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不曾放縱的青春

上卷

一 老老小小

“姑姑,老師說明天要交十塊錢。”

“為啥?”葉望舒拎著桶,把水倒進缸裏,回頭看著進來的侄女小燕。

“老師說是雜費。”小燕眼睛不敢看姑姑,用手扭著書包的帶子,進了裏屋。

葉望舒放下桶,填滿眼前的水缸要八桶水,她剛剛挑了四桶,腰就疼得慌。孩子們都要放學了,晚飯還沒有著落,隻好先歇口氣再挑剩下的四桶了。她跟在小燕後麵進了屋子,看著侄女說:“小寶呢?”小寶是小燕弟弟,姐弟倆是她哥哥葉望權留下的兩個孩子。

“進門前他說要撒尿,去茅坑了。”小燕十歲了,長得像她那個離家出走的娘張萍,十分俊俏。

葉望舒聽了,放心不下,忙向房外的茅廁走去。頂頭看見五歲的侄子小寶從灰牆裏出來,看見姑姑葉望舒,呲牙樂道:“姑姑,我回來啦。”

葉望舒心裏暗舒一口氣,她照顧這兩個孩子幾年了,小寶是從繈褓中被她一手帶大,這孩子淘得很,山上河裏地瘋跑,葉望舒總是擔心他。她拉住小寶的手,姑侄倆進了屋子。小燕站在門檻處,看著姑姑和小寶說:“小寶,你記得跟姑姑要錢,明天老師朝你要,你得交上。”

小寶鼻子哼了一聲:“我就沒錢,看老師能把我咋地!”

這倆孩子,小燕像極了他們娘張萍,小寶則十足十的一個小號葉望權。葉望權跟張萍倆人是同學,初中畢業啥也考不上,沒事幹就結了婚,在一起過了六年日子,吵架吵了五年半,後來葉望權因為吸食毒品,在買賣毒品的時候被抓個現行,現在仍在監獄勞改,張萍守不住清苦日子,丟下兩個孩子一走了之。五年過去了,這兩個孩子連父母什麽樣子都記不得,養大他們的就是姑姑葉望舒。

“老師會讓你罰站。一天不交錢,就罰站一天;一個月不交錢,就罰站一個月。”小燕被小寶的橫樣氣壞了,叉著腰訓著弟弟。

小寶回頭看著姐姐咧嘴:“那又咋地?我站著還舒服呢。”

“你就不嫌丟人?別人都坐著,就你站著,每個人兩隻眼睛看著你!”

“我不嫌丟人。省錢是真格的。再說咱家沒有錢,你不知道啊?傻瓜才把錢交給老師呢。”

小燕氣得臉通紅,上前推了一把弟弟大嚷道:“不行。你不交錢不行!別人都知道你是我弟弟,我都沒臉上學了!”

小寶哪裏肯吃虧,貓腰就要回撞姐姐。葉望舒忙一把拉開,小燕不依不饒地哭鬧,葉望舒勸了幾句沒用,惱道:“你作姐姐的打弟弟,還覺得有理了?”

“你就向著他!我知道,我是丫頭沒人疼。爸和媽扔下我們不要,奶奶和你又隻疼小寶!”小燕委屈地大嚎,眼淚流成一串。

葉望舒腰身摟著小燕,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輕聲哄道:“別這麽說。姑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親人,隻有你們倆最親。你先是推弟弟,現在又找姑姑的茬,越來越不懂事了麽?姑姑平時教你要護著弟弟,你怎麽能動手打他?”

“可是他這麽丟人,不交錢,讓老師和同學瞧不起。我生氣啊!”小燕哭聲小了,抽抽噎噎地道,一邊抽泣一邊對著弟弟嚷:“你啥都不懂,傻蛋一個!讓別人知道咱們窮,多沒臉哪!”

葉望舒蹲下身子,給侄女擦幹淚,看著她的眼睛道:“小燕,你十歲了,姑姑平時說的話,你都忘了麽?”

小燕看了葉望舒臉上的神色,低聲道:“沒忘。姑姑說隻要不偷不搶不要撒謊,不要貪人便宜,就不怕別人瞧不起咱們。”

你爹娘就是沒有做到這些,一個在監獄裏蹲著暗無天日的大牢,一個出賣色相作了人所不齒的□□——葉望舒在心裏暗暗想著。她十九歲開始撫養這兩個孩子,如今二十四歲了,從半懵懂的少女一夜之間成了兩個孩子的監護人,這中間吃了無數的苦。她沒指望他們倆能成什麽大人物,心中最大的希望就是他們能做個誠實的人,不要像他們不負責任的父母一樣,扔下一堆爛攤子丟給親人,一走了之。

“弟弟覺得這個錢不該交,他就不交好了。你的錢,姑給你,別傷心了。”

小燕咬著嘴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好半天問了姑姑一句:“姑姑,你有錢給我麽?”

葉望舒點點頭,不再耽擱時間,回過身去燒火做飯。

小寶蹦著跑出去之前對著姐姐嚷:“膽小鬼,拖油瓶——”

小燕臉上一紅,追不上弟弟,羞怯地看了一眼姑姑。見姑姑低著頭用拖耙忙著掏灶膛的灰,一陣陣草灰撲上來,沾得姑姑滿頭滿臉。她想跟小寶一樣跑出去玩,可是又覺得該幫姑姑燒火做飯,一時拿不定主意,在門檻上蹭來蹭去。

葉望舒頭也沒抬,就對侄女道:“去玩吧,順便采些茅根。小心山上路滑,別往高處去。天黑前帶著弟弟回來。”

小燕臉上頓時樂起來,開心地邊往外跑邊笑道:“我知道了。”

葉望舒站起身,打算把簸箕的灰倒到灰欄裏,聽見裏屋的娘說道:“小燕十歲了,你該讓她幫幫你了。那麽大的丫頭懶得生疔,怕不將來跟她媽一個樣兒——我看她們娘倆都長了個賤相。”

葉望舒深深喘口氣,這就是自己的親娘,小燕的親奶奶,現在“癱瘓”在**,可惜最該癱瘓的嘴巴還能動。說她手腳癱瘓,可是她能自己下地去廁所,能出來到廚房吃飯,但是她說再遠就走不動了,整整六年,除去大小便她真正地足不出戶。

葉望舒心裏覺得母親癱瘓的不是腿腳,而是心裏。六年前父親腦出血死在山下金大寡婦的**,當時葉望舒剛上大學,不在家裏,後來聽人說父親□□地被人從金寡婦的**抬到了山上自己家,母親看了父親的死相,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隻是躲進裏屋的炕上,整個出殯過程她都沒有出來。如今六年過去了,她人還是整天坐在裏屋炕上,再也不曾下山。

可憐的人必有可恨之處吧,母親性格尖刻挑剔,令人難以容忍,可是她一生不幸,丈夫是出了名的花貨,讓她在同村的女人麵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兒子葉望權則不學好打架鬥毆吸毒販毒樣樣來,幹脆蹲了監獄;至於女兒葉望舒,雖然讀了大學,可惜葉家風水不好,大二的時候因故退學……

五年過去了,現在回想以前被退學的經曆,葉望舒已沒有那種撕心般的痛苦了。她剛剛二十四歲,可是常常覺得自己比四十二歲的女人還要老。她曾經年輕過麽?

她記憶中有過無憂無慮,快活玩耍的時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