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晚上睡覺的時候,忍不住把劉果誌以前給自己寫的信拿出來,一讀再讀。以往看著信上的字,因為想不起來劉果誌的樣子,終究隔了一層一般。這時候讀他的話,想著他那樣英俊的外表和活泛的心性,就覺得那字裏行間似乎都有了深意。她心裏知道自己想多了,可還是忍不住要自這平淡的問候信裏,看出他對自己的心意。

這樣反複地思量,直到夜深了,她才睡著。朦朧中總覺得天該亮了,睜開眼一看,外麵還是黑咕隆咚地。如此反複幾次,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看著窗簾縫隙裏的月色,想到劉果誌就在山下,心裏又有些甜,又有些慌,在炕上躺下又起來,起來又躺下,不知道怎麽地就想起古詩裏說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這麽多年過去了,以往記得的古詩詞早就隨著黑土埋進了泥裏,此時觸景生情,偏偏想起了這兩句。想來作這兩句詩的古人,必然跟自己此情此境差相仿佛。

她因為一夜沒好好睡,天亮的時候,反而迷糊著睡過頭了。等到聽見外麵院子裏有人輕喊道:“望舒在家麽?喂,有人麽?”

她猛地一下子驚醒,爬起來掀開窗簾,那劉果誌正站在自家門口。劉果誌見窗簾動了,隨著看過來,見葉望舒穿著貼身小襖,碎花的長褲,臉上猶有睡痕,就愣了一下,隔著窗戶楞楞地看著她。

葉望舒一年到頭,從來不曾睡到太陽一丈多高還不起來的,偏偏趕上劉果誌來家裏這天,她就醒不了。她一邊換衣服,一邊懊惱,想著劉果誌千萬不要因為這個,以為自己是個懶姑娘。

她心裏越是想給他好印象,跟他在一起時就越覺得不自在,隻覺得自己到處都不完美。小跑著到門口,還一邊跑一邊檢視自己的鞋襪衫褲,開了門,才想起頭發仍亂著,忍不住抬起手梳攏一下。

門開了,劉果誌見她站在門口,穿著一件紫色的舊紗衫,鄉下女人不講究穿裙子,她也不例外,一條做工粗劣的半截牛仔褲,隨便地套在身上,腳上是一雙紫塑料拖鞋。整個人兀自帶著剛起床的朦朧之意,手卻高高地抬起攏著頭發,這個姿勢讓她的胸部看起來很是豐滿。

他知道自己不該看那裏,連忙掉開眼光,聽見她已經說:“我昨天晚上睡晚了,今天沒起來。你吃了早飯麽?”

“吃過了。我要不要先回去,等你忙完了,到山下我家的老房子叫我?”劉果誌嘴上這麽說,人卻一動沒動。

葉望舒忙把門打開,她想了一個晚上他來的日子,無論如何不希望他走,這時候做了個進門的手勢,對他說:“進來吧。我一邊弄早飯,你要是不嫌棄,一邊等著一邊喝點水。”

劉果誌求之不得,邁步走了進去。倆人一前一後進了後麵廚房。北方到了夏天,通常都不在灶上煮飯了,因為灶膛連著炕,炕被燒熱了,夏天睡著難受。葉望舒領著劉果誌沿著走廊,一直出了後門,在房簷下給劉果誌拿一把椅子,讓他坐在上麵,自己轉身進廚房了。

劉果誌還沒到過葉家的後園子,這時候四麵打量,見豆角黃瓜扁豆空心菜青蔥西紅柿韭菜等,鬱鬱蔥蔥地長得極好。遠處的籬笆上,爬滿了喇叭花,在早上的晨光裏紅的紫的開得正豔。自己腳下靠房簷處,兩壟月季及膝高,為了防止風吹倒了,月季莖上還用竹條仔細地搭了架子。兩邊貼著房簷和菜地邊種的貼地花,讓這後園子的泥土都帶著花香。

葉望舒,當年在學校裏天上月亮一般的女孩子,學業容貌樣樣都讓自己高攀不起,今時今日,看了她手下的這個家,這片庭院,她的慧心仍然讓自己覺得局促。劉果誌這麽想著,聽見廚房裏傳來輕響,葉望舒顯然在收拾爐灶,一會兒功夫,見她搬出來一個鄉下人家夏天用來做飯的半截小缸,放在離自己三四米的地方,轉身又進了廚房。她進進出出幾次,很快就在那小缸上架起了小鐵鍋,柴火從小缸地上挖出來的一個缺口送進去,隻一會工夫,那鍋裏的雜米粥就熬好了。

她走到地裏,摘了兩顆黃瓜,拿著黃瓜走到地頭上,見劉果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自己,臉上不自覺就紅了,對他紅著臉說:“早飯好了,家裏有現成的鹹鴨蛋,我拌點涼拌黃瓜,你要不要吃點?”

