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中忘情

無數次她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感到一陣自我厭惡——她有這樣的身體,而這樣的軀體,吸引來的竟然是那樣下流的人類,還不如沒有。那一段日子,她試著佝僂著身子,讓胸前的那兩塊隆起的地方塌下去,不再引人注意。再後來她甚至厭惡起鏡子裏自己的容貌,每次在路上心驚膽顫地碰到那個人,這種自我厭惡就加深一層。青春本該是一把蒸騰燃燒的火,而她慢慢地把自己心中的火苗壓製到隻剩一點兒微弱的光,等到家裏出事時,似乎整個人都有了堂而皇之逃避的理由,退了學,逃也似的回了鄉下。

自那以後,青春對她是一個自我壓抑的過往,已經漸漸過去了。

直到碰到許承宗。

追到那個身影後兩米來遠的地方,她伸出手,上前拉住那人,顫聲道:“二叔,剛才是你麽?”

劉二叔回頭看著望舒,臉色在夜光中冷冷的沒有表情,“望舒,我什麽都聽見了。你不用說啥,我肯定不會讓國誌娶你這樣的女人。”

她身上的顫抖停了,心頭的恐懼卻讓她渾身冰一般地冷。五年前,站在保衛室裏求人保護的感覺又回來了,那時候既然沒有用,此時再說,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那我就不求二叔了。”她低聲道。夜色裏自己孤獨的身子,甚至沒有個影子相伴,剛才一路跑來,生怕自己失去劉國誌的傾慕的憂心,此刻似乎已不那麽重要,人到退無可退的時候,真的破罐子破摔,沒什麽可怕的了。“其實我跑出來追二叔,是想跟你說,你既然聽見了,我能不能求你不要跟國誌說起今晚的事?我自己有自知之明,不會嫁給國誌了,可——可我也不想他傷心,我們就當我跟他沒有緣分,行麽?”

劉二叔不屑地看著望舒,山裏的一些老派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不知檢點的女子,“望舒,真想不到你也是這樣輕浮的女人。那個男的一個勞改犯,你跟他倆幹那個事,不就是圖他有錢麽?我告訴你,我們國誌也要自己拉人組建築隊了,不然你以為他現在忙成這個樣子是為什麽?他也會有錢——你真是配不上我那侄子!”

望舒愣愣地聽著,輕輕咬著牙,這樣的話說給她聽,以她本來的性子,隻會默默地咽下委屈。

恐懼慢慢消散,自尊浮上來,她畢竟不是五年前那個不知世事的少女了,當年被嚇得不知所措的她,已經在黃土壟中被迫長大。

現在的她,像這山裏被風吹被雨打的鬆樹一樣,堅忍並強悍,會被吹掉葉子,被吹折了樹杈,但絕對不會就此垮掉。

“二叔,我輕浮也好,穩重也罷,都跟你沒有關係。你若是不怕傷了國誌的心,你盡可以告訴他今天晚上的事。如果你願意守口如瓶,我自己會想法子讓國誌不娶我。你不是我父母兄長,你罵我又愛錢又輕浮,我念你是長輩,不跟你計較——其實半夜跑到我家窗前聽牆根的事情,一般人也幹不出來,我敬你老,就不多說了。”她轉身不再多說,向家走去。

“我是不放心你跟那個勞改犯一起住,你以為我老不正經,總去你家牆根蹲著麽?”劉二叔大怒,衝她背影喊。

望舒輕輕一笑,不在意了。她一個人沿著山路,清瘦的背影在房舍間幾個轉回,劉二叔就看不見了。

天上的月亮被一朵雲擋了,望舒伸手摸著自己被風吹得微涼的手臂,隻穿著短袖衫子,在晚風裏已是不夠暖——秋天就要來了。到了往自己家去的小路,她停住腳,看著山上熟悉的大門,朦朧的光線裏,偏就能想到白天時,他穿著一身米色的休閑裝,高高的身子斜靠著自己家的門框,看著天上默默出神的樣子——那樣俊美清貴,是自己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幅畫麵。

腳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誌,一路走到湖邊。夜色下,四圍都是一團靜謐幽暗的顏色,除了粼粼的波光。遠處可見重重的山影,還有熟悉的小洲,小洲上幾株嶙嶙的灌木,從那裏,童年的她曾經一次次地跳下湖去,盡情地在湖裏戲耍……

很多年不曾在湖裏遊泳了。

她矮身坐下,看著湖光,湖麵上的風吹得她有些瑟瑟,幹脆翻身躺在岸上的草叢裏,衫子下的泥土微涼,給紊亂的內心帶來片時的清明,她盯著頭上的一輪彎月,長出一口氣。

“望舒——”

有人在遠處喊她的名字。

她翻身站起,另外一聲呼喚傳過來,她向山路上跑過去,轉了個彎,看見許承宗站在自己家山路下的岔口處。

“我在這裏,別喊了。”她加快腳步跑過去。

“你去哪了?怎麽這麽久不回來?”許承宗著急地問,神色有些急,待她走到跟前,伸出手,自然地想把她拉在懷裏。

望舒雙手微微推擋,轉身向家裏走,邊走邊道:“我去湖邊了。”

“你去那裏幹什麽?”許承宗跟在後麵,他拐杖此時已經用得頗為嫻熟,竟然能跟上望舒急匆匆的腳步,“剛才那個人是誰?”

“劉二叔。”

“是——是劉國誌的二叔?”許承宗頓了一頓問。

“嗯。”望舒腳步微停,發絲在風裏微微拂動,後來她轉過頭,看著許承宗輕聲道:“劉國誌可能不會娶我了。”

許承宗也看著她,兩個人對視良久,望舒歎了一聲,轉身欲繼續走。許承宗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低聲道:“望舒,跟我走吧。”

她低著頭,後來輕聲反問道:“你會娶我麽?”

