。她傾聽又傾聽,於是,忽然間,她又聽到了那悠長而綿邈的歎息,自她病後,她就沒有聽過這歎息聲了!這像是最後的一道啟示,在她的腦海中一閃,她迅速的,無聲息的衝到了窗前,低聲的,幽幽的說:“我懂了!凱凱!我來了,凱凱!等我,凱凱!”

穿好了衣服,係好了腰帶,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丫頭傭婦,她拿著一盞燈籠,悄悄的,悄悄的溜出了臥房,再溜出了微雨軒。然後,她堅定的、輕快的、迅速的向那落月軒走去。

燈籠的光芒暗淡而昏黃,靜幽幽的照著前麵的小徑,露水厚而重,濡濕了她的鞋子和衣襟,她急步的走著,衣裾在碎石子的小徑上父的擦過去,她走著,走著,走著……忽然,她站住了,在她身後,似乎有個奇怪的聲音在跟蹤著,她驟然回頭,舉起燈籠。哦,沒有,除了蒼鬆古槐的暗影以外,她看不到任何的東西。她繼續向前走,那股茉莉花香又撲鼻而來了,她深吸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子。

在她身邊的樹叢裏,忽然傳來一聲樹枝的碎裂聲,她吃了一驚,怯怯的回頭張望。沒有,依然什麽都沒有。那是一隻貓,或是別的動物,這古園裏多的是鳥類和鬆鼠。她振作了一下,低聲自語的說:“你不能害怕!你必須往前走!隻有這樣,你才能見到凱凱!”她繼續走去,那茉莉花香越來越濃了,她走著,走著,然後,她終於停在落月軒那兩扇禁門的前麵。

舉起了燈籠,她立即渾身一震,那兩扇永遠關閉的禁門,這時竟是半開的!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兩扇門打開!她深吸了口氣,這是個歡迎的征兆嗬!咬咬嘴唇,閉閉眼睛,她低語:“凱凱,這是你安排的嗎?謝謝你!凱凱!”

她走過去,勇敢的推開了那兩扇禁門,立即,一股濃烈的茉莉花香環繞著她。她在燈籠的光芒下環顧四周:多麽眩惑嗬!這花園並非想像中的荒煙蔓草,斷井頹垣,相反的,那小徑邊栽滿了茉莉花,花圃裏玫瑰盛開,而繁花似錦!這兒並不陰森,並不可怕,這是寒鬆園中的另一個世界!

“這是幻覺!”她自言自語。“這是凱凱變幻出來的景象,像筆記小說裏所描寫的!明天,你會發現這兒隻有雜草和荒塚!”如果能和元凱相會,幻境又怎樣呢?她寧願和他相會於幻境中,總比連幻境都沒有要好些!她走了進去,屋宇寬敞,樓台細致,但是,一切都暗沉沉的,無燈,無火,也無人影。她四麵環顧著,凱凱,凱凱,你在哪裏?凱凱!凱凱!你在哪裏?沒有人,沒有凱凱,那些屋子的門窗都緊閉著,那麽多房間,既無燈火,也無聲響,她不知該從哪兒找起?凱凱,既是你引我來到這兒,你就該現形嗬!凱凱,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前麵有個小亭子,是了,這就是有吊死鬼的亭子!今晚星光璀璨,那亭子隱隱約約的在地上投下一個長長的黑影,亭子裏的石桌石椅清清爽爽的,看不到什麽吊死鬼。但,亭子前麵,是棵大大的古槐,橫生的枝椏,虯結著,伸展著,像一隻巨大的魔手。她站立在亭子前麵,一陣陰慘慘的風突然吹過,燈籠裏的火焰搖晃著,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寒意從心底直往外冒。哦,凱凱!凱凱!

“出來吧!凱凱!我知道你在這兒!你怎麽忍心不見我呢?凱凱?”她低語著。“出來吧!凱凱,別嚇我嗬,你知道我是那麽膽小的!”一聲歎息,就在她身邊,那樣近,她倏然回顧,樹影滿地,風聲淒切,凱凱,你在何處?

“凱凱,是你嗎?”她輕問,怯意爬上了心頭。

沒有回答。“凱凱,你不願見我嗎?”

再一聲歎息。她顫栗的回顧,試著向那歎息的方向走過去。

“你躲在哪兒呢?凱凱?別捉弄我嗬,凱凱!”

又沒有聲音了。

她向前移動著步子,緩慢的,機械化的,無意識的。恐懼和失望籠罩住了她,她覺得心神恍惚而頭腦昏沉。不知不覺的,她已順著小徑繞過了房子的前麵而走入了後園。沒有凱凱,沒有!她心底的失望在擴大、擴大、擴大……擴大到她每一根神經都覺得痛楚,那巨大的痛楚壓迫著她,她開始感到一層極端的昏亂和絕望。於是,她又想起了病中那似夢非夢的對白:“你要我活著做什麽呢?”