劉果誌楞楞地忘了回答,隻覺得她穿著紫色的衣服,站在滿目綠色的園子中間,顯得好看極了。

他老遠地自城裏跑回來,心中對自己的行為也沒有什麽信心。畢竟他記憶中的那個葉望舒,是十幾年前的她,這些年過去了,葉望舒變成了什麽樣子,他心裏也沒譜。不想昨天在河岸上看見她,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那兒,比記憶中那個梳著兩條長長麻花辮子的小姑娘黑了些,豐滿了些,這些年辛苦勞作讓當初美麗的臉蛋帶了些操勞的痕跡,可心裏仍然覺得她那眼角眉梢透著清靈秀潔,像個自己高攀不上的月亮!

他感到了自己的失態,忙轉開目光道:“不用麻煩了。我在家裏吃得很飽。我聽見樓上有聲音,可能那倆孩子醒了。”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樓梯哐哐響,兩個孩子一起衝到後門口,看見鍋裏的稀粥和鴨蛋,就衝到廚房,一會兒各人端著一盆水跑出來,三下兩下洗完臉洗完手,也不等姑姑說話,先就各自盛了一碗粥跑到廚房裏吃起來。小燕大一些,還懂得跑走之前問一句:“姑,你吃了麽?”

葉望舒無奈地搖頭,教了很多次,這倆孩子還是記不住禮貌。她給母親盛了一碗,遞給小燕道:“你給奶奶送過去,鹹蛋白奶奶不愛吃,把蛋黃給她。早上少吃些飯,中午咱們吃韭菜盒子。”

小燕聽了中午要吃韭菜盒子,歡呼一聲,端著飯碗衝進房裏。

葉望舒自己把一顆黃瓜洗幹淨,遞給劉果誌,笑著說:“鄉下地方,沒什麽好東西。你就拿這個黃瓜當水果好了。”

劉果誌看葉望舒行事,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穩重得體。他這些年在外麵闖蕩,結交認識的各色女子不少,心中還是最喜歡從小就暗戀的葉望舒。隻不過在學校裏自己學習成績一般,而那時候崔鐵葉望舒是全縣考試的男女狀元,有崔鐵在旁邊,葉望舒自然不會看到坐在教室後麵角落裏的自己。他本以為自己的這份心意一輩子都沒有說出來的機會,想不到十幾年過去了,當初本該遠走高飛的葉望舒,因為家庭的拖累,留在這山鄉五年多,而且如果她哥葉望權仍是當年那不爭氣的老樣子,她這一輩子恐怕都要留在這裏了。

他曾經想過回來看她,可那個時候自己不過是建築隊的一個小工,覺得沒有資格。去年他姐夫當了包工頭,自己跟著東奔西跑,學了不少本事,錢慢慢地賺得容易了,將近二十六歲的人,漸漸地想成個家,葉望舒的名字就在這個時候再次占據了自己的心思。

他如果要娶妻,也要娶當初那個讓自己神魂顛倒的人啊?

“好啊。我正口渴呢。”劉果誌想著娶葉望舒為妻,心裏的喜悅不自覺地就外顯在臉上,他接過黃瓜,放在嘴裏咬了一口,瓜甜,想起種瓜的姑娘,心裏更覺得甜滋滋地。

葉望舒匆匆吃了半碗飯,略略收拾一下,帶著劉果誌去看頽倒的禽畜門。這樣敲敲打打的活計對女人來說很難,對劉果誌這樣正當壯年的小夥子,就是舉手之勞。不過他不想收拾好了之後,沒有借口再上門,心裏想著做一個新的,再慢點做,可能得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就對站在旁邊的葉望舒說:“這個舊的不行了,就算修好了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我給你做一個新的吧?”