“你非要嫁人不可麽?”

望舒抬起眼睛看著許承宗,眼前的這張臉,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愛他,不光是心裏愛極了他,就連自己壓抑許多年不敢放縱的這具軀體也愛極了他——她已經知道,跟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體驗激情的滋味,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

即使生活在這大山裏,也知道如今外麵的世界,不結婚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並不鮮見。可對葉望舒來說,未婚同居,跟一個一輩子不打算結婚的男人在一起,過著有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是比跨越鴻溝還要大的一步,這一步邁出去,此生再也無法回頭。

“你為什麽不想結婚?”她問著,掩不住一聲歎息。

許承宗一直看著她的眼睛閃開去,他高挺的鼻梁從側麵看上去,好看極了。這樣靜默著,望舒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了,不想後來他低聲道:“我父母的婚姻十分不幸,我想我是有些陰影吧。”

望舒很少聽他主動提起他的父母,似乎每一次不得不說到他的母親,他的臉色都很複雜,眼神中的那絲痛苦隱約可見——不過她那時候跟他不算熟稔,就不曾細問。

可如今一步鴻溝,有些事情,問問明白好。

“他們的婚姻怎麽了?”

許承宗搖頭,不答,隻道:“沒什麽,往事過去那麽多年,我父親已經不在了,提起那些事沒什麽意思。望舒,我剛才沒忍住,耽誤了你的婚事,你——你跟我走好麽?”

她看著他,心甘情願,如果她還是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少女、如果她不是如此習慣了將責任扛在肩上許多年,她會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問地跟著他走,一刹那的幸福也是幸福,都比這山裏壓抑孤獨的日子好些——可她是葉望舒,受的傷和苦深深地刻在她的性子裏,如白染皂,洗不掉了。她輕輕伸出手,放在他的臉上,手下他胡茬冒出來的臉頰有些粗糙,她的手很輕,她的聲音也很輕,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問他:“你愛我麽?”

許承宗高高的身子斜了下,他手裏的拐杖在石階上微滑,待他立直了身子,聲音迷茫中帶著痛苦問她:“什麽是愛?”

這樣輕的聲音,聽了卻沉沉的。

她心口有些痛,後來歎了口氣,鬆開手,輕聲說:“我雖然知道,可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我想那是一個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一種心意——你既然問,就證明你沒有愛著。你該離開了,我沒福氣嫁給劉國誌,也沒福氣得到你的心意,這大山裏容不下我這樣名譽不好的單身女子,拿了你的錢,我也該離開家鄉,出去看看了。”她低聲說完,穿過大門向屋子走去了。

許承宗看她開了屋門,進了她的臥室,靜靜的夜裏,隻有星月的光輝照著他,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他矮身坐在石板路上,一時沒時間消化望舒剛才的話,隻是不停地在腦子裏轉著一個念頭: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他明明已經打好主意,再也不招惹她的啊?

也許是她太美了吧?

也許是自己不甘心把她拱手讓給另外一個男人吧!

也許是剛才她從噩夢中驚醒後,自己抱著她,她的哭聲勾起自己內心深處最孤獨痛苦的一點兒感觸吧?

可僅僅是這些,他也沒有權利毀掉她一輩子的幸福。

除了錢、舒適的生活,他什麽都給不了她,可這些東西,稍微事業有成的男子都能做到,就像那個劉國誌,而劉國誌比自己還多給了她一樣——他愛望舒!

愛,他痛苦地想著這個詞,他從十六歲就知道了愛的邪惡,除了讓人瘋狂地給人傷害,愛還有什麽用?

手撫著拐杖光滑的一頭,他輕輕歎口氣,是時候離開了,明天一早他就給王東打電話,不屬於自己的,留戀不過延長離開的痛苦,又有何益。

天上的那盞月亮,就是她的名字吧?以後無數個醉生夢死的日子裏,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在城市的上空看見這樣清澈澄淨的夜空了。

天亮的時候,望舒才蒙矓著睡著。迷蒙中聽見小孩子起來吃飯、開門出去玩的聲音,因為是周末,他倆不用上學,呼朋喚友玩耍去了。她睜開眼,窗簾外早晨明亮的光線透過來,日頭已升得老高。她把床單掀起,腦子一清明,就想起昨天一個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的原因來。

她的心情吊了一根墜子一般,沉了下去

望舒起身去洗漱,經過許承宗屋門的時候,見他竟然不在屋內,心裏微微詫異,不覺走到後園子,空蕩蕩的,也沒有他的身影。

她按捺下心裏的疑問,到井邊打水梳洗,拿著毛巾擦臉的當口,聽見身後的紗門響了一下,她回過頭,十幾天不見的劉國誌正站在後門口,太陽曬得黑黑的臉,沒有一絲笑容,正盯著自己。

她手一抖,毛巾掉在洗臉盆裏。

心裏已是明白他來自己家之前,先見過劉二叔了。

“我——”她開口,說不下去,低下身子撿起毛巾,慢慢走上去,到了他身邊,抬不起頭,隻低聲道,“你回來了。”

劉國誌先是沒有說話,沉默中,望舒抬起頭看著他,從他的眼睛裏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的傷,她的胸腹一窒,也很難過,卻不是為了自己。

“我回來晚了,是麽?”好長時間之後,他才說話,一向端正嚴肅的臉,嘴角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傷心。

“國誌,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福氣,配不上你。你以後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女人,既不讓你被人恥笑,也不會拖累你,真的。”望舒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對著第一個被自己傷害的人,而這個人在自己的生活裏,又曾經那樣的重要,她有些語無倫次。

他先是沒說話,後來問:“你要嫁給他了?”