“改嫁!”是了!他不相信她!他不相信她會為他守一輩子!他知道在父母公婆的圍攻下,在長期的寂寞與煎熬下,她會改嫁!她會嗎?她會終於守不住嗎?他在預言未未的事嗎?她昏亂了,更加昏亂了。然後,她猛的收住了步子。

那口井正在她的麵前!那口曾埋葬了兩條性命的古井!欄杆已經腐朽,雜草長在四周,這是個荒涼的所在嗬!她瞪視著那口井,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她呼叫著:

“跳下去,唯有一死,才能明誌!跳下去!”

仰望天空,星光已經暗淡,環視四周,樹木、亭台,都是一些暗幢幢的黑影,她手裏那個燈籠的光顯得更幽暗了。然後,一陣風來,那燈籠的火焰被撲滅了。她全身一震,拋掉了手裏的燈籠,她仰天而呼:

“凱凱!讓我證明給你看!證明我的心是永遠不變的!凱凱,你既不現形,我隻能以死相殉,天若有情,讓我死後,能與你魂魄相依!”喊完,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就對那口井衝了過去。就在這時,比閃電還快,有個人影從旁邊的樹叢裏斜竄了出來,她正要跳,那人影伸出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從她身後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個聲音痛楚的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巧巧,巧巧!你三番五次的尋死,逼得我非現形不可了!”

她驚喜若狂,凱凱,那是凱凱嗬!

“凱凱,是你?真是你?”

她驟然回頭,星光下,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哪兒是凱凱?那是一張扭曲的,醜陋的,可怖的,遍是疤痕的鬼臉,正麵對著她!她“啊!”的大聲驚呼,頓時暈倒了過去。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醒來了。

是個惡夢嗎?她不知道。睜開眼睛,滿窗的陽光照射著屋子,她正躺在自己的**,白夫人坐在她的身邊。不勝愁苦,不勝擔憂的看著她。“哦!”她軟弱的說:“我怎麽了?”

“你暈倒了。”白夫人說,神色慘淡,語氣含糊:“我們在落月軒的古井旁邊發現了你,你怎麽跑到那鬧鬼的地方去了呢?我不是告訴過你那兒不能去的嗎?是不是闖著什麽鬼了?”

巧蘭凝視著白夫人,她內心那扇記憶的門在慢慢的打開,昨夜發生的一切在一點一滴的重現。茉莉花香,燈籠,禁門,落月軒,歎息聲,古井,抱住她的手,凱凱的呼喊,和那張鬼臉!她回憶著,思索著,凝想著,終於,她咬緊牙,痛楚的閉上了眼睛,淚珠沿著眼角溢了出來,很快的流到枕上去。白夫人伸出手來,用羅帕輕輕的拭去了她的淚,憂愁而憐惜的說:“你到底怎麽了?巧蘭?你被什麽東西嚇著了,是不是?別放在心上,那是個鬧鬼的院子呀!”

“不!”巧蘭好虛弱好虛弱的說。睜開眼睛來,她淚霧迷蒙的瞅著她的婆婆,唇邊竟浮起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慢吞吞的,她說:“我哭,不是因為被嚇著了,是因為我現在才明白,我竟然那樣傻!放在我麵前的事實,我居然看不清楚,而去相信那些無稽的鬼話!”

“巧蘭!你在說些什麽?”白夫人驚惶的問。

“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一直到現在,我才想通了這所有的事情!我傻得像一塊木頭!”

“巧蘭,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您懂的,媽,您完全懂!”巧蘭從**坐了起來,目光清亮而深湛的盯著白夫人,淚水仍然在她眼中閃亮,但是,她臉上卻逐漸綻放出一份嶄新的光彩來。她的聲音提高了,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激情。“您懂,公公懂,傭人們懂,我父母也懂,被隱瞞的隻有我和繡錦紫煙而已!您們利用了落月軒那幢鬼屋,利用了我天生怕鬼的膽小症!事實上,那落月軒或者以前曾鬧過鬼,但是,現在,那兩扇禁門裏關的不是鬼魂,卻是我那可憐的,被燒壞了臉的丈夫!”

“啊!巧蘭!”白夫人驚呼著。

“是嗎?是嗎?是嗎?”巧蘭激動的叫著。“你們千方百計的隱瞞我,欺騙我,包括凱凱在內!你們要我相信他已經死了!要我死了心好改嫁,因為他已不再英俊蕭灑,你們就以為我會厭惡他了!你們把我看得何等淺薄呀!”