葉望舒喜出望外:“真的?那太麻煩你了吧?”

隻要能看見你,麻煩也不怕,劉果誌心裏想著,嘴上卻說:“沒關係。反正我最近在家裏,也沒什麽事。”

“我給你找工具去。自從我爸去世,家裏的這些東西還沒人動過呢,我可能得找一會兒。”葉望舒說著進門去了。果然過了好久,她才從門裏跑出來,手裏拎著她父親在世時的醫藥箱子,那些鑷子針筒都已經沒什麽用處了,全都堆在箱子夾層裏,頂上的一個匣子裏,放的都是居家常用的扳手鉗子等。她搬著箱子到了劉果誌麵前,問道:“你看看還缺什麽工具,我再去找。”

劉果誌點頭:“差不多就是這些。還需要一把大鋸,一點釘子,家裏有現成的麽?”

葉望舒搖頭,鋸她可以到山下去借,可釘子,恐怕就得花錢買了。唉,為什麽無論做什麽事,都要花錢呢?

“我想起來了,我帶回來的東西裏可能有多餘的釘子,等我明天來,帶上來一些。”劉果誌不太擅長撒謊,這會兒一邊對她說,一邊低下頭,手裏翻檢著箱子裏的工具。

“你這麽老遠從城裏回家,還隨身帶著釘子?”

劉果誌有點不好意思:“我——我其實沒帶。不過我不想你花錢買新的,我來幫你買這些東西,行麽?”

葉望舒搖頭道:“不用了。要是有舊的釘子,就隨便糊弄著頂上。要是沒有,這個舊的門,我也能將就著用。”

劉果誌沒有反對,他心中的葉望舒一直不會貪人便宜,自尊自愛——她這樣賢惠貞靜,再適合不過作自己的妻子了。

他開始幹活,偶爾葉望舒會出來給他送杯水。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她出來對他說:“太陽烤得難受,你到後麵來歇會,等晚上太陽下山了,你再接著做好了。”

劉果誌見她手裏掐著一把韭菜,想起她早上對小燕說的中午做韭菜盒子,看來她已經開始準備了。他正有些熱,當著葉望舒的麵,不好意思脫了身上的T恤,邊抬起胳膊擦著汗邊答:“好啊。”

“我給你打盆水,你洗洗臉吧?”

“好。”

葉望舒盛了水,把洗臉皂和毛巾放在他手邊,自己坐在一個矮板凳上挑揀韭菜。低著頭的當,感到旁邊的劉果誌好半天一動不動,忍不住抬起頭看他,見他用毛巾捂著臉,好久也不拿下來。

她臉上立時就紅了,家裏窮,她沒有多餘的錢買客人專用的毛巾,剛才順手把自己常用的遞給了他。她想那毛巾上的花紋已經黯淡得隻剩下隱約的粉色影子,表麵也粗糙極了,可看他的——他的樣子,倒像是愛極了這毛巾似的……

她低著頭異常仔細地掰掉韭菜上的枯梗子,耳朵卻豎著,聽著身旁他的動靜。田裏的蟲兒在當午的陽光裏吱啦吱啦地叫著,連平時從來不注意的蟬聲,此刻都顯得異常地噪響——

“我——我剛才想起來初中那時候的你。”劉果誌突然說道。

葉望舒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見他手裏攥著自己的毛巾,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的記憶中有自己初中時候的樣子,可她心中卻絲毫想不起他那時候什麽樣,他小名叫二胖子,他那時候很胖麽?她仔細地看他現在的模樣,高鼻梁大眼睛,常常抿著的嘴角顯得他人很踏實穩重,自己當初接到他的信時,曾經想過隻要他人品好就可以了,這時候看他,不但人品不錯,連容貌也英俊極了——

她臉通紅,本來緊張得幾乎不想再坐著了,可看劉果誌臉上眉頭緊促,似乎要說什麽重要事情般,仍呆呆地朝自己望著。她狂跳的心慢慢地冷靜下來,心裏有點慚愧,卻也隱隱地有點失望。

這失望是什麽,她自己也不清楚。

劉果誌終於張口道:“我在想那時候念初中,我在教室最後麵坐著,每天最盼望的時候,就是上語文課,發語文作業本。我讀書不好,最煩老師留作業,可每次語文老師留作業,我心裏都高興極了。別的作業我不是抄,就是隨便糊弄,隻有語文作業,我都是一筆一劃地工整寫好,然後盼著發作業的時候。你知道為什麽麽?”