望舒反射性地搖搖頭,忙否定:“不。”

“為什麽?”劉國誌低頭盯著她的臉,清靈澄澈的一雙眼睛,自從他離開那天就一直出現在自己的夢裏,想不到甫一回來,就得知這樣不堪的醜事,他沒有再聽二叔多說一句,就跑到葉家——看見她的身影,心裏仍然不敢相信二叔說的是真的。

葉望舒,他暗戀那麽多年的葉望舒,怎麽可能跟一個勞改釋放犯不清不楚地苟且呢?

他沒有等到望舒回答,見她一直沉默著,自己忍不住終於又問:“我二叔說的是真的麽?你真的跟他——跟他不清不楚了?”

望舒臉騰地紅了,連脖子上都火辣辣地,急道:“我沒有!”

劉國誌嚴峻的臉色緩和了些,可眉心中的那抹疑慮並沒有徹底消失,追問道:“我二叔不是無事生非、隨便造謠的人,望舒,你若是跟他在一起,又不跟他結婚,是為了什麽?我——我本來不該問的,可——可我想,你就算讓我死,也讓我死個明白……”說到這裏,他似乎說不下去了,整個人和臉色一樣,僵硬地撐著,等著望舒解釋。

望舒咬著嘴唇,她一緊張時,這個毛病就容易犯。一直把嘴唇咬出一條紅印,她才低聲道:“不是我不想嫁他……”

劉國誌聽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是他不想娶你麽?”

望舒還沒有回答,她也不用回答,因為就在這時候,一個早上不知道去哪兒的許承宗打開前麵屋門,恰好進來。

沒等望舒反應過來,身前的劉國誌一個箭步跨進走廊,幾乎是眨眼間他就到了許承宗麵前,一拳揮出,正中許承宗的下巴。許承宗猝不及防,加上傷腿難以支撐他傾斜的身子,登時跌倒在地。

“畜生!”劉國誌怒罵,打了許承宗一拳,似乎仍然怒氣未消,大喝道,“站起來,讓我看看你除了玩弄人,還有什麽真本事!”

跟上來的望舒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劉國誌,他怒極了的臉看起來有些怕人,自己一時竟然有些認不出他的感覺。及至看見他還要跟許承宗打一架,嚇了一大跳,忙拉住他的手道:“別打了。”

許承宗已經站了起來,他比劉國誌高一些,也壯多了,但他顯然不想打架,眼睛隻看著望舒的手拉著劉國誌的手,停留了一會兒,眼裏閃過一抹蕭瑟,後來移開目光,對著滿麵怒容的劉國誌淡淡地說道:“我不想打架。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因為望舒不喜歡打架。不過你要是再打我一拳,我可不會客氣。”

劉國誌怒上加怒,他本是一個極為克製的人,可剛才看見望舒難過的樣子,想到自己珍寶一樣珍視的女子,竟然被眼前的男人視若敝屣,用過就丟了,既不恥許承宗的為人,又恨他橫刀奪愛。他怒火中燒,拳頭又揚了起來。

“國誌,別打了!”旁邊的望舒大喊一聲。

劉國誌拳頭停在半空,看著望舒,見她神色憂慮,知道她是真的著急了,自己不自主地放下拳頭。兩個男人對立著,他見望舒一直站在自己身邊,心裏微微感到一絲欣慰,聽見望舒正好說:“國誌,你跟我出來走走,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說完,期盼地看著劉國誌,盼著他能體諒自己,不要在這當口讓自己為難。劉國誌知道她的心意,正在猶豫,背後一緊,是望舒用兩隻手用力推著他,一路推著他出門去了。

他從不曾跟望舒如此親昵過,被她一直推一直推,推得兩個人穿過園子,立在葉家大門口,劉國誌立住腳,任憑望舒怎麽用力,都不肯再走了。

他回過頭來看著望舒,他曾經那麽愛她敬她,怕她在這大山溝裏被人非議,以往行事總是更多地為她考慮,此時想到她曾經跟許承宗發生過的事,他心頭一陣痛楚。

“你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他靜下來,不再看她,眼睛盯著下山的路,沉默地等著。

他因為辛苦奔波而略顯粗糙的手,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還有心事重重地盯著山下茫然失落的眼睛,都讓望舒更加難過。

如果她沒有遇見許承宗,跟了眼前的男子,這輩子不知道會有多幸福。

得不到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過了最好的。

“國誌,你對我的心意,我心裏明白。”望舒低聲說,自己對他的感激,從來沒有訴諸於口,既是不好意思,也是覺得來日方長,此時緣分盡了,堵在心裏更不好過,索性說出來,“我這些年很苦,也很累,本來比你條件差十倍的都嫌棄我,你不光不嫌棄我,還真心喜歡我,哪個女人碰到這樣的男人都是前輩子修來的……”

“望舒,別說了。”劉國誌低聲說。

“不,你讓我說吧,以後等你娶了別的女人,就沒機會了。”望舒輕輕對他笑了一笑,“我本來都要垮了,如果不是你回來,說喜歡我,讓我覺得這日子還有個出頭之日,可能我已經累成一堆碎片,散在黃土壟裏了。國誌,我也要搬走了,以後咱們見麵的日子還有,那時候我希望你能盡量記得我的好,別瞧不起我……”

“我永遠不會瞧不起你!”他聲音很輕,可語氣誠懇,心意流露。

望舒聽了,詫異地抬起眼睛,劉國誌也正看著她,她心裏一動,卻在這當口心裏閃過許承宗的樣子,她轉頭向屋門望去,見許承宗靠站在門框上,正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和劉國誌。

劉國誌顯然也看見許承宗了,不過臉色如常,對他視若不見。

“在我心裏,你還是當初那個葉望舒,這一點兒永遠不會變。”劉國誌語氣裏微有歎息,手插在褲袋裏,看著望舒頭上被風吹得拂動的發絲,聲音低沉得有些嘶啞,“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另外一個葉望舒,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了。我對你的心意,這麽多年了,這對個男人來講,也不輕鬆——望舒,我沒有怨怪你的意思,我覺得你永遠都不會做錯事,以前那樣想,現在也一樣。其實剛才二叔講了你那麽多不好聽的話,可我耳朵裏聽著,心裏竟然還想跟你在一起,想你做我的老婆,給我生孩子,每天回到家,能看著你就好。不過我現在做不到,我有點兒想不開,你選了他——望舒,你選了他!”