“啊!巧蘭!”白夫人再喊了一聲。

“偏偏我不死心,偏偏我不肯改嫁,”巧蘭繼續說,語音激動而呼吸急促:“於是,你們讓我嫁給一道靈牌,以為我會熬不過那寂寞的歲月而變節,是嗎?是嗎?”

“巧蘭!”白夫人再叫,淚珠湧進了眼眶。

“你們設計好了一套完美的計謀,告訴我不能走進落月軒那兩扇禁門,你們根本知道我以前來過寒鬆園,知道我怕那兩扇禁門!”她一連串的喊:“但是,凱凱卻不能忍耐不來見我,新婚之夜,我並不孤獨,我的新郎始終就在窗外!這也是為什麽我常聽到歎息,為什麽深夜裏,有人潛進我的室內,幫我蓋衣,題字留詩!那不是鬼魂!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凱凱!對嗎?對嗎?對嗎?”她力竭聲嘶的追問著。

“哦,巧蘭,我還能怎麽說呢?”白夫人淚痕滿麵,語不成聲。“這不是我們的意思,是元凱呀!當他發現自己被燒成那個樣子,他就叫著求著要我們告訴你,他已經死了!他認為他再也配不上你,他自慚形穢,他怕毀了你,他苦苦的哀求我們,不要讓你再見到他!要你另嫁一門好夫婿。巧蘭,巧蘭,像你這樣的蕙質蘭心,還不能了解他那份愛之深而惜之切的心情嗎?”“我了解,”巧蘭的眼睛深幽幽的,像兩潭無底的深水。“是他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生命是係在他的生命上,而不是係在他的臉上!”她頓了頓,咬咬嘴唇:“現在,一切都明白了!那麽,我病中所聽到的聲音並不是夢了?”

“是的,我們遣開了人,讓他躲在你的床後,讓他對你說話,你病了。他比你更難過呀!”

“那麽,昨夜他始終跟在我身後了?所以,他能及時救了我!那盞引我進去的燈籠……哦!”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是送東西進去的丫環了?”

白夫人默然不語,靜靜的瞅著她。

“哦!”巧蘭轉動著眼珠,忽然,她所有的精神都回來了,集中了。也忽然,她才真正相信了擺在自己麵前的事實!猛的掀開了棉被,她跳下床,眼睛閃著光,呼吸急促,喘著氣說:“媽呀,現在,還等什麽呢?你們可以讓我和我的丈夫見麵了嗎?”“他不敢見你呀,昨夜,他已經把你嚇暈了。”

“我不會再暈倒了!”巧蘭說:“沒有事情再可以讓我暈倒了!隻要他活著!”“那麽,去吧!去見他吧!”白夫人淚流滿麵,卻不能自已的笑著:“但是,見他之前,你必須知道,他不止臉燒壞了,而且……”“還跛了一條腿!”“你怎麽知道?”“紫煙曾看到一個影子,‘跳’出竹林,事實上,他隻是跛著走出來的。”“你還有勇氣去見他嗎?”白夫人問。

“他依然是凱凱,不是嗎?”巧蘭閃耀著滿臉的光彩回答。

“是的,他依然是凱凱。”白夫人凝視著她的兒媳婦,慢慢的說:“他在落月軒的小書齋裏,是一進門右手的第二間。他正等著我去把你的情形告訴他,他經常這樣等我去告訴他你的消息。我想,或者,你願意現在自己去告訴他?他一定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巧蘭整了整衣裳,扶了扶鬢發,沒有帶任何一個丫環,她走出了微雨軒。堅定的,穩重的,她的步子踏實的踏在那小徑上,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穿過一重門,又一重門,繞過一個園子,又一個園子……依稀仿佛,她又回到了童年,凱凱牽著她的手,正走向那兩扇禁門……

“怕什麽?有我呢!我會保護你!”

誰說過的?凱凱!不是嗎?她不會再怕了,這一生,她不會再怕什麽了!有他呢!凱凱!

她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向前走……然後,她停在那兩扇禁門前麵。門闔著,門裏關著的是什麽呢?一個世界?一個愛的世界?她伸出手去,緩緩的,鄭重的,興奮的,卻又嚴肅的推開了那兩扇禁門。一陣茉莉花香包圍著她,玫瑰盛開著,陽光滿院,而繁花似錦。抬起頭來,她對那右邊第二間的小書齋望過去,在那窗前,有個孤獨的人影正呆呆的裏盼著……

“一個好園子,我將把新房設在這落月軒裏。”

巧蘭模糊的想著,望著那窗前的人影。然後,毫不思索,毫不猶疑的,她喜悅而堅定的奔進了那兩扇禁門。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日午後

於台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