初中,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這些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她對那時候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這時候聽他問起,回道:“為啥?因為你語文成績好麽?”

劉果誌聽了,自嘲地笑笑:“你果然不記得了。”說到這裏,似乎長長歎了口氣,“我所有的科目裏,語文成績還真是最好的,不過不是因為老師教得好,而是因為那時候學習成績全班第一的女孩子,是語文課代表。”

葉望舒聽了,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當年的那個語文課代表就是自己。心頭一震,人不自覺地癡癡望著劉果誌,出了神一般。被人暗戀了這麽多年,對一個女人來說,該是最高的讚美了。她覺得自己眼睛有點濕潤,喉嚨口發緊,劇烈跳動的胸口好久好久不肯平靜下來,直到自己顫抖著聲音問他道:“你盼——盼著我發作業?”

劉果誌聽到了她聲音裏的顫抖,他本來穩重的臉也有點泛紅,拿著手裏的毛巾,不自主地就放在自己鼻子底下輕聞起來:“這毛巾很好聞,不知道你用的什麽牌子的香皂?”

葉望舒歎口氣:“我哪裏有錢買什麽牌子的香皂,就是在集市上買的一元錢兩塊的肥皂,能洗幹淨東西就行了。”

“難道十幾年前,你也是用的這種肥皂麽?”劉果誌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那時候你拿著作業本,到了我旁邊,我總是能聞到你衣服上香香的。有一次你出乎意料地停了一會兒,對我說‘劉果誌,你作業寫得真好’,我傻愣愣地,都忘了回答你。等你走了之後,我後悔了好久,這麽多年唯一的一次你跟我主動說話,我竟然被你身上的香氣恍了神,沒有回答你。”

葉望舒看他目光定在了自己臉上一般,這樣溫馨的往事,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心裏不自覺地有點可惜。太多年沒有人喜歡她,沒有媒人上門提親,她以為自己真的要孤老一輩子了,想不到那年少苦讀的歲月裏,竟然藏著一個沉默的少年劉果誌,在教室的後麵,等著自己發作業的時候,聞聞她衣角上的香氣……

“現在你想跟我說多少話,我都會回答你。”她鼓足了渾身的勇氣,才說出這麽一句似乎是鼓勵的話,已經臉紅得不敢抬起來了。

“望舒,你懂得我的心意吧?”劉果誌想了又想,終於把這句至關重要的話問了出來。夏天的這個時候,建築隊很忙,他費了極大的力氣請了一個月的假,不想連自己的心意都沒有說出口,就遺憾地離開。

葉望舒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她畢竟不是十五歲的小女孩了,十年光陰過去,即將二十五的她,青春剩了一個短短的尾巴,拖著沉重的家累,沒有多少機會可以嫁個好男人了,再蹉跎幾年,她能嫁的不是拖兒帶女的鰥夫,就是二婚的老男人,當命運在此刻把幸福的機會放在自己手心的時候,她就該抓住。

至於愛情,他心裏似乎仍有自己,而自己對他也頗有好感——對一個二十五歲的鄉下老姑娘來說,這就足夠了,別的都是奢求。

“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這個。現在好了,我總算說出口了。”劉果誌長長出口氣,整個人似乎放鬆下來,拿起先前她給他倒的水喝了起來。

葉望舒把眼睛望著他,他額頭上的短發濕漉漉地,不似先前服帖,T恤上汗水浸透的地方能看出他很結實——她這樣看著看著,感到胸脯突然變得敏感起來,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

二十五歲,她的夢裏曾經夢過跟一個健康年輕的異性親密,隻不過她沒有經驗,夢裏朦朧的一片,除了拉手,她什麽都想象不出來。

她在腦子裏想著跟劉果誌親吻該是什麽樣的感覺?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在他旁邊坐著擇韭菜了,心慌意亂地站起身向廚房走過去,忙亂中一腳把盛韭菜的小筐踢翻,她蹲下身子拾掇的當口,旁邊劉果誌忙跟著站起身道:“快要吃中飯了,我還是走吧?”

葉望舒抬起頭詫異道:“你不在這裏吃飯麽?”