他說到這裏,嗓子似乎塞了東西一般,說不下去了,於是轉身向山下走去。

這次他的傷明明白白地顯露在她眼前了。

望舒伸出手拉住他,此時此際,安慰沒有用,道歉沒有用,承諾沒有用,她能做的就是腦子裏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著一個念頭:都走了,我以後怎麽辦?

後半生的淒涼光景如在眼前。

“國誌——”

“望舒,”劉國誌停住腳,回過頭來看著她。男人難過的時候,竟然隻能從眼睛裏看出來,傷心的海一般,裏麵暗潮湧動,別的地方僵硬得毫無表情,“望舒,我有點兒想不開……”他哽住,似乎想起什麽一般,放在褲袋裏的手拿出來,低頭看著掌心擎著的東西,慘然地一笑,手臂一揚,將那東西扔到山草茂盛的坡上,掙開望舒拉著他的手,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絕望,隨著他越走越遠的身影,越來越深。

望舒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山坡,跪在草叢裏,伸手扒拉著高的矮的雜草,手弄得越來越髒,一不小心劃破了,開始流血,她顧不上,沿著草叢向上一寸寸地尋找。

心裏就像這漫無目的的尋找一樣,空落落的,充滿了絕望。

“望舒,你在找什麽?”來到坡底的許承宗關切地問。

望舒不答,向上搜尋過去。

許承宗放下拐杖,手撐著坡底的石頭躍上去。他腿仍然沒有痊愈,這麽一動,疼得他稍微皺了皺眉,正想勉力向望舒挪過去,隻見雜草掩映間,她一直搜尋的身影陡地停住,愣愣地,她手裏似乎擎著什麽東西,怔住了看。

後來她哭了。

這是第一次,他看見她不是在睡夢裏哭。

喉堵氣噎,聽得出來哭聲裏的傷心,許承宗用力挪,到了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見她趴在膝蓋上,低低地抽泣,左手心裏緊緊攥著一個亮亮的東西,仔細一看,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個嶄新的手機。

“別哭了。”他伸出手拉她的胳膊。

望舒抬起頭,滿臉是淚,看著他的臉,後來用袖子用力一抹臉,慘淡一笑道:“你看,我竟然有兩部手機了。”

許承宗看著望舒擦幹眼淚,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衝過來伸手到自己的腋下,跟自己比起來嬌小消瘦的人,竟然十分有力,硬是把他支起來,跌跌撞撞地扶著他到了坡下,把拐杖塞給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舒丟下一臉茫然的許承宗留在原地怔怔地盯著她離開的背影。

早起時晴朗的天空,此刻晦暗下來,雲頭在天邊聚集,要下雨了。

望舒進了屋子,掀開箱籠,把劉國誌的手機放進去——明天開始,一切又回到平常,如果她看不見這兩隻手機,就可以當這一切不曾發生過吧?

手鬆開,箱籠蓋子掉下來蓋上,發出哐地一聲,震得她心頭也顫了一下。

人總是要經過種種挫折才更能認清自己吧,她孤單地站在這裏,窮苦、孤單、勞累、沒有愛情、看不到一絲亮光的生活,竟然也不曾把她壓垮。

手指頭上剛剛劃出來的幾道口子噝噝地疼,她上樓找了些碘酒擦了擦,站在窗前,看著外麵漸漸灰沉的天空,想著以後的生活——如果這輩子再也沒有男人看上自己,她真的要一輩子養著全家,當個老姑娘麽?

心事重重裏,窗外一早跑出去玩的小燕小寶姐弟跑上山,遠遠地可以看見小燕嘟噥著嘴,眼窩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到了近前,小寶的衣衫撕破了一道口子,臉上不知道跟誰打了架,有一道抓傷。

望舒嚇了一跳,自己的心事放在一邊,快速跑下樓,急問道:“你們倆跟誰打架了麽?”

小燕看見姑姑,受的委屈有了哭訴的對象,開始抽抽噎噎地哭,十分傷心,眼淚撲簌簌地掉;小寶則狠狠地撅著嘴,扭著頭,倔強地不肯說話。後來還是小燕抽泣著說:“崔福和他哥說——說姑姑壞話,我回罵他們,他們還是不停,我氣壞了,就去打他們哥倆,可他們把小寶按住揍了一頓——姑姑,崔福的媽也說你壞話,他媽才不要臉呢,以後她再罵姑姑不要臉,看我殺了他們全家!”

望舒聽了,她雖然從不曾指望劉二叔會守口如瓶,因為從他的角度看,葉望舒作風不好,傷害了自己侄子,他為了給侄子出氣,見人就宣揚那個山上的葉望舒跟勞改犯的“醜事”也是常理——她隻是沒想到會傳得這麽快。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這鄉下存身不住了,此地本就無可留戀,趁此機會出去也好。

生平第一次被人這麽辱罵,她氣得手有點兒哆嗦,上前抱住兩個侄兒,不光是安慰侄兒,也是給自己一個不要倒下的理由。

把臉上的傷心藏好,她笑了一下,越是當別人傷害自己的時候,越要笑出來,在這鄉下,隻有像野草一樣強悍的人,才能一年又一年地活著,活得滿山遍野都是。她的笑容果然讓兩個侄兒安靜下來,依賴地望著姑姑,她大聲安慰他倆道:“別怕!等過一個月,姑姑把地裏的糧食收上來,我們就到城裏找你們爸爸。”

小燕聽了,擦擦眼淚,靦腆地笑了。小寶也笑了,後來又低下頭,小聲問姑姑:“姑,崔福他媽為啥說你那麽難聽的話?你跟這個勞改犯真的……真的……”

“大人有時候說傻話,下次他們再說,你就當沒有聽見,不必回嘴。最近我們要把家裏的雞鴨鵝還有豬都賣了,你倆不要經常出去玩,在家幫姑姑做事。等進了城,我帶你們去遊樂場還有動物園去玩,好不好?”

“真的?”姐弟倆一聽說有遊樂場和動物園,高興得立即忘了傷心。

望舒點點頭:“所以最近這一個月,你們就在家待著,不要下山去玩了。姑姑有時候很忙,顧不上你們,自己學著照顧自己,知道麽?”

姐弟倆高興地點頭,傷心都忘了。

望舒安慰好孩子,站起身,聽見身後的拐杖響,原本一直立在大門口不動的許承宗這時候向屋子走過來了。她回過頭看著他,許承宗立在門口,也回望著她。

曾經感覺很熟悉的一個人,因為他要離開的原因吧,此時看著竟然很是陌生,以往從未覺得他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現在卻隔著山隔著海一樣,再也親近不起。

自己這一生,再也碰不到這樣令自己動心的男人了。

雨點選在此刻打了下來,啪啪地砸在房簷上、院子裏的水泥地上,整個天空如墨染就,隻不過倏忽之間,滿天的晴光都收了,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黯。

她轉身離開。

雨下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時候,仍淅淅瀝瀝的沒有停意。沒什麽家務,安頓好孩子,她坐在自己窗前,看著外麵黑下來的天色,全天無所事事,除了小燕小寶,她跟許承宗都沒怎麽吃飯,也沒有說話,連目光都完全沒有交集,刻意地疏遠。

人在閑中時,那煩惱似乎自己能攀著肺腑而上,壓在胸口,讓人喘不上氣來。她打開紗窗,伸出手去,接著雨,不甚冷,漸漸地整隻臂膀也濕了,清涼的感覺,讓胸口盤踞壓抑的難受更加沉重,她心思一動,目光看著牆上的鍾,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雨中的山鄉已經靜了。

她輕輕打開屋門,慢慢推開外麵的房門,人立在屋簷處微一猶豫,伸腳踏出,進到雨中。

清涼的雨水打在額頭上,那揮之不去的煩惱似乎一下子就減輕了。她立在雨中,淋得渾身濕透,長到二十五歲,從來沒有如這一刻般暢快。她想大喊,用盡自己渾身所有的力氣無所顧忌地大聲呼喊,肆無忌憚地,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毫無保留地宣泄!

沿著石板路,她拉開大門,在雨中一路跑下山。拐過熟悉的岔口,向左兩個小彎,就到了湖邊。雨夜裏,湖的四周是讓人安心的一片黑暗,水中沒有一絲光,她伸手解開自己的衣扣,一顆、兩顆、三顆……伸手脫下來,再解開內衣,那之後脫自己的褲子時,手已不再猶豫,三下兩下全都脫光,自出娘胎二十五年來,她第一次**裸地立在天地之間。

雨絲細細密密,像順滑的絲綢一樣,沾在她的肌膚、流連、滑落……

她張開口,長長地出口氣,多想大聲地喊啊,可那樣,隻怕真的會引來人吧?

她光著腳向前走,趟過小時候極為熟悉的那片淺灘,來到小洲上,十幾年不曾踏上那塊光滑的石頭,此時踩上,向前屈身一躍,整個人落在湖裏——有些涼的水裹住了她,又放縱又安心,腳熟稔地拍著水,像一條雨夜裏白色的水鳥般,遊來遊去,偶爾大腿碰到水中的遊魚,呲兒地一下,癢簌簌地,第一聲輕笑溢出她的嘴時,把她嚇了一跳。水裏的魚甚多,她碰到了幾次,不知怎地,心情漸漸輕鬆起來,竟然一次又一次地笑了,後來一時玩耍的心興起,一個猛子紮下去,手在水裏亂劃拉,渾水摸魚,自己跟魚玩了起來。

後來她竟然真的抓到一條二寸來長的鰱子,在水裏就一陣得意,等她笑吟吟地浮出水麵,雙手握著不停掙紮的魚,正高興地要上岸放在草叢裏時,一眼看見雨中黑蒙蒙的岸邊立著一個高高的黑影。

他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她嚇了一跳,手一鬆,那條鰱子掉到水裏,立即逃得無影無蹤。

剛剛的好心情,立時被恐懼取代。雨夜裏一個鬼影子都沒有的偏僻湖邊,隻有自己一個人,還——還沒穿衣服,若是有居心叵測的人,可如何是好?

她慢慢地自湖心向小洲的地方繞去,如果躲在小洲那頭,此時天這麽黑,那人不見得能看見自己。她隻動了一下,就聽岸上那個黑影輕聲道:“望舒,上來吧。”

她心頭一顫,人呆呆地頓在水裏,看著湖岸上的人影,雨水沿著自己濕透了的頭發向下淋,她眼睛前麵一團水霧,什麽都看不清,偏偏就能分辨出他高高的個子,站在那裏,等著自己過去。

水,無所不在的水,竟然有些燙。

手向前,分開,胳臂幾個起落,她人已經在小洲旁邊了。

出水的時候,她還有些猶豫,後來手撐著那塊石頭,輕輕躍上來。渾身寸縷未著,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背後,像一個雨中**的精靈一樣走到許承宗麵前。

許承宗站在岸上,目瞪口呆地盯著從水中淺灘走過來的**裸的葉望舒,他一生當中被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不多,這個時候算一個。