劉果誌點頭:“不在這裏吃了。你家沒有男人,我在這裏時間太長,容易引起閑話。”說完,將手裏的毛巾遞給葉望舒,順著走廊走到前院,仿佛逃開什麽一般,一直出了葉家前院的大門,漸漸越走越遠,下山而去。

葉望舒盯著他的背影,見他一直沒有回頭,心裏隻覺得空落落的,人呆著,直到手裏的韭菜籃子掉在地上,發出哐啷一聲,她才回過味來,心情從剛才的狂喜,不知道怎地,就變得無比低落。

突然之間不想作什麽韭菜盒子了,一矮身坐在房簷下的石板上,雙手抱著頭,眼睛看著腳邊忙著覓食的工蟻,呆呆地出神。

她竟然幻想劉果誌會馬上親吻自己!她知道此刻身邊沒人,可還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他那樣穩重的男人,自然什麽都是按部就班地來,先前給自己的信裏不是說了麽,他在外麵見識過很多女人,他都不喜歡。

人家大老遠地回到老家這裏,可是為了找一個正派女人的!

天哪,想想她剛才,看他的時候一直盯著他的嘴唇,他有覺察出自己的異樣麽?要是他知道自己竟然是這樣的女人,會不會後悔對自己表露心意?

她越想越怕,想到劉果誌不肯留下吃飯,走的時候沒有回頭,心裏就越想越多,以至於開始自卑起來:她這樣的條件,怎麽可能吸引劉果誌這樣的好男人呢?

要是他再也不來了怎麽辦!?

她站起身,輕輕歎口氣,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搖掉心裏的煩惱。她一貫的習慣就是真要傷心時,反而什麽都不想了——她要養家,必須堅強。煩惱、悲傷、怨天尤人,這些都不能讓糧食自動跑到飯碗裏。

窮人,連悲傷都沒有資格!

她提水洗韭菜,炒雞蛋,將小寶從水池裏釣的蝦炒得黃亮,一個人搬出桌子椅子,賭氣似地也不叫人幫忙,在濃蔭下包好了韭菜盒子,煎熟了,擺在桌子上,進屋拿醋和醬油時,對屋裏的母親說:“媽,吃飯吧?”

葉母走到後院,一會兒功夫樓上看電視的倆孩子聽說吃飯了,也跑著下來。四口人圍著圓桌坐著,葉望舒不自禁地想到剛才走開的劉果誌,果然滿門的老幼,他一個壯年小夥子,非親非故地,要是留下,還真是有些不倫不類。

心裏這麽想著,就長出了一口氣,等到剩了十來個韭菜盒子,看孩子們都吃不動了,她找到一個幹淨飯盒,把剩下的韭菜盒子裝起來,遞給小寶道:“你知道山下老劉家在哪兒麽?”

小寶點點頭,葉望舒接著囑咐道:“把這個給他家的劉果誌送去。就是上午幫咱們修胡同門的那個人,記得麽?”

小寶又點點頭,接過飯盒跑著出去了。

下午太陽不那麽毒的時候,劉果誌又來了。葉望舒有了上午那樣尷尬的經驗,現在看見他,知道怎麽樣得體應對,才不顯得輕浮,不讓他失望,所以人迎過去,微微笑著問他:“中午休息的好麽?”

劉果誌點點頭,他也覺得上午自己因為一時衝動,對她說的話有些造次,畢竟現在倆人還不夠熟撚,所以即使知道葉望舒特意給自己準備的午飯,也匆忙下山去。這時候看葉望舒,似乎上午兩個人之間所說的話,對她絲毫沒有影響,心裏不自覺地就鬆了口氣。

“還好。謝謝你讓小寶送過來的韭菜盒子,真的很香。”

“沒什麽,你幫我修理這個門,我謝謝你也是應該的。”

劉果誌點點頭,走到一旁接著做上午剩下的活計。一會兒工夫,葉望舒手裏端著一大盆衣服出來,放在他旁邊,對他笑著說:“讓你一個人在這裏幹活,我怪不好意思的。洗著衣服陪你。”

劉果誌笑笑,低下頭,手裏不停地敲敲打打,發出叮叮聲。

又過了一會兒葉望舒說:“上午我看你的衣服都汗濕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洗不幹淨,拿過來我幫你洗吧?”