豈止說不出來話,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她的頭發因為濕透了緊緊貼在耳後,露出一張被細雨潤得亮晶晶的清秀的臉,那臉上平時溫柔安靜的眼睛,此時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裏麵仿佛跳動著能讓人燃燒的火苗一般,隻看了他一眼,他就被卷進她身體裏燃燒的那團火裏,跟她一起燃燒起來。

她越走越近,身體因為剛剛浸過水,微微有光。這樣看著她,腦海裏想到當初自己自昏迷中醒過來,在窗下看見月光穿過她的紗衫,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微隆的****輪廓,此時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向她的細腰和胸部看過去,幻想了十多年的女性軀體,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他眼前,他喉嚨發緊,下身立時挺了起來。

那個站在他臥室門口皺著眉頭滿腦子隻想著錢的小老太婆、那個幹活時穿著灰布衣褲裹得密密實實的土丫頭,這一刻成了雨夜湖邊**的精靈,帶著世上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的一絲野性、一絲純真,走到他麵前,伸出頎長白皙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輕輕歎息一聲。

他感到自己的頭嗡地一聲,渾身臌脹的情欲似乎被這聲歎息打開了一道宣泄的出口,他猛地伸出手摟住她**的身子,緊緊地箍在自己胸前,嘴狂亂地吻著她的耳朵、脖子、額頭,最後落在她的嘴唇上。

沒有時間溫柔,他控製不住自己,硬是探開她的嘴唇,涼的、濕的、甜美的女人氣息,像是一朵嬌嫩的雨裏的花,足以讓人失去理智,他幾乎是瘋狂地吮吸著她的唇舌,在糾纏不舍的親吻裏,釋放過去十多年的青春裏刻骨的孤單與失意。

“承宗——”望舒仰著臉,任憑他略帶野蠻地親著自己,細雨灑在她的臉上,她輕輕地說道,“承宗,我們慢一些。”

“慢不了。”他的嘴已經順著她的脖子向下,移到了她的****處,他接下來的動作讓她啊了一聲,剛剛的那個建議立時拋在腦後,身體裏的血似乎流得迅速異常,胸口有隻鼓槌在不停地敲打,膝蓋微軟,她就要滑倒。

許承宗伸手抱住她,此時雨隻剩下茸毛般的細絲,落在她身上,觸手絲滑,他看了看周遭,啞聲道:“望舒,我們回去吧,這地方不好。”

“怎麽不好?”她看著他的眼睛問。

“沒有室內好,而且還在下雨……”

望舒笑了,亮晶晶的臉美得不可思議,似乎做夢一般地說道:“天是公,地是母,天為乾,地為坤,天地本就是一對情人啊,下雨不就是天地在做著情人間的事麽?承宗,我們就在這兒,做完再回去。我知道你天亮就走了,我們回去之後,誰也不要理誰,就當這件事是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不管將來我到了哪兒,我都會記得這個晚上——”她說到這裏,再也沒有說下去,伸出手,把許承宗身上已經濕了的汗衫脫下來,她涼涼的手指在他強壯的胸膛上輕撫,下定決心一般地輕歎道:“我一定會記得這個晚上……”

有點兒痛楚,又有點兒歡愉,就像脊背上的那絲微涼,和兩人肌膚糾纏間的火熱,人生往往在得到的時候,又開始失去了。

靜靜的夜裏,雨停了,天地間的情事已經結束,可他們倆的才剛剛開始。

後來星星出來了,一輪彎鉤似的月亮掛在湖水那邊的山角上,似乎有飛禽夜半醒來的嘎嘎聲,在空山雨後響亮異常。

回去的路上,望舒扶著他,兩個人都有點兒一瘸一拐。許承宗打了個噴嚏,望舒跟著打了一個,他嗬嗬笑了,低頭看著她,雪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異常明亮,以往覺得她很漂亮,可今夜卻覺得她驚心動魄地美,越看越舍不得移開眼睛,後來他低聲道:“回去我燒水,你洗個熱水澡吧,不然要感冒了。”

望舒輕輕搖頭,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

她眼睛盯著前麵的山路,一邊走,一邊似乎在想心事,後來低聲答:“我們別再說話。”

“望舒——”許承宗心裏一驚,心裏的那點喜悅被她臉上的神色消掉,他盯著她兩頰邊搭拉下來的濕漉漉的頭發,隻覺得腳下的山路愈發地滑,滑得他站不住腳,幾欲跌倒。

“承宗,我現在扶著你,進了我家門之後,直到明天你走之前,我們都再也不要說話——你別插話吧,讓我一次說完。”她對他抿了抿嘴角,有些慘白的嘴唇微微顫抖,“就當你來了,又走了,我們什麽都沒發生過。你走了以後,生活裏從來沒有認識過葉望舒,該怎麽活著就怎麽活著。我也要離開這裏了,出去跟我大哥還有我媽一起生活,我要是忘不了你,我以後這輩子都很難開心,可我很想開心地活著,這世界上有那麽多我沒看過的、沒經曆過的東西,都等著我去看、去經曆呢。所以我們不要說話,等你從此地離開,多少年之後若是逢上下雨,抬起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能想到我們曾經在天地之間放縱地結束了青春的那點孤單,就可以了。”

許承宗一直看著她,等她說完,自己好半聽不到聲音,後來伸出手把她摟在懷裏。就在剛剛,兩個人才共同經曆了世間男女能經曆的最親密的事,可自己竟覺得此刻摟著她,比剛才的親密更多了一份安心。

“你到哪兒去?”他低沉著聲音問。

“我還不知道。可能進城吧,這山溝我留不住了,這裏的人最看不起作風不好的女人。其實我也喜歡進城,我這麽年輕,守著這大山總不是個了局。”

許承宗抱著她身子的手用力,把她緊緊貼在自己胸前,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低聲問:“望舒,你當初念的是哪家大學?”

“師大,在省城那個。怎麽了?”

許承宗嗯了一聲,不答隻問:“你當初是休學麽?”

“不是。”望舒輕聲道,“我想辦休學的,可離開學校時才知道,是退學了。我沒有校醫院的因病休學證明,又不能在短期內回校,學校規定隻能辦退學。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他伸手把她濕漉漉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處,沉思著低聲道,“沒什麽,我就是問問。”

“我以前還想著能把書讀完,好多賺些錢養家,現在已經不指望了。”她用手攬著他強壯的肩背,想到以前在學校的日子,那時年少,雖然經曆了很多恐懼和自傷,可每天沉浸在書海裏的日子還是讓人留戀的,她輕歎了一聲,不想了,“退學了,沒那麽容易複學的,除非我重新參加高考。或許有一天等我賺夠了錢,還能有機會重回課堂吧。”

“其實也沒那麽難。”許承宗聲音很輕地答,“隻要有足夠的錢,接著讀書不是問題。”

望舒詫異地抬起頭看著他,許承宗把手在她濕漉漉的頭發上揉了一下,眼睛盯著她的臉好一陣問:“我走之後,你會把我送你的手機放在身邊麽?”

望舒聽了,看著他的眼睛移開,吸一口氣,山裏夜雨之後空氣沁涼,她點點頭,伸出手攙著許承宗,不再說話,向家裏走去。

到了家,她把許承宗扶到他的房間,自己轉身離開。她在屋子裏拿條毛巾,坐在炕沿上,靠著櫃子,一邊抹拭著頭發,一邊想著心事。她身上還是有些疼,幻想了很多年的事,想不到自己經曆過了,唯一的感覺竟然隻是疼而已。

說不上失望,隻是覺得這件事不過爾爾,以前想得太多,這會兒得到了才發現沒什麽稀奇。

屋子那頭的許承宗發出一點兒聲音,她停住擦頭發的手,一動不動地仔細聽,後來他的聲音響起來,她心劇烈地顫了一下,一時疏神,竟然沒有聽清他說什麽。

他的聲音又響起,這次她聽清了,“望舒,你快點睡兒覺吧。”他是在叮囑。

她的心又跳了一下,雖然他不在這屋裏,可她竟然仍是害羞,哦了一聲,連忙拋下毛巾,脫了身上的濕衣服,抹幹身子換上幹爽的衣褲,鑽進被子,閉上眼睛定定地不敢動。

星光很亮,屋子很空,這身下熟悉的褥子今夜竟如此冷清。

她打了幾個噴嚏,先是滿腹心事睡不著,後來有點兒迷糊,這樣半睡半醒之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感到身上有人,她睜開眼睛,看見許承宗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過來了,一雙亮極了的眼睛正盯著她看,似乎在等她醒過來。

“睡不著麽?”她伸出手去,迷糊中完全按照本能,去觸碰他發茬硬硬的頭,大拇指在他的耳後輕輕摩挲。

許承宗點頭,喑啞著聲音道:“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望舒,我還想再做一次。你——你還疼麽?”

她手向前,昏暗的光線裏輕輕撫摸他英俊極了的臉,越是看著他,心裏越是不好過,有點兒甜蜜,有點兒心酸,她搖頭道:“我們說好不再說話的。”

他好像沒聽見,頭迎上來,用嘴急切地堵著她的雙唇,啞聲道:“那我們就不說話。”

他倆果然很久沒有說話,擁抱裏帶著離別前的絕望,他用最急切的激情深深地吻著她,吻得望舒剛剛還有些冷的身子熱了起來,感到他滾燙的身子不停地散出燙人的熱力,她的手近乎貪婪地撫摸他強壯的後背,那滾燙的感覺跟剛剛兩個人在河邊經曆的絕然相反——這才是情愛該有的感覺吧?

許承宗把嘴從她唇上移到她的頸項處,一邊吻她一邊低聲道:“我喜歡這麽熱乎乎地摟著你。望舒,咱們將來都別在雨裏做了。”

將來……

將來在哪裏?

驀地低沉下來的心情讓此刻的激情帶了一點兒近乎殉道的悲烈。

可她還是想到他的傷,又忍不住問:“你的傷口……”

“我不管,就算是傷口再綻開,我也要再來一次。”許承宗聲音低沉地說,他像一個十六歲的饑渴的少年,又因為明早即將到來的別離而比十六歲的少年多了一份瘋狂,她的心靈似乎也開了道口子,那被她刻意壓製的離別的痛苦,讓她眼睛有些刺痛。

不想在這個時候哭,把頭埋在他肩膀上,閉上眼睛,過了這個晚上,她就隻有回憶了,那時候再哭也不遲。

門口響了一聲,望舒從沉沉的睡夢中驚醒,身子一動,才發現自己竟然渾身**著躺在許承宗懷裏,昨夜火燙的記憶湧上腦海,她的手從他胸口拿開,想要起身。雙目緊閉的許承宗睜開眼睛,強壯的手臂一邊伸出去把她攬回來,一邊迷糊著道:“怎麽起來了?”

望舒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門口侄女小燕稚嫩的聲音道:“姑——”

望舒跟許承宗同時大驚,兩個人回過頭,見門口小燕呆立在門口,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跟許承宗躺在一個被窩的姑姑。

這時樓梯上一陣響,聽聲音是小寶下來了,望舒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不知如何是好,門口的小燕突然轉身,把門砰地關上,在走廊裏大聲說:“你跟我到後院子去!”

“為啥?姑姑呢?”小寶不解。

“姑還在睡呢,我給你煮飯吧。讓——讓姑姑再躺一會兒。”小燕推著弟弟走了。

望舒快速爬起來,迅捷無比地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套一邊臉上燒得滾燙,一眼看見許承宗又躺了回去,急得輕聲催促道:“快點兒起來吧!”