劉果誌手裏拿著鑿子,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悶聲道:“不用了,我自己能洗。”

葉望舒聽了他的語氣,手裏正搓洗的衣服不自覺地停了下來,看著他,被他的回答一時弄得不知所措——難道他真的嫌棄自己洗衣服不幹淨麽?

劉果誌忙道:“我不是嫌棄你洗不幹淨,是——是你在院子裏晾曬男人的衣褲,容易引起閑話。”

葉望舒倒是沒想到這一層,她見這劉果誌竟然這樣細心,心裏既欣慰,又隱約有些失望——他不是已經對自己表露心意了麽?既然兩個人早晚在一起,為什麽要怕山下人說閑話呢?就算是山鄉裏,女子給心上人洗衣服也不算什麽傷風敗俗的事啊?

她心裏忐忑地洗完了衣服,快要吃晚飯時,劉果誌照常下山去了。她把煎的魚和炒西紅柿雞蛋裝在飯盒裏,又讓小寶給他送過去。

第二天早上他來的時候,把飯盒還給葉望舒,看著她收到廚房裏,跟在她後麵笑著道:“我們這樣行事,都被我二叔看在眼裏,他昨晚特意對我說‘望舒是個好女子,這些年一個人過,一點錯樣都沒有,多好的一個清白姑娘。’我聽了,很替你高興呢。以後我們還是這樣,別讓這裏的鄉親看低了。”

葉望舒咬著下唇,輕輕點頭,見他要去幹活了,忙道:“我大哥就要出來了,今天我得把我媽挪到樓上去,有一個箱子很沉,你能不能幫我抬上去?”

劉果誌答應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葉望舒在門口叫他,他走進去,看見四四方方的一口箱子擺在右邊屋子中央。他跟望舒兩個人各抬著一角,向樓梯上走,轉個彎的當,一不留神在樓梯扶手上擦了一下,他感到手十分痛,到了二樓房間放下箱子,仔細一看,已經擦破了皮,正在流血。

葉望舒也看見了,她嚇了一跳:“別動,我去拿些碘酒,幫你包一下。”

“沒事,不用了。”劉果誌忙道。

“不行,流血了,不包上容易感染。”她一邊說,一邊拿著一個小小的白布十字包走回來,低下頭一邊幫他擦酒,一邊說:“當初我爹在世,家裏的藥品很全的。現在就剩下這麽一個小包裹,隻能裝點碘酒棉球,防備著兩個孩子傷了碰了的。”

劉果誌看她低著頭,滿頭的長發用一個深紫色塑料夾子挽在一起,似乎因為一個夏天沒有做農活,她臉色慢慢潤澤了,白皙圓潤的耳後肌膚依稀能讓人記起當年那個美麗的少女。

他心裏狂跳,屋子裏靜悄悄地,暗戀多年的姑娘近在咫尺,即使他本性克製穩重,仍忍不住伸出手,把她拿著棉球的手握住,看見她詫異地抬起眼睛,他低下頭,向她吻去。

葉望舒隻覺得腦子嗡地一聲,人好半天一動不動,沒等她清醒過來,這個吻已經結束了。腦子裏回想著剛剛經曆的初吻,竟然什麽印象都沒有,連他嘴唇的溫度都沒有感覺到。

初吻,她心裏感到的,竟然隻有遺憾?

為什麽吻得這麽短暫?現在旁邊一個人都沒有,即使吻一個小時,又有誰會知道?

她心裏懊惱地想著,可臉上又不能表露出來。把他的手包紮好,整理好樓上樓下的屋子,將母親扶到樓上,中午吃飯的時候,劉果誌照樣走了。

他如此這般來了又走,時間久了,山下的鄉親都知道劉果誌和葉望舒的關係。因為這倆人實在拘謹,不管是當著人還是私下相處,連句情人間私密的親熱話都不說。所以半個月下來,一點流言飛語都沒有,有些太公太婆還交口稱讚這倆年輕人好品行。

半個月之後,在葉望權出獄的那天,山下的崔家雜貨部的崔胖子氣喘籲籲地跑上山,喊葉望舒道:“望舒啊,你哥電話,快點!”

葉望舒忙跟在崔胖子後麵向山下跑,屋子裏的小燕和小寶聽說是爸爸打來的電話,也跟在姑姑後麵。葉望舒一直跑進雜貨鋪裏麵,拿起電話,氣喘著問:“大哥,是你麽?”