許承宗邊欠身邊伸了個懶腰,笑歎著道:“天亮得可真是快啊!”

望舒聽了,頓了一下,忍不住轉頭看著他,長長的一鋪炕,他高高的個子占滿了,自己家常用的褥子根本不夠長,他的小腿和腳露在外麵,此時翹起,他猶自半回味半感歎地說道:“頭昏腦脹,背酸腿疼,這**還真是力氣活。”

望舒人在門口滯了一秒,早知二人間終有一別,但他似乎對此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她胸口很難過,手握著把手,用力擰開,推門出去。

她走到後院子,見小寶在拔菜,小燕正在燒水。小燕聽見姑姑的聲音,回過頭來,十歲的女孩子,已經朦朧地懂事了,所以有點兒不太敢看姑姑,假裝很忙地用力燒火。

“小燕……”望舒走過去,蹲在侄女旁邊,麵對從小帶大的孩子,有點兒難為情。

“姑,你跟那人好了?”小燕看姑姑不好意思了,她反而膽子大了,笑嘻嘻地問。

“啊?也不是跟他好——”望舒有點兒口結,想了半天,決定實話實說,“姑姑沒跟他好,姑姑就是太寂寞了——等你長到姑姑這個歲數,你就會懂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點頭,小寶這時從地裏走上來,抱著一堆豬菜,對姑姑道:“姑,啥時候賣豬啊?是不是賣完了,咱們就到城裏逛動物園?”

望舒正要說話,就在這時,隻聽房子前麵似乎有機動車的聲音,她站起身,暗想莫非上次那個接許承宗的王東又一大早趕來了?

手裏的柴禾啪的一聲斷了,她擲下柴禾,沿著走廊向前院子走,身後兩個侄兒跟著,經過自己屋子時,見原本躺在炕上的許承宗也聽見了聲音,正在穿衣服。

她打開前門,眼前的情景嚇了她一跳。

六七輛車停在她家門前的空地上,中間一輛加長的黑色房車車門剛剛打開,踏板放下來,從車上推下來一輛輪椅,上麵坐著一個身形消瘦的中年女子,麵容憔悴,似乎大病初愈,耳朵和脖項間戴著綠玉,身穿中式黑色對襟襖,富麗但不顯奢華,渾身上下透著掩不住的尊貴。一大群人跟在她的輪椅後麵,內中包括上次已經來過的那個王東,簇擁著這中年女子向望舒所站立的主屋行來。

望舒呆呆地站著,她從未見過這麽多氣派非凡的人,有點兒不知所措。

她身後的門響了一下,她回過頭,見許承宗站在門口。隔著紗門,她看見他臉上似乎裹了一層寒冰,換了一個人一樣,一雙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輪椅上的女子,一動不動。

王東低下身子湊到輪椅上女子旁邊,詢問了幾句話,然後直起身,走到望舒跟前道:“承宗呢?”

望舒剛要回答,門後的許承宗突然道:“我在這裏。”他伸手打開紗門,走了出來。

輪椅上中年女子看見許承宗,臉色變得十分激動,耳朵上的綠玉耳墜微微顫抖,手撐著輪椅把手,欠身欲起,剛抬起身子,就被身後的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阻道:“您別用力。”

她好像沒聽見護士的叮囑,站起身,旁邊一個肚腹明顯隆起的少婦及時湊過來,伸手攙住她,這中年女子邊向許承宗走邊道:“你怎麽——怎麽跑這兒來了?傷好些了麽?”

一句關心問候的話,可她說得很費力,好似不太習慣如此表露內心情感。

許承宗走上前攙住母親,答道:“我好多了,媽你身體好了麽?”

望舒心裏已經隱隱猜出輪椅上的女子就是許承宗母親,此時聽他喚媽,自己站在一旁看著這母子二人,許承宗容貌英氣俊朗,跟他母親端莊得略帶嚴肅的容貌毫無相似之處,想來他是像其過世的父親吧。

許母手攀著兒子的胳膊,望舒看她蒼白的手指上,一枚綠玉戒指閃著溫潤的光,她緊緊抓著兒子,怕他消失了一般,後來很傷心地歎氣道:“你傷了這麽久,怎麽不給媽媽打電話呢?”

許承宗好像沒有聽出來母親話裏的傷感和擔憂,靜靜地一言不發,並沒有回答他母親這個問題。

旁邊那個身懷六甲容顏嬌俏的少婦代答道:“承宗一定是怕姑姑擔心,才不打電話的。”

望舒靜靜地立在門口,在遠處看著眼前的這群人,此時目光盯著這少婦隆起的肚子,想到許承宗當初提到的那個小南,看看小南,再看看許承宗,一個嫵媚嬌麗,一個高大英俊,當年相戀的這二人,仿佛金童玉女一樣,果然般配極了。

她把目光從小南臉上移開,聽小南輕聲道:“姑姑,你要進屋歇歇去麽?”

這些有錢的人,在鄉下的窮人麵前,是會毫無顧忌的,這房子雖然是別人家的,但在小南眼裏,似乎並無太大必要請示此間主人。

許母聽了,眼睛在望舒身上打了一個轉,輕輕搖了一下頭。

許母身後的人此時走上來,到拄著拐杖的許承宗跟前,有的人跟他似乎很熟稔,說笑間問著他的傷勢,另外一些則圍在許承宗身周,人雖然多,但他的個子太高,從人頭上望過去,仍清楚地看見他剃得光光的頭。

望舒心裏驀地寂寞起來,低下頭看見腳上的紫塑料拖鞋,褪了色,在早晨的光影下顯得更加土裏土氣,很是難看。她轉過身想進屋去,不成想抬起頭,就看見許承宗正在人群中向自己掃了一眼,那目光雖然短暫,可望舒不知道怎地,竟從兩人一刹那的目光接觸裏,覺得身處人群中的他也有點兒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