“是啊,我出來了。在市區呢。等我找到活兒幹,我就回家了,別擔心我。”

“大哥,你先回家吧。媽和倆孩子都盼著你回來呢,活計可以以後慢慢找,現在先回家吧?”

葉望權嗬嗬笑:“沒事。你們都好麽?”

“好,我們都好。”葉望舒心想要不要把劉果誌的事情告訴大哥?可電話在別人家裏,說了也不方便,等將來大哥回來了,自然就知道了。“大哥,你打算到哪裏找活啊?”

“市區離家近,我到建築隊碰碰運氣,要是能找到,等下個月開支了,我就回家。”葉望權的聲音信誓旦旦地,在裏麵關了五年的人,猛一出來,難為他竟然還有這份雄心。

“建築隊?你懂建房子那套麽?聽說那裏的活兒很累,大哥……”

大哥再不爭氣,總是自己大哥,她正要勸其回家歇一陣子養養身體,聽見自己身後劉果誌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你大哥要去建築隊?”

葉望舒回過頭,見劉果誌挽著衣袖站在雜貨鋪的門口,剛才崔胖子去傳話的時候,顯然正在幹活的他聽見了,跟在自己身後也下山了。小寶小燕站在他旁邊,滿臉企盼地正望著自己。她點頭道:“是,他在電話裏是這麽說的。”

劉果誌輕聲道:“問問他願不願意去我姐夫的建築隊,願意去的話,我來跟他說。”

葉望舒想不到他竟然自告奮勇幫忙——這自然是看在自己麵子上,他才會攬這樣的差事。當著旁邊炕上打麻將的大嬸大娘們,她臉火燒似地紅了,對大哥說了一聲,就把電話交給劉果誌。

她聽見劉果誌輕輕地跟大哥一應一答,嘴裏說著“是。”“原來山下老劉家的二胖子,”“回老家看看。”之類的話,旁邊打麻將的幾個老太太也不搓麻了,停下手,笑著看劉果誌和葉望舒。她滿身不自在地衝那幾個老太太打了招呼,這邊劉果誌已經放下了電話,回過頭來對她說:“你大哥說沒錢了,把電話掛了。我讓他去我姐夫的建築隊,自己得趕快回城裏跟我姐夫說一聲,不然他可能不記得你哥了。”

葉望舒點點頭,轉身出門,劉果誌走在自己旁邊,他挺直的身板把熱乎乎的陽光擋住,自己的身子站在他的影子裏,很是舒服。這就是家裏有個男人的好處麽?不過動動嘴皮子,大哥的謀生問題就解決了!

她累了太久,劉果誌這忙幫得太及時,讓她感激不已。這不但是幫了她大哥,也是幫了她全家,更是幫了她的將來——也許更是幫了他自己!

心裏不由自主地高興雀躍起來,知道劉果誌不喜歡浮躁性子的女人,勉強壓抑著,到了家裏,再也忍不住,三步兩步跑上樓,衝到母親屋子裏歡聲道:“媽,大哥出來了!剛才給我打了電話,說他一切都好。”

葉母雖然性子古怪,可母子連心,也難得地激動起來:“那他怎麽不回家啊?”

“大哥說要找到工作再回家。”

葉母“唉”地歎了口氣:“他能找到啥活兒啊?快點回家養養,給狐仙點柱香,把黴氣去掉——”

“媽,大哥找到活了!”葉望舒忍不住拍手笑著告訴母親。

“啥?”葉母嚇了一跳:“剛出來就找到活了?天上掉餡餅也沒有這麽快啊?”

葉望舒聽著院子裏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指著窗外對母親輕聲道:“是他給介紹的,跟天上掉餡餅也差不多了。”

葉母“哦”了一聲,後來難得地對女兒笑著說:“怪不得這麽快呢,原來是有人幫忙。望舒,這孩子一個胡同門能做半個月,對你算是有心了。連頓飯都不在這裏吃,生怕惹人閑話,跟你那死鬼爹一比,真是天上地下——這樣的男人才是女人一輩子的依靠,你要是喜歡他,千萬別放他走了,知道麽?”

葉望舒紅著臉點點頭,是啊,不會放他走的,這樣好的男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怎麽可能放他